葉松鋮
光的片段
1
霜凍的土地收藏了太陽的光,板結(jié)的肌體下,是游走的氣血。
早春的時候,陽雀鳴囀,牛套上了犁鏵,那鏵剛剛在鐵匠鋪淬過火,藍(lán)幽幽的光,在精鐵上跳動……
牛在廣漠的田野,切出了一道道溝壑,土地有些干燥,蒙蒙煙塵下,精鐵幽蘭的光與土地流暢的氣血,貫通、融合。
生命的婚床已悄然鋪展,金色的種子從黧黑的手掌,急不可耐跳進了深翻的土層,光覆蓋了它們,而憧憬將接受季節(jié)漫長的孵化……
2
鐵匠鋪里,鐵匠捶打一塊燒紅的鐵塊,爐火里掏出的光影,終于在汗水的淬煉中,精魂附體。
艷陽高照,惠風(fēng)和暢。一種光與另一種光相遇,麥子在夏風(fēng)中接受了太陽的撫慰,光在籽粒的血脈里澎湃。鐮刀走來,它被一雙青筋暴露的大手緊緊攥著,鋒利的齒似在反芻沸騰的火焰……
兩束光的碰撞,讓麥香和汗水膠結(jié),于是,光開始沉淀、冷卻,收斂了鋒芒與殺伐,藏進了溫和的眸子……
3
時光一遍遍的敲打記憶,軟化的姿態(tài),恰到好處地呈現(xiàn)了一種典雅的風(fēng)韻……
一件綢緞的小襖、一對美麗的窗花、一雙針腳綿密的布鞋、一頂孩子的虎頭帽、一方美麗華貴的絲巾,剪刀與光影對稱,針腳游走在光影的紋路里,日子的嚼頭便有了悠遠(yuǎn)的味道……
生活捶打著光影,粗糙的、細(xì)膩的、甜潤的,它們分解了光的顏色,就像太陽被四季詮釋、分割一樣……
格式化了
升職,是進入官場的通行證,也是人性的試金石。
升職前,你和他既是同僚,也是朋友,關(guān)系鐵一點的,自然就是兄弟。有人整天勾肩搭背,形影不離,儼然一母同胞。
然而,有一天,甲升職了,乙去祝賀。
甲的辦公室寬敞明亮,老板桌、皮轉(zhuǎn)椅,豪華氣派。乙不分輕重,還像從前那樣隨意,一屁股坐在轉(zhuǎn)椅上,翹起二郎腿,嘴里噴吐著煙圈,一副愜意的樣子:哥啊,怪不得那么多人,瞅著這把椅子,原來坐在上面的感覺真的不一樣啊……
甲的臉上早已沒有同僚、朋友、兄弟般的親切了,而是另一張有棱有角的威儀的面孔,更可怕的是那雙熟悉的眼睛里,竟投射出一種從未有過的凌厲與森冷……
乙感到背脊陣陣發(fā)涼……
他被秘書嚴(yán)肅地“請”了出來,走得倉惶而又狼狽。
這一刻,乙終于明白了,他的名字,在甲的記憶里,已經(jīng)永遠(yuǎn)格式化了……
俯瞰者
你俯瞰的目光,其實在肆意篡改我的靈魂,讓良善在你錐利的刺痛中顫栗。
你無需站在高處,你的睥睨,已標(biāo)榜了你的身份、權(quán)勢和威儀,而俯瞰,不再是一種傾注的關(guān)懷,它成了寄生在你體內(nèi)的蛆蟲。
你坐著,是一種俯瞰,于是,沒有人和你對視;
你站著,是一種俯瞰,高度無人超越;
你躺著,是一種俯瞰,所有的成長都被你壓制。
你天生就是俯瞰別人的人,你從沒有身在低處的感覺。你挑剔地看著世界,矜持地欣賞那些被疼痛、被侮辱、被摧折的人生景觀。你的冷血,完全被俯瞰控制、獵殺、涂改……你在香艷與軟語中,在黑白不分的好惡中,養(yǎng)壯了體內(nèi)的蛆蟲……
那一天,坐在臺前,一聲咳嗽,顯示你的氣場的存在。你輕藐地掃視全場,繼而是張揚的手勢,中氣十足的吐納,你目光精亮,咄咄逼人……你在震懾誰、你在恐嚇誰……然而,麥克風(fēng)從你手中滑落了,渾厚的聲音戛然而止……
你帶走了俯瞰的眼神、俯瞰的姿態(tài)、俯瞰的嘲弄和俯瞰的視角。那一天,氣場消失了,人心的壓力解除了,從此,沒有誰再被俯瞰刺傷。角度變了,陽光的溫馨與和煦回歸心田……
我曾自問:如果有一天,我坐在了臺前,那會是一個新的俯瞰者嗎?一時,思緒翩翩……
同學(xué)聚會
相聚,時光完全裸露。
溫馨祥和的氛圍,洋溢著感嘆還有一份難以言喻的情懷……
八旬高齡的老師拄著拐杖,顫巍巍走了過來,挺直的身板,依然像站在講臺上授課時的樣子。
學(xué)生大多變成了老蒼頭,銀白仿佛是今日聚會的主打色調(diào),只是歲月在每一張滄桑的臉上雕琢了太多的內(nèi)容,釋放的濃度增加了相聚的意味……
“今天只有老師、同學(xué),今天的空氣里就只有這兩種元素?!?/p>
老師的聲音勁道而有力量。
“同學(xué)是你們統(tǒng)一的稱謂,是在座的每個人的共同的名字,因此,今天沒有坐牌,沒有靠前靠后的秩序。不管你是部長、縣長、處長、主任,這些或大或小的冠冕,現(xiàn)在一股腦兒全部摘掉……三十年后再相聚,我已是耄耋之年的長者,而你們也韶華不再,垂垂老矣……”老師蒼啞的聲音有些哽咽了。
周圍一片唏噓、喟嘆……人生這杯酒每個人都品出了別樣的味道。
我的身后坐著一長串風(fēng)光無限的人物,只是這會,全被老師摘掉了冠冕……臉上的高貴與威嚴(yán)像褪去的油彩,最后全都露出了清純的本色……
此時,一組燙熱的音符,在每個人的胸腔里發(fā)出共鳴的搏動——
同學(xué)?。?/p>
木質(zhì)的椅子
辦公室里,我坐著木質(zhì)的椅子。
大凡來找領(lǐng)導(dǎo)的,他們輕輕推開門,笑臉盈盈地瞧瞧我,再瞧瞧并不氣派的椅子,末了,嘀咕一聲:“是個值班的!”頭便縮了回去。
不是領(lǐng)導(dǎo)的我,自然少了很多應(yīng)酬、很多繁瑣,這當(dāng)然還得感謝那把木質(zhì)的椅子。因為它的樸素、簡單和粗笨,沒有誰會向這樣一把普通的椅子行注目禮。
坐在這樣的椅子上,我很平靜。
我不必?fù)?dān)心,螺絲壞了、轉(zhuǎn)軸松了,或是皮革遭蟲蛀了;我也不必?fù)?dān)心,紅頭文件上的排序,我是靠前還是靠后了……
木質(zhì)的椅子四平八穩(wěn),我只操心每天拂一拂灰塵。
這樣的椅子沒有誰跟我計較,它安全,我也安全!因為是木質(zhì)的椅子,春夏秋冬,我一直坐它。
木質(zhì)的,一種氣質(zhì),很穩(wěn)很沉,絕不會搖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