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默
市場是塊調(diào)色板。
經(jīng)常去市場買菜,使我有機會接觸五顏六色的人,看見經(jīng)過調(diào)和異彩紛呈的情景。
譬如有一類人,他們賣各種蔬菜,像黃瓜。顧客們往往以頂花帶刺為依據(jù),來判斷它是否新鮮。他們?yōu)榱擞项櫩蛡兊男睦恚瑢ち酥e花安在黃瓜頂上,又不停地用礦泉水瓶灑自來水,營造一種虛假的新鮮水靈效果。有經(jīng)驗者不被這些小把戲所迷惑,彎腰探手摸一摸瓜身,平滑無刺,當然也沒有被密集刺中的疼痛,當即斷定它已經(jīng)不新鮮了,扭頭便走,留下露餡的它如一個棄兒。
他們不是真正的農(nóng)人,不懂得土地上扎根和生長的事兒,不熟稔被農(nóng)諺催生和收獲的香火。他們只是蔬菜起早貪黑從上游流經(jīng)的一個渡口,到了他們手中,再往前一步,就是顧客們的餐桌和胃口了。對土地的冷漠,與農(nóng)事的疏離,使他們壓根兒忽略了花朵可以偽裝,但遍身從肉里往外長出的刺呢?直面密密麻麻的刺,誰都無能為力,除了黃瓜自身。
有時我也會看走眼。譬如那個賣水果的中年女人,她黑如暗夜的臉龐,仿佛曬了一個中年的太陽,憑著這張臉,我一眼便認定她是真正的農(nóng)婦。她賣的是當季的桃子和花紅,它們分別被盛在了扎根鄉(xiāng)土的箢子中,由于怕箢子蹭壞了細皮嫩肉的它們,她先在箢子里墊了一層粗布,它們就溫暖地躺在了布上。她的臉龐,那兩只箢子及粗布,都使我相信她賣的桃子和花紅,與市場上相同面目的它們不一樣,它們是被她一滴汗一滴汗地、一天一天地在自家地里守望著長大的,她也的確是這樣跟我說的。我不再懷疑,也不再猶豫,乖乖地掏錢拎回了一大包她的汗水與日子。
第二天,在另一個市場上,我又碰到了她,她已不認識我。她的身旁停著一輛農(nóng)用車,車打開一側(cè)門,就是一個流動的攤位,上面堆積著桃子和花紅。她的面前沒了兩只粗拙模樣的箢子,也沒了素樸面孔的粗布——這些被她暫時充作了道具,證明她和她的桃子與花紅來自某塊土地后,隨著她身份的急遽蛻變,她已經(jīng)不需要它們,無情地遺棄了它們。
我理解她這樣做,只是想利用顧客們愛買自賣攤頭的心理,就像孩提時我頭戴柳條編的帽子試圖藏起自己一樣,她擺出一些道具來偽裝自己,僅僅為了多賣一些東西而已。
一位姐姐一年到頭地從上游接了蔬菜來賣。她恨鐵不成鋼地對我說,你們這些城里人啊,滿市場地想買自賣攤頭的菜和瓜果,怎么就不動腦子想一想,現(xiàn)在叫拆遷和開發(fā)鬧的,誰的手里還有地?有地誰還愿意種?
這樣說著說著,迎面走來了一位年紀更大的姐姐,推著一輛三輪車東張西望,車上橫七豎八地扔著一穗穗玉米。
她瞅了個空兒,停下了三輪車,不是先將玉米們倒下車,而是從車后抓起一株玉米,靠在了車子邊兒。
這是一株真正的玉米。若以審美的眼光來看,它是玉米中的俊男靚女,方方面面都出了眾的。它一人多高的身量,要多挺拔有多挺拔,渾身上下青衣綠褲,長長的葉子舒展水袖,隨風綠綠地一弄,空氣就被染綠了;直直的腰桿從血液里崛起,頂著一頭紛披的花穗,仿佛一頂草王冠;腰間揣著一穗飽滿騷動的心事,一綹火紅色的流蘇,搶先挑出了青春的旗語。。
一株玉米,被從土地中連根拔出,追隨著她進了城。
它的同伴們被嘩啦倒在了水泥地上,唯有它,一株長腿的玉米,羨慕地俯視著它們。同伴們快被賣光了。有人盯上了它。她不樂意。她要等賣得差不多了,再決定它的去留。
直到賣完,她都沒舍得掰下它,而是將它放到車上,又推了回去。
它似乎有點兒明白了,從頭到尾,它都是在以身證明同伴們和它一樣,都來自托舉起它們的平原大地,烤著同樣的太陽火,洗著同樣的月光浴。
而對她來說,它就是一盞貼滿日子的燈,顆粒金黃撥動著親情的火苗,照亮她生命中的黑暗,一季又一季。
(黃蕓薦自《中外書摘》)
責編:Es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