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璐琪
我家有個人,他的性格如同古井一般沉默。他是我爸爸。
5歲前,我只有逢年過節(jié)時能見到他,有時碰上節(jié)假日值班工資翻倍,他都主動要求值班。所以,我對他的記憶,只是模模糊糊一個瘦黑的影子。
他性格古怪,我多半也遺傳了這點(diǎn)。在讀初中后,我喜歡上隔壁班的男生曉天,并發(fā)現(xiàn)一個規(guī)律:曉天是勞動委員,每周五會監(jiān)督班里的大掃除。我跟朋友換了班,把排在周三的值日改到周五,這樣便能與他一起回家了。
我磨磨蹭蹭地等到他關(guān)掉隔壁班的燈,才慌忙鎖上門,假裝不經(jīng)意地在走廊碰到他:“哎喲,這么巧?!?/p>
看到他手里拿著本《基督山伯爵》下冊,我問他:“愛看嗎?”曉天笑笑說:“喜歡,不過上冊弄丟了,一直看下冊來著?!?/p>
“剛好我有一本上冊?!蔽倚趴诤a,其實(shí)我家只有爸爸從小攤上買的雜志,“送你好了?!?/p>
曉天還未回應(yīng),我便在校門口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那個木刻畫一般的影子?!敖裉旆艑W(xué)這么晚,你媽讓我來看看?!彼f。
一股莫名的尷尬在我們?nèi)酥g彌漫,爸爸目光灼灼地盯著我倆,“我是她爸爸。”他硬著語氣自我介紹,像是向?qū)Ψ叫妫骸耙敫遗畠航煌?,就得從我尸體上邁過去?!?/p>
“叔……叔……好?!睍蕴旃烙媷槈牧?,說了聲“回見”,逃也似的跑了。
只剩我們倆了,我賭氣不說話,一直走在前面?;氐椒块g關(guān)上門,我才想起今天對曉天說的,要送他一本《基督山伯爵》上冊。
上哪兒去弄那本書啊。我把自己往床上一扔,覺得今天過得糟透了。
第二天,我強(qiáng)迫弟弟幫忙,把家里的雜志捆成一大摞,全當(dāng)廢品賣了,小山似的一大堆雜志,只賣了30塊錢。我去小書店買了一本《基督山伯爵》上冊,在扉頁上工工整整寫上:“曉天同學(xué)雅正?!?/p>
午飯時,爸爸在家里轉(zhuǎn)了半天,嘀咕新買的雜志怎么都不見了。
“全被姐姐賣了,她買了本破《基督山伯爵》,還是上冊……”弟弟用筷子指著我告狀。
“全賣了?”他的聲音里竟有些束手無措,“有些是20世紀(jì)90年代初的絕版雜志??!”
“那又怎么樣?放在家里還不是占地方。”我聳聳肩。
他沒接話,坐在沙發(fā)上抽煙,午飯也沒好好吃。
其實(shí)在收拾雜志時,我就有些驚訝了,這些雜志多半是從車站的報刊亭買的,日期并不是連著的,有的竟比我的年齡還要大,泛黃的雜志封皮在向我展示他曾經(jīng)的生活。
為了讓全家過上舒適的生活,他頻繁地奔波在各個車站,等車的空閑,就買一本雜志,坐在小馬扎上讀一會兒,消磨時間。
我心里有些不是滋味,那本《基督山伯爵》上冊被放到書架上。即使真拿書去找曉天,我敢送給他嗎?我自嘲。
后來,我畢業(yè)了,這段暗戀也結(jié)束了。我喊來賣廢品的,讓媽媽幫我把課本都賣了。
一天傍晚,我百無聊賴地在步行街散步,意外地碰上了曉天。他問我最近的情況,在揮手告別時,他忽然想起什么,“那個,《基督山伯爵》那本書,謝謝你哦。”
“嗯?”我搞不清什么意思,只會“嗯嗯啊啊”的。
“有一次從你家樓下路過,叔叔喊住我,給了我那本《基督山伯爵》的上冊,說家里只有上冊,既然我有下冊,就干脆送給我了,湊夠一套才有價值。
“上面還有你的題字呢,一直想專門謝謝你,只是沒有碰到機(jī)會,好像你一直很忙。”曉天說。
“很忙?!蔽饮W鵡學(xué)舌般說。
“那就不打攪了,再見!”曉天向我揮手告別。
“再見?!蔽覚C(jī)械地說著,木頭般地轉(zhuǎn)過身。
夕陽從我身后投射過來,地面上顯示出長長的影子,跟著我的腳步移動。我跑,它也跑;我跳,它也跳。
我好久沒有低下頭看看地面上的影子了。
影子不會說話,但他真的一直在跟著我。
(小恍摘自《讀者·校園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