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凌
黑壓壓的人群,一進屋就變臉,拿出嚴酷的想象來。這個與我沒有任何共同點的龐大之物,如果離得太近,會在哪里忽然伸出一只腳,不動聲色地踏滅我。我遠遠地望著,找不到連成一體的黑色背部上任何一條縫隙。窗口又是那樣小,從一開始就斷絕了任何希望。
那些擠到窗口近旁的大人,機會也如此渺茫,說不定根本沒有票。肩背有力的他們,面孔在窗口面前卻是完全被動的,幾個人只能同時擠下半張臉,隨著里面的聲音應和。他們臉上現(xiàn)出的神情,如同孩子在父親面前一樣。窗口穿過厚厚的墻壁,是一個通道,從通道的那頭,一種不可知的命運操縱著這邊,除了那些走關系的人,沒有一個人能夠穿過墻洞,觸到那邊毋庸置疑的權(quán)威。售票室里的世界似乎和這邊永無關聯(lián)。
在這里,我第一次領會到人生的絕望。
屋子外面停著不少車,但哪一輛也與我無關。一切只能看父親的,他帶著我們在縣旅社大樓住了兩天,參加完了中考,現(xiàn)在正在屋里的人群中,我已經(jīng)無法在一片黑色肩背里找出他,只能老實地等待。只要走開幾步,我會就此和父親相失,失掉和世界聯(lián)系的線索,我出生后的一切都變?yōu)槲丛l(fā)生。這是我人生中第一個性命攸關的時刻。
父親不知怎么弄到了票,院子里來了一輛卡車,大家拼命擠著爬上去,就像根本沒有票。因為是拉人的車,兩邊的車板加高了,大人們可以爬上去,對我卻高不可及,以往坐車是站在車門踏板上,第二步踏上水箱的臺階,攀到車斗里去。這時只能從車后面,由父親在上面扯著,用盡了力氣從人流中掙出來,混入車斗里的世界。
車上擠得比候車室里更實在,那間房子里還能挪動,這里卻連一只腳也放不下來,我只能擱下一只腳,另一只腳含含糊糊蹭在別人腳踝上,似乎剛才候車室所有的人都爬入了這個車斗。
車開動了,院子里地面不平,車上的人立刻偏倒起來,開始向左倒,緊接又向右倒,中間的人都沒有地方扶,像頭重腳輕的蘆葦一樣毫無依靠地倒過來又倒過去,只是比蘆葦重得多。兩邊的人,像筍子一樣別在車廂板上,承受著整車人反復倒過來的壓力。
幸虧爸爸留心讓我擠在當中,要是擠在車板邊,一定會被壓死的。我擔心車廂板會被壓破,這樣的話半車人會飛出去。但是大人們卻毫不擔心,從進入候車室里開始,他們就變得無所畏懼。
院子里的坑洼是各種車碾壓出來的,似乎那時沒有客貨運的分別,所有的車又都一樣沉重。人車互相穿梭,除了上車下車,很多人是去廁所,這似乎是每個進站的人應盡的義務。
廁所在院子靠里的一排,里面氣氛和候車室一樣嚴肅卻更沉默,一排大人面朝尿槽站著,背后一排人等候他們讓位,個子低矮的我,也夾雜在候補的人群里,輪到位置,認認真真地對著尿槽尿完,一點也不像在家里大池塘岸上,伙伴們站成一排比賽誰尿得高那樣隨意。我第一次領會到,尿尿有時也會是一件莊重嚴肅的事。奇怪的是完全回憶不起尿槽里的騷味,似乎那種嚴肅的氣質(zhì),壓倒了其他可能的氣息。
院子旁邊有座招待所,墻壁是淡黃色的,似乎帶有格子紋。朝著院子有三層走廊,每層走廊和樓梯拐角有路燈,不是普通的電燈。因為這些燈,我一直以為這里是為司機提供的。司機是和我們身份不同的一類人,在鄉(xiāng)下的煤礦,每當他們一只腳踩在車頭上,顯得非常隨意地就站得很穩(wěn),接過下面的人遞上去的鑌鐵桶,熟練地給車廂兩肩的水箱注水的時候,顯得那么高,像是我們永遠也無法夠到。
他們總是故意注滿了水箱,讓最后一些水傾瀉下來,這樣他們就顯得像是在高處澆灌仰視的人群,包括我們出了神的姐姐們。直到后來卡車的肩式水箱改到了肚子下面,這個場景才漸漸消失。
有時候,在車站一直排隊到傍晚,走廊燈亮起來,給石灰墻壁添上了柔和的黃色,樓門口光影落到院子里,像是一張看不出的床單。我曾幾次站在這張床單上,望著寬大的樓梯口,想著走上去會是什么樣,和院子全然不同的生活,我只想得出來一只漆著花的熱水瓶,一股洗澡后的香皂味兒,是在一個偶然上樓的旅客身上聞到的。這和我們處身的院子多么不同。
那些年,車站是縣城最重要的地點,此外有印象的只是縣旅社大樓。我記得中考那三天床鋪上方低垂的帳子,每個床位一個,比鄉(xiāng)下的小很多,像網(wǎng)兜一樣掛起來。走廊穿透整個大樓,從這里一直走到那頭,有很多彎頭岔路,走失了就回不來。
旅社大樓磚墻背后帶著很多管道,有些地方能聽到呼呼冒氣的聲音,像是一半化為了活物,讓人莫名畏懼。還聽說有個大鍋爐,似乎一場爆炸的災禍已在眼前,人們?yōu)槭裁窗堰@么危險的東西安在樓房后面呢,似乎有種我不知道的必須,又含有吸引,踮著腳遠遠觀看,不能看進黑暗里。這幢我們住進去的大樓,和平利運輸公司院子里的招待所,完全沒有相像處。
多年后,我和母親站在嵐皋車站里,找不到下腳處。院子里全是墨水,人群熟若無視地來往,不顧及頭頂和鞋襪被打濕,只是偶爾躲避車輪。墨水是他們與車輪一起親腳踩出的,消滅了一切成形的東西,連一團污泥也不能幸免。我從來沒見過一塊地方被踐踏得這樣徹底。像是在一場葬禮上,所有的人身著黑色,無人出聲,看不見卻無處不在的雨水,消除了一切聲息。
母親說不行,這樣不行,她必須吃點什么,不然肯定會在車上嘔吐。我們踩著墨水穿過院子,買了兩個餅子,不是燒餅也不是煎餅,像這個車站里其他事情一樣,分不出質(zhì)地,也分辨不出味道。我和母親坐上了車,一人一個慢慢地吃著,我發(fā)現(xiàn)我和母親的習慣是一樣的,上車前一定要吃飽,這使人安心,又似乎有些抑郁。雨水隔著臟玻璃流下,舊的水流痕跡粘在了玻璃上,新的水流洗不掉。
這個院子里也有一個廁所,廁所里較為寧靜,我注意到附近院子里的一個水龍頭,水龍頭地下裂陷的石板長了苔蘚。不知為什么,在車上我感到特別難過,似乎是訣別。我開學從八仙下安康,母親與我同行。我其實有些不習慣,卻不能表示出什么,似乎隱隱感到這是最后的一次。
從安康回縣之前,她提出去看火車。
我并不情愿。此前她在院子里的水龍頭下替我洗衣服,已經(jīng)使我有些難為情,那個院子正對著女生宿舍的后窗。為了拆洗被褥,她似乎還去找了伙房借東西,洗衣臺人來人往,我所有的同學都會看見。那時候,有個母親來看望似乎總有點丟面子,何況母親來自鄉(xiāng)下,連縣城都不是。
這也是她要去看火車的原因。我也沒有看見過火車,雖然在城里偶爾能聽見漢江對面的汽笛聲,拉長的尾子到這里還剩下一點。母親的提議使我的好奇心受到減弱,但她微笑著,似乎很堅持,我很少在母親臉上看到這種神情。
我們走上了去火車站的路。從興安門出城經(jīng)過漢江大橋,順著去西安的公路,一直走到一處大斜坡下面。我穿著布鞋,不適合這種水泥路,腳趾有些酸了。這是父母沒給我買球鞋的結(jié)果。他們只知道布鞋或者解放鞋,父親認為穿球鞋就是為了踢足球,實際上我也是這樣想的,這是他不贊成的運動。我想買的卻是網(wǎng)球鞋,這更說不出理由,學校里根本沒有網(wǎng)球。
斜坡上頭似乎有些建筑,有些人往上走。母親說,是這上面吧。我卻堅決認為不是。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堅決地認為不是。我也許看起來并沒有生氣,只是有一點嚴肅。母親卻帶一絲微笑,這微笑顯示出母親知道我的心理,我感到了這一點就更嚴肅。我的理由是火車站會建在江邊,鐵路從坡上往下走,離江岸越來越近,到了距離消失就是火車站了。沒有把車站建在高坡的道理。
我的這個理由不知從何而來,當時卻似乎有確鑿的根據(jù)。我?guī)е赣H往前走,一直走了好幾個路口,母親似乎認同著我的權(quán)威??吹搅似律现参锶笨谔幍蔫F路,甚至駛過的火車,鐵路似乎確實離江邊越來越近,期間母親似乎也提過一兩次小小的質(zhì)疑,我自顧往前走,她也就跟著我??墒呛鋈晃颐靼讻]有希望了,火車站不在前方。
腳酸變成了崴痛,我停了下來,我想到母親的腳也同樣,她也穿著布鞋。這個想法更讓我生氣。我知道自己真的生氣了。并不是為著洗衣服,穿布鞋,或者剛才的錯誤,只是這同樣讓我生氣。母親仍舊溫和地笑著,看著我,雖然以往她并不是個一直沉默的人。我知道我沒法發(fā)出火來。我們又往回走,一直走過了漢江回來,到學校時雙腳失掉了感覺。
以后想起來,那天我們走了二十里路,卻沒有走到火車站。但在一處山坡缺口下,我們看到過橋梁上的火車。在幾株植物的掩映下,火車一節(jié)節(jié)的身體奔馳而過,看上去是嚴肅的鐵灰色。在看不見的地段,火車發(fā)出像動物的鳴叫,卻又不是任何一種家養(yǎng)的牲口。這是我和母親第一次看到火車。這大約也是她微笑的原因。
母親那一輩人中,沒有人看到過火車,連同修三線的幺舅和舅娘,他們賣勞力打好了路基,連鋪鐵軌都沒有看到就回來了。母親去世多年以后,幺舅和舅娘被表弟接到深圳,坐了火車,還乘了飛機。舅娘重復地說,坐飛機感覺好,像在地上一樣平。
那時我知道,母親說的是對的,斜坡上頭正是火車站。只不過那天往回走的途中,我們沒有去證實。這架斜坡實在太長了,跑車站的三輪只送到一半,到車站要多加三塊錢。不管帶著多少東西,我們通常是慢慢走上去,一直到看見迎面的安康兩個行書大字,鐫在候車室的正面,車站似乎是和洪災后的漢江大堤同時修的,顯得很氣派,實際上是把一座黃土的山頭削平了。
有幾次,我站在安康城親戚家一處屋頂上,隱約看見火車從對岸山坡駛過,拖著長長的車廂進入隧道之前鳴笛,像是蟲子入土,發(fā)出一種遠大于體格的尖銳的聲音。高中期間,我沒有再去過那里,聽起來那是一個兇險之處,發(fā)生著宰割、搶劫和火拼的故事。從城中心到車站,無法開設公交線路,長年被三輪車把持,說不清那些司機的來源和身份。他們就像是從脊背上控制著這個城市的一幫。
暑期回家,哥哥講了他一個同學的事。這個同學叫辣子瓣,在“斧頭幫”老大“和尚”犯輪奸案坐牢之后,就成了縣城第一高手,曾經(jīng)拿一條桌子腿單挑“高氏三雄”。一次他路過安康火車站,在候車室等車,遇到幾個地痞調(diào)戲一個姑娘,追到辣子瓣面前。辣子瓣起身干預,還沒怎么動手,對方手指縫里藏著刮胡刀片,冷不防捎了辣子瓣臉腮一下,辣子瓣臉一冷,手一摸已是一條鮮血,不由大怒,放開拳腳,不一會兒幾個地痞都前仰后倒,警察趕到,辣子瓣捂著臉申明情由,不料姑娘已杳無蹤跡,幸虧周圍人做證,警察平時大概治不了這幫小流氓,樂得順水推舟一并押送到派出所,還給學校打了一個電話,稱辣子瓣為“有正義感的好青年”。
辣子瓣回到學校,還受到了表彰,當年高中畢業(yè)招兵,辣子瓣雖然臉上破了相,仍舊掛紅花入伍,風風光光地離校了,成了“斧頭幫”高手中修成正果的一位。這個故事,卻更使我對于火車站心懷敬畏,以為非辣子瓣那樣的高手,是不能稍有言語舉動的。
直到考上了大學,第一次經(jīng)過候車室。最清晰的印象,是廁所小便池壁鋪著瓷磚,一排細長的水柱下流,永遠在無聲沖走人的混濁,瓷磚卻依舊潔凈。廁所屋頂是斜的山墻,有處墻體似乎受潮了,年代一久,透出青苔的底色,使我感覺離開了車站,回到記憶中的某個地帶。
這和汽車站的廁所不一樣,那里的廁所擋板上總是和生殖器有關的涂鴉,又在敏感點添上煙頭的燒灼,似乎是在實行著某種私刑。后來變成黑乎乎的一串傳呼機號碼,再后來是手機號,前面提示著迷藥、槍支或者同性交友。我后來知道,火車站的廁所擋板內(nèi)容也一樣,但卻總?cè)ゲ坏裟欠N印象。
候車室的屋頂很高,掛著的吊燈似乎從沒有亮過,但室內(nèi)依舊敞亮。座椅上各樣的人,衣服大抵是不起眼的青藍,整個像是一塊打著各色補丁的大布。說話帶著各縣的口音,有著大致相同又區(qū)別于安康城內(nèi)的音調(diào),倒使我有同類的安心。似乎安康本城的人多數(shù)不活動,倒是我們這些外縣的人圍繞著來往。有次聽著一家口音熟悉的人,看上去是一個知識分子家庭,要走到極遠的地方,有種奇異的親切,似乎預支了他方偶遇的鄉(xiāng)愁。
嚴峻的記憶來自候車室之外。第一年寒假收假,大雪封住秦嶺,我提前一天到安康買票,售票廳的人頭攢動讓我又想起了縣城的候車室,這里雖然叫廳,其時也是一間大房子,比縣城的候車室大上兩倍,卻容納不下全地區(qū)的出門人。人一直在廣場上排成了扭曲的長隊,最后收成幾束進入擠爆的大廳。人群太擠,廣場上也感覺不出寒冷。等我終于排到了售票廳里,還沒有進入象征著購票保障的單行鐵欄,售票窗口出現(xiàn)了擁擠。
這時我看見幾個警察蹲踞在鐵欄上,手里拿著類似短棒的東西,后來我想大約是警棍,但當時感覺起來更像是類似洗衣棒的棒子,向著忽然騷動起來的人群頭頂打下去。我心中強烈地震了一下,似乎售票廳里馬上會一片騷亂,浪頭會撲滅那幾個蹲在高處的警察,與其說我是為人群不平,不如說是擔心他們。但是情形相反,涌動的人頭順從地被幾根棒子打下去了,像是在一個正常孩子身上突然發(fā)作的羊角風被大人強力壓下去,人群繼續(xù)安靜地買票,剛才的騷動無影無蹤了。我得以繼續(xù)排隊接近售票口,心里卻想,要是剛才我在人群里,棒子是否也會落到我的身上?雖然我是一個大學生,看起來不是擾亂秩序之輩。剛才那股涌動起來的人頭里面有些什么人,或許并不只是背上扛著蛇皮袋鋪蓋卷的民工。但他們此時也全歸于無聲。
我排到了窗口,警察們繼續(xù)蹲在我頭頂監(jiān)督著,又變成了最可靠的保護者。我注意著自己的舉止最合乎規(guī)矩,掏出學生證,讓他們在心里肯定地說:嗯,這是一個大學生,他不會做任何不規(guī)矩的事。
但第二年暑假,我仍舊領略了人生中初次嚴重的屈辱。我在城中心汽車站搭三輪車,剛站到路邊便被一半強行地拉上了一輛,看到這輛上只有我一個人,相鄰的一輛上已經(jīng)有三個,于是心意一動,下車到另一輛上,這引起了先前車主的憤怒,立刻來拉我下車,雖然被這輛車的車主擋住了,卻站在車頭蠻橫地罵著“碎慫,你下來,我錘死你”之類的話,總之是安康口音的罵人話中最毒的那種,高中三年中,我一聽到這種罵聲,就頭皮發(fā)麻,現(xiàn)在他把安康話中最惡毒的話都扔出來了,一邊又往車上撲,要來打我,被這輛車主擋開,他就把嘴里在嚼了半截的甘蔗扔過來,甘蔗和碎渣子扔到了我的臉上,我似乎像被定住了一樣,一聲不響,心里的驚濤駭浪像售票窗口的人群,瞬間涌起又凝固,就是無法邁出跳下車,和他拼命的那一步,其間只隔著一條線,卻永遠也邁不出去。
我的臉像安康郊外隨??梢姷氖扛G子,燒得要燃起來,卻終究在心里悶熄了。這就像一個比死亡還要殘忍的過程,只有這輛三輪的車主是唯一的保護者??偹汩_車走了,車主開著車轉(zhuǎn)頭對我說,剛才要不是我擋住,你今天就著了。又說,往后上了誰的車,不要隨便下。我心里這會愿意相信他說的對,雖然我上那輛車是差不多被強拉的。剛才的災禍,不管如何是過去了。
車走到火車站廣場斜坡的腳下,有兩個人卻下車走了,他們并不是到火車站。三輪車轟轟地又把我拉了半路,到了平時停車的地方,我掏出三塊錢車費,車主并不接,看著我說,剛才這趟上坡只拉了你一個人,你要多給五塊錢。我說車上還有一個人啊,車主卻說,他是跟車的。那人也看著我,他雖然是外縣人的面貌,卻不出聲。他腳下還放了一個黑色編織袋,但并沒有提袋子下車的意思。我才明白他是車主專門找的外縣人,平時就坐在車上招攬生意的。
我問能不能少點,車主短促地說不行。我掏出了八塊錢給他,下了車,一個人爬著斜坡,腳步無比沉重,像是走不上去。心里充滿了被騙和自責的難堪,似乎剛才的多付錢,比上車時的情形更屈辱。臉卻再也燒不起來,只剩下完全的灰暗和沉重,像是人生中所有的自尊被從此摧毀了。
汽車可以留下來等人,人也可以爬到它的頂上去綁東西,它隨時都可以停下來。火車卻是一種不等人的東西,我從來都不能想象它在途中剎車,小學課本上學到的火車剎車的情節(jié)都和人命及英雄行為連在一起,是一種讓人無比崇敬又膽戰(zhàn)心驚的事。但最嚴厲之處仍舊在站上,在檢票口,比起進站,出站的時刻更嚴峻。
有一次在重慶菜園壩,送完人我有些心慌,因為站臺票一時找不到了,擔心自己出不去而被扣起來。出站時候被查扣,是火車站帶來的另一重畏懼,自從進站上車,一次次地被查票,在車上還可以罰款補票,只要不是罪犯或者帶有危險品,都有彌補和含混過去的機會。出站這次卻似乎是性命攸關的。整趟路線都走完頭了,還有什么補救的余地?拿什么證明你的動機?
面對查票的出口,像是剛來到這個世界上,一無所有。沒有票證,就是罪犯。我曾見過在出站口被扣下來的人,他們似乎還在跟穿制服的人交涉,但我不敢去想他們的后果是什么,從此或?qū)⑼耆煌?,走上一條不歸路。
站在菜園壩的鐵軌中間,我想到如何逃出這個車站,從里側(cè)的陡坡爬上去,坡頂就是兩路口的馬路。但這根本不可能,邊坡覆蓋了光滑的水泥,頂上垂下來幾條植物細弱的蔓須,只能供一只螞蟻,或者頂多一只松鼠攀緣,鐵路外邊是江,還有圍墻,江岸只有極狹窄的縫隙,根本不可能往那個方向去想。我聽過有些人說的,順著鐵軌一直往前走,不要泄氣,不被鐵軌的長度嚇倒,最終是能走出去的。
可是那樣也很危險,有人站在鐵軌盡頭檢查,那時又怎么說呢?比在這里的時候更加無助。那意味著加入另一群人,決心逃脫,再也不會有人相信,你是丟了票。軌道兩旁延伸的圍墻,有些連接處比較矮,在這樣危險的時刻,似乎可以攀爬出去。西安火車站的進口跟這特別像,軌道在一個凹槽里穿行,冗長得像沒有到達的時候,兩邊是高出圍墻的土垣,似乎圍墻不過是向上攀越的借力??墒悄菢拥那樾?,里面實在含有一種驚心的決絕,我從來沒有讓自己走到那一步,寧肯束手就擒。
幸好,我的手指在褲兜底部觸到了站臺票。那些年中丟票的恐懼,一次也沒有成為現(xiàn)實,卻保留在我頭皮下的某個地方,緩慢地消逝,直到被在安檢口查身份證代替。我發(fā)現(xiàn),我總是那個容易被從人流中挑出來的人,還好我的信息里暫時沒有犯罪記錄。但或許有了呢?一次不經(jīng)意的聚會,網(wǎng)上出格的發(fā)言,打了某個電話。怎么知道哪一刻,是不是暗中丟了身世清白的憑證呢?
售票廳門口總是貼著幾張尋人啟事,黑乎乎的字體,帶著一張無人能夠辨認的頭像,指示一個在人流中就此消失的人。
在車站,一個人的消失是容易的。這些人大多是外地的,從四川過來,到某一站下了車,從此丟失了。他們總是有某種疾病,長期或者偶然的,和我們不完全一樣。但似乎也有一張,寫的是一個完全正常的人,到這里下車后就再無音信了,沒有原因,他的親人似乎也因此惆悵。我看著那些印刷粗糙的傳單上黑乎乎的照片,常會想到那次在縣城的候車室,我如果和父親走散,會出現(xiàn)在這樣的傳單上,而我一無所知。似乎有一種東西,在阻礙失蹤者和尋找他們的人,把到處電線桿子上的傳單變成無力的安慰,被風揭下。
去年,我參加一個智障人士權(quán)益保護座談會,見到一個被人販到黑磚窯當奴工的智障人士。其實他并非智障只是內(nèi)向寡言,記憶力卻極好。他的嘴上有一個缺,我以為是兔唇,后來知道是不順從被鐵棍打的,腦袋邊上也有塊地方凹進去。他起初在三原磚窯里,后來因為風聲緊,老板是安康人,將他帶到安康田壩鄉(xiāng),伐木燒炭窯,采藥。一塊有幾個伙伴,都是智障,只有他一個其實是正常人。
一個伙伴因為總是干不好活兒,不聽話,被老板一家人動手打死了,埋在一處坡上。是他和老板的兒子一起去埋的,坡上都是沙土,很容易挖坑。埋了人之后他就又跑了。以前他跑了兩次,每次捉住就拿鐵棍打一頓,嘴上和腦袋上的凹缺就是打出來的。這次他趁在工地上幫人蓋屋,翻院墻跑了出來,鉆樹林子走小路,問路到了安康火車站。在火車站候車室外邊乞討了十天,攢下了二十塊錢,才買票坐火車回了關中。
這次開會之前,他帶保護組織的人去田壩找那個小伙計的墳。老板一家人已經(jīng)跑了,誰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明明記得埋人的地方,在一棵長瘤節(jié)的拐子樹下面。這種樹關中沒有,他問過,所以記得清楚。但挖出來只有沙土,顏色淺于周圍的,應該是聽風聲轉(zhuǎn)移走了。跟他一塊去挖墳的老爹,尋找了兩年多失蹤的孩子,不知道被埋的是不是,只能在安康火車站張貼了尋人啟事。
所有的啟事總是印刷粗劣,留著一個有姓無名的傳呼或手機號碼,注明必有酬謝,令人懷疑的千篇一律。我疑心在親人心里,啟事上的失蹤者已經(jīng)預先死去了。
我有個本家叔叔,原來是個能人,因為砸人家的電站坐了幾年牢,出來后精神時好時壞,后來和幾個鄉(xiāng)親趕季去新疆摘棉花。走了幾個月,家里忽然接到一個甘肅地方火車站的電話,忘了是敦煌還是武威的,說是死在他們站上了,根據(jù)遺體的身份證查過來的。嬸娘本來和他沒感情,家里人也沒去領。
多年以后,我聽到一個同行回來的老婆子說,當時他中途非要下車買東西,旁邊人勸不住,人很擠,下去就沒上來。從下車到被發(fā)現(xiàn)死亡,中間隔了半個月,他應該一直留在車站,沒有人注意。別的人去了新疆后,被當?shù)氐睦习蹇燮饋?,用大狼狗和打手看著,強迫摘棉花,一天只給兩頓飯,還說工資不夠抵飯錢。他們都欠了老板不少錢。等到棉花摘完了,老板再把人扣起來無用,才放了他們,說是免了他們的債。
他們都是靠去時身上剩的一點錢,加上逃票說好話回來的。要是列車員狠心趕她下車,她也要像本家叔叔一樣留在站臺上,變成遺體后才被人發(fā)現(xiàn)了。
我在這條鐵路線上平安來往,只因為和舅舅叔叔們不一樣,我識字,是大學生。但是在每次上車的時候,我的心像戰(zhàn)斗片中握在英雄手中的酒盅子被壓榨了,從未復原?;疖嚨纳碛霸诖巴怦Y過到站,檢票員放人,拿著一張票使勁地奔跑,那時的票也沒有后來大,好像命就這么攥在手里,一不留神就被身邊的人撞掉了。有次在西安上車,我的一個包被人從肩上生生擠斷,掉到路軌下去了,我不知哪里來的勁,拼命似的大吼了一聲,身邊瘋了一樣往上擠的人發(fā)了一下怔,在這一怔的間隔中,我佝下身把包從車肚子下扯起來,如果他們這時仍舊往上擠,我也會被他們擠到車肚子下去。
好多時候,只有這個一怔的時間,我從別人手里搶到了??墒请y道我會永不失手嗎?
有兩次我在安康火車站站臺上,看到人跳下站臺,很快地從??康幕疖嚩亲拥紫裸@過去。我從來不敢嘗試這樣做,從一個這樣龐大的隨時會動的肚子下面鉆過去。有一次,一個人從我面前的火車肚子底下鉆了出來,他剛出來,火車就啟動了。這個人回頭和我一起看著火車啟動。他忽然對我笑了笑,像是不好意思。
我把臉貼在車窗上,在那個世界里盡量往前走?;疖囀裁吹胤綋鋼涞孛皻猓L嘆一聲后停下來了,不知道打算停多久。有時又聽到不知遠近的汽笛。一列車啟動了,我的心總是跟著這列車走一走,到了什么地方再回來,又跟著下一列走,最后再回到自己車上。
我不知道跟著一列我沒有搭乘的車,會走到什么地方。那些在火車站工作的人,有時提著釘錘和扳子敲敲鐵軌,聽聽聲音。有的只是坐在調(diào)度室里控制信號,調(diào)動進出站的車。他們的心如果隨著車輛走動,會經(jīng)歷多少次出發(fā)又折回。
他們的外表看起來沒有變化,心里卻裝下了太多的到達和分離,是所有來去的旅客相加在一起的。我想到一部蘇聯(lián)電影《兩個人的車站》,鋼琴師被小流氓打壞了臉,又被女人的手撫慰。在其他地方,他們無法相遇,只有在人群不停來去的車站上,他們停下來相守在一起。
有一晚上回安康太晚,住在車站賓館,窗下就是排了好寬的鐵軌,火車來去的汽笛,短促得像動物的吼聲。望著那些延伸出去的鐵軌的微光,不知道自己的心到了哪里,也許是未來,卻是永遠不會真實達到。想象總是走在前頭,改變了未知的軌跡。只有永不出發(fā)才會留住真實,就像那一對男女主人公做的。
幾年之后,我在安康師專教書的時候,認識了一個車站的派出所所長,他每周從那個小站來看妻子,我和他下幾盤象棋。據(jù)說他在站上是高手,卻總是輸給我。我想到那個小站的情形,像我在火車上看見的,一排白色和底部漆成綠色的平房,也許前面有菜園的籬笆,爬上瓜豆的藤蔓。一個穿制服的人立正站在空空的站臺上,目送火車經(jīng)過,似乎這是他人生的全部職責。
我想起《日瓦戈醫(yī)生》的一句話:火車站是記憶最可靠的保險柜。
在菜園壩火車站的柜子里,保存著我記憶的另一張底片。它的茶座候車室里有很多塑料大樹,還掛著真的鳥籠子,里面的畫眉對著翠綠的塑料樹葉鳴叫。這里的人平時要少一些,今天卻也多起來。我們站在一棵樹下,聽著畫眉叫,沒有說話。檢票時間到了,妻子趙玲和姨妹向著檢票口走去。姨妹是聽說我們的關系出了問題,從陜西趕過來的。
人流緩緩又急切地蠕動,我站在兩個檢票口的中間,跟著她們往前走,從家里開始的沉默延伸到這里,像是那個早上經(jīng)過空蕩蕩的車站,完成一種沉悶的義務。
到了檢票口,檢票員接過了趙玲和姨妹的票剪掉了,她忽然回過來望了我一眼,眼睛里的淚水閃著光。我不知候車室里是哪里來的光線,把她的淚水照亮了,這一刻她像是放下了以前的爭執(zhí)和沉默,表明她的留戀。這只有一瞬,姨妹催著她走,身后的人群往前涌,我默默地看著她。眼光的交換中,卻像是有什么改變了,一個約定暗中保留了下來,示意不是生死訣別。
有什么比檢票口最后的一瞥更短促又長久的呢。輪軌的堅實,意味著鐵一樣難以改變的道路。只有晶亮的眼神和信號燈保留希望。菜園壩的鐵軌依山而鋪設,在狹窄的地帶,延伸出去很遠。像是肉聯(lián)廠前面的車站一樣,所有的車次到了這里都調(diào)頭回返,它的最后幾節(jié)鐵軌長期閑置,浸染了青苔,一格一格地長出野草花朵。
我在一首告別的詩里寫道:我們在鐵軌間采擷,雙手提滿信號燈,每一次的揮手和垂下,都可讓火車開,或停。
妻子的火車走出去一段,要拐彎進入隧洞,穿過重慶城區(qū)下面的山體,到達下一站沙坪壩,也就是火車北站。那里是她離開之前教書的學校,來重慶一年多的奔波后,通過一個丈夫在北站當領導的阿姨,好容易找了這么個代課職位,每天乘車往返,我們的生活看似漸漸安定下來。
回想起來,那是我們十幾年婚姻中真正安穩(wěn)的一段日子。如果這段時光延長下去,似乎也可以接受??墒撬鋈婚g就結(jié)束了,從此一切無可收場,像那兩條分別通往大渡口和沙坪壩的鐵軌,在出站不久分了岔,開始還看不出來,卻從此越來越遠,無人可以讓這趨勢停止。
多年后我想到,她在沙坪壩教書的日子,我從來沒去看過。我熟悉那個車站,在沙坪壩步行街的坎下。每次經(jīng)過步行街,幾排有些寥落的鐵軌一覽無余。卻不知道何處是她的課堂。我從來沒有熟悉過她的課堂,只聽過一兩次她的課。這么多年來,對于她最重要的一部分,我沒有真正去了解。
在檢票口,我看見了她眼睛里充盈的淚水,卻來不及去懂得。那些年,我心中充滿了洶涌的沖動,難以靜下心來體會什么。那一刻眼光的約定,它的質(zhì)地或者比一切水泥和鐵軌的鑄造更堅實,或者僅僅含有淚水的脆弱。
在安康站候車室里,一個女孩走到我面前。她穿著紫色衣服,肩上挎著一個書包,著意地看了我一眼,似乎她早就認識我,眼神中有一種特別的說服力,卻又包含著膽怯,似乎這膽怯和誠懇不能分開。
她的身形也有個地方很特別,似乎是在已有的纖瘦上,又減去了一分,即使是在當時喜歡纖細女孩的我的眼里。她看我沒有反應,就轉(zhuǎn)過了身去,面向我旁邊的一個。這時我忽然明白,她是在要錢,同時腦子里嗡了一下,想到她顯得纖細過了一分的原因,是沒有雙臂。
她的書包帶子很長,順從地貼在身上,露著一個不顯眼的口。不出聲求討,只是用沉默的眼神看過去,幾乎看不出地微微鞠一下躬。我一時不知如何舉動,似乎她剛才眼神里的深切阻擋了我,和我之間不是一個真正的乞討和施舍的關系。我只是看著她一路沉默地走過去,每次只是看人一下,連頭也不點,似乎少去了雙臂的同時,她的眼睛里因此多了一些什么,只此已夠了。
以后我在安康火車站,總會時常想起她,卻再未見過。我一定是欠了她一點什么,為了當初的那一眼。也許再一次見到她,我仍然不知道怎么辦。但我再沒有見過她。似乎她決心只出現(xiàn)一次就失蹤,把一份欠缺永遠留在那些沒伸手的人心里。
直到去年的一天,我想寫一篇候車室的文章,想起在網(wǎng)上搜索那個無臂女孩的信息,竟然找到了網(wǎng)友多年前拍下的照片,照片上女孩穿著紫衣服,正是我在車站遇見的。
只是這張沒有平靜示意的眼神,倒是濕潤閃光,眼淚馬上要墜下來,或許由于面對鏡頭的效果。我知道那次的遇見,并不是她在火車站的唯一一次。
索性又用心搜索了一回,發(fā)現(xiàn)去年有人在北京一家書店拍下了一張無臂少女的側(cè)面照片,穿著黃色短衫,露著一絲微笑,除了缺少雙臂,應是一個漂亮大方的姑娘,一時無法和候車室里那個紫色少女聯(lián)系起來。但文中標明了來自陜西省平利縣,顯然是同一個人。
她怎么由安康來到了北京?我在北京只碰見過一次平利人,是在地鐵13號線上。當時聽見兩個年輕的打工仔說話,是家鄉(xiāng)口音。家鄉(xiāng)的八大縣口音是近似的,湊上去一問,竟然是平利人,一個是縣城,一個是沖河口的。我告訴他們我是平利人,他們并無表示。我的八仙口音和他們的也不完全一樣。她是西河人,網(wǎng)文還寫了她的名字。我想到一個在縣政府工作的朋友,他有一個習慣,經(jīng)常中午騎摩托車出去遛一趟,我設想他一直騎到西河,找到她家的門戶。
他聽了很熱切,說先打電話問問。第二天他的消息過來了。說她是十歲那年,因為爬上臺子去摸變壓器,兩條手臂都切掉了。她們家在當?shù)睾艹雒?,聽說并不窮,還起了房子,大人帶著她長年在外乞討。并且,聽說她還出嫁了。
我想到她在書店的照片,秀美的臉龐,微笑,全然褪去少年的苦澀,依舊清亮卻少了潮潤的眼睛,胸前柔美的隆起。雖然缺了雙臂,或許仍有人愿意愛她。
候車室目光的相遇,是埋在年代深處的一抹紫色,苦澀中尚含親切,卻難于輕易取出了。我沒有想到在北京去找她和她家人。在過于寬廣的北京,她不需要再待在車站候車室,我在各條地鐵上也從來沒見過她。那么她究竟是在哪里?在做什么?也許,我們會在過年回鄉(xiāng)的時候,在北京西站的候車室里碰見?
有一年,在北京西站旁邊一處站牌下,趙玲的二叔接我們?nèi)チ监l(xiāng)玩。二叔是當年上工農(nóng)兵地質(zhì)大學走的,單位在周口店,在良鄉(xiāng)安家十幾年了。家鄉(xiāng)的頭一門離了,現(xiàn)在的二嬸是良鄉(xiāng)本地人。二叔有好多年沒有回鄉(xiāng)了,聽說是二嬸怕他回去花錢。
奶奶過世那年二叔回去,給幺姑家兩千塊錢。那年岳母正好搬回八仙,知道以后心里不平,叫岳父寫信給二叔,說家里開店虧了本,兩個娃子上學經(jīng)濟困難,要支援一下。二叔就又給岳父寄了兩千塊錢。誰知道岳父收到錢并沒有帶回八仙,自己買了一件帶羊毛里子的大衣,別的錢打麻將輸?shù)袅?。岳母還以為二叔沒寄錢,說他偏心,岳父才承認了,岳母氣得了不得。那次之后,二叔就再也沒回過鄉(xiāng)。
二嬸也不喜歡家鄉(xiāng)的人到二叔這來。飯桌上,二嬸提起張家勇兒的事。張勇兒本姓侯,母親早年聽信了人口販子,被拐賣到河南,后來逃回八仙,帶著勇兒嫁到張家,勇兒也改了姓。張家頭一門兩個孩子,勇兒自小喜歡在岳母家玩,有時晚上給岳母打伴。他十五歲就出門打工了,人聰明,在加油站里當過保安,在北京開過蒸面館子,有一陣在良鄉(xiāng)一個餐館里做,常常到二叔家來,一來就喊叔叔嬸子,經(jīng)常帶些涼菜,說是館子里剩下的。二叔退了休沒事情,身體也不好,勇兒還能陪他下下象棋。
二嬸見他嘴巴甜,又總帶東西,也不好說什么,還給他介紹了對象,是二嬸一個遠方的侄女海霞,海霞有些老實,是獨生女,家里要招女婿。結(jié)婚的時候,二叔還當了證婚人,當時照了一些在餐館辦婚禮的照片,寄到岳母的店里,勇兒穿著西裝打領帶,胸前戴紅花,臉上有些玻璃的反光。
可是勇兒忽然被餐館開掉了,二嬸打聽到人家說他偷東西。勇兒對二叔解釋說,海霞喜歡吃包子,老是要他從餐館帶,帶多了就發(fā)現(xiàn)了。勇兒說自己打算繼續(xù)開蒸面店,夏天來了不愁銷。有天勇兒帶海霞來玩,騎了一輛新自行車,二嬸就懷疑了,說他哪里來的這樣的自行車,一定是偷來的,可要小心連帶上我們。問海霞,也問不出什么。二嬸就硬要二叔去派出所反映,說他要真沒事,你反映也不要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