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和媽媽失去了他們的孩子，十三歲。整個事件蹊蹺、意外、不可預料。從這所中學畢業(yè)的一位學生回到學校，用刀殺了四個學生，其中一個當時就死了，另外三個死在救護車上和醫(yī)院里，共有一位男生和三位女生。一位老師受傷了，幾乎死去又活過來，是平素不受注意的中年地理老師，事件后受提拔為教導處主任，入黨，不過離婚了。

爸爸和媽媽搬了家，仍然在這個城市，但離開了他們居住了十五年的住宅區(qū)。其他幾位失去孩子和孩子受傷的家長組成“痛失會”，爸爸和媽媽沒有參加。“痛失會”認為學校負有更大的責任，有評論者懷疑女生要借此成名。不過，從110存儲的電話錄音判斷，女生當時描述的跟蹤者體貌特征與殺人者基本相符。但現(xiàn)在無法確定那個人就是這個人。殺人者在警察到達前就自殺了。

爸爸和媽媽答應在公開信上簽字，但不肯和記者談話。有一天媽媽上班時頭暈目眩，出現(xiàn)了幻覺，她下樓去大廈二層的咖啡館，望著行人。收銀員背后的墻壁上掛著深棕木條鑲的鏡框，KEEP CALM AND CARRY ON。保持鎮(zhèn)靜并前進，她心想這很難，不過還是打算試試，試后面那一半。爸爸和媽媽不想再與其他家長見面。中介在兩天內找到了房子，他們開始前進。

有三年時間，爸爸和媽媽嘗試再生一個孩子。先花一年嘗試自然懷孕。然后是試管嬰兒。媽媽的心情有很多起伏變化。她說促排卵針改變了她的荷爾蒙，讓她像一條河流，湍急，狹窄，波動，不停。有一段時間她持續(xù)情緒低落，有時她說疊字，車車，狗狗，去玩玩，像對孩子說話，也像自己變形為孩子。

爸爸和媽媽去了兩次香港。第一次沒有成功，替同事帶了三臺新款手機回來?；卮鹩H屬關于為什么沒有成功的問題時，爸爸比媽媽先崩潰。第二次是秘密去的，也沒有成功，媽媽勸爸爸放寬心，沒什么大不了，也算意料之中，我們還有彼此。爸爸感到自己要發(fā)瘋了，在去機場的路上，他要求下車透氣。媽媽陪他走進與香港的街頭相比算得上空蕩蕩的電子產(chǎn)品商店，正是香港回歸三十周年紀念日，商店為大陸游客打九七折優(yōu)惠。兩人各買了一臺新款手機。飛回家后爸爸換上了新手機，媽媽沒有開封。

還去了一次廣州，一起見從泰國來的代孕母親，很年輕，穿大領口的黑底碎花上衣和寬松運動褲，頭發(fā)盤在腦后，仿佛已經(jīng)懷孕了一般。這一次什么都顯得很順利，求簽的結果是中吉，簽文內容談到山川和萬里長空的秋景。不過植入胚胎后的第81天，皮查婭（中介公司在聯(lián)絡時稱她為小P）流產(chǎn)了。

爸爸認為問題不在精子。媽媽認為在所有這些之后，她已經(jīng)有資格領取輔助生殖醫(yī)學的博士學位?；蛘?，有榮譽患者學位嗎？

現(xiàn)在爸爸和媽媽坐在晚餐桌兩側。他們談了一會兒科技與日常生活的變數(shù)，虛無縹緲的東西，銀行產(chǎn)出虛擬財富，國家在發(fā)生很多變化，人們處在似乎永無休止的遷移之中，這種動能與耐性是爸爸和媽媽不能夠領會的。生在南方的人如今生活在北方，嫌太干燥了。反過來，生活在南方的北方人說太潮濕了。但這些人似乎都能令人羨慕地忍耐下去，在生活中持續(xù)看到新意，不需要做什么真正的改變。一點抱怨和一點回憶，一點陪伴和一點盼望就夠了。

他們意識到晚餐是暫時的。對話是暫時的。永恒的是孩子死去了的現(xiàn)實。日子過不下去了，至少與對方不能，但因為同樣的原因，必須要與這一個對方，把日子過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