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明茂
平生只見過兩次黃河:一次冒昧造訪,一次不經(jīng)意邂逅。
2008年夏天,我啟程前往鄭州。那天下著暴雨,列車駛過東明縣黃河大橋,速度出奇得緩慢。那時,我還沉浸在睡夢之中。忽然,耳邊傳來一陣騷動,幾個南國口音在那里大驚小怪:“快看,快看,黃河!”一剎那間,我睜開了眼睛,隔著厚厚的玻璃,隔著密集的雨絲,看出去——
橋下,奔騰的黃河水有如脫韁的野馬從西往東飛馳而下,一個一個的漩渦,雖然看不分明,卻也能夠感到那種睥睨一切的氣勢。一眼的橙黃,一眼的白色浪花,此岸到彼岸,無頭無尾。在列車駛過的將近10分鐘里,整節(jié)車廂沉浸在靜謐無聲的奇妙氛圍里。沒有人說話,也聽不見聲響,大人孩子幾乎全部涌向車窗。尤其是對面一位白發(fā)蒼蒼的老人,掏出手帕不住地擦著眼鏡片,從那顫動的嘴唇上,我能懂得他那份激動。此后很長時間,列車里都被這種激動的心情籠罩。打撲克的支著頭尋思,說笑話的壓低了嗓門,甚而孩子的哭鬧也明顯減弱了幾分。過了東明不多久,老人就下了車。收拾行李的時候,他說:幸虧列車晚了點,讓我看見了黃河本來的樣子。
時隔一年,因事前往東營,行程只有三天。很不巧,在東營時,瓢潑般的雨水沒有停歇過。倚著門口,焦急地看著一點不見減弱的雨勢,無可奈何。朋友準備了精美的酒菜,安慰我:“見不得黃河,還可以看看雨景嘛!”迢迢近千里,我是來看雨景的嗎?我的不耐煩很明顯地顯示在臉上。朋友無奈,趁著雨勢稍弱,招了一輛出租車。
到了黃河邊,我和他各擎一把黑雨傘,站在一處民房的旁邊。四周是望不到邊際的漫漫黃河灘涂,蘆葦、水紅花鋪天蓋地,稍許留神,還有野鴨和葦喳(注:一種水鳥)輕輕的私語。隔著老遠,就是黃河入海處,寬闊的海面,一條流速已經(jīng)非常緩慢的母親河。交際處,一條長長的弧線,涇渭分明。線的那一邊,清澈如許,稍微挪一下視線,這一邊依舊渾濁不清。黃河在平靜地入海,大海也平靜地接納黃河。完全不似兩軍對壘,分明就像一個母親對另一個母親平和地擁抱。也許是朋友見慣了這種陣勢,短短半個小時就催促了我不下八回。而我遲遲不動,直到一陣更強烈更暴虐的風雨卷走了我們的黑傘。
民房的主人大概聽見了動靜,穿堂過廈繞到大門前,連拉帶扯地把我們拽進屋里。我頗不好意思地到門口擠干了衣服上的雨水,才找了個馬扎坐下。主人是一對中年夫婦,又是沏茶又是倒水。很快,我們就嘮在了一起。我說:這就是黃河入海嗎?怎就如此平靜?一臉慈和的女主人已經(jīng)蹲在屋門前面宰殺黃河大鯉魚了。她一邊熟練地刮著魚鱗,一邊微笑著說:“這有什么?到家了唄!”很平和的回答。浪跡天涯的游子回了家,還需要多大的陣仗嗎?
(選自《揚子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