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以河命名的城，一座以海聞名遐邇的城。炎炎夏日，凡到北戴河的，沒有人心里不裝一片海的。與海親近，做海的游子，任海水蕩滌凡塵，在海的懷抱里如嬰兒般徜徉，應該令每個人心馳神往。來北戴河不游海，就等于褻瀆了天意。就像面對熱情的主人呈上的一桌盛宴，客人卻不動一下筷子。固然有人會說，來這里能享受涼爽清新的空氣，能避暑足矣。說這話的十之八九也是苦于身體的種種不便無奈罷了。而享受涼爽清新的空氣又何尚不是另一種游海？望梅止渴，臨淵羨漁，姑且稱岸上游吧。

找海去。走出幽靜的安一路，右轉(zhuǎn)至東徑路，再左轉(zhuǎn)，海是商鋪酒店的招牌。一路向下。水唯善下方成海。果然，海就在城的最低處，在路的盡頭，在視線以下。人低成王，水低成海。海再低也是藏不住的。想起一首詩：手把青秧插野田，低頭便見水中天。六根清靜方為稻，退步原來是向前。遠遠地，就見一道墨色大堤橫亙眼前。擁擠的車流，洶涌的市聲，一街的紅男綠女瞬間退潮，都是塵埃，不能托舉的塵埃。海頂天立地了，那分明是海，純凈的海，一律的墨色。一堵城的高墻，一座平整的山，一道天然的屏障，渾厚，靜默，在清白的天與參差的人之間，海巍然佇立，將視線刀一般截斷又無限放大。近了，再近些，原來這不是墻，不是堤，更不是山，而是海，真真切切的海。她以如此低矮的姿態(tài)寬廣的胸襟顯示出山的高度。視覺真是個神奇的顯像儀。山與海竟是同體的，山即是海，海即是山。也難怪山海關號稱天下第一關了。這是不能攀越的山，望洋興嘆；那是不能觸摸的海，探臂難及。看海成山，這不是幻覺，更不是錯覺，是感覺。感覺有時才是洞知真相的高人。游海去！

近海情更切。沿路都有穿泳裝渾身濕淋淋的人，男女老少，戴著浴帽，挎著游泳圈。坦胸露乳，穿短褲衩，趿著拖鞋，頭發(fā)一綹綹的，還滴著水。背和肩膀都似從醬油缸里滾過的，在陽光下紅得發(fā)亮。這就是海濱城的隨性寬容。滿街都是海的氣息。

黃的沙灘是海的過渡色。海更藍了，藍得近乎青黛，更顯厚重。天空倒是輕而薄的藍，微微的白云像海吐出的氣緩緩地飄搖。天空一片虛無，只有海和陸地是真實的，是世間唯一可靠的依傍。沙灘是來誘惑腳的，鞋子成了沉重的盔甲。將腳解放出來，沙立即成了溫柔的床，細碎地揉搓，軟軟地撫摸，舒舒麻麻的，似小孩子撓癢癢，從腳板心一股股地上升。臉上頓時浮起童真的笑，心花怒放。腳步搖曳生姿。無數(shù)的腳印疊加著復制著親海的喜樂，沙灘笑成了一片金色的酒窩，連綿的小丘遠望去，似外星球的表面。海，沙灘，天空，蒼茫秋色今又是，換了人間。清空了的世界忽然變得簡單起來。一切都放下了，只有海和沙灘。小孩子在水里嬉戲夠了，便拿著小鐵鍬在海邊挖沙，沙是濕的，容易成形。浪來了，瞬間帶走剛剛壘起的城堡。再壘。戀人們變著花樣地考驗衷心。男人從水里上岸，將自己埋進沙里。女人細細地埋，男人坦然地躺。男人將沙抹平了，在沙上寫字，男人愛女人，再畫上兩顆心。女人便笑得咯咯打鳴。沙是一座富礦，藏著無盡的樂趣。

衣服很多余。男人女人剝?nèi)グ渡系难b束，道帽岸然都免了。只剩下赤膊和泳衣。遮羞成了人在海面前不得不顧及的最后的尊嚴。眾目睽睽之下，大庭廣眾之間，赤裸從最初的羞澀已成見怪不怪。沒有偽飾，沒有邪念，人原本是可以赤裸相向的。這就是海的力量，給人回歸原始的力。

不會游泳不打緊。在海里走走，有海水和沙的親吻就能返老還童。巨海無邊，小小的心忽然闊大起來。海水將沙打磨成細粉，卷著褲腿，腳丫子踩進沙里，海水鉆進指縫里捉迷藏。追著浪奔跑，笑聲驅(qū)趕著年齡。這是潛藏的童趣。

不會游泳，又想像魚一樣與海親密無間，那就借助游泳圈吧。五顏六色的游泳圈，還有形色各異的橡膠船艇都是旱鴨子們的工具。浴場規(guī)定，須得橡膠胎方可抵御水下的貝殼和礁石。周圍門店單靠這一項也盡可坐收漁利了。十元一只，浴場內(nèi)三十元一只，當日時間不限。就這樣，五彩繽紛的人成了?；顫姷娘L景。已是午后四點左右，陽光收斂了鋒芒，海上的陽光被海水的蒸汽過濾了烏云塵埃，更加絲薄晶亮。海面躍金，鱗鱗地閃著灼熱的光，不敢對視。

進了海，才知海水并不藍，而是透亮的澄碧，與長江水并無二致。海風襲襲，這撒了鹽的水涼爽浸人，初入水里，將全身神經(jīng)扯得一悚，須得咬一咬牙方能立定腳跟。本來是想鷂子入水撲入海里，不行，海太淺，水底沙礫可見。在海里淌行百米，由淺及深，依然僅沒過膝蓋。海以砭骨的涼絲絲滲透。將前胸后背澆一些水拍一拍，彎一彎腿，將身體沒入海里，反而瞬間暖了。身體真是個變色龍，一下子人成了海中的魚，暢游自如了。風吹浪涌，浪里白條。

海不矜高自及天。海天相接，無邊無際。人陡然面臨如此雄闊的海，是有畏色的。周圍不時響起驚懼的叫聲，那一定是初入海的新手，游一游，須得踩一踩，踩到沙底，心才踏實。這叫心里有底。幾天下來，對游泳圈對海都有了信任，便只想往更深處游去。海水清澈，水下一臂的位置五指依然清晰可見。細小的魚成群結隊地閃著細碎的鱗光，倏忽而來，又倏忽而去。水母一張一弛像白蘑菇軟軟地浮游，逗引著人追逐的興致。那時，多么渴望自己就是海里的一尾魚啊。海草綠而寬，貝殼也是俯拾皆是。舔一舔嘴唇，竟是咸的，人被海水腌過了，卻不自知。

人像浮葉，與海一體一線地蕩漾。眼睛與海齊平，只見海面如絲如綢，身體和神經(jīng)在溫柔的愛撫中舒展。海成了世界唯一的主宰。無窮的海向四周彌漫。這是一個巨大的能量場。將手掌并攏成槳片，合掌，劈水，劃弧，前行，人必須是自己的船與槳。人在海里是多么渺小啊。杜甫說，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想必他是沒游過海的。我是連沙鷗都嫌大，沙粒一顆，海水一滴啊。

仰望天空，發(fā)現(xiàn)那或許才是海，是升騰的海，深不可測。海不是藍色，可為什么呈現(xiàn)在眼里的卻是蔚藍的海天一色呢？海與天空，是誰染藍了誰？是海沉淀了天空，還是天空擁抱了海洋？擬或是彼此的倒影彼此的依戀成全假象？天容海色本澄清，日耀月華從太始。海鷗是來嘲笑魚的，他們輕捷地伸展小小的銀翅優(yōu)雅地來去，魚兒卻只能望空興嘆了。孜孜以求的海面成了束縛的網(wǎng)，凌空翱翔成了又一個夢想?？磥恚说挠偸菬o止境的。有人舉起手臂說，來吧，海鷗！歇一歇腳。是啊，四海無遮無擋，當你艷羨海鷗自由飛翔的時候，你是否知道他其實是在尋找可以棲息的枝條。

船系在淺海處，隨海波一起一伏，讓人期待出海漁歸的盛景。船暫時充當了游海人的參照物，纜繩將他們彼此勾連，劃定游泳區(qū)的安全邊界。纜繩上積了厚厚的青苔，這青苔卻不像內(nèi)陸的青苔那么細碎綠絨絨的，而是根根獨立的海帶，葉片狹長透綠，摸一摸禁不住唾液的潛溢了。海蜇肉肉的，鼻涕似的晶體，水母的樣子，托在手上顫動不已，對人秋毫無犯，總惹人憐愛。聽說不小心蜇一口，只須用沙抹一抹，再擦上明礬，三天就痊愈了。我托著這個巨大的水母，從深海區(qū)向淺海淌水，希望讓岸上人開眼界，意外地發(fā)現(xiàn)一個小小的乳白透亮的水母貼在沙灘上，想必是被浪打到沙灘上擱淺了。我急將小水母捧回海里。大水母是來尋小水母的嗎？無意的成全，竟是天作之合，讓人竊喜不已。有的孩子被大人領著，拎著小水桶，執(zhí)一柄小漁網(wǎng)，將小魚和水母舀進桶里，再放歸大海。無限的童趣就在這一收一放之間。所有的興奮都因海起。愛不知所起，情不知所以。

海水海風稀釋著陽光的溫度，不知不覺臉和身體涂上了一層褐色的釉，油光發(fā)亮。游一次海，皮膚就上了一層釉，一天天人就變得黑黝黝的，像海獅黑得光滑锃亮。胳膊和腿壯碩如大象腿。在海里游久的人，走起路來，像螃蟹橫行，膀厚腰圓，腳下生風，視線卻像海一樣一望無垠。

（作者介紹：爾容，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創(chuàng)聯(lián)部副主任、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