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龍
“當(dāng)網(wǎng)球比賽的警衛(wèi)很輕松?!丙湹线d廣場花園的警衛(wèi)說。
“我們的主要工作,就是把黑人黃牛從售票處趕出去,如果是冰球或籃球比賽,就很難區(qū)分誰是黃牛誰是觀眾了。但網(wǎng)球比賽就不一樣了,即使是買最便宜門票的觀眾,感覺都很優(yōu)雅。而且,也很少有黑人看網(wǎng)球。”
門票按照價格的高低,依次分為紅色、橘色、黃色、綠色和藍色。門票和座位的顏色相同。比方說,從最遠的藍色座位看到的選手,就和火柴棒差不多大小。
我的票是紅色的,而且是雙人用的,名為“小屋”的包廂。這張票可以連續(xù)使用七天,索價七百美金。
兩個月前,也曾經(jīng)舉行過類似的網(wǎng)球比賽,我請住在紐約的朋友幫我張羅門票。當(dāng)時,他買的是綠色門票,我還抱怨他,我從日本千里迢迢趕過來,竟然幫我訂這么差的門票。
這次,朋友幫我訂了包廂座位,說:“這次的門票包君滿意?!蔽铱嘈χ唤o他七百美金。
雙人用的包廂座位和日本棒球場的貴賓席一樣,通常都是公司用來招待客戶的。座位前方掛著寫有名字的牌子,我的旁邊是美國大通銀行,后方是佩恩·韋伯,前面是新澤西富士經(jīng)銷商。我的座位上當(dāng)然寫著我的名字,但和這些大公司、大銀行的名字排在一起,令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
第三天,我像往常一樣,買了百威啤酒走向座位時,看到一個身穿黑衣服的老人坐在那里。
場內(nèi)有身穿紅外套、系領(lǐng)帶的驗票員,她們會把客人帶到座位上,收走門票。如果不想付小費,自行尋找座位坐下后,驗票員就會要求觀眾出示門票。
克里斯·埃弗特和瑪?shù)倌取ぜ{芙拉蒂洛娃等著名選手都會比較晚才出場,場內(nèi)還有許多空位。老人身上的衣服雖然有點皺,但仍是正規(guī)的黑色禮服。難道因為是老人,那些驗票員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嗎?
“這里是我的座位?!?/p>
我出示了紅色門票,對老人說。老人瞥了我一眼,換到三排前的座位坐下。當(dāng)瑪?shù)倌取ぜ{芙拉蒂洛娃上場比賽時,觀眾漸漸多了,老人又被趕走。在瑪?shù)倌取ぜ{芙拉蒂洛娃比賽期間,老人已經(jīng)轉(zhuǎn)移了四次陣地。
克里斯·埃弗特上場時,老人已經(jīng)沒有座位可以坐了。當(dāng)包廂座位坐滿人時,老人皺巴巴的黑色禮服格外引人注目。由于是春天,又是熱鬧的女子網(wǎng)球賽,觀眾都穿著色彩繽紛的毛衣、襯衫或是外套。
老人四處張望著尋找空位,驗票員走了過來。當(dāng)老人出示最廉價的藍色門票時,驗票員好像趕乞丐似的揮了揮手。
“你要不要坐這里?”
老人走過我身旁時,我對他說。原本約好同來的朋友因為工作分身乏術(shù),雙人包廂的座位上,只有我一個人。他用沙啞的聲音向我道謝。他手上拿著超市的紙袋,和看起來已經(jīng)用了十年、傘柄很舊的雨傘。
我以為他對網(wǎng)球情有所鐘,卻發(fā)現(xiàn)事實并非如此。即使克里斯·埃弗特打了好球,他也不拍手,也不為對方選手加油。他在看球時,面無表情。
“克里斯·埃弗特應(yīng)該會贏。”即使聽到我這么說,他也只是動了一下眉毛。
克里斯·埃弗特輕松拿下第一局時,老人說了聲“抱歉”,便站了起來。
我以為他回家了,沒想到他拿了兩個熱狗回來,然后遞給我一根。我拿出錢包準(zhǔn)備付錢,他對我搖了搖頭。
熱狗里夾了很多切細的高麗酸菜,滿滿的芥末幾乎蓋住了番茄醬。
當(dāng)我們吃著熱狗,對視時,老人第一次露出了微笑。
“你幾歲了?”老人問我。我回答三十四歲,他說我看起來只有二十四歲。然后,他又笑了笑,嘴角的皺紋上,沾了一坨番茄醬和芥末。
“日本人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年輕?!蔽艺f。
“你住在這里嗎?”
“不,我是來旅行的?!?/p>
饑腸轆轆的我無法靠一個熱狗填飽肚子,于是,我決定去買一種名叫普立茲的咸面包。那是一種很普通的面包,街頭小店里也有。它密度很大,好像把一般的面包壓緊的感覺。拉得細細長長后,扭一下,打一個結(jié),烤的時候,在表面撒上粗粒巖鹽。
我打算買兩個,老人擺擺手拒絕了。
“謝謝,我不太喜歡吃那個?!彼詾槲也桓吲d了,趕緊補充說,“那是猶太人的面包?!?/p>
然后,他又告訴我:“我是從羅馬尼亞來的猶太人,在馬賽住了十年?!?/p>
“羅馬尼亞的吸血鬼很有名?!?/p>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就是吸血鬼,會吸人的血?!?/p>
“我沒聽說過。”
“聽說好像住在羅馬尼亞的特蘭斯瓦尼亞。”
“我不知道,不過,羅馬尼亞本身就是個鄉(xiāng)下地方。”
老人沉默了片刻,但他的視線并沒有追隨網(wǎng)球。
“你覺得熱狗和普立茲面包哪一個比較好吃?”他一邊用紙巾擦嘴巴,一邊問。
“差不多吧?!?/p>
“你不覺得看比賽時,熱狗特別好吃嗎?”
“而且要在大太陽底下?!?/p>
“配上冰冰的啤酒?!?/p>
“對啊?!?/p>
“日本也有熱狗嗎?”
“美國的比較好吃?!?/p>
“我也這么覺得?!?/p>
大太陽下,看網(wǎng)球和足球比賽時,熱狗頓時搖身一變,成為無可取代的食物。吃的時候并沒有這種感覺,只是在日后,在遠離太陽和運動時,它才會變成一種幸福感的象征,讓人回味無窮。
“二十年前,我坐船從馬賽來到美國。之前,我拋下妻子,從羅馬尼亞到了馬賽,在馬賽時,和一個芬蘭女人住在一起,生了一個兒子。我們一家三口來到紐約,當(dāng)時,我兒子十一歲,被移民局關(guān)了一星期左右。之后,我們曾經(jīng)一起去過一次洋基球場,我們?nèi)齻€人一起吃熱狗。你或許不相信,那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吃熱狗。香腸、面包、番茄醬和芥末在嘴里混合在一起的味道,真的是妙不可言。我一直在開出租車,只要經(jīng)濟稍微寬裕一點,我們?nèi)齻€人就一起去洋基球場吃熱狗。”
“現(xiàn)在還去嗎?”我問。老人垂著眼睛說:“我太太死了?!碑?dāng)我問到他兒子時,他一言不發(fā)地搖搖頭。于是,我不再問他家人的事。
克里斯·埃弗特獲勝之后,還有一場比賽,老人卻站了起來。超市紙袋里放著香煙、魚罐頭和牙膏。
“很高興可以和你一起吃熱狗?!蔽帐謺r,老人說道。
“你喜歡打網(wǎng)球嗎?”最后,我問他。
老人回答說:“不,我討厭網(wǎng)球。但我兒子喜歡,他很喜歡一個名叫伊利耶·納斯塔塞的羅馬尼亞冠軍選手。我只是想來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p>
說完,老人離開紅色座位區(qū)回家了。
(張樹摘自湖南文藝出版社《孤獨美食家》一書,李 晨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