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明萌
第二次見林超賢的時候,他剛運動完,緊身服裹身,哪里看得出過了50歲?說話中氣十足.音量隔著玻璃都能打穿。眼神堅定,又有些混沌。一副受過苦卻又純粹的樣子,像沙粒里的鉆石.亮得刺眼。睫毛很長,甚至長過上下眼皮的距離。后來采訪海清,聊到睫毛,她說在現(xiàn)場總是會和導(dǎo)演打趣:“導(dǎo)演,你別用假睫毛戳我?!辈虐l(fā)現(xiàn)原來大家都注意到。
林超賢的苦日子很長,入行二十多年.電影沒有一部賣座。90年代初趕上了香港電影黃金時代的尾巴,學(xué)了些本事。跟著陳嘉上拍電影,白天在片場死打,沒工資,晚上去機場開出租車補貼生活。獨立當(dāng)導(dǎo)演了,遇上亞洲金融風(fēng)暴,沒人投資電影。這一波過去了,盜版潮又開始,電影院票價從50元降到25元也沒啥人看。挨過去了,SANS波及香港.沒人敢出門拍片。接下來又是金融危機。到底是為什么堅持下來的呢?
從2008午的合拍片開始,《證人》《線人》《激戰(zhàn)》《逆戰(zhàn)》《破風(fēng)》.風(fēng)格大變,竟然也走出一條路來。北上導(dǎo)演大多水土不服,他反倒因投資的擴大放開了手腳。該驚險驚險,該刺激刺激。當(dāng)年的本事開出了花.內(nèi)地觀眾眼前一亮,竟然有電影能媲美好萊塢的動作場而。《湄公河行動》大概是這么找上門的.公安部牽頭,最后票房口碑大豐收、《紅海行動》隨之而來.海軍全力支持,片子更上一層樓,53歲終于迎來了人生的巔峰。
這樣的生活是他想要的嗎?他當(dāng)然也沒有意識到。那些苦日子也沒人愿意過,況且等到五十多歲才沖破困局,實在過于漫長。不過看著他那么有神的眼睛和那么長的睫毛,應(yīng)該還能拍出更多好片吧。
大家都是這樣嗎?當(dāng)時苦不堪言,事后過眼云煙。就像記者趕稿、導(dǎo)演死扛著拍片,只好安慰自己,樂在其中。
最樂在其中的大概是《江湖告急》,傳言當(dāng)時香港只有兩部電影在拍,這是其中一部。它幾乎被所有人認(rèn)為是他最后一部電影。結(jié)果呢,這部反類型的黑幫片笑點十足,每個鏡頭都苦中作樂。不過可惜啊,從那以后他再也沒那么有趣了。
第一次采訪意猶未盡,本想補一個電話采訪,沒想到導(dǎo)演直接說明天再來一次吧,我也好久沒有講過這么多話了。他的傾訴欲真強啊。
不過整個過程都是笑著的,或許是心情好,采訪前被數(shù)次提醒要用粵語,見我時間了句你會不會,就改用國語了。
宣傳說導(dǎo)演之前國語表達(dá)不太順暢,講的話也容易被誤解,跟我聊的時候倒是沒太顧忌,只是語言轉(zhuǎn)換有些慢,加上口音.配上長長的睫毛,竟有些可愛:
想到當(dāng)時做彭于晏的稿子找林超賢做外圍采訪,他和監(jiān)制正在拍《紅海行動》,電話打到摩洛哥,隔著屏幕都能聽到呼呼大風(fēng).說出來的活都裹著沙子,顆粒感十足。如今以這樣的方式面對面.是緣分吧。
又一次深夜走過香港的街道.難得住在尖沙咀,雖沒了白目的熙攘,夜里也盡是煙火氣——繁華地方的特權(quán)。南亞人在重慶大廈門口說著咖喱咖喱,帶著酒氣的大叔從路邊小巷探出頭來。某個拐角不知道去了哪里,走進一片夜深人靜。
我又不可避免地想起春夏了,兩年前的采訪,也是這樣混混沌沌的夜,3月的香港并不涼爽,悶熱的空氣密不透風(fēng),厚實的高樓,狹長的街道,若有若無面無表情的路人,另一面的香港。在這樣的城市生活,會不會有分裂感?
又想這種分裂感存在于很多地方.比如林超賢白天拍戲晚上開出租車的時候,那不是漫無目的地疲于奔命,或是有理想有夢地沖向未來,而是一個人可以置身不同時空切換角色,互不干擾又都得賣力,這種感覺很奇妙,盡管并沒有什么特殊的。
那特殊的是什么呢?
大概是五十年如一日的長睫毛和小風(fēng)大浪地獄天堂都改不掉的拍動作片的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