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嘉川
巴山夜語
好好睡吧,孩子。巴山夜雨又漲滿了秋天的池塘。
道路與橋梁亦如松動的牙齒,已咬不住時光;老樹的根須也抓不住山體的流向。
而昏黃的燈暈,把媽媽的影子往事一樣推到墻上,然后搖曳著雨絲的窗簾兒,向外窺望。
你爸爸在遠(yuǎn)方,騎著摩托車給年輕人快遞時尚;
堅硬的笑容,同路旁的法桐樹葉子一起,飄落滿地輝煌。
好好睡吧,我的孩子。雨水填滿了夜的所有角落。
媽媽懷抱的溫暖與氣息在淡去,像老屋煙熏的味道只是你身份的底色;
條條雨線丈量著山村與城市的距離,那是你長長的命運線。
而那里的廣廈已屏蔽了風(fēng)雨,落地玻璃窗與高高的臺階光潔熠熠。
你爸爸在那里,騎著摩托車將外賣送到現(xiàn)代生活的細(xì)處;
夜本來沒有多少分量,是你入眠的鼻息,羽毛一樣編成他的翅羽。
好好睡吧,我可愛的孩子。季節(jié)已漲滿了河床。
秋蟲的嘶鳴對淅瀝的追問閃爍其辭,陰霧中山道的走向亦語焉不詳,銹蝕的鐵軌依然當(dāng)當(dāng)敲亮漏雨教室的晨光。
瑟縮不已的枝頭掛滿雨珠,是另一種文字在書寫天地。
而泱泱秋水,是所有的目光匯成的矚望。
你爸爸的遠(yuǎn)方,摩托車騎乘著大街小巷;
翻揀城市遺棄的光色,為你拼貼未來的夢想……
姑蘇的雨
江南的雨,無骨。
是從蘇州古城的夜開始下的,那里的墨汁在濃淡之間濡染著歲月。
溫潤著粉墻黛瓦,加柳絲和苔蘚的綠;
溫潤著小橋、棧廊、棱窗,還有小姑娘的目光,軟軟的,香樟樹的影子一樣,罩著小船兒緩緩而去的漣漪。
水洼圈圈點點地將裙角、膝蓋與涼鞋囊括了進去,還有男孩兒的膠皮鞋調(diào)皮地將笑聲濺起在小姑娘的心里。
檐頭草心事一樣冒出瓦楞的縫隙,檐下的每一只水滴,都是汪汪的眼睛,溜溜地注視著臨岸的石基。
門面大開的日雜店,高高柜面上的老酒壇子裝滿了女兒紅,卻悶聲不語;
竹簍與斗笠卻將一湖風(fēng)光掛在了油漆剝落的木板墻上,做生活的標(biāo)本。
提梁壺里的茶泡了沒有多久,喁喁的媒妁之言還殘留在四壁。
那些竹椅也還在廊下,與阿婆手上的菜豆一起,品咂腳步走去的距離。
江南的雨,無骨。
走過歲月
背著書包,從日子里走過。
前面操場和一排磚墻房子上,紅色大字比人還高。那是軍隊曾駐過的地方。
楊樹嘩啦啦掉落葉片,像排著隊伍唱出的歌聲一樣響亮地唱掉了一些時光。
秋天就這樣掉落在地上,被你踩著走過。
風(fēng)從北邊伸過來,抖動得窗子上的塑料紙嘩啦啦響。
爐子和煙筒把冬天裝飾得很狹窄,將膠皮鞋與襪子的氣味兒壓縮在床下,與木柴在一起。
暖意從墻縫里擠出,讓早晨凜冽地蹲守在沒有睡醒的門外。
生銹的鈴鐺搖響街巷搖響每戶門軸,人力垃圾車裝載著城市徹夜的余燼。
你背著書包,從冬天的門前走過。踢著一塊調(diào)皮的石頭,開裂的鞋子沒有掩飾腳趾的窺測。
當(dāng)旗幟插上了樓頂?shù)臅r候,瓦片與課本飛揚如獵槍打散的雁陣,紛紛披落在激情的廣場……
背包與臉盆組合成一種廣闊走出窄巷,一只幼兒掉的鞋子掛在巷口的電線桿上。
學(xué)會與原野的每一棵草還有沙粒講和的時候,總是把麥子與妻子把火炕與火坑弄混的知青,憔悴的春風(fēng)一樣掛在沙柳枝上。
而童年的窗下,母親的白發(fā)從咸菜缸里緩緩抬起,早晨也從渾濁的巷口緩緩地回來,且濺起層層塵?!?/p>
打過老師握過鋤頭摸過老姑娘干癟乳房的手,操起銼刀,老虎鉗上的日子變得遲鈍而滄桑;提著包從傳達室門前走過的尊嚴(yán),最終還是擺在夜市的攤子上。
點一支香煙,就像當(dāng)年在田間地頭咬著旱煙袋歇息一樣,讓思慮的煙靄呈現(xiàn)生活的真實形狀。
從資本家的落地窗里抄沒來的黑膠唱片,幾經(jīng)波折卻依然旋流著高貴的品質(zhì);
而過街通道的臺階與車水馬龍的左岸或者右岸一樣,不會再有攀升的可能;
甚至都不會改變一碗街頭餛飩的滋味兒,
甚至到不了一杯咖啡的高度……
一條陽光下的舊床單,包括了生命所有的秘笈。
回不去了。
沒有你,第二故鄉(xiāng)濫情的天邊,已將往日的青春遺忘。
斑駁無色的門板關(guān)閉了往日集市的繁華。
雙眸秋水一樣的村姑,已陳舊為留守的門鎖與合頁上銹蝕的哀傷,
釀作獨酌的夕暉與綠皮火車單調(diào)的節(jié)奏屬于你。
雨滴蝌蚪一樣在污濁的窗玻璃上打開季節(jié),泥濘的水洼踏過了千萬只足跡。
還剩了什么,檐角的風(fēng)聲還是窗外的咸菜缸?
甚至出門不必左拐了,巷口與電線桿已經(jīng)不在,以及上面掛著的幼兒掉的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