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墳奴

2018-05-14 20:52劉歡
今古傳奇·單月號 2018年3期
關(guān)鍵詞:小蘭大爺幼兒園

劉歡

患癌老叟,將死選墳;四面奔走,難籌墓資。房貸學(xué)費壓力大,貼補(bǔ)兒孫;博弈鬻蛋費苦心,孤舟自濟(jì)。富貴有命?老叟心緒難平;矛盾井噴,孤魂終歸何處?

一、經(jīng)濟(jì)適用墳

小區(qū)里舉辦的首屆老年人業(yè)余圍棋錦標(biāo)賽的第三輪復(fù)賽賽場,隨著時間的推移,大部分比賽都已結(jié)束,喧囂將安靜驅(qū)趕得無影無蹤——

老萬這桌還遠(yuǎn)未結(jié)束。

老萬脾氣倔,人稱老頑固,他退休有些年頭了,老伴走得早,平時除了喝點兒小酒,也就下棋這點兒愛好。他的棋慢,一盤棋的工夫夠人家生個孩子了,因此平日里少有人愿意與他對弈。坐在他對面的孫老頭早不耐煩了,老萬仍在算棋路,一副急死人不償命的架勢。

比完賽的人漸漸去了,賽場又恢復(fù)了安靜。孫老頭說話了:“老萬,這手棋叫吃了,你不粘上沒第二步!”

“萬老哥,順著路子來唄,這還能想出個花來?”

老萬穩(wěn)如泰山,不吭聲。

孫老頭氣道:“萬大爺,得,你比老聶還厲害,我服了,認(rèn)輸總成吧!”

就這樣,老萬順利地拿下了這一局。雖然這種勝法不大體面,但也總算是贏了,老萬還是十分高興。

老萬和孫老頭參賽的出發(fā)點是完全不一樣的,孫老頭就圖一個樂,而老萬是沖著那五萬元冠軍大獎去的。在前兩輪順利過關(guān)后,老萬更為上心,棋也下得更慢了。

贏了這一局,老萬決定慶祝一下,去了小區(qū)門口的小賣部。

“喲,萬大爺來了!”小賣部的老板叫小張,老萬在他這里早買熟了,他也不問老萬要什么,就拿了一瓶酒和一袋花生過來,這是老萬的固定配置。

“哎,小張,花生還拿一袋!”

小張說:“喲!萬大爺,今天心情不錯啊,是不是下棋又贏了?”

老萬笑道:“就沖我這棋份兒,想不贏成嗎?”

“爺爺、爺爺!”

老萬回頭見自己的孫女小小撲了過來,他一把將孫女舉起,道:“乖小小,爺爺今天又贏了棋!來,爺爺給小小買東西,小小要什么呀?”

小小說:“爺爺又贏了,太好了!”

小小后頭跟著她爸小萬和她媽小蘭。小萬說:“小小快下來,別把爺爺累著?!?/p>

老萬道:“你小子啥意思?你是說我老了嗎?”

小萬道:“爸,我不是這個意思,您……”

老萬道:“少來!我就要跟小小玩,你甭廢話——小小,來,咱爺倆進(jìn)去挑東西,呵呵……”

小蘭扯了扯老公的袖子,輕聲說:“爸好像臉色不大好啊。”

小萬道:“嗨,下棋最費神了,這一下午過來,還能好嗎?”

小蘭道:“這陣子又瞧著清瘦了,我看啊,這棋不下也罷?!?/p>

小萬道:“爸就這點兒愛好,隨他吧?!?/p>

兒子跟媳婦的話老萬也聽清了,心里咯噔了一下,其實他有一件事情一直瞞著他們沒說。

三個月前,老萬參加了區(qū)里的一個老年人活動,并獲得了一次免費體檢的獎勵,誰知竟被查出了癌癥。當(dāng)時他問醫(yī)生還能活多久,醫(yī)生說:“有人一年不到就完,有人十幾年了還在,這個不好說。”

這病治起來就是一無底洞,老萬失魂落魄了好一陣子,時間久了也就麻木了。挺過來之后他便開始操心,平日里那些影影綽綽的擔(dān)憂便被提前拿上桌面,比如:自己走了以后單位會補(bǔ)貼多少錢?兒子、媳婦的收入是多少?小小上幼兒園的錢要多少?等她上小學(xué)了又要多少?房子是按揭買的,每個月的月供是一定的,但他們自己能夠供得起嗎?擺酒席的錢可以跟禮金扯平,但安葬費是多少……

想去想來,似乎總有許多未盡事宜捋不清,但有一個原則老萬卻早已拿定:兒子媳婦辛苦,自己不能給他們增添負(fù)擔(dān)。

于是,老萬決定先把自個兒的后事安排個大頭朝下,不給兒子媳婦添麻煩。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觀察和思考,他覺得這大頭就是墓地!

老萬打定了主意,自己跑去看墳。在他的想象中,一個大活人跑去給自己看位置,一定是另類的,但去了以后他立時改變了這個觀點,原來這事毫不稀奇。

當(dāng)初給兒子結(jié)婚買房子的時候,他是去過售樓部的,而眼前這個“售墳部”實在看不出來跟售樓部有什么兩樣,齊眉兒的裝修,就連銷售人員的服裝打扮、言行舉止都是一樣。他見一個售墳小姐正在對一個老頭兒做詳細(xì)的物業(yè)講解,便湊過去聽。那講解就跟自己當(dāng)初買房子時一樣,強(qiáng)調(diào)的是樓層、采光、結(jié)構(gòu)、綠化環(huán)境等,末了居然還能提供按揭。那人說:“怎么買墳還能按揭,難不成在閻王爺那里寄錢過來?”

售墳小姐說:“那不是,您不是還有后人嗎?這就該他們行孝了?!?/p>

那人估計有些見識,說:“沒聽說過,這銀行會批?。俊?/p>

售墳小姐說:“這個做的是商業(yè)消費型貸款,總之我們能做成?!?/p>

老萬沒聽著頭尾,納悶了,一個墳盒子,搞什么按揭。他拿眼睛掃了一圈,相中了一個男銷售員,也不為別的,這人約有四十歲光景,不似其他的幾個那么年輕,估摸著溝通起來代溝少些,且看他長得圓渾,笑臉盤子透著和氣。

那人恰好閑下來,見老萬瞧他,湊過來笑著說:“大爺您好,您看位置啊?”遞上一張名片,接著說,“我姓侯,您叫我小侯得了。您貴姓?。俊?/p>

老萬道:“我姓萬。小侯啊,你們這里的墳多少錢一個呀?”

小侯說:“那得看您要怎樣的了。從4888元一個的小盒子,到幾百萬一個的莊園都有。”

老萬說:“啥?幾百萬一個?”

小侯說:“我這是姑且一說,實際上業(yè)主可以自己挑選位置,自行設(shè)計物業(yè)樣貌,面積不限,材料不限,別說幾百萬,幾千萬的也做得出來!”

乖乖,今兒個長了見識!

老萬想了半天,說:“我就要個便宜的,你這兒有啥樣的?”

小侯難免有些失望,但態(tài)度還算熱情,道:“我們這兒便宜點兒的有三種,分別是4888、7888和10888?!?/p>

老萬道:“這4888的就是最便宜的了?”

小侯道:“是。可這樣的單元半個平方都不到,還在山腳下?!?/p>

老萬道:“那行,你先帶我去看看。”

小侯道:“萬大爺,實在不好意思,這樣的已經(jīng)滿了,新開的區(qū)還在規(guī)劃中,現(xiàn)在只能接受登記。”

老萬道:“啥?滿了?”

小侯道:“萬大爺,您是不知道啊,這4888的可是經(jīng)濟(jì)適用墳,三個月前就滿了!”

老萬嘀咕道:“經(jīng)濟(jì)適用墳?呵,這詞兒聽著倒也新鮮!那新開的位置要等多久?”

小侯道:“這個可不好說,我們做銷售的也只能等消息。我勸您啊,還是先看看別的吧?!?/p>

老萬想:我可等不得,說不定哪天就走了,擔(dān)子就往下撂了!

他想完便問:“那7888的呢?”

小侯說:“這個還有,位置高點兒,碑也寬些?!?/p>

“那你帶我去瞧瞧。”老萬有點兒心疼,但總得要等看過了,思量思量再說。

“那行,您跟我來吧?!?/p>

老萬跟著小侯進(jìn)了墓園,看著這里頭的景致還真不賴,花紅草綠的。小侯一邊帶路一邊沿路講解,老萬忽然看見幾座半封閉式的房子,里頭墻壁上做成一個個的小格子,一面墻上大概有七八十個,正有幾個人擠在里頭燒香。

老萬問:“小侯,那是什么樣的?”

小侯道:“嗨,那是先前的墻格子,現(xiàn)在早沒了,往后也不做了?!?/p>

老萬問:“那個賣多少錢一個呢?”

小侯道:“有六百到一千的,中間的貴點兒,上下的便宜。逢清明過來,里頭連人都沒法站,實在是不和諧得很?!?/p>

老萬道:“我倒覺得不錯,人都走了,還占那么大地兒干啥!”

兩人來到山腳下,就見一排排的墓碑杵著,那墳盒子約有小半個平方,排與排之間剛剛過得去一個人,整個看上去叫人心里擠得慌。

老萬問:“這就是那4888的吧?”

小侯說:“是。您這邊請?!?/p>

老萬瞅了一圈,說:“不對啊,小侯,這許多碑上還沒字呢!真賣完了?你可不能唬我這老頭子!”

小侯道:“我怎會蒙您呀!人買了,還沒來得及‘入住??!”

老萬一怔,這才明白有許多和自己一樣來“預(yù)約”的。

過了這個區(qū),往山上走了數(shù)十步,小侯指著一片墓區(qū)說:“到了,就這地兒,您看還行不?”

這片墓區(qū)與先前那片比起來位置高,墓碑寬,盒子也大了一圈,中間的間隔也闊了些。

老萬說:“這可真是一分錢一分貨啊。”

小侯道:“那是!您看這地兒,不比那下邊住得舒坦?”

老萬心想舒坦個啥,是錢舒坦。乖乖,0.7個平方,得八千塊錢,家里買的房子,論單價還比不上這個。

小侯見他不說話,便接著說:“您老啊,也想開點兒。說句不中聽的話,人不就這一輩子嗎?都是要走的,到頭來不弄個安逸去處,對得住自個兒嗎?這輩子就這么一回,您心疼那點兒錢干嗎?”

他這句話很有說服力。老萬想了想,說:“小侯啊,那下邊4888的得等到啥時候有出來的,你給撂句實話!”

小侯道:“喲,這個真不知道。我勸您呀,也別等那個了,看不著邊的事兒?!?/p>

老萬拿不準(zhǔn),說:“我回去合計合計,回頭給你電話?!?/p>

小侯道:“也不瞞您說,就這7888的,也就還剩下五個單元,您呀,得請早!”

老萬聞言嘆了口氣,道:“我知道了?!?/p>

二、高手初博弈

老萬坐車回來,先去了趟銀行,今天是小小生日,他這做爺爺?shù)牡帽硎颈硎尽K恼圩由嫌袃扇f四千塊錢,是他這些年擠著牙縫存下來的。他取了三千塊出來,那存折上還有兩萬一千塊錢。

回到家里,小蘭已經(jīng)做好了一桌子菜,待一家四口坐了,老萬正要說話,忽見桌子上豎著一瓶酒,拿在手里仔細(xì)一瞧,皺眉道:“這酒……”

小萬說:“爸,這酒是給您買的,來,給您滿上?!?/p>

老萬不滿地說:“你小子是不是吃錯藥了?這酒得一百多吧?誰讓你給我買的,敗家子兒!”

小蘭說:“爸,這是我的意思?!?/p>

老萬道:“哦,是小蘭啊……可這么好的酒,你叫我咋喝得下去呢?不成、不成,我拿到小張那里去,得換幾瓶回來……”

他正要起身,小蘭按住他,說:“您咋就不能喝了?您呀,別折騰了!”她將酒開了,給老萬滿上,沖女兒叫,“小小,快給爺爺敬酒!”

小小叫道:“爺爺,我要跟您干杯!”

老萬道:“哎,小小乖。”他嘗了一口酒,果然綿厚香醇,沒舍得一口吞了,“唉,可惜小小不會喝酒,這么好的酒,留給她多好。”

小小說:“我長大了就能喝酒了!”

一家人笑過,老萬掏出錢來遞給小蘭,說:“這里有三千塊錢,一千給小小過生日,你們帶她出去買點兒她喜歡的東西。還有兩千你們拿去把這個月的房貸還了?!?/p>

小萬說:“爸,我們要不了這么多的?!?/p>

老萬一瞪眼,道:“老子還有些兒老本,別嘀咕了。來,吃飯!”

“老萬,人來了,你得請我喝酒!哈哈哈哈!”

剛吃過飯,就聽門外有人在叫,老萬一看,是隔壁的老霍。老萬和老霍原本就在一個單位,他們同一年進(jìn)廠,同一年退休,連買房子都買一處兒,現(xiàn)今既是街坊,又是酒友兼棋友,好得就跟一個人似的。前些日子老霍知道老萬參加了圍棋比賽,便自告奮勇地說認(rèn)識一個頂尖兒高手,可以叫過來跟老萬過過招。

老萬喜道:“來了?在哪兒呢?”

老霍道:“就坐我那兒呢,你還不快點兒!”

老萬道:“好!咱是不是得備點兒禮,要不……”

老霍揮手打斷道:“嗨!咱這是以棋會友,可沒那么多講究!可就一條,人家那可是正兒八經(jīng)的高手,事情兒忒多,你這速度可得稍微快點兒!”

老萬忙道:“我曉得的!”

到了老霍家,就見那高手斯斯文文的扮相,一看就知道拿不住的那種。雙方寒暄過后,高手也不廢話,就說:“萬大爺,您看贏幾子才算分勝負(fù)?”

老萬說:“這個我可不知道——老霍,你兩邊都下過,你來說說?!?/p>

老霍說:“我看總得三四子吧?!?/p>

老萬心里不信,但出于禮貌,嘴上沒說,拿了三顆黑子,占了三個角。高手也不搭話,捻起一顆子來啪地按在角上,雙方對弈開始。

老萬見著顏色了,對方的棋子張力極強(qiáng),每一步都沖著老萬的腰眼使勁,要戰(zhàn)沒把握,要忍咽不下,叫人上不上、下不下的難受。剛剛過了中盤,三顆子的優(yōu)勢便瞧不見了。老萬每一步都好似踩在棉花上,叫人心里安不下來。不知不覺中,棋速也越來越慢,至于老霍的囑咐,早扔到爪哇國去了。

那高手看了兩次手表,下手不再那般兇狠,一副和平使者的派頭。到了要收尾的時候,老萬細(xì)細(xì)點了兩遍,覺得自己差了個七八目。

高手看了看,說:“萬大爺棋力還是不錯的,只是有兩個地方下得草率了?!?/p>

他邊說邊指出來,只等著老萬應(yīng)一聲,就順勢把盤上的棋子推開,立馬進(jìn)入局后研究狀態(tài),再擺幾個圖出來,然后就閃人。豈料老萬紋絲不動,只顧托著下巴,盯著角發(fā)呆。高手沒轍,只得又坐下。這時老萬終于落子了,就下在那角里。高手一看,氣得差點兒背過去——這棋實在是無理至極,即便再放他走一步也是沒棋。但氣歸氣,也只得隨意扔了一顆子。老萬卻又開始超級長思,一副超然物外的模樣。

高手小聲嘀咕:“我晚上還有點兒事……”

老萬沒反應(yīng),老霍搡了他一把,說:“哎,老萬,人家還有事呢!這棋我看……”

老萬道:“?。颗??!毖劬s又回到棋盤上。

高手起身道:“萬大爺,我今兒個確實有點兒事,不能再耽擱了,這棋……要不改天再下吧?!?/p>

高手起身要走,老萬醒過神來,說:“慢著……”

高手道:“您還有啥事?”

老萬道:“您給估摸估摸,我能有幾段水平?”到了現(xiàn)在,他也清楚跟人家相差太遠(yuǎn),心想高手必定見得多,何不問問。

高手搔搔頭皮,望了老霍一眼,說:“能有個兩三段吧?!?/p>

老萬大喜,說:“您看我這棋份,這次比賽有指望嗎?”

高手說:“這個……您的棋是不錯……但這次參賽的還有我的啟蒙老師,或許……”

老萬聞言,驚得目瞪口呆。

三、不明贊助費

這盤棋叫老萬想了一整天,他想,人家學(xué)生都這么厲害,那師父還了得?不連盤子都給贏回去才怪!那五萬元大獎徹底絕緣了!

他這樣想了以后,馬上又想到,那高手的師父不就一個人嗎,冠軍不行,弄個四強(qiáng)應(yīng)該差不離吧,那也有個一萬塊的獎金?。?/p>

他這樣一想,便覺得那一萬塊錢純屬是放那兒的,跟銀行的定期存折差不多,只等著到了日子就去取,連密碼也不用輸。

這么一來,他覺得那7888的墳地也是可以考慮的。得,明天就去看看!

老萬轉(zhuǎn)了一圈,想得明白了,這才回到家里,卻見小小嘟著嘴不說話,小蘭也不理會,只在里屋做事。老萬問:“小蘭,小小這是怎么了?”

小蘭道:“今天帶小小去看幼兒園,看了幾個地方,我跟她爸合計著就在單位旁邊的紅領(lǐng)巾幼兒園上得了,接送也方便,可小小偏要在小區(qū)前頭的苗苗幼兒園上……還這么點兒小,她就學(xué)會挑剔了!”

老萬道:“小小,干嗎生氣???”

小小說:“我就要在苗苗幼兒園上,隔壁的軒軒、晶晶都在那里上,那里的房子漂亮,老師也漂亮!紅領(lǐng)巾的都不漂亮!”

老萬知道軒軒和晶晶都是小小的玩伴,就說:“小蘭,你們也是,小小愿意上哪兒隨她呀!再說了,苗苗幼兒園離家也近,她的小伙伴又都在那兒,至于接送,這不還有我嗎?”

小蘭將老萬請到一邊,低聲說:“爸,苗苗幼兒園一年的贊助費得七千,紅領(lǐng)巾幼兒園只要兩千……”

老萬道:“啥費?這么貴呀!是學(xué)費嗎?”

小蘭道:“不是學(xué)費,是贊助費,學(xué)費還得另交?!?/p>

老萬道:“贊助費?沒聽說過,那是什么意思?”

小蘭說:“贊助費就是……”她說到這里戛然而止,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也說不清楚。

老萬說:“到底是啥呀?”

小蘭道:“我也說不上來,總之他們就是要交這錢?!?/p>

老萬道:“狗屁!那是哄你們小年輕呢!當(dāng)初小小他爸沒上過幼兒園啊?我就沒聽說過這檔子事!你小時候總上過幼兒園吧?你爹娘交過這錢嗎?”

小蘭一怔,說:“我上過,是不曾交過這錢,可是,現(xiàn)在的幼兒園都收啊?!?/p>

老萬道:“狗屁!小小上幼兒園,學(xué)費咱交,又不差他們一毛錢,這是應(yīng)該的。這勞什子的贊……贊什么費,那是什么錢?我們憑什么交?道理在哪兒?還要七千!我就不信了,明天一早我去找他們領(lǐng)導(dǎo)!”

第二天,老萬真去了苗苗幼兒園。

這苗苗幼兒園修得花花綠綠,粉嘟嘟的墻上貼著些鮮花、蘑菇、喜羊羊什么的,也難怪小孩子喜歡。老萬徑直找到招生辦公室,里頭有一女的,約摸三十來歲的模樣。

老萬劈頭就問:“丫頭,你們這兒報名是怎么個弄法?”

那女的一怔,說:“您是來給孩子報名的呀?”

老萬道:“正是。”

那女的說:“那您可找對了!我們這兒的師資力量、校園設(shè)施在本區(qū)都是最強(qiáng)的,光外籍教師就請了三個!除了……”

老萬手一揮,道:“學(xué)費多少?”

那女的說:“學(xué)費800元一個月,管吃兩餐,書本費、園服費另算,不過那也沒多少。一年的贊助費七千,您要是三年一起交可以算一萬八?!?/p>

老萬道:“贊助費是什么錢?贊助啥?”

那女的說:“贊助費就是……就是建校的贊助費?!?/p>

老萬道:“沒聽說過!你們有文件嗎?”

那女的問:“什么文件?”

老萬道:“你們收這錢,有教育局的文件嗎?”

那女的一愣,吞吞吐吐道:“這個還要什么文件!”

老萬道:“沒文件你們憑啥收錢!”

那女的不耐煩了,道:“現(xiàn)在上幼兒園都要交贊助費的,別的幼兒園也都一樣?!?/p>

老萬道:“別人殺人你也去殺人?。俊?/p>

那女的火了,怒道:“嘿,您這怎么說話呀!”

老萬道:“既然你們沒文件,那好,你總得說個道理出來吧!”

那女的說:“這個要什么道理啊,您孩子上幼兒園就得交錢,天經(jīng)地義不是!”

老萬道:“學(xué)費我交啊,不差你一毛!但這勞什子贊助費,你要收就得說個道理!”

那女的說:“我們建幼兒園不花錢嗎?您交了學(xué)費,我們請老師教孩子,但總不能就在馬路邊請老師教吧!”

老萬點點頭,說:“這倒是個理。那我問你,你坐在館子里吃飯,除了給飯錢,是不是還要另給餐館交贊助費呢?人家建餐館那也是花了錢的。你出去坐車,除了車錢,是不是也要交贊助費?人家買車也是花了錢的!你額外交這個錢了嗎?”

這時圍觀的人越來越多,有孩子家長,有校方老師。那女的漲紅了臉,說:“總之現(xiàn)在哪家幼兒園都收贊助費,您要是不交,我們也沒逼著您帶孩子來呀!不愿意可以去別的幼兒園嘛!”

老萬道:“你們開了門招生,我們這才來的。來了你們要收錢,就不讓我們交錢的問個明白呀!你剛才那話,敢當(dāng)著所有的家長再說一遍嗎?”

那女的火冒三丈,大聲道:“有什么敢不敢的,其他的孩子家長可都交了!人家都通情達(dá)理得很,就沒見過你這樣胡攪蠻纏的!”

老萬道:“誰胡攪蠻纏了?我就是不明白你們這費用為啥要收,你說個道理出來,我才交得心安!”

旁邊的人紛紛勸說,盡打太平腔。那女的說:“又沒誰逼著你來!你這叫不講道理!”

老萬道:“我不講理?我倒要到教育局去問問,這事兒到底是誰不講理了!”

那女的冷笑道:“你盡管去,誰還怕你來著!也不打聽打聽,如今哪家幼兒園不收贊助費了?”

老萬被她的態(tài)度氣到了,怒道:“喲呵,我就不信了!我告訴你,老子十一歲就給八路軍挖過戰(zhàn)壕,小日本的飛機(jī)就在頭頂上打旋,炸彈跟雹子似的往下扔,老子也沒怕過!我就真不信了,還沒人制得了你們!”

他正嚷嚷,被一人拉到一邊,一看卻是老霍。

老霍說:“老萬,你這是干嗎?”

老萬道:“你說這叫啥事兒?想當(dāng)初哪家的孩子沒上過幼兒園了?誰交過這贊助費了?聽都沒聽過!”

老霍說:“理是這么個理,可現(xiàn)在不同了嘛。撂你一句實話,我家方方在這里報名的那陣子,開始的時候我也想不明白,后來跑了幾家幼兒園,一問,嘿!還真都一樣,頂多就是價碼不同。你呀,就別太較真了,自己過得累!”

老萬道:“你這話我不愛聽,難不成全天下的人都?xì)⑷?,那殺人就合法了?這事兒明擺著就是拿著孩子當(dāng)搖錢樹使!咱不能揣著個明白硬裝糊涂吧!不成,我得上教育局、信訪辦去反映反映,我就不信這事沒人管了!”

他說罷抬腳便走,聽見那女的正在人堆子里說話:“大家說他這是不是不講道理,硬像有誰拿槍逼著他孩子來一樣,不愿意可以走嘛……”

老萬怒氣沖沖回到家里的時候,已是晚飯時間。

小萬見他臉色蠟黃,窩在沙發(fā)上不吭聲,端來一杯茶,說:“爸,今天累著了吧?!?/p>

老萬嘆了口氣,說:“跑了一天,該去的地方都去了,得不著力啊……”

小小在一旁叫喚:“爺爺,我就要上苗苗幼兒園,我不上紅領(lǐng)巾幼兒園!爺爺,您答應(yīng)我?!?/p>

老萬摸著小小的頭,疲憊地說:“小小要什么,爺爺都答應(yīng)的?!?/p>

小小叫道:“太好了,爺爺真好!”

小蘭從廚房里端菜出來,說:“爸,下午我托了個熟人進(jìn)去問了,說如果咱們?nèi)暌黄鸾?,可以算一萬五,這就算底價了。這事兒我跟小小爸商量了,我們都覺得不能事事都依著這孩子——她這才幾歲?寵壞了可不好!這次啊,說什么也得把她壓下來!您就別管這事兒了,身子要緊。來,您坐,吃飯?!?/p>

小小說:“我就要上苗苗幼兒園!”

小蘭道:“閉嘴!”

老萬望著房頂,半晌才說:“我不想吃……你們吃吧,我出去走走。”

四、豪華別墅墳

小區(qū)的夜景還算不賴,老萬轉(zhuǎn)了一圈,找了張椅子坐了下來,思考這事怎么解決。

房子是兒子跟媳婦結(jié)婚的時候買的,八十個平方,近五十萬塊錢,家里老房子拆遷的十四萬交首付款剛剛夠,其余的全辦貸款了。

老萬在心里盤算:兒子夫妻倆的工資每月加起來才七千多,房子貸了三十幾萬,二十五年,每月得還兩千多塊錢,那個什么狗屁的贊助費三年得一萬五,就劃每月四百塊吧,學(xué)費得八百,這樣算起來,每月還剩下三千多塊,還要吃飯、穿衣、看病、出行和送人情,老萬要是不在了,沒人貼補(bǔ)一下,他們能對付嗎?到時候苦了小小咋辦?不成,萬萬不成,他還要活得久點兒才行!

可他又想,活多久?能活二十五年嗎?

夜色更濃了些,風(fēng)里透著寒氣,老萬縮了縮脖子,漆黑將他的身子擠成一團(tuán)。

第二天一大早,老萬去銀行取了一萬五千塊錢,他的折子上還有六千塊。

老萬去了那售墳部,沒見著小侯,便給他打了個電話:“小侯啊,我是老萬,我來了,怎么不見你人?。俊?/p>

“喲!是萬大爺呀,我正在山上帶人看地方呢。您先坐坐,回頭我就下來?!?/p>

“你在山上啊,要不我上來會你,順便兒轉(zhuǎn)轉(zhuǎn),你看成嗎?”

“成!您注意安全,有些地方正施工呢!”

老萬一路轉(zhuǎn)上山來,先在那7888的墓區(qū)停留了一陣,不見小侯的人影,心想既然來了,何不到處看看。

他信步向山上走去,不一會兒又見偌大一片墓區(qū),四下蒼翠蔥郁。那墳頭做得鼓圓,直徑約一米出頭,用半圓的墩子砌圍起來,那墓碑也闊了一圈,上邊刻上幾十個賢孫孝子的名字不是問題。前邊兒也寬敞,若有人來祭奠燒香,站得下七八個人。老萬心想:“這大概就是那10888的了,難怪。”他心里自然而然地生出了些許遐想,遐想中帶著渴望,但連忙又在心里按將下去,生怕這份渴望生了根、發(fā)了芽。

他又往上走,不一會兒就見一座半封閉式的小花園,用半人高的籬笆柵欄圍了,中間開了一扇門。老萬湊近一看,那門上上了鎖,透過去向園里一瞧,里頭約有三十幾平方米,正中間立著兩座石麒麟,兩只麒麟中間坐著一個墳包。老萬心想:我還當(dāng)是小花園,原來也是墳?zāi)?。卻不知道這個得多少錢才拿得住。

再往前走,這樣的半封閉式的墓園沿路都是。老萬越走越高,忽見前頭立著一棟棟的房子,雕欄玉砌,古香古色,看那樣子似乎是徽派別墅,只見白墻、青瓦、朱紅門,顯得既干凈,又氣派。老萬一棟棟地挨過去,忽見一戶人家門開著,門口立著兩座高逾兩米的銅人。

老萬動了好奇心,伸著脖子向屋里瞅,還未看得分明,就見一五十來歲的女人出來,道:“誒,你找誰呀?”

老萬道:“哦,沒啥,路過的,看看?!?/p>

女人問:“看什么?。俊?/p>

老萬見里頭,也不知有多大,說:“我本是上山來看墳的,見這兒竟還有人家住,覺得稀奇,所以看看?!?/p>

那女人拿眼睛將老萬瞧了個遍,見他不是壞人,又聽他這么一說,笑道:“老爺子,走眼了吧!這可不是住家的地方。這兒啊,是埋葬我家老東主的地方?!?/p>

老萬吃驚道:“啥?這也是埋人的地方?這不是一棟別墅嗎?”

女人道:“也難怪您看走了眼,我家少東主有錢,給老爺子的墳地花了不少錢!您說這是別墅,其實也不差什么!”她腔調(diào)里不無炫耀之意。

老萬道:“嘖嘖,今兒個可開眼了!那您是……”

女人道:“我啊,我是東主家請的傭人,就在這兒看著,每日里打掃打掃?!彼娎先f聽得目眩神迷,心里愈發(fā)舒坦,“老爺子,您左右無事,要不進(jìn)來坐會兒?!?/p>

老萬道:“那怎好打攪……您要方便,能弄口水喝嗎?我就在這里喝就好?!?/p>

女人道:“嗨!您就進(jìn)來瞅瞅,不礙事的!”

老萬隨她進(jìn)去,這才瞧清這里頭跟那住家的還是有區(qū)別的。當(dāng)中是一個方方正正的大靈堂,有六十多個平方,靠墻供著靈位,靈前的香燭都插著電,一閃一閃的。更奇的是,靈前正中還擺著一個麻將桌,東、西、北的椅子上各坐著一個紙人,就南首的座位還空著。

女人見老萬發(fā)怔,就說:“老東家喜歡打麻將,少東家怕他寂寞,專門弄了三個紙人陪他打牌?!?/p>

老萬道:“哦,原來是這樣?!?/p>

女人引著他向后走,口里不停介紹:“您看剛才那靈堂,那里頭可有講究,就面積說,整整66點66個平方,多一分沒有,少一分不行,掐得精著呢!當(dāng)初這可是請了硬牌子陰陽先生來看的,六六大順??!子孫萬世,大吉大順!”

再往后走,是一個天井花園,花園中間有一座池子,上頭臥著偌大一座假山。老萬湊近一看,見池子里養(yǎng)著大大小小紅的花的鯉魚,老萬瞧得暈暈乎乎,整個兒一劉姥姥進(jìn)大觀園。女人說:“老爺子,您別瞧著沒什么,這里頭學(xué)問兒大著呢!”

老萬道:“我就瞧著好看,卻不知里頭有啥學(xué)問。”

女人說:“就這錦鯉,日本進(jìn)口的,一尾不多,一尾不少,整整九九八十一條!您再看這小山,嘿,這可不是一般的石頭,這是從泰山那邊請過來的,五岳之首啊,請大師開了光的!正所謂高山流水,保佑子孫后人靠山不倒,財源似水?!?/p>

她喋喋不休地說個不停,老萬到這里還未看到個頭,就問:“這里頭總共有多大啊?”

女人道:“這里頭啊,有六百六十六點六六個平方,這還不算外頭的車庫和停車場,私人的,能停二十幾輛車呢!”

老萬伸了伸舌頭,問:“怎么不見你家老東主的墳頭呢?”

女人笑著說:“我家老東主的墳啊,在二樓呢!”

老萬驚訝道:“啊!還有二樓?”

女人說:“可不是咋的!當(dāng)初陰陽先生說了,埋得越高風(fēng)水越好,后世子孫福氣越厚!”

那女人將老萬引到二樓,甫一上去,現(xiàn)出好大個天臺,山風(fēng)呼呼拂過,眼前為之豁然開朗。俯瞰之下,但見整座山巒盡收眼底,遠(yuǎn)郊近城,在云氣中忽隱忽現(xiàn),令人心曠神怡。老萬再細(xì)細(xì)一看,這整座天臺竟都是用大理石包裝而成。

只見天臺正中一座墳頭坐南朝北地臥著,那墳頭瞧著青翠欲滴,玉雕的十二生肖將其團(tuán)團(tuán)圍住。女人說:“您瞧這墳頭,是用玉做的!這可不是一般的玉,這是昆侖玉;您再看這十二生肖,講究可大了,那可是全仿著故宮里的十二生肖做的!故宮里用的可是黃銅,咱這兒啊,還鑲著金邊呢!這呀,就叫金玉滿堂!”

老萬瞠目結(jié)舌,半晌兒憋出一句話來:“乖乖,你家主人就不怕遭強(qiáng)盜了?”

女人道:“這兒啊,除我之外,還請了三個保安呢。不單如此,還有專門的監(jiān)控室,24小時紅外線監(jiān)控,連只麻雀也飛不進(jìn)來!恰好今日少東家讓保鏢出門辦事,我這才得便兒叫您進(jìn)來看看?!?/p>

老萬聽了這話,覺得不好久留,便說:“大妹子,今兒個謝謝您了,我約了人的,這就走吧?!?/p>

老萬出了門,恰好小侯打電話來:“萬大爺,我這邊剛剛下地,您在哪兒呢?”

兩人就在山上見了面,老萬見小侯滿面春風(fēng),就問:“小侯啊,啥事這么高興啊?”

小侯笑道:“今兒個啊,來了個大買家,乖乖,一撂話頭,要整好幾百個平方,還指著要山尖尖上頭!”他說到這里一停,似乎覺得和老萬說這些不對味兒,忙又說,“萬大爺,您今天來,是不是拿定主意了?”

老萬道:“我是這么想的,那個4888的,你先給我登記著;那個7888的,不瞞你說,我也的確想要,只是現(xiàn)在手頭上緊,若是能緩緩,到月底我領(lǐng)了這個月的錢,能拿得下來。”

小侯道:“萬大爺,我跟您直說了,就那7888的,到如今也只剩下兩個了!這要捱到月底,誰知道還有沒有啊!”

老萬道:“這個我信。只是我現(xiàn)在手頭緊了,也想不出轍來?!?/p>

小侯道:“你看這樣行不,你先下個定金,我就給您留到月底,足足二十天工夫,到時候您湊齊了就來交錢?!?/p>

老萬猶豫道:“這樣,你容我想一晚,明天給你個準(zhǔn)信!”

五、獎金夢破滅

老萬是個講信用的人,當(dāng)晚想了半宿,第二天一早就給小侯去了電話:“小侯呀,我決定照你說的,先來交個定金,你給我留到月底。”

這個決定對于老萬來說是比較難的,但老萬想了,如果不買,沒了咋辦?到時候兒子他小兩口還不得咬著牙買那更貴的!

決定了以后,老萬想該得細(xì)細(xì)地盤一下賬了:折子上還有六千,這個月的退休工資可以領(lǐng)到2300塊錢,加起來就是8300塊錢。那口墳7888,就打7900算吧,這么一來,就還剩400塊錢可以自由支配。下個月的房貸是沒法貼補(bǔ)兒子了,全家人得緊著點兒,個把月嘛,咬咬牙就過來了,再說了,不還有那比賽的一萬元獎金嗎?

于是老萬去找了小侯,交了一千元定金。交錢的時候,小侯說:“萬大爺,到月底了您要是又不要了,這定金可是不能退的。”

老萬心里不是滋味,但也只能同意。

老萬交了錢,出門的時候,在賣鹵雞蛋的地方站了一會兒,也不為別的,他就想看看人家生意到底如何。這天趕著天晴,來上山的人多,那賣鹵雞蛋的買賣忒好,臉上樂得開了花。老萬瞧了半晌,估摸著就這點兒工夫,那人就做了上百塊錢的買賣。老萬從前在廠里就雞蛋鹵得好,盡人皆知。他想,就憑那人這樣的手藝,比自個兒還隔著幾條河呢。

可老萬現(xiàn)在心思不在這上頭,因為后天就有一場棋賽,贏了就進(jìn)八強(qiáng)了。大賽規(guī)定,只要進(jìn)了八強(qiáng),就有2000塊錢獎金。老萬啥事都拋到一邊兒了,在家看了一整天的棋書,什么中國的,日本的,韓國的,只要家里有的,全翻了個遍。雖說臨陣擦槍,不快也光,但這棋的事兒最難琢磨了。

經(jīng)過一天的準(zhǔn)備,老萬自我感覺非常良好,那勁頭叫一個足。

第二天,比賽開始了。

和老萬對陣的這人老萬沒見過,問了旁人才知道姓溫。溫老頭的棋黏糊,玩的是太極推手。老萬的棋風(fēng)一向是貼身短打,如今對上了溫老頭,如同搬著塊大石頭去砸棉花,自個兒累得不行,且全沒見著效果。一盤棋也沒聞著火星,稀里糊涂地就到了官子階段。老萬的官子一向面,平日里摳下手都難,他細(xì)細(xì)地數(shù)了兩遍,覺得自己差了幾目棋,這時盤子已經(jīng)不大了,思量著再不找個地方鬧鬧事,這盤就算“安樂”了。他眉頭蹙得像兩把榔頭,久久落不下子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打了個噴嚏,抬眼一看,這才發(fā)現(xiàn)四周已圍滿了^、原來其他的八桌棋全下完了,大伙兒連同觀棋的都湊過來看他倆這最后一桌。大家看了半天,愣沒看著一顆子兒落在棋盤上,三三兩兩的也就散了,只有老霍一人還等著老萬。

老萬仍未落子,溫老頭時不時地和主辦方的工作人員對望一下,那工作人員也不耐煩了,便上前搭話:“萬大爺,您快點兒,時間不早了?!?/p>

老萬終于下了一顆子。這步棋碰在對方的邊空上,若能整出名堂來這棋還撐得住;但要是整不出名堂來就虧大了,這官子也就不用收了。

溫老頭略一思索,穩(wěn)穩(wěn)地立了一手。這手棋也正是老萬所擔(dān)心的,他托著腮幫,又陷入思考。那工作人員等了半晌,又過來搭話:“萬大爺,這天都擦黑了!”

老萬不搭理,仍是想他的。他把棋路算了一遍又一遍,只覺得那腦海中的輪廓總是模糊不清,苦思良久,這棋也無路可退,只得撿自認(rèn)為最復(fù)雜的下了一手,希望對方能犯個錯誤。

豈料溫老頭立時便跟著應(yīng)了一手,顯然對這步棋早有準(zhǔn)備。老萬定睛一看,溫老頭的這步棋可謂是攻守兼?zhèn)?,正是形之要點。此招一出,混沌之處霎時云散風(fēng)清。

老萬冒了一身冷汗,臉漲得通紅,腦子里嗡嗡作響。完了,那一萬塊錢……不是一萬,連兩千也是沒有,一分也沒有……

老萬想了良久,終于又下了一子,這手棋是脫先下到了別處。溫老頭一看,不禁詫異地望了一眼——這棋實在是無理到家了,只要稍懂圍棋的人便不會這么下。老萬的臉更紅了,就跟抹了一圈辣椒油似的。

溫老頭應(yīng)了一手,這時老萬再也無棋可下,卻猶自不肯認(rèn)負(fù),只杵在那里盯著棋盤發(fā)呆。那工作人員過來,說:“萬大爺,這棋您輸了,您看……”

老霍接口道:“算了老萬,回去睡一覺,熬下去有啥意思?白遭罪不是!”

老萬囁嚅了半天,開口道:“哦……”

老萬走在回家的路上的時候,正是好一派燈火輝煌之景象,整個城市浸在華美的夜色之中,反比白天更添了幾分忙碌喧囂的氣息。

老萬不曾開口,一路行來盡盯著地上的影子。老霍道:“老萬啊,別想那棋了,輸了也就輸了唄?!?/p>

老萬一怔,說實話他并沒有去想那局棋,聽了老霍的話,他自己反而奇怪:我怎么沒去想那局棋呢?他搖搖頭,回道:“我沒去想呢?!币贿呎f著,一邊埋頭向前走去。

老霍道:“誒,老萬,你往哪邊走?走錯道了!”

老萬一怔,說:“我想走走……你先回吧?!?/p>

老霍搖搖頭,背著手去了,還未走遠(yuǎn),就聽馬路邊傳來“哧溜——”的一陣刺耳的聲音,接著就聽老萬“啊”的一叫。

老霍一個激靈回過頭來,就見老萬摔倒在路邊,一輛面包車已然揚(yáng)長而去。老霍駭?shù)妹嫒缤辽?,急忙跑過去,見老萬在地上一邊捂著腰哼哼,一邊破口大罵,心里這才安了些。他攙起老萬,正要給小萬去電話,老萬一手按住,說:“別打!”

兩人到了醫(yī)院,一番張羅才告停當(dāng),這病沒針打,醫(yī)生開了好些藥,吃的敷的都有。老萬拿處方去交錢,一劃價得四百多,心里哆嗦,說:“也就碰了那么一下,要得了這么多藥嗎?”一時猶豫不決。

老霍說:“老萬,這是省錢的地方嗎?別摳了,拿藥吧!”

老萬一邊拿錢一邊嘀咕:“媽的,那開車的真是個缺德貨!唉,連車牌號也沒記著……老霍,我可跟你說了,這事別對我兒子媳婦提起!”

老霍道:“老頑固,你行不行啊?”

老萬一瞪眼,道:“就這幾根老骨頭,比你強(qiáng)!”

這件事情像一塊磚頭,足足在老萬心里擱了好幾天,且仍不見消退的跡象。他想啊,這雖然是個意外,但自個兒怎么就忘了去記一下那車牌號碼呢?這一下弄出個缺口來,這十來天的工夫里可不能再出啥事了,不然那口墳的錢可真湊不齊了。

怕有事的時候,往往事情就會自己找上門來。

“老萬!老萬!”

老萬正擦著藥,就聽樓下有人叫喚,推開窗子一看,原來是單位里的老同事老徐。老徐上了樓,二話不說就把老萬的杯子端起來一飲而盡,這才道:“老萬,我家那不成器的小子,終于要結(jié)婚了!哈哈!”

老萬道:“是你家那幺兒嗎?”

老徐說:“對呀,就是他!如今他要成家了,我呀,這根弦總算是松了!”他摸出一份紅艷艷的請?zhí)?,接著說,“就這個周末,你可一定要來喝酒?。」 ?/p>

老萬道:“那還用說!準(zhǔn)來!”

待老徐走了,老萬自屜子里摸出一個小本本,那里邊記著往日的人情賬目。他戴上老花眼鏡逐條去嗅,終于找到一行字:兒子結(jié)婚,老徐送500元。這幾個字叫老萬瞧了一陣,想了半晌兒,這才起身去了銀行,取了500元錢回來,恰好碰上小蘭帶著小小回家。

老萬見小小又嘟著個嘴不說話,就問:“小小,這又是怎么了?”

小小說:“他們都當(dāng)小主持人,媽媽不讓我當(dāng)小主持人!”

老萬沒聽明白,望著小蘭說:“這是怎么回事???”

小蘭吐了一口氣,說:“爸,小小的班上開了一個小主持人的班,要孩子們報名,我覺得沒啥意思,就沒報?!?/p>

小小在一旁嚷嚷道:“我就要當(dāng)小主持人,隔壁的晶晶都做了小主持人!”

老萬說:“小蘭,那你就讓她當(dāng)?。 ?/p>

小蘭說:“不是的,爸,這個小主持人班每星期兩節(jié)課,每堂課50塊錢,一個月得400……”

老萬道:“哦……你們錢不夠了???”

小蘭道:“本來是夠了的,可前幾天趕上月頭的教師節(jié),小小班上有三個老師,每個老師送了200塊錢,再把學(xué)費、書本費、園服費一交,還得留點兒錢生活,這就……”

老萬道:“啥?你們給老師送紅包?那人家會收嗎?”

小蘭道:“怎么不會收了?一大清早的就站教室門口收呢!也不只是我們,所有的家長一個都沒落下。”

老萬怔了一會兒,說:“哦?!?/p>

小蘭道:“爸,您別多想了……其實也不止是幼兒園了,聽說許多小學(xué)也是這樣。”

小小又在叫:“我就要當(dāng)小主持人!我就要當(dāng)小主持人!不然我不跟你們玩兒了……”

小蘭怒道:“別吵!”

老萬道:“旁人的孩子上得,小小就上得!不就400塊錢嗎?”他掏出剛剛?cè)淼?00元錢,“我這有!還多100呢!”

六、違規(guī)賣鹵蛋

離月底還剩十天出頭,老萬不得不再細(xì)細(xì)地盤算一下:本來折子上有六千塊錢,定金交了一千,看病用了四百多,老徐兒子結(jié)婚送了五百,小小上主持人班交了四百,這些日子里用了62塊,如此算來,還有三千六百塊多點兒,再把月底的工資合上,差不多有五千九百多塊錢。那塊墳地要7888,除去一千塊的定金,就是6888,算來算去,還差著一千塊錢的缺口。

老萬琢磨怎樣去把這一千塊錢的缺口給堵上。棋是沒得下了,老萬想,咱不是還有一手絕活嗎?對,說干咱就干起來!

這手絕活就是鹵雞蛋。

老萬真不磨嘰,只一天工夫,小推車、爐灶、鐵臉盆子全給整齊了,就樓下生了火,再將雞蛋、鹵料往鍋里一放,那香氣只把整棟樓都給舉了起來。小萬小兩口心里不自在,卻也攔不住,只得罷了。

要說這老萬的手藝確實到家了,連著三天的工夫下來,每日里少說也要賣個百來塊錢出來,對半兒賺是跑不了的,他琢磨著,照這樣下去,到月底那塊墳地不姓萬還能姓啥?即便還差著那么一丁點兒,讓小侯再寬限兩天工夫出來應(yīng)該不是問題!

老萬在心里計劃了一番,覺得自己每天備的雞蛋還是少了點兒,只要產(chǎn)品質(zhì)量過硬,市場肯定還有潛力可以挖掘,所以這一天他鹵得多,整整裝了三大盆,估摸著全賣了能有個三百塊錢。

他尋了個熱熱鬧鬧的地方,那才叫一個如虎添翼!

“正宗鹵雞蛋?。∫粔K錢一個,味道好得很??!”老萬對眼下的這處所在十分滿意,十字路口,門庭若市,人流量足。果不其然,盆子里的蛋一走一摞兒,瞧得人心里酥酥的。老萬又想開了,趕明JL4"得備四大盆……不,得五盆才行!提前完成計劃指標(biāo),也好樂呵兩天。他娘的,被這事兒壓得夠戧,什么玩意兒!這難得住咱老萬嗎?咱老萬是誰?咱風(fēng)里來雨里去一輩子,啥場面沒見過?德性!

老萬自我陶醉了一小會兒,這份陶醉便被刺耳的叫聲打斷:“快跑??!城管來了!”

老萬回過神來,一看,只見滿大街上賣臭豆腐的、蔥花豆腦的、肉末油餅的、香辣魚丸的,全推著小車四散逃去。也不知是誰跑過老萬的身邊,帶了一嗓子:“雞蛋你還不跑?愣著干啥?”

那人腳下不停,那速度跟劉翔似的,老萬也沒能看清他的樣子,眨個眼睛就見不著人了。老萬想:“嘿,這小子叫我什么?雞蛋?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他還沒想明白,一眨眼時,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被包圍了。

包圍老萬的有七八個人,全穿著制服,也不知是誰喝了一嗓子:“不許動!”

老萬說:“你們干嗎?”下意識就去護(hù)著雞蛋。

為首的一個中年男的趕忙喝道:“誒,不許動!”那神情威武,似乎那盆雞蛋不是雞蛋,而是可以用來做恐怖襲擊的手雷。

老萬見了他的樣子不禁一怔,愣眼兒看了一下雞蛋,說:“這是雞蛋,不會爆炸?!?/p>

那男的咳了一聲,說:“你占道經(jīng)營,按規(guī)定我們要沒收你的非法經(jīng)營物?!?/p>

老萬道:“我犯啥法了?我錢不夠花,一不想搶銀行,二不想要飯,這才出來做點兒事?!?/p>

那男的說:“這可稀奇了,你錢不夠花是你的事,占道經(jīng)營就要沒收。”

老萬攤開手掌,道:“你不讓我做點兒事,好啊,你給錢我花呀!”

那男的道:“嘿!我憑啥拿錢給你花?甭廢話了,給抬上去!”說罷手一揮,幾個人齊動手,就要把老萬的小推車給囫圇地抬到一輛小貨車上去。

老萬一把將前邊一人推開,吼道:“誰他媽的敢!小子,老子十一歲就給八路軍挖過戰(zhàn)壕,小鬼子的刺刀就在眼皮子底下晃,老子都沒怕過!”

眾人一怔,那男的說:“喲呵,耍無賴是吧!賣老是吧!我告訴你,這世上就沒搓不圓的面一都別愣著,抬!”

雙方爭執(zhí)不下,繼而發(fā)生推搡,只聽哐啷啷一陣亂響,爭執(zhí)之中小推車翻倒在地,爐子、鐵盆、雞蛋散了一地。

老萬死死抓住那男的袖口,哀號道:“賠!你賠我錢!”

那男的說:“我憑啥賠你?你占道經(jīng)營,推搡執(zhí)法人員,你還有理了你!放手,你給我放手!”旁邊的幾個人上來將老萬拽開,哧溜一聲響,老萬的袖子被拉開一條大口子。

老萬道:“我、我……我跟你們拼了!”

老萬突然眼前一黑,慢慢滑倒在地。那些人一怔,上車走了。

老萬坐在地上良久,路人匆匆,竟沒人來扶一把,料想都是怕遇到碰瓷的。

好一會兒,老萬才慢慢撐了起來,他看著滿地的雞蛋,緊著那好的,一個個地去拾,夕陽照著他佝僂的背,濃濃的黑影下,剩了一地狼藉。

七、墳地另有主

老萬錢沒讓人賠著,還不得不休息幾天,心里直憋屈。前幾天賣雞蛋賺的錢,剛剛跟相關(guān)成本扯平,那一千塊的缺口還擺在那兒。

老萬給小侯打了電話,說自己發(fā)生了一點兒意外,問小侯能不能再寬限幾天?

小侯道:“那可不行,到了日子若還不來買,公司就要拿出來賣給別人,定金也是不能退的。7888的已經(jīng)賣光了,俏得不像樣子,還有一天工夫,您趕緊想辦法吧?!?/p>

老萬知道這事自己不在理,先前已經(jīng)說好的事,既然別人不答應(yīng),也只有自己去想辦法了。他首先想到的是兒子,這個想法一直維持到小萬坐在了他的面前,他突然覺得難以啟齒——從頭到尾這一輩子,只有自個兒水往下流的,現(xiàn)在要水倒流而上,感覺是那樣的不習(xí)慣。倒不是覺得兒子會駁了自己,那是定然不會,就是覺得不自在。

老萬咳了兩聲,說:“你這個月……錢夠花嗎?”話到嘴邊卻變了味,老萬暗罵自己磨嘰。

小萬半點兒不知情,嘆了一口氣,道:“爸,不瞞您說,除去還房貸和小小的學(xué)費,連生活費都成問題。這還有十來天工夫我和小蘭才發(fā)工資,這些日子家里頭得緊著點兒。昨天小小要學(xué)英語,小蘭把她給攔了,這小不點兒,如今還賭著氣呢!”

老萬道:“啥?小小要學(xué)英語,你們?yōu)樯恫蛔專∥衣犝f這英語現(xiàn)在可是主課啊,分?jǐn)?shù)跟語文數(shù)學(xué)一樣,很重要的!”

小萬道:“不是的,爸,這事就他們幼兒園里頭炒起來的,我去看了,純玩兒的份,當(dāng)不得真的,每節(jié)課還要60塊錢,每星期兩堂課……”

老萬道:“放屁!多學(xué)點兒東西不好嗎?就算去玩,也總要學(xué)著點兒東西吧!小小要學(xué)東西,這是好事,咱們再苦,也不能攔著她——你叫小蘭帶她去學(xué),這份錢包老子身上了!”

缺口進(jìn)一步擴(kuò)大了,老萬第二個想到的便是老霍,他想了,就這份交情,那還不跟玩兒似的。他去找到老霍,開門見山就說了:“老霍,借兩千塊錢來使使?!?/p>

老霍爽快道:“成!我的折子辦了零存整取,還過三天就到日子,到時候拿來給你?!?/p>

老萬為難道:“三天?。∶魈烊〕鰜聿怀蓡??”

老霍道:“明天?明天取出來就折了利息了!就差兩天工夫叫我去取出來,那不是冤得沒邊兒了嗎?”

老萬想想也是,說:“成,那就三天?!?/p>

告別了老霍,老萬立馬就給小侯去了電話:“小侯啊,多等我三天——就三天!三天就好!”

小侯道:“這個……我不能保證,我盡量吧。您要知道,這里可不是我一個銷售員,咱這不頭不尾的,說了也不算啊?!?/p>

老萬心里懸,可又拿不出法子,只好千叮嚀萬囑咐地說了一番,小侯仍是一口一個盡量,也掏不出一句瓷實話來。老萬只好罷了,往回走的時候,覺得心里空蕩蕩的,腳也挨不著地。

三天日子就這么過去,老霍準(zhǔn)時將錢給老萬送來,老萬錢一到手,立馬去了那售墳中心。

小侯一臉遺憾地說:“萬大爺,那個單元,前日叫我們一個同事給出手了。”

老萬道:“啥?出手了?我不是跟你說好等我三天的嗎?”

小侯道:“我不是說了這事兒我作不得主嗎?別人要賣,我攔不住??!”

老萬道:“這……那你把定金還我?!?/p>

小侯道:“您過了日子沒來購買,按規(guī)定是不退還定金的。”

老萬道:“啥?不退還定金?那一千塊錢就這么給吞了,天底下哪有這樣的事兒呀?!”

小侯道:“這事兒當(dāng)初您來交定金的時候不就說好了的嗎?”

老萬一時理虧,想了一下,說:“可我中間跟你打了電話的,叫你給我留三天?!?/p>

小侯道:“我不是說了這事兒我作不得主嗎?別人要賣,我這不是攔不住??!”

老萬道:“這……那你把定金還我?!?/p>

小侯道:“我說了,您過了日子沒來購買,按規(guī)定是不退還定金的?!?/p>

老萬一怔,心想怎么這話頭繞著繞著又回來了,便說:“不管咋說,這一千塊錢不能就這么給吞了。你們既然拿不出位置來給我,就還我錢——這可是一千塊錢??!我……”

小侯嘆了口氣,說:“我知道,您呀,也難!這么著,這事我去找張經(jīng)理說說,他要能點頭,這錢就還您算了?!?/p>

老萬也知道這事兒自己其實不占理,忙道:“那好,有勞你了?!?/p>

小侯進(jìn)里頭的辦公室去了一陣子,出來說:“萬大爺,我們張經(jīng)理說了,那個單元給您留了那么長時間,您沒來,這定金是不能退的——您別急,我們張經(jīng)理又說了,如果您還是在我們這里買個單元,這一千塊錢還是作數(shù)的。就這事,我也費了不少口舌,依我看啊,您還是趕緊再瞧一個位置吧?!?/p>

老萬道:“哦……可是,那7888的,你不是說賣完了嗎?”

小侯道:“那是,可那10888的還有啊。”

老萬道:“??!這個……容我想想?!?/p>

小侯道:“成。不過您得請早,別讓這事兒涼了,免得到頭來那一千塊錢作不得數(shù)了?!?/p>

老萬道:“啊?依你看有幾天工夫?”

小侯道:“這個……我看三天工夫我還能兜圓,再久了事兒涼了可不好說了?!?/p>

八、換墓起風(fēng)波

老萬跟小侯作了別,埋著頭,背著手,心里愁得慌。他現(xiàn)在趕緊兒要想該不該接著買那10888的墳。如果不買,那一千塊錢就拿不回來了,心里疼得那叫一個哆嗦;如果買,為了一千塊錢得往外再拿9888,這滋味卻也一樣叫人心里堵得慌。再說了,手上也沒這些錢,難不成再去尋老霍合計合計?

老萬一路回去,心里就像是裝了十五個吊桶,分成兩派在那里頭七上八下地爭斗,一邊說要那10888的墳頭,另一邊說不要。要是要的理,不要是不要的理,似乎哪一邊都說服不了另一邊。

就這么著,這一想就是三天工夫過去了,還沒能定出個方向。老萬心想:咱既然想不明白,何不找人說說這事。

于是他去找了老霍。

老霍也不二話,當(dāng)即拍板:“要!誰都得那一塊地,貴就貴點兒,說句不中聽的話,到那一天,兒子媳婦臉上也好看,這錢還是值!”

老萬還拿不定,說:“可是,得一萬多塊錢呀!”

老霍說:“我這兒還有點兒閑錢,再借你三千,來日還我,還得管酒,哈哈!”

就這樣,雖然老萬心里還是有個地方揪得難受,但這事兒總算是定了下來。他拿著這筆錢,不對,應(yīng)該說他捂著這筆錢,趕到了銷售中心,這時小侯沒在。

老萬給他打了電話:“小侯啊,我來了,今兒個就挑一塊那10888的!”

他這話全沒收聲,說得別人都聽得見,心里頭自然而然地醞釀著一股子神氣。

小侯道:“我在山上帶人看位置呢,您等等吧?!?/p>

老萬一旺,要說拿下這塊高級的墳頭,那可是猛一咬牙才作出的決定,遇上這樣的答復(fù)實在離他心里期待的模樣相去甚遠(yuǎn),可回頭一想,人家這話里實在是挑不出毛病來,就和上次也沒啥不同啊。他仍和上次一樣地說話:“這里頭悶,我自個兒上來轉(zhuǎn)轉(zhuǎn),你忙完了來會我,隨便咱們把位置瞧準(zhǔn)了?!?/p>

小侯道:“成?!睊炝穗娫?。

老萬心里頭郁悶,他一路行到山腰,不一會兒就見那10888的墓區(qū)落在眼里,山風(fēng)徐徐掠過,精神為之一振,忽想起老霍說的話來,竟是越想越有道理,心氣兒這才隨之活泛了一些。

忽聽有人在叫自己:“喲,老大哥,是您啊!”

回頭一看,原來是那日接待過自己的那女傭人。

“老大哥,看位置?。俊蹦桥臏惿蟻?,手里正拎了滿滿一大籃子菜。

老萬道:“是啊,就這地兒挑一個得了?!彼唤?jīng)意地挺了挺腰桿,似乎身后頭那一片10888的墳頭都是他帶的兵——那可是高檔次的兵,而他便是那威風(fēng)八面的總司令。但他馬上就想到:“那人家那處‘六六別墅又該怎么算呢?”

那女的說:“這地兒也算不錯。”

老萬心想:“啥叫也算不錯?這可是……這可是……”嘴里說:“隨便挑一個,懶得去磨嘰,累!”不待那女的回話,又接著說,“大妹子,你買這么多菜干嗎?”

那女的將菜籃子放下,說:“4"3L個是老東主的忌日,少東主親朋好友的,還有那溜須拍馬的,三天前就開始往這邊跑,車停了一溜兒!少東主為這事還專門請了廚師,菜籃子的事兒就落我頭上了,這都不記得是跑第幾趟了!不聊了,我得去忙了,回見了老大哥!

待那女的去了,老萬仔仔細(xì)細(xì)地瞧了一圈,經(jīng)過反復(fù)比較,優(yōu)勝劣汰,最終挑選了一處自認(rèn)為最滿意的墳頭。他將墓位號記下了,看看手機(jī),沒見著動靜,便給小侯又去了個電話:“小侯啊……”

小侯說:“萬大爺啊,我下來了,您看好了嗎?”

老萬道:“不是說好了在山上碰頭的嗎?你下去了怎么也不打聲招呼?”

小侯道:“對不住,我手頭忙,您要挑好了位置,就下來吧?!?/p>

老萬心里不快,卻發(fā)作不起來,只好說:“那好吧,我這就下來?!?/p>

老萬回到銷售中心,卻見小侯正和兩個男的坐在靠里的雅座上說話,便叫道:“小侯!”

小侯對那兩個男的打了聲招呼,過來說:“您來了,位置可瞧準(zhǔn)了?”

老萬道:“瞧準(zhǔn)了?!?/p>

小侯道:“那成,簽合同吧——小李!”他叫過來一個女銷售員,又對老萬說,“這是我的同事小李,我這手頭忙不過來,就由她跟您辦手續(xù)吧?!?/p>

老萬心頭愈發(fā)的不快,且伴隨著一種莫名的不踏實,說:“你這叫啥事?。俊?/p>

小侯道:“這走程序的事誰辦都一樣,您安心了!對不住、對不住!”回頭對小李說,“仔細(xì)著點兒,回頭請你吃飯?!闭f罷也不等老萬說話,屁顛顛地又跑回去了。

老萬無奈,只得隨小李坐下。小李拿出一份合同,也不廢話,就說:“您看好了哪一處?”

老萬將墓位號告訴了她,又擔(dān)心自己搞錯了位置,說:“小李啊,要不你跟我再上去看看,免得弄錯了地兒不好!”

小李說:“我現(xiàn)在可沒這工夫,照理說是錯不了的——您把身份證給拿出來,我好填合同。”

老萬拿出身份證,覺得不是個味兒,說:“這合同我還沒看呢!”

小李道:“這能有啥看頭?都一個樣,又改不了一個字。”拿過身份證,開始填寫。她寫完一本,又開始寫第二本,老萬這才將那第一本拿過來,戴上老花眼鏡看了起來。

還沒等看個明白,小李第二本便寫完了,說:“簽字交款吧?!?/p>

老萬道:“簽字?我還沒看完呢!”小李也不說話,只將手里的筆轉(zhuǎn)著玩兒。

老萬看了半晌,問:“小李啊,這個公墓使用年限20年是啥意思?”

小李道:“就是使用的年限是20年?!?/p>

老萬一愣,心想這不廢話嗎?又問:“那20年以后呢?”

小李道:“20年以后若想保留該墓位,便得補(bǔ)簽《墓位續(xù)用合同》,簽了以后便再次擁有20年的使用期限?!?/p>

老萬道:“那個續(xù)用合同怎么個簽法?還要收錢嗎?”

小李道:“到時候會通知您的后人來簽,要交一點兒管理費,不過不多,差不多是購置價的十分之一?!?/p>

老萬道:“要是沒簽?zāi)???/p>

小李道:“那就得回收了。”

老萬還有許多問題,正待去問,小李說:“您快簽吧,我還有事!合同都一個樣,不會單單就虧了您的!”

老萬心里有幾個疙瘩還未解開,一時拿不定,沖小侯那邊叫:“小侯,你過來一下?!?/p>

叫了幾聲,小侯這才過來,問:“啥事?”

老萬道:“小侯啊,我看這合同有幾個地方不大明白,你給說說……”

小侯道:“萬大爺,合同都一個樣,誰都是這么簽的,您就別多想了。我那邊正忙,對不住、對不??!”說罷又一溜煙地小跑回去。

老萬心里一堵,沒說話。恰好這時進(jìn)來一對老夫妻,沖小李叫:“小李!”

小李一看,忙起身迎上去,高興地說:“王總,您來了呀!請坐、請坐!”忙不迭地讓座、倒水。

那男的說:“小李啊,你上次推薦的那個68萬的花圃式墓園我覺得不錯,今天想把這事給定下來?!?/p>

小李笑了一個滿臉花,忙說了一些湊趣的話頭,回頭才想到老萬,跟那對老夫妻打了招呼,過來說:“大爺,您這合同還要簽嗎?”

老萬沉吟了一會兒,說:“那就簽吧?!?/p>

老萬簽了字,那手有點兒發(fā)抖。小李將合同拿過去,開了一份交款單,說:“一共是10888元,您跟我去財務(wù)室交錢,這就給合同蓋章!”

老萬拿出那份定金單子,說:“我先就交了一千了?!?/p>

小李將那定金單子拿過來一看,說:“您這單子墓位號不對啊?!?/p>

老萬道:“這是前面定的位置,后來讓你們給出手了,這才換了今天這個——這事小侯全知道?!?/p>

小李又對那王總打了聲招呼,這才帶著老萬去了財務(wù)室。那會計一看,說:“墓位號不對,這單子我這里不能收?!?/p>

老萬道:“啥?這可是跟小侯說好了才換過來的!”

會計說:“那您去把小侯叫過來?!?/p>

老萬去把小侯叫到了財務(wù)室,小侯賠笑說:“是有這事,您給辦了吧。”

那會計是一女的,看歲數(shù)比小侯還年輕些,但小侯說話的口氣卻十分恭維,似乎有些怕她。

會計說:“你叫我辦就辦?。炕仡^出了差錯是扣你的錢還是扣我的錢?”

小侯道:“這事張經(jīng)理點了頭的。”

會計不耐煩道:“那你去把張經(jīng)理叫來。”

小侯去了,小李大概是看著這事一下子沒個完,就沖老萬說:“說起來您這單子也不是我經(jīng)的手,我現(xiàn)在有點兒事,好在小侯來了,就叫他給您弄吧!”說罷跟著出去了。

小侯去了一會兒折回來,說:“張經(jīng)理出去辦事去了,這事兒先頭確實是這么說的,您就給辦了吧?!?/p>

會計說:“那你叫他給我打個電話?!?/p>

小侯拿了電話打過去,通了以后遞給會計,就聽那會計說:“那這樣,你回來給補(bǔ)個證明,我這里就辦,白紙黑字,免得到時候說不清?!眱扇擞终f了會兒話,那會計又將電話交還給小侯,小侯拿著電話:“嗯……嗯……嗯?!?/p>

掛了以后,小侯對老萬說:“萬大爺,張經(jīng)理一下子回不來,要不您這事明天來辦吧?!?/p>

老萬心里不安:明天再來辦?那不又得捂著這一萬塊錢來回跑?這可是現(xiàn)金!

他憋了一肚子的無名火,默默壓了下去,說:“他什么時候能回來,我等他得了!”

小侯道:“那您坐外邊等等吧?!?/p>

九、矛盾大井噴

兩人出得大廳,老萬擱茶幾邊坐了,小侯打了聲招呼,便又湊過去接待那兩個男的。老萬獨自枯坐無聊,遠(yuǎn)遠(yuǎn)地一瞅,只見那兩個男的年長的一個約有五十來歲光景,模樣有幾分氣派;年輕的一個約有個四十出頭樣子,長得虎背熊腰。小侯正一臉的熱乎勁兒,那模樣就差長根尾巴出來搖了。

三人又聊了一會兒,便要起身上山去看現(xiàn)場。老萬心里還惦記著那個墓位號有沒有搞錯的事兒,忙湊上去說:“小侯啊,你要上去,我也去行不?就我那個位置,到如今還沒落實呢……”

小侯說:“???哦,哦……”掉頭又笑,“劉……老板,您這邊請、這邊請!”

四個人一路上了山,不一會兒到了那10888墓區(qū),老萬說:“小侯,你給瞧瞧那個墓位號對不!”

小侯跟那兩人打了聲招呼,過來說:“您看的哪一處位置?”

老萬說:“我就看的……”放眼瞅了一圈,一下子竟找不到地方,只得前后上下的一個個去看。

這時,那虎背熊腰的說話了:“小侯,你這有完沒完?。俊?/p>

小侯忙賠笑道:“就好、就好!”回頭沖老萬說,“萬大爺,您倒是找著沒有???”

老萬說:“前頭還瞧得準(zhǔn)準(zhǔn)的,怎么一會兒工夫就找不出來了呢?”

他心里頭急,但越是著急便越是尋不出來。

小侯說:“墓位號是多少???我能知道位置?!?/p>

老萬道:“對??!墓位號是……”他一下記不起來,伸手去摸包,才想起那記著墓位號的小紙條在簽合同的時候落茶幾上了。

小侯說:“那這樣吧,您先找找看,我一會兒下來會您!”說罷腳下不停,領(lǐng)著那兩人徑直朝山上去了。

老萬將老花眼鏡戴上,一處處地去找,過了半晌,終于讓他找著,他又仔細(xì)地將墓位號重新記了一遍,這才吁了一口氣。他又等了一會兒,向山上一望,瞧不見小侯的人影,想要尋上山去,又怕有些不妥。這時陽光正是烈的時候,老萬知道過了這一陣離落山也不遠(yuǎn)了,想那張經(jīng)理也該回了吧,心下焦急,跺了跺腳,尋上山去。

這一路好找,先是過了花園區(qū),然后又過了“別墅”區(qū),路是越走越高,再看時,競已到了山巔之上。這時日頭越發(fā)的熾烈,烤得老萬渾身冒油兒,老萬舔了舔嘴唇,耐不住,便尋了個大樹陰歇腳。忽聽不遠(yuǎn)處有人在說話:“小侯啊,撂你一句話,錢不是問題,就這塊地,我要了!錢有得你賺的,但就一條,你做人做事可得沉穩(wěn)點兒,不要多嘴多舌生出一些不必要的是非來!”

老萬一看,說話的正是那劉老板。

“明白!劉局長,您盡管放心!”小侯只怕把胸都拍腫了。

“明白就好,當(dāng)初就是看你是個明白人,這才與你打的交道,若是那不明白的人,我也不會搭理?!?/p>

他們?nèi)擞终f了會兒話。老萬心想:原來那人是個局長。

他也懶得去聽,正要離去,忽聽一人喝道:“是誰躲在那里?鬼鬼祟祟的!”

老萬回頭一看,是那虎背熊腰,老萬走出來說:“什么叫‘躲???這地兒陰涼,我在這兒歇歇腳,這又不是你們的地方!”

虎背熊腰的人道:“你腳下站的是不是我們的地方,這可難說了……”

話到這里,那劉局長咳嗽了兩聲,話頭便戛然而止。小侯忙說:“萬大爺啊,我不是說了我忙完了下來的嗎?您怎么自個兒就跑上來了?”

老萬道:“我左等你不來,右等你不來,這日頭都要落山了,我的事兒還這么攤著,你叫我咋辦??!”

劉局長打了一個哈哈,說:“這位老哥啊,凡事得有個先來后到,小侯這也是忙不過來了?!?/p>

老萬道:“先來后到?依我看不是分先來后到,是分貧富貴賤吧!小侯,你要么現(xiàn)在把我的事情給辦了,要么把那定金退給我,咱走人!”他本來壓了一肚子火,現(xiàn)在那火頭正一點點地向往躥。

小侯見老萬火了,忙賠笑不迭,盡放太平腔。那虎背熊腰要說話,被那劉局長使了眼色,便在一旁小聲嘀咕:“你那才多大點兒事啊,趕哪天來辦不得嗎?德性!”

不料老萬聽了個真,喝道:“你小子放的什么屁?”

虎背熊腰道:“老頭兒,嘴里可放干凈了!”

老萬喝道:“干凈?啥叫干凈?別以為老子不明白你們那點兒破事!”

虎背熊腰火了,怒道:“你充誰老子?上年紀(jì)了又咋了?瞧你那份賴皮德性!”

老萬道:“放你娘的屁!你過來動一下試試!你不來是孫子!”

劉局長按住虎背熊腰,肅了臉盤子,說:“老哥,這就是你不對了,不要罵人嘛?!?/p>

老萬這些日子窩了滿肚子的火,現(xiàn)在像潑了油似的井噴出來:“你裝什么清高?喲,聽說你還是個局長,那我問你了,國家每個月給你多少錢?你相中的這塊墓園得多少錢?你不吃不喝得多少年才攢得夠?你的錢哪來的?你說呀!”

小侯上來解勸,老萬一把將他搡開,接著罵:“我呸!什么玩意兒,還在老子面前裝!老子窮是窮點兒,但咱憑的是血汗錢給自己買地方,就憑這點,我就比你強(qiáng)!”

虎背熊腰捋了袖子,揶揄道:“你強(qiáng)什么?就你那副song模樣,依我看啊,連死都死不起!你別以為有歲數(shù)了我就不敢揍你!”

劉局長將他按住,說:“這人沒素質(zhì),我們不跟他一般見識!”

老萬道:“我沒素質(zhì)?好、好!”摸出手機(jī),接著說,“要不我現(xiàn)在給報社記者打個電話,讓大伙兒都來瞧瞧,我買我的便宜貨,你買你的高級貨,咱們同時登報,誰不敢誰是地上爬的!咋樣?!”

劉局長面如土色,說不出話來。

老萬喝道:“你不是素質(zhì)高嗎?怎么不敢了?”

劉局長沖小侯吼了一嗓子:“瞧你辦的事!”而后一言不發(fā),沉著臉盤子,拔腿就走。

小侯急了眼,屁顛屁顛地跟過去,賠笑道:“劉局、劉局,咱這買賣……”

劉局長并不回頭,虎背熊腰掉頭罵道:“還買賣個屁!黃了!”說罷跟在劉局長后頭,一前一后下山去了。

小侯愣在當(dāng)?shù)?,半天才號了一嗓子:“我的單子?。√彀?,這可是八百萬的大單子??!萬大爺,萬祖宗,我可被你坑苦了!”

他號完一屁股坐在地上,再沒起來。

十、孤魂何所歸

老萬下山的時候,日頭已躲在了山脊后頭,天際還爬著一條窄窄的光冕,轉(zhuǎn)眼工夫?qū)訉訛踉漂偰О愕財D了上來,將那最后一線余暉攆得無影無蹤。

“這口墳咱不要了,那一千塊錢咱也不要了!哈哈,痛快!痛快!”這是老萬最后對小侯說的話,在他看來,那一千塊錢就是買了痛快,這咋就不劃算了?劃算、劃算!這買賣忒劃算!他想起前頭在山上罵人的痛快勁兒,竟是越想越覺得劃算。

當(dāng)老萬回到小區(qū)的時候,天上正閃著霹靂,轟隆隆的雷聲震得山響,緊跟著豆大的雨點噼里啪啦地落了下來。老萬尋到老霍家,將錢還給了他。

老霍一愣,問:“怎么,沒買成?”

老萬道:“少問?!鞭D(zhuǎn)身要走。

老霍道:“外頭落著雨呢,拿把傘去吧?!?/p>

老萬似乎沒聽見,仍是走他的。

老霍奇怪地嘆道:“嘿!”

老萬自老霍家下來,忽然想:我要到哪兒去?回去又能干啥?不知為何,徑直走到小區(qū)門口,進(jìn)了小賣部。

小張說:“喲,萬大爺來了!”他仍是不問老萬要什么,起身去拿了一瓶酒和一袋香花生,遞過來。

老萬沉了臉,問:“誰跟你說我要這酒了?”

小張一怔,道:“哦……那您要點兒啥?”

老萬手一指,道:“要酒!來,你給拿那瓶!”

小張一看,愈發(fā)迷惑,說:“這瓶酒……得二百多呢?!崩先f指的那瓶酒是他這里最好的了。

老萬掏出錢來摔在柜臺上,冷冷地說:“怎么,怕我沒錢給你呀?德性!”

小張摸著腦袋,小聲說:“不是,我不是這意思!”

老萬道:“那你是啥意思?是說我不配喝這樣的酒嗎?我告訴你,咱天天喝也喝得起!”

小張賠笑道:“那是那是,我真沒別的意思,您別多心!”

老萬哼了一聲。他拿了酒,卻沒往家里去,只一個勁地向外走。冰冷的雨水落在老萬身上,將那薄薄的衣衫欺得只敢緊緊地貼在身體上,但老萬卻并未覺得寒冷,似乎內(nèi)里有一股子燥熱,催著他的雙腳越走越快。

老萬看著手里的好酒,擰開酒瓶蓋,昂脖子喝了一口,叫了一聲過癮,又來了一口。忽聽喇叭聲不斷,原來自己在馬路中間呢。近前一個司機(jī)叫了一嗓子:“不想活了!”

老萬不想搭理,往前走了兩步,陡然回轉(zhuǎn)身來,沖那司機(jī)叫道:“老子就不想活了!你來撞啊!你不撞是孫子!”

那司機(jī)嘀咕道:“敢情是個瘋子,晦氣!”也不再回話,開著車去了。

老萬在車屁股后頭攆了兩步,罵道:“你才是瘋子呢!”

回眼看時,見許多路人正側(cè)目相望,老萬叫道:“看啥?看啥!”

老萬接著走,走幾步便喝一口酒,叫一聲過癮。他又想起了小小,心里猛地一顫,盯著馬路上接踵而過的汽車,腦子里突然躥出一件聽說過的事來。

這事兒是從前聽老霍說的,大致的意思是,有個老大爺,上了些歲數(shù),本來也沒幾年了,不想出門被車撞了,死了。開車的為這事賠了三十萬,那老大爺?shù)暮笕艘虼烁纳屏松钯|(zhì)量,他兒子在挽聯(lián)上寫道: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

這事兒老萬從沒放在心上,現(xiàn)在想來卻覺得感覺怪怪的,里頭透著羨慕、期望、恐懼、愧疚。

于是他又愣了,良久,才喃喃自語道:“老萬啊老萬,你怎么如此沒出息!人家那是意外,你可不能故意去做,人家可跟你無冤無仇,你不能害人??!”想到這里,他吁了一口氣,腳下又動了起來。

也不知走了多久,定睛看時,已是來到了大江邊。那雨毫無消停的跡象,江風(fēng)狂嘯掠過,老萬終于感覺到陣陣寒意襲遍全身。他緊了緊衣服,毫無用處,只得慢慢蹲下來,靠在一棵大樹下,他的身體漸漸開始發(fā)抖,牙齒撞得咔咔作響。

老萬將酒瓶舉起,咕嚕喝了一口,立時便覺得暖和了一些,他挺著胸,昂起頭來,驀地對著那混沌的天空喝道:“老子不怕!你再下??!你再下?。。 彼瓦@么一個勁地叫,那雨竟然真的慢慢小了。

老萬笑道:“哈哈,我不怕你,你便怕了我!哈哈!”

這場暴雨終于在老萬的笑聲中停了,便連那肆虐的狂風(fēng)也在瞬時變得輕柔起來,當(dāng)它撲面拂來的時候,溫順得仿佛是出生未久的小花貓在喵喵地叫。這讓老萬感覺很舒服,這舒服里還透著一股子親切。

這時,江灘上陸陸續(xù)續(xù)地來了些閑逛的人,一個男的打老萬身邊經(jīng)過,正拿著手機(jī)說話:“快拋、快拋!再不拋連死都不曉得是咋死的!”

這人大概是在玩股票,但這簡簡單單的兩句話,卻讓老萬浮想聯(lián)翩。老萬首先咀嚼的是那個“拋”字,由此他聯(lián)想到了“刨”字,他想,老家的地不是多嗎?咱刨個坑掩上土,不是一樣的入土為安嗎?嗯,這是一個辦法,又省錢又省心,還帶著落葉歸根,簡直是一舉三得的好主意!怎么先就沒想到呢?

想到這里,他拿起酒來喝了一口,以示慶祝。但酒瓶還沒擱下,他又想到,若是趕上忌日清明,兒子媳婦帶著小小來看自己,那得走多遠(yuǎn)的路???那一來一回光路上就得耗上兩天,不成、不成,再想想……再想想。

當(dāng)老萬再去思量的時候,后頭那句“再不拋連死都不曉得是咋死的”便占據(jù)了他整個腦海,因為他由這句話想到了在山上時被虎背熊腰揶揄的話:“瞧你那副song樣!依我看啊,你連死都死不起!”

老萬沉吟了一會兒,小聲說:“我死不起……我死不起嗎?”

過了一會兒,他聲音大了些:“我死不起嗎?你他娘的才死不起!”

又過了一會兒,他聲音更大了,變成怒吼:“我死不起!嘿嘿!我死不起我不死了行不?!?。坷献铀啦黄鹄献踊钪胁?!哈哈哈……”

他的吼聲引來了幾名喜看熱鬧的閑人,在一旁指指點點。老萬說:“你們看啥?”向前走了兩步,眾閑人紛紛后退。

“你們看啥……你們別走、別走?。∥矣性捳f!我、我……我沒偷懶??!我參加工作三十幾年了,我一天都沒偷懶??!真的!是真的!”他伸手去拉一個路人,沒有拉著,“你不信嗎?是真的呀!我連遲到都沒??!你不信是不是?”

那路人一邊退后一邊說:“我信、我信?!?/p>

老萬繼續(xù)朝人堆子里走,說:“哦——你們信了,又看著我手里的酒好,說我胡亂花錢對吧?我告訴你們,我渴著自個兒,緊著自個兒,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一輩子就這么過來的,我從沒有亂花過一分錢?。≌娴?!”陡然極大聲地叫,“是真的!你們?yōu)樯恫恍牛?!?/p>

“這人是誰?”

“是個瘋子吧……”

眾閑人小聲地交頭接耳,他們先是看熱鬧,到后頭都怕粘上啥事,一個個地都去了,偌大一個江灘,只剩下老萬一個人。

“我是誰?我是誰!我……我……”老萬喃喃自語,腦子里突然冒出一個詞來。

“我是墳奴,哈哈,對!我是墳奴!”

細(xì)細(xì)的雨點又落了下來,滾滾江濤在遠(yuǎn)輪的汽笛聲中盲目地奔跑著,凄迷的天地間,嵌了一個落寞的佝僂身影,其亢奮的呼嘯在須臾間被冷風(fēng)剪成碎片,孱弱得如同一粒塵埃。

猜你喜歡
小蘭大爺幼兒園
小蘭的故事
一天沒開張
愛“上”幼兒園
不會抽
不得不愛
幽默的大爺
想念幼兒園
一個人的鎮(zhèn)長
幼兒園私家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