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姆斯·喬伊斯(1882-1941),20世紀(jì)最富有獨(dú)創(chuàng)性、影響巨大的作家之一。他生于愛爾蘭首都都柏林,一生顛沛流離,多以教授英語和為報(bào)刊撰稿糊口,到晚年幾乎完全失明。但他對文學(xué)矢志不渝,終成一代巨匠。代表作有自傳體小說《青年藝術(shù)家的肖像》和長篇小說《尤利西斯》。這本《都柏林人》包括15部短篇小說,以現(xiàn)實(shí)主義的手法描繪了形形色色的都柏林下層市民平庸瑣屑的生活圖景。
她坐在窗口,凝視著夜幕漸漸籠罩在林蔭道上。她的頭靠在窗簾上,鼻孔里嗅到沾滿灰塵的窗簾布的味兒。她累了。
路上人跡稀少。有個男子從最后一幢屋子里出來,經(jīng)過窗前,回家去。她聽見他的腳步踏在混凝土人行道上,發(fā)出橐橐聲,爾后,又踩在那些新造的紅房子前的煤屑路上,嘎吱嘎吱地響著。以前,那里是一片曠地。每天傍晚,他們常在那兒同鄰居家的孩子們玩耍。后來,一個從貝爾法斯特來的人買下了這塊地,造了房屋—全是明亮的磚房,屋頂閃閃發(fā)光,不像他們那種褐色的小屋。過去,街坊的孩子們—迪瓦因家的、沃特家的、鄧恩家的,還有小瘸子基奧,以及她和兄弟姐妹們常在那塊地里玩耍??墒牵瑲W內(nèi)斯特從不玩,那時他已經(jīng)挺大了。她的父親常常跑到地里來,提著一根刺李木拐杖,想把他們攆回去。幸虧小基奧常替他們把風(fēng),一瞧見她父親來了,便大聲呼喊,通風(fēng)報(bào)信。不管怎樣,那時他們似乎很快活。父親的脾氣不像現(xiàn)在這么壞,何況媽媽還在世呢。那是好久以前了。光陰荏苒,如今她和兄弟姐妹都長大了。母親已經(jīng)過世。蒂西·鄧恩也死了。沃特一家回英格蘭去了。時過境遷,現(xiàn)在,她和別人一樣,也要背井離鄉(xiāng)了。
家!她環(huán)顧四周,望著房間里所有那些熟悉的物件,多少年來她每周打掃一次,心里老是納悶:究竟哪兒來的這么多灰塵?!或許,再也見不到這些熟悉的東西了,她連做夢都沒想到會跟它們分手吶。屋里有一張向圣女瑪格麗特·瑪麗·阿爾柯克許愿的彩色畫片,旁邊是一架破風(fēng)琴,上面的墻上掛著一張泛黃的神父的照片。好多年來,她從未打聽出這位神父的名字。他是父親年輕時的一個同學(xué)。每逢家里來客,父親總讓客人看這幅照片,一面隨意地說:
“眼下他待在墨爾本?!?/p>
她已經(jīng)同意出走,要離家了。這樣做妥當(dāng)嗎?她試著從各個角度權(quán)衡這一問題。無論怎么說,在家里她有安頓之處,有吃的,四周是從小朝夕相處的親人。自然,不管在家里還是在店里,都得拼命干活。一旦店里的伙伴發(fā)現(xiàn)她跟一個漢子私奔了,會怎么議論呢?也許會說她是個傻瓜吧。很可能會登廣告,招人補(bǔ)她的空缺。這下子,加萬小姐該高興啦。平時她總要炫耀自己比伊芙琳高明,特別在旁邊有人的時候:
“哎,希爾小姐,難道你沒瞧見這些女士在等著嗎?”
“希爾小姐,請你提起精神來!”
伊芙琳離開這百貨店是不會痛哭流涕的。
可是,在新的家,在那遙遠(yuǎn)的陌生的地方,情況會多么不同?。∷龑⒔Y(jié)婚—正是她,伊芙琳,人們將尊重她。她不會像媽媽生前那樣遭受虐待。她已經(jīng)十九歲出頭了,但即使現(xiàn)在,她有時還會覺得受著父親暴虐的威脅。她曉得,正是這種感覺使自己心驚膽戰(zhàn)的。在孩子們長大的時候,父親常常對哈利和歐內(nèi)斯特很粗暴,對她卻不這樣,因?yàn)樗桥⒆印?墒墙鼇?,他竟嚇唬說:要不是看在死去的娘面上,就要教訓(xùn)教訓(xùn)她。如今,再沒有人來保護(hù)她了。歐內(nèi)斯特早已夭折,哈利干的是裝飾教堂的活兒,幾乎成天在鄉(xiāng)下奔波。此外,每逢禮拜六晚上,為了錢,總免不了一場爭吵,這使她說不出的厭倦。她總是把掙來的工資—七個先令—都給家里,哈利也盡量寄些錢來。但最棘手的是向父親要錢。他說她老是亂花錢,罵她糊里糊涂,還說,他不會把辛辛苦苦賺來的錢給她濫用。他嘮嘮叨叨講個沒完,周末晚上,他總是不像樣的。但最后,他還是會邊把錢給她,邊挖苦地問她,是否打算去買禮拜天的飯菜。她只好盡快奔出家門,到菜場去。她手里捏緊著黑色皮夾子,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擠過去。當(dāng)她提著沉甸甸的菜籃,回到家時,已經(jīng)深夜了。她管這個家是很辛勞的。媽媽去世后,就得她來照料兩個弟弟,務(wù)必讓他們準(zhǔn)時吃飯,準(zhǔn)時上學(xué)。真是辛苦的家務(wù),艱難的生活。不過,此刻就要離別了,她卻有些依依不舍了。
她將和弗蘭克一起去開辟新的生活。弗蘭克心地善良、性格開朗,又有男子漢氣概。她將乘夜半船隨他私奔,做他的妻子,同他到布宜諾斯艾利斯住下來—他已在那里為她準(zhǔn)備好一個家了。她十分清晰地記得他倆初會的情景。那時他寄宿在大街上的一戶人家里,她以前常去那兒。算來不過是幾個星期以前的事呢。他獨(dú)自站在大門口,后腦勺上戴著尖頂帽,蓬松的鬈發(fā)披垂在前額,襯出一張古銅色的臉。不久,他們相識了。每晚,兩人在百貨店外面約會,爾后,他送她回家。他曾帶她去看《波西米亞女郎》。他倆坐在劇院里前排座位上,她不禁心花怒放,因?yàn)樗y得坐在這種雅座上的。他熱愛音樂,還能哼上幾句。人們都知道他倆在談戀愛。每當(dāng)他哼起一支姑娘愛上水手的歌兒時,她總有一種莫名其妙的陶醉的感覺。他常開玩笑似的管她叫“小寶貝”。起先,她為有了個親密的伙伴很激動,隨后,漸漸喜歡上他了。他會講許多遙遠(yuǎn)的異邦故事。他原先在艾倫公司駛往加拿大的一艘船上當(dāng)一名水手,每月掙一個英鎊。他告訴她在哪幾條船上待過,干過哪些活兒。他曾渡過麥哲倫海峽,因而能給她講南美那些可怕的巴塔哥尼亞人的故事。他說,在布宜諾斯艾利斯,他走運(yùn)了,這次是回祖國來度假的。自然而然,父親窺破了他倆的秘密,不許她再跟弗蘭克講一句話。
“我知道那些水手是什么貨色。”他說。
有一天,父親同弗蘭克吵了一場。從此,她只得偷著去會情郎了。
大街上暮色漸濃。擱在她膝蓋上的兩只白信封變得模糊不清。一封是給哈利的,另一封給父親。她最喜歡歐內(nèi)斯特,但也愛哈利。她注意到近來父親一天天變老了,他會想念她的。有時,他會顯得很慈愛。不久前,她身子不好,睡了一天;他特意為女兒念了一篇鬼故事,還親自在爐上替她烘面包片呢。還有一次,那時媽媽還在世,一家人到霍斯山去野餐。她還記得,那一回父親為了逗孩子們發(fā)笑,故意戴上了媽媽的女帽吶。
出走的時刻迫在眉睫了,她仍然坐在窗口,頭靠著窗簾,聞著沾滿灰塵的窗簾布的氣味。窗下,從大街遠(yuǎn)處飄來街頭藝人拉手風(fēng)琴的樂聲。她很熟悉那曲調(diào)。不過,奇怪的是,偏偏今夜傳來了這樂聲,這使她想起了自己對媽媽許下的諾言—保證盡力支撐這個家。她記得媽媽臨終前夕的情景:她又待在客廳那邊黑黝黝的小屋里,戶外傳來一支凄涼的意大利樂曲的琴聲。父親給了那拉風(fēng)琴的藝人六便士,打發(fā)他走開。她還記得,父親昂首闊步踏進(jìn)病房,罵道:
“該死的意大利佬!鬧到這兒來啦!”
當(dāng)她在沉思的時候,媽媽一生悲慘的景象歷歷在目,震懾了她的靈魂深處—媽媽在平凡的生活中犧牲了一切,結(jié)果竟發(fā)瘋而死。此刻,她渾身戰(zhàn)栗,仿佛又聽見母親瘋瘋癲癲地不斷囈語:“小乖乖!小乖乖!”
她嚇得驚跳起來。逃!非逃不可!弗蘭克會救她的。他會給她美好的生活,也許還會給她愛情。她渴望生活。為什么她應(yīng)該受苦?!她有得到幸福的權(quán)利。弗蘭克會把她摟在懷里,抱住她。弗蘭克會救她的。
北墻碼頭,一片喧囂,她擠在摩肩接踵的人群里。他握住她的手,她覺得他在跟自己說話,一遍遍講著飄洋過海的事兒。碼頭上擠滿了掮著棕色行李的士兵。透過碼頭棚屋寬敞的大門,她瞥見那黑黝黝的龐然大物,停泊在碼頭墻邊,船舷兩側(cè)的艙口晃動著。她不吭一聲,只覺得臉上冰冷發(fā)白。她感到痛苦而迷惘,不由得禱告上帝,祈求他老人家指點(diǎn)。迷霧中悠然響起嗚咽似的汽笛聲,不絕如縷。要是真的走了,明天就會在海上,跟弗蘭克一起,向布宜諾斯艾利斯駛?cè)?。船票已?jīng)預(yù)訂了。事到如今,他為她盡心出力后,還能反悔嗎?!她惶恐地直想吐,不停地翕動著嘴唇,默默地、虔誠地向上帝祝禱。
突然,啟航鈴“嘡”地一聲,她的心怦地一怔。她覺得他抓緊自己的手。
“來!”
剎那間,人間所有的驚濤駭浪在她心頭激蕩。他在把她拉進(jìn)波濤中,要把她給淹沒了。她雙手攥緊鐵柵欄。
“來呀!”
不!不!不!決不!她的手狂亂地攫住鐵欄。在風(fēng)濤中,她凄絕地尖叫一聲。
“伊芙琳!伊薇!”
他沖出柵欄,一面喊她緊跟。有人對他吆喝,催他快上船,但他仍在喊她。于是,她對他板起一張慘白的臉,無可奈何地,恰如一只走投無路的動物。她茫然地瞅著他,目光中既沒有戀情,也無惜別之情,仿佛望著一個陌路人……
(摘自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都柏林人》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