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文碧 羅毅

初夏時節(jié)，踏著承載逾千年足跡的青石板古道，穿梭于聚散有致的吊腳樓，聆聽著參天黃葛樹上鳥兒們歡快的樂章，我們緩緩推開了首批入選中國傳統(tǒng)村落名錄——重慶市綦江區(qū)東溪鎮(zhèn)永樂村古樸的大門。

太多的歷史記憶沉淀于此：盛極一時的西南商貿要道、川黔鹽馬古道、纖夫吆喝聲此起彼伏的太平橋古碼頭、寫滿故事的古跡……永樂村這個古老而樸實的傳統(tǒng)村落，以它特有的堅持與執(zhí)著，守望著歷史與未來。

因水而興，碼頭成就繁華

一場夜雨過后，東丁河河水暴漲，淹沒了永樂村雙桂園前的堤壩。我們只好棄車步行，繞行栽種著辣椒的田隴，跨過青苔覆蓋的石拱橋，前往國民黨中央軍事參議院舊址。

1938年，重慶作為國民政府的陪都后，國民黨中央軍事參議院為何沒設在重慶，卻遷駐于重慶郊外的永樂村？我們滿臉疑惑地望著東溪鎮(zhèn)人大主席文嚴華，等待他的答案。“這要從1300多年前說起。永樂村是一個因水而興、因碼頭而盛的村落。”文嚴華如是說。

綦江河是長江上游的一級支流，源起貴州省遵義市仙源鎮(zhèn)，在重慶市江津區(qū)仁沱鎮(zhèn)匯入長江。綦江河一手牽著云貴，一手連著川渝，是西南地區(qū)的黃金水道。永樂，就是川黔水道上的一顆綠寶石。永樂村始建于唐太宗貞觀年間，時值國富民強之際，取名永樂村，寓意永遠快樂。

綦江河抵達東溪，東丁河、福林河蜿蜒而來，三河匯合處，便是永樂村。村里有一座太平橋，始建于明太祖三年，跨于東丁河、福林河入綦江河的交界處，橋長30米，寬5米。橋面青石鋪就，橋兩頭各有圓雕坐獅一尊。橋下怪石嶙峋，兩岸黃葛濃蔭。相傳，組織修橋的人為謳歌當時的太平盛世，故取名太平橋。太平橋已有630多年的歷史，現仍在使用。2009年12月，該橋被重慶市政府確定為市級文物保護單位。

太平橋往北，一條隱沒于黃葛樹叢中的青石板古道，被前夜的暴雨沖刷得干干凈凈。這是川黔古鹽道，據說兩米寬的古道共鋪排了99999塊青石板，起源于漢代的鹽、茶、馬互市，興于唐宋，盛于明清，與水運相生相連，共榮共衰。兩千多年來，馬踏人行，青石已被磨得光光滑滑。道旁有大量保存完好的古建筑，多為穿斗式結構，石灰粉刷，青瓦覆蓋，臨崖吊腳。這些古建筑，有的是民居，有的是店鋪。店鋪當時俗稱幺店子，也就是接待往來鹽商的客棧、茶樓、酒坊。據史料記載，解放前太平橋水碼頭一帶，每天流動人口多達5000余人，比綦江縣城還要繁華。

太平橋往南前行數十米，便到了王爺廟。王爺廟始建于清乾隆六年，據現存的《重修王爺廟序》記載：三河交匯，乃云貴川水陸交通之要沖，歷來為行旅商幫交易議事之所，十九世紀三四十年代尤甚。

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初，重慶本土電視劇《傻兒師長》曾在永樂村取景，2005年《鄉(xiāng)里人家》在這里全程拍攝，2015年劉德華主演的電影《失孤》及央視拍攝的抗日電視劇《五月殤橋》等也在此取景。電視劇帶來了游客，也火了永樂村。

幾度風云，故事輪番上演

太平橋往南200米，綦江河北岸村道旁邊，有一塊高約2米的石碑，碑上刻有四個繁體字——撫我孑遺。這塊碑記錄了一段不尋常的歷史。

據《東溪志》記載，1923年，賀龍率隊在涪陵搶了日本賣給軍閥劉湘的軍火船，劉湘派兵圍剿。賀龍決定經綦江東溪永樂村，取道貴州去廣州。當時土匪頭子曹天泉（掛靠川東邊防軍，為第五縱隊司令）屯駐東溪。曹天泉怕賀龍搶其地盤，擺開架勢準備開戰(zhàn)。賀龍與曹天泉徹夜長談之后，為開脫曹天泉的責任，繞道永樂村過境。曹天泉佩服賀龍的為人，立下了“撫我孑遺”的自省碑。刻碑時把繁體的“撫”字中的“無” 字的下面四點少刻一點，意為曹在撫恤百姓方面與賀龍相比還實實在在“差一點”，至今仍有警示意義。

1953年6月，時任西南軍區(qū)司令員的賀龍從重慶去貴州視察，特地到東溪派出所作短暫停留，了解曹天泉的情況。1953年7月，賀龍返重慶，特意到“撫我孑遺”碑前憑吊曹天泉，向石碑行了一個莊嚴的軍禮，以示對曹天泉在日本侵華時請纓抗日的敬意。如今，賀龍三臨東溪的故事仍在永樂村流傳。

石碑無言，靜看世間風云變幻。1937年，抗日戰(zhàn)爭全面爆發(fā)。1938年，國民黨軍事參議院遷駐永樂村雙桂園。

國民黨的高官來了，夫人小姐來了，軍人、警察、特務，呼啦啦的都來了，人口劇增1萬多。小小的永樂村，可住不下這么多人。開建住房！蔣介石一聲令下，3000多民工，一天三班倒，三個月后，中正街建成（后改名正街）。如今，進入場鎮(zhèn)的第一街便是這抗戰(zhàn)文化一條街，2011年，財政投入2000多萬元，對其進行了保護性修復。寬闊的街道，三四層的小樓沿公路排列，白色墻面，褐色線條，仿古花格木窗，小青瓦，確有民國時期的風韻。

永樂村，不僅有水路。1934年，川黔公路通車。3小時下重慶，5小時上貴陽，水陸并用，說走就走。1935年永樂村通電，留聲機、唱片機，小曲照聽；1940年，國民黨中央銀行在永樂村設立分行，資金融通可見一斑。明清時代的古戲樓南華宮、萬天宮，好戲連臺；茶樓、酒館、飯店座無虛席。永樂村迎來了又一個繁盛時期。

穿越時光，黃葛掩映老家

“郁郁層巒夾岸青，東溪流水去無聲。煙波一棹知何處，鶗鴂兩山相對鳴。”這是詩情畫意般的永樂村的真實寫照。千百年來，一樣的石板古街，一樣的粉墻黛瓦，一樣的歷史建筑，當世界都在往現代都市追趕之時，永樂村依然從容地過著自己應有的日子，時間仿佛在這里凝結。穿越時光隧道，夢里依稀的古村印象，胡同里的童年記憶，都能在永樂村中找到。這里的每一處自然和人文景觀都是一種姿態(tài)，演繹成一個個神秘的傳說。

“丹溪一拱氣霏霏，黃葛森森綠相圍。地接川黔通百貨，泊船漁火敞千扉。杏花雨潤太平橋，楊柳風披客子衣。遙指夕陽人影散，誰家官舫又來歸。”相傳這是李白流放夜郎，途經永樂留下的詩篇。想必李白是坐船而來，遠遠地望見山色空蒙，綠染河畔，詩意噴涌。如今，上游水源枯竭，水位下降三米多，坐船來永樂已成為歷史。

沿太平橋一路上行，進入福林河峽谷。上百棵黃葛樹，從山崖石縫中挺身而立。樹枝旁逸斜出，是為了最大限度地爭取陽光。在此閉上眼深呼吸，吐故納新，洗心洗肺，神清氣爽。一路緩行，黃葛樹沿河密植，古樹虬枝，樹抱石、樹纏橋，千姿百態(tài)。有的黃葉遍地，正在抽枝吐綠；有的濃蔭密布，如遮如蓋?！斑@是西南地區(qū)最大的黃葛樹群，號稱黃葛樹博物館。500年以上的就有127棵，100年以上的有300多棵?！?文嚴華介紹。黃葛樹，一如“永樂”村名、“太平”橋名，代表著這個古村落特有的地域風采。

文脈延續(xù)千年

遠遠的，有熱鬧的聲音傳來。凝神細聽中，文嚴華說，“好戲開始了！我們去看看?！?/p>

沿黃葛古道上行，進場口，只見人山人海，水泄不通。前方古戲樓萬天宮里，川劇表演《東溪古鎮(zhèn)天下揚名》贏得了陣陣掌聲，《人間好》接著上演，一群10來歲的小孩子，身著戲服，字正腔圓，有板有眼?！叭碎g好”，是國粹川劇對永遠快樂的另一種表達。

“這是永樂小學學生們自編自導自演的，可別小看他們，上過2017年重慶衛(wèi)視春節(jié)聯歡晚會，還在今年1月重慶市中小學戲曲小梅花展演中獲得第七名。對一所農村學校來說，這太不容易了。”文嚴華很為永樂小學驕傲。

“永樂川劇表演歷史悠久，后來川劇淡出人們的視野，但戲迷不少。為了保護傳統(tǒng)文化，永樂小學從2013年起設置川劇課程，有150多名學生學戲，每天中午排練，每周三下午由區(qū)川劇團的退休老師來指導?！庇罉沸W校長韓洪衛(wèi)邊說邊帶我們去學校參觀。

永樂小學位于抗戰(zhàn)文化一條街的雞市坡。校門外，“傳承非遺文化，弘揚川劇藝術”十二個紅色大字格外醒目，“生、旦、凈、末、丑”五個臉譜，展示著這所學校的與眾不同。這是重慶唯一設置川劇課程、開設戲曲課間操的學校。2014年該校被授予綦江區(qū)非遺傳承培訓學校，2017年被市文化委授予重慶市非遺傳承教育示范基地。

正如“黎斗川劇藝術工作坊”內的對聯——“三五人可做千軍萬馬，六七步能行四海五洲”，這既是人們癡迷川劇的原因，也是川劇藝術得以在永樂活態(tài)傳承的根源。

東溪鎮(zhèn)素有“農民版畫之鄉(xiāng)”的美譽，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永樂村的何星國等人就是版畫藝術的杰出代表。他創(chuàng)作的版畫《送公糧》多次獲全國大獎。永樂村辛勤的農民在肥沃的土地上衍生出各具特色的勞作方式，加之南來北往的客人聚集于此，相互講述著各自的奇聞異事。心靈手巧的農民便將所見所聞雕刻在木板上，成為永樂民間藝術“綻開的一朵新花”。

鬧花船，也是永樂盛行的民俗。鬧花船實際上就是花船舞，亦稱蕩旱船。在永樂，凡逢春節(jié)或是其他節(jié)慶、生日，男女老少都會走上街頭或是在農戶家之間進行表演。表演者擁簇花船，在鑼鼓點子指揮下，做出各種動作，時而柔情似水，時而剛強猛烈。舞者配合默契，動作整齊，精彩之極。

在永樂村生息、繁衍的居民，用智慧和勤勞的雙手創(chuàng)造了燦爛的傳統(tǒng)文化，留給后人無比絢麗的非物質文化遺產，為這塊小小的土地，不斷增添著璀璨奪目的光彩。

村落銘記鄉(xiāng)愁

“這下你應該明白，為什么國民黨軍事參議院遷駐永樂了吧？”文嚴華的一句話將我們從沉思中拉回了現實。

有些了解，越來越了解。不正是參議院大門的對聯說的嗎？“乃安斯寢，莫之與京”。在此居住生活，跟京城沒有兩樣。

雙桂園名號仍在，但原來那兩棵高大而繁茂桂花樹已蹤跡全無。1947年，參議院遷回南京。解放后，雙桂園成為永樂小學。1998年新建永樂小學后，雙桂園便被賣給當地農民做了住房。如今，三個四合院組成的雙桂園基本結構尚存，如得到有效保護，或許能再現往日的風貌。

“去年，東溪鎮(zhèn)已被確定為特色小鎮(zhèn)，永樂村迎來了千載難逢的歷史機遇。特色小鎮(zhèn)由專門的旅游公司包裝策劃，按5A級景區(qū)的目標打造。永樂村是核心區(qū)域，古建筑的搶救性保護刻不容緩，雙桂園、王爺廟、太平橋這些文物，是我們要給后人留下的文明物證，不能讓后人只能借助書本憑空想象?！睎|溪鎮(zhèn)黨委書記王宏興談起永樂村的歷史、文化、文物，充滿激情，如數家珍。

南來北往的人們，穿行于蘭海高速公路，途經太平橋上的高架橋，也許不會知道，腳下是流淌千年的川黔古航道、曾經馬蹄聲聲的川黔古鹽道。航道、鹽道、鐵路、公路，道路的連接交叉并行、提質提速，是社會的進步，是文明的提升。

一個村落，藏著無數過往；廖廖數筆，寫不盡永樂村的興衰。傳統(tǒng)村落，是我們的祖輩生于斯、長于斯的家園，歷史文化、名勝古跡必須得到及時有效的保護，方能得到傳承和弘揚。否則這些能讓人們記住鄉(xiāng)愁的一磚一瓦，就會永遠消失?！跋裼罉反暹@樣的千百個村落，如能夠得到有效的保護，必將以日益豐富的形式，演繹古村落之風情，裝扮出傳統(tǒng)村落的獨特風景?！蓖鹾昱d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