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瑞琳
當暗夜來臨的時候,我想念北島。
北島,在我心里,不是一個名字,而是一個時代。只是這個“時代 ”很神圣也很漫長,漫長到橫跨兩個世紀,且從海內(nèi)到海外。
再讀北島的時候已是在美國南部的海灣,讀的已不是詩,而是他的散文。他的散文有小說的生動,并有戲劇的驚詫,更有詩的雋永。他的《午夜之門》《藍房子》等,總是幽藍的寒色,但冷峻的沉重里依舊含了一縷抒情的溫暖。
先是聽到他溫和純凈的聲音,后來就在美南的熱風里見到他。在機場迎接這位飲譽國際詩壇的諾貝爾文學獎候選人,眼前一個清瘦頎長的東方男子拖拽著他黑色的行李從人流中從容走出,身著一件粉綠色條紋的棉織短衫,臉色淡定,目光深邃,恍恍的陽光下更顯出純凈的氣息。在車上他與遠在加州的女兒通話,詩里面挺立的硬漢形象立刻轉(zhuǎn)化為父愛的萬般柔情。
我知道,曾經(jīng)在中國詩壇翻云覆雨的他,如今已磨礪了自己放逐的心,在世界的角落里平靜地流浪,唱著他午夜醒來的蒼涼之歌。記得《書城》有一篇訪問記,描繪著平和內(nèi)斂的北島如何被孤獨地拷問自己的靈魂。在我的想像中,北島應該是熄滅了煙蒂,凝視著夜里的燭光,念著普希金的那句名詩:“沒有幸福,只有自由和平靜。”他儼若一個現(xiàn)代的行吟詩人,悄然地游走在世界的角落,然后他說:“中文是我唯一的行李?!?/p>
二十多年前,1978年的中國大地,乍暖還寒,春雷驚蜇。與共和國同齡的北島以及他的詩友創(chuàng)辦了《今天》詩刊,掀起詩壇一江春水。那個時候的年輕人,或吟誦著北島的“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或向往著舒婷寫的《致橡樹》。八十年代的中國,是一個解凍冰雪的季節(jié),每一個來自心靈解放的聲音都會驟然激起思潮的狂瀾。人們從禁錮的“鐵屋子”里走出,渴望吶喊,歡呼反叛。北島,就是在這樣的季節(jié)里一舉登上了中國當代的詩壇。
然而,歷史的歲月不會因為負載著詩人的苦難而減緩它急躁的腳步。曾幾何時,那些吟誦著北島“我不相信”的年輕一代,早已在輕裝前進的遺忘中成了追逐新時代的淘金者。人們發(fā)現(xiàn),咀嚼歷史只能讓生命沉重,苦悶的思考卻將青春變老。于是,中國的年輕人不再沉迷文學的吶喊、不再為詩而激動,人們渴望的是物質(zhì)的夢幻,是身心自戀的補償。就在這大浪淘沙的時代巨變里,不再年輕的北島將自己曾經(jīng)熱血奔流的心冷卻,把自己苦澀的目光散射在國土之外。他像一個“詩”的候鳥,游走在國際詩壇。他的詩集《午夜歌手》《舊雪》《零度以上的風景》 《開鎖》《在天涯》等已被譯成20多種文字,并榮獲瑞典筆會文學獎,同時成為諾貝爾文學獎呼聲很高的候選人。再后來,他獲得美國西部筆會的自由寫作獎,以及古根漢姆獎學金,成為美國藝術文學院終生榮譽院士。這時的北島,已把自己放逐到了“地球村”,他獲得了一個全新自由的世界。
關于北島,文學史記住他的首先是詩,但對于他個人的生命,散文才是血肉之軀的天籟之歌。詩就像特定的季節(jié)里栽種的花朵,然而散文卻是他悠然行走的寬闊草原。從“詩”到“文”,從跳躍的激流到深山空谷的細涓流淌,正是一個人生命前進的軌跡。
讀北島的敘事性文字,充溢著一股男人特有的陽剛之氣。文字隨意而簡約,行文質(zhì)感詩意卻毫不抒情。他的文字因為有詩的歷練,所以常常有生動的意象,苦澀而悠遠。他的行文風格中最迷人的就是那種苦笑含淚的詼諧和幽默,驀然讓你啞然驚笑,卻立刻悲從心來。這顯然是詩人北島的一個延伸,這種特定的充分幽默在北島的詩歌里則很難出現(xiàn)。
北島在文中稱自己是一個“迷途的生者”,他總是以一個漂泊者的悲愴放眼看這混沌喧囂的世界,從而流露出自己心底的那份執(zhí)傲孤獨的悲苦?!段缫怪T》寫的是他游走在寰球角落的經(jīng)歷,他沒有面對新世界的喜悅,也不渴望生命移植的欣然,因為這個世界,對他來講就只是“迷途”,如同灰色的海水載著一葉無望尋夢的小舟。不過,北島依然相信,流浪也是生命的一種形式,無望并不是絕望,流浪的人也能傾聽午夜的歌聲。于是,他用自己的文字,“流浪者寫流浪者,流浪者找流浪者,流浪者認流浪者”。
在《午夜之門》中,北島寫“萬花筒般的紐約人”,電影學院的好學生如今卻“眼神陰郁地融進了流浪漢的三教九流”,科索沃前線下來的賽爾維亞司機開著出租車在紐約街道上“躲來閃去感覺是深入敵后避開戰(zhàn)火”,還有那每周“自己花錢看心理醫(yī)生的心理醫(yī)生”,曾經(jīng)“跳樓鉆糞坑的行為藝術家”,以及“信天主教又渴望革命的見習詩人”,算八卦最后算成軍事專家的“英雄”等等,奇特的蕓蕓眾生構成紐約獨有的斑斕世界,荒誕卻合理,鬼魅但充滿著“人”的氣息。
北島喜歡寫城市。在巴黎,他苦尋著艾倫堡《人·歲月·生活》的痕跡,體味著波特萊爾“我愛你,萬惡之都”的咒語,感受著中國文人圈里的舊式溫情,遙看著巴黎的街頭“旅游正成為一場人類災難”。北島自語著“旅游文化”,它如同戲法,把假的變成真的,歷史變成現(xiàn)實,游客變成居民,白晝變成黑夜。陰柔的巴黎顯然沒有讓北島快樂,但給他無邊的遐想,他甚至想起普魯斯特在《追憶似水年華》中描述的那種恒久的氣味,那一刻,他想起北京,冬儲大白菜的霉爛味,煤球爐子的濃煙味,榆樹開花時的清香味,胡同里廁所的尿騷味和烤羊肉串的辛辣味。 他在《巴黎故事》里最后寫道:“鴿子有鴿子的視野,它們總是俯視巴黎的屋頂;狗有狗的視野,它們看得最多的是鋪路石和行走中的腳;蚊子有蚊子的視野,它們破窗而入,深入人類生活的內(nèi)部,直到嘗到血的滋味。”
這些年,北島游走在世界的詩壇,他甚至用詩人的聲音穿過了以巴邊境上炮火中的午夜之門。他幾乎走遍世界上所有著名的城市,巴黎、倫敦、維也那、布拉格、甚至南非的德班,還有臺北。對于國家,北島從不傾注熱情,對于城市,他也沒有特別的熱愛,他的心已沒有家,只是一個漂泊的過客。只有當他寫生命途中相遇的人物時,冷眼中才飽含溫情。他筆下的人,多為詩壇巨匠,卻被他寫得個個性情奇 絕。如《午夜之門》中的《鮑爾·博魯姆》《依薩卡莊園的主人》《馬丁王國》。《藍房子》中他寫《艾倫·金斯堡》:“他就像個過河的卒子,單槍匹馬地和嚴陣以待的王作戰(zhàn),這殘局持續(xù)了五十年,而對峙本身就是勝利。”還有詩人蓋瑞·施耐德、克雷頓”“紐約騎士”艾略特、墨西哥詩人帕斯等。他筆下的艾略特,“像個舊時代的騎士,懷舊、多疑、忠誠,表面玩世不恭,內(nèi)心帶有完成某種使命的隱秘沖動”;帕斯則是威震詩壇的諾貝爾獎獲得者,北島說他是現(xiàn)代主義文學的最后一個大師,他在與人爭論時“像頭老獅子昂起頭”,與詩友同行時溫厚得卻“像個退休的將軍”。
北島有時也寫普通人的眾生百態(tài),精彩如《芥末》。那個“十五歲以前沒穿過線褲的”的破落大款,為省錢雪天拒絕裝防滑鏈,結果被警車追上連車帶人吊起,北島寫他:“芥末來美國還從來沒有這么風光過,高高在上,視野開闊,前有警車開 道,后有司機護駕,真有點兒國家元首的架式。”還有,他寫怪才彭剛擅長講故事,有一次講美國電影《第六棵白楊樹》:“他講了一個半鐘頭,連比劃帶口技,加 上即興配樂,聽得我熱淚盈眶。其實他并沒看過,也是聽來的。據(jù)說前邊那位更絕,講了兩個半鐘頭,比電影還長二十分鐘。我來美國到處找這片子,竟沒人知道,它說不定只是漢語口頭文學的一部分?!逼渲刑N含的絕妙詼諧簡直讓人笑倒。
北島狀寫美國,如《烏鴉》:“在美國,人們一般不看天空。上班埋頭苦干,開車跑步逛商店,視線都是水平方向?!薄盀貘f叫聲特別。開車的聽不見,跑步的戴著耳機,拒絕接收自然頻道。于是烏鴉拉屎,用墨綠灰白的排泄物輪番轟炸,人們 終于注意到它們的存在?!北睄u如此感受新文化的撞擊:“中國人在西方,最要命的是孤獨,那深刻的孤獨。人家自打生下來就懂,咱中國人得學?!彼绕鋸拿绹⒆由砩?,反省自己的一代,從小偏執(zhí)在“偉大的志向”當中,失去了“人”本應有的快樂。
如今的北島,不再執(zhí)著地尋找那永恒的“家園”,而是甘于作“永遠的飄泊”。他豁然地明白:“一個人往往要遠離傳統(tǒng),才能獲得某種批判的能力?!彼f:“中國不缺苦難,缺的是關于苦難的藝術。”
他的新作《青燈》,深情地追憶了馮亦代、蔡其矯、熊秉明和魏斐德等人,依舊是熱烈地燃燒的火焰,但異鄉(xiāng)的漂泊更使他的文字保持了理性的激情和歲月磨礪之后的成熟睿智。北島不能忘昨天,但更喜歡《今天》。他說:“我們是幸運的一代,縱使命運坎坷,但在精神上是打不敗的?!?/p>
(摘自微信公眾號“簡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