堆雪
明月幾時有
明月幾時有?今夜有。有我,有你,有東坡,有眉州。
有前半夜的茶,后半夜的酒。有心上的沙洲,枕邊的江流。
有玉宇有宮闕,有管弦有琴瑟。有阡陌有屋舍,有炊煙有燈火。
有雷聲起于床榻,帆影歸于煙波。有移步換景的天狼星,有亂石破空的赤壁雪。
明月幾時有?明朝有。有笑,有哭,有燈花。有鏡中故人,淚里家國。
有百里佛龕,有千乘云朵。有一窗明月,有萬重鼓角。
有城有池,有子民。有糧有鹽,有干戈。有峰回路轉(zhuǎn)的生死,有疏影橫斜的福禍。
馬蹄化為青萍,詩行讀成奏折。生有甲骨,死有鐵證。
有錦書,卻難托。有山河,卻奈何。有云雨,卻持節(jié)。有繁華,卻寂寞。
有千騎卷平岡的壯烈,還有一蓑煙雨坐的落魄。
明月幾時有?歲歲有。有秦有漢有唐宋,有情有義有姓名。有裝訂成冊的印刷體,有散落民間的手抄本。
望一輪滿月在天,藏萬頃雄闊于額。醉了,總有三尺月光在手;醒來,還有半卷詩書于胸。
半夢半醒間,還會有人循著那深巷的花影與酒旗問:明月幾時有?
中巖寺喚魚
一山隱古寺,一瓦遮紅塵。山間流光,寺中懷碧。
詩書可曬石上,好夢暫藏魚腹。魚在水底,也在掌心。
擊掌而出的魚,何以悟得這塵世的好意?沉魚落雁,執(zhí)子不語。魚兒浮出水面,便是幾朵紅暈,豈不暴露了身份?
東坡在竹林行吟,王弗于閣樓描紅。有聲有色的時光,風吹中巖山,恰有蜻蜓點水,池中便暈染出一串串漣漪。
中巖寺外,萬物喧騰。蜀南之春如魯莽的艄公,棄了舟楫,正在岷江東岸登陸,呼朋喚友,簇擁著亂花,吃酒去。
一切,似出自一札刀刻的卷軸,還未示人,早已撓心。一切,又似這淙淙水聲,平明復歸于一把顫栗的古琴。而串綴林間的光和露,叮當亂響,急于為世間一切美好,重新命名。
藏魚,觀魚,仙魚,天魚……青神縣的名紳賢士,正在為寺中魚池命名。紅肥綠瘦的風,行將捅破這層暖春的窗紙。但佛的本意,又似徘徊天際,遙不可及。
“喚魚池!”脫口而出的東坡與捎信送字的王弗,不約而同。一個“喚”字,贏得群賢贊嘆的掌聲。金魚應(yīng)聲而出,水面一派緋紅。
春風得意,草上蹄疾。北宋的青年才俊似已看到:黛眉下挑燈的眼波,折扇后屏息的愛神……
十載光陰,千年化境。如今的他們,早已把愛硅化成石。依偎水邊,聽千年后的掌聲,再把好夢喚出水面。
瓦屋山眺遠
沒有盟誓,也不會爽約。時間是人間的步履,它的回音,高過天堂。
我知道那里有人居住,但只是為了攀摘星星。這個世界上,不說話的人,贏得了更多歌聲。
看見大雪,已錯過漫漫冬季。誰有那么多銀碗和玉器,經(jīng)得起宿醉,經(jīng)得起一生收藏和丟棄。白馬累在半途,鞍韉上的弓箭被拋向半空。
橫放的桌子,不再有輝煌的祭品。高天在上,沒有云朵的藍,更令人肅然起敬。
桌子下面,應(yīng)有一把透明的椅子。多少個回望過去的日子,她就坐在漲潮的水里。
睡過了時辰的翡翠獅子,等待睜開黑夜的眼睛。它明亮的呼吸,已空得無法用來裝飾有風的窗欞。在一個又一個鼾聲如雷的夢里,飛禽和走獸都不會逃離。
杜鵑花的王國,除了星辰和飄雪,那一抹紅,是被南風即興涂上去的。在遠處,我不會悄悄吻你,只會為一段永恒的射程,搭箭張弓。
仿佛多出一個故鄉(xiāng),一萬個故鄉(xiāng),不再懷疑夢里的月光。一群又一群鴿子占領(lǐng)屋頂,能看見它們開著花的眼睛。
金錢豹行走于茫茫云海,它把人世間多余的光斑,鑲嵌在自己對未來的期許里。等太陽落山,它就向深淵奮力撲擊。
一百零八眼圣泉,七十二條飛練。當我意識到你來自云端,可曾聽見我絕壁的吶喊。
秉一支風燭,就能打開走向黎明的石門。沒有人知道,彩虹的背后,就是一條伸向金頂?shù)墓皹颉?/p>
還是回到一葉瓦上,回到天神歌唱的屋脊。上帝的方桌上,有他沒有拿走的光。
水天花月影
才下眉頭,卻上心頭。眉州的水,是詩,還是酒?
水,被一面面宋詞的鏡子收走,把夜晚照得燦若白晝。
水照出歷史的縱深、山岳的紋理,照出時間的風中馬、云中車。
時間被流水懷念、追逐,又被它的淵藪一一帶走。
水留下記憶的亭臺樓閣,留下往事的金銀銅鐵。水留下火,留下的喑啞平仄,至今令我忘情失憶。
花在風里,在湖中,用輝煌的面積擁抱天空?;运某领o,水戀花的妖媚?;ㄔ诖巴猓谠孪?,漸漸褪化出季節(jié)的真容。
花簇擁水,讓無風無月的水,更加楚楚動人。于發(fā)髻,于耳畔,于指間,于瓶中。花在塵世的啜飲和響動,就是人情風物的光澤與心情。
花與花朵朵相連,成為另一片珠光寶氣。人間的塵埃與紛攘,如天上星斗、水上風浪,任由花蕊翻新、水流做舊。
明月在胸,顏不爭鋒。出水的花容玉肌,本就是月的美夢。時間之舟在湖中起伏,如月懸至五更。除卻昨日長卷和今夜的口琴,誰是被水留宿的客人?
一群人走過歷史的洞橋與廊柱,衣袂和呼吸拂動花叢。一輪明月鍍亮的高岡,能聽見輕舟劃向夢里的水聲。
多情的亭榭外,那水中的靜荷,也許只是千年后一尊石像的映襯。歷史的蒼穹里,又有誰能夠成為不凋的風景!
青衣西走,岷水北流。在眉州,我泛舟于水天花月,往返于一闋詞中,醉了,也許就能看到:東坡握卷船頭、把酒問天的情景。
彼時恰有歌曰:宋詞開滿荷池,抱月以度此生。
在眉山寫生
風畫柳,燕畫梁。墨畫出山,煙畫出水。星光和燈火畫出人間。
詞畫出宋,詩畫出唐。一闋清婉又豪放,畫出牌,畫出坊,畫出書畫出香。
畫出眉山的山,畫出岷江的江。畫出大雅堂的詩碑,畫出三蘇祠的檐廊。
畫出的青年才俊,都是東坡進士。畫出的窈窕淑女,都是王弗青衣。
一千多年之后,我以詩的名義,背著畫架來到眉山采風、寫生。
畫出一塊石頭,名曰伏虎。畫一方硯池,名曰喚魚。畫出一尊大佛,就叫仁壽。畫出一座桌山,就叫瓦屋。
畫一畝三分地出來,耕云種月。長出的修竹與風荷,鋪開來寫下人間情。
蜀中文脈在眉山,走出三分水二分竹的蘇府,廣場上又走來風度翩翩的八百進士。世上真愛在眉州,明月夜、短松岡,十年生死絕戀,一曲傳唱千古。
彭祖山,漢王湖。牛角寨,石筍峰……走過節(jié)孝石牌坊,就是煙雨柳江鎮(zhèn)。
神木園里難迷蹤,白鶴林中常失神。望月湖畔許愿景,接引佛前受化度。
徘徊東坡湖,細聽魚咬舟。登臨遠景樓,方知黃鶴走。
在眉山寫生,最想畫出的,還是你的眼神。
蘸上墨,按下紙。畫出有,畫出無。畫出今,畫出古。
畫出那輾轉(zhuǎn)反側(cè)、永世不忘的一幕:
小軒窗,正梳妝。描眉,畫目。一抹黛青下,汪著你的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