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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針

2018-05-25 07:20李瀟瀟
當代 2018年3期
關鍵詞:師父

李瀟瀟

幻凈把鐵壺遞于師父的時候,并未立即離手,他另撿了一條預備好的濕毛巾,用右手兜著壺底與師父借力。冷濕的毛巾與那鑄鐵吱吱叫了一回,吞云吐霧間,那股滾燙黏稠的水艱難地注入黑陶大碗。碗底鋪的茶喚作松針,慘黑,暗淡,仿佛枯枝敗葉,支棱疏散,又像一個灰撲撲的雀窩。見水沖將下來,一時大難臨頭,遂上奔下躥,隨高逐低,七歪八斜。稀奇的是,過不多久,它們卻似綠林點兵,只順溜溜,傻愣愣一根根垂直懸于水中,此時此境是幻凈最愛看的。那茶果然似針,而那針竟真也是茶,它們優(yōu)游在透明的水中,漸次在周圍嘔心瀝血般地沁出些綠色。不期須臾間,又溶蝕潰敗,隨即化成一潭烏黑去了,再無看頭。想來不是什么好茶!幻凈心嘆。師父早已端它起來,于嘴邊輕輕地抿一口,并幽幽地舒口氣。不知是茶汁頤養(yǎng),或熱氣籠過的緣故,師父面目額上,每每為之一振,似有笑意。幻凈心中照例升起一股挾有妒意的欽佩。那笑他看得明白,師父又沉浸在美妙深邃的禪境里了。

更叫幻凈難堪的是,這碗粗茶便是師父整晚的吃食。

師父一開始默默飲茶,幻凈就揣著些羞愧輕輕蹩過門邊,在外頭的一個木頭小凳上坐了。將打好的飯菜從墻角端起來,捧著米飯默默地咀嚼,不敢出聲。即便如此,那米粒與牙齒的膠著碾磨,那碾磨之下米粒的軟韌香甜,倏爾就讓他將欽佩羞愧之心拋之不顧。方又用筷子拈了一團放進嘴里,一時口中四壁津液皆出,肚里很不受控地咕咕叫了幾聲?;脙艏泵ωQ起耳朵,還好師父正低頭啜茶。于是幻凈只聽著,若師父將茶碗放下,默默坐著,他就只管輕咀米飯。若師父端起陶碗啜茶,他就迅速將菜就飯扒進嘴里,快嚼幾口。今天他做的是生拌藕帶。藕帶四月初新鮮上市,而吃它的時令不過半月,寺院用度有限,不常下山采買,前日去集市,竟叫他撞見,趕上了這鮮貨的最后一起兒,甚是歡喜。用泉水洗凈了,不必過水,即切成小段,沾點咸淡油星,淋幾滴醋,拍幾棵帶籽的紅山椒一拌,就爽脆甜蜜得喜人??上簬Ы榔饋砀裢忭懥?,幻凈生怕騷擾了師父,只得囫圇大嚼幾下,于是那菜汁裹著米漿一路滾進腹中,咕咚,倒像一顆落胃的定心丸。可不是,不吃總是心慌意亂的,吃過才可氣定神閑。還好師父今日的茶也喝得頗久長,他也算美美吃了一頓。

“鐵壺的手柄到底要不中用?!被脙粢徽?,急忙放了碗筷進屋。聽師父這般說,他知道師父是感念他才剛托住鐵壺那番細心的好意,只答道,“那環(huán)扣眼見只剩一絲牽連,壺又沉笨得很。我慣??磩e人都用個紫砂壺沏茶的,待下月去料理那古茶樹途中,在集市上給師父買一把去,換了這老壺吧?!?/p>

師父道,“不必不必。紫砂雖稱手,但鐵壺最稱心?!闭f畢只微笑不語。

幻凈快怏的。師父極少言語,今兒個好不易發(fā)了話,幻凈本預備說完紫砂壺,還要將前日集市上的見聞,以及上月古茶樹邊新開的野紫薇都一一與師父歡天喜地地說上一通呢。不料師父仍舊簡短幾個字,就讓他啞口無言。有道是,謹言慎行。他又自吞了一個羞愧。

這里的寺院和師父,都是兩樣?;脙粽{至此地已一年有余,卻總忍不住回想鹿門寺的時光。鹿門寺是遠近聞名的東漢古剎,院落稱不上宏偉,卻古樸沉靜,精巧利落,自有一番氣度。這里卻根本算不上廟。不過如普通農家院落,橫豎三間,只是神色更破敗荒涼罷了。鹿門寺里與幻凈年紀相仿的弟子有十數人,慣常掛單的居士,雖來去流動,卻不曾虛位。于是又有十數人。每天寺院里熙熙攘攘,好不熱鬧。特別是清晨時分,赭紅的墻壁上剛暈抹著一汪淡黃的陽光,鳥雀們毫無遮攔地在銅鈴緩笨的響動里炫耀著靈巧的音調,大家都穿著青白長褂,肩上搭著毛巾,聚在石井前取水洗漱,最是有說不完的話。幻凈天生是個話簍子,就是在他低頭刷牙時,也要包一嘴泡沫咕嚕?;厣蠋拙?。

還有那寺院外賣齋飯的老婆子。逢初一十五,都推個板車,支在院外的梧桐樹下賣素包子。請神拜佛禮畢的香客們,踱出門,剛好聞到她推車上的香氣。一時人世步塵,驟然饑腸轆轆。她只賣兩種樣式,餡兒都清一色的粉條雪里蕻。一種是普通的白面,一種是黃色的粗面。那時幻凈并未見過黃面,捧去問師父,道是叫個黍。傳說是從老祖宗神農氏就開始吃的東西。

他雖天性活躍貪玩,卻也愛讀書參禪,鹿門寺的幾位師父商議,幻凈勤思善問,頗有慧根,又心思纖巧,善解人意,恰好選去陪那邊的老師父。于是叫過來交代道,“這個真武山上喝松針茶的師父,原也是我們這里的。只是他早年起修頭陀,就去僻靜山陰里獨自住去了。這年代下恒心修頭陀的,別說我們寺院,就是本市,就是全國里頭,也找不出幾人。我們都敬仰他的。如今那師父年邁了,需一位弟子去有所照應。我看你平常是求精進的,好孩子,你只過去好好與師父學習幾年吧?!?/p>

幻凈雖戀戀不舍,卻也心向往之。見到這邊師父纖瘦風骨,更覺肅然起敬。平日里師父也并未顯不悅之色??汕∪缃袢諑煾傅牟鑹刂f,他覺得自己對于師父,莫不也是稱手不稱心?這會兒他也吃飽了,氣定神閑起來,于是競越想越真,羞愧懊惱全又回來,心下料定師父一定對自己非常失望。據說師父三十歲發(fā)心,就開始穿破衣,住蘭若,常坐不臥。他獨自一人在此山陰破屋修行,距今已逾四十年了。每每想到“四十”兩個字,幻凈都忍不住打個寒戰(zhàn),頭暈目眩。他又哀傷,又欽佩,幾乎落淚。那是多少個孤寂的日日夜夜啊。時間像漸次落下的青灰,不知不覺,卻累成密不透氣的青冢了……然而幻凈何嘗不明,師父不過是肉身在這潮濕的山陰破屋中,他的精神卻是一顆清涼透明的氣泡,他出神入定,禪思的芽發(fā)枝散葉,開出繁美的花,結出五彩的果,一抹祥瑞的光在額前幽然悸動,一個溫暖明媚,平安喜樂,妙不可言的新世界正在眼前。

于是每天睡前的榻上靜思,幻凈都決心明日也如師父般克己礪行。但背著自己,他竟又知道,這番賭神發(fā)咒的決心,常常在清晨就被醒來的活潑味覺所打破。他煩透了自己對食物的依賴,怨恨到了時候就會從舌底滲出的口水,特別是還會咕咕亂叫的腸胃!凡夫俗子,羞煞人也!還正憤憤,晚餐藕帶的酸脆像一個輕靈的小蟲,從喉嚨里跳出來。幻凈強迫自己不去回味,回味又是一層放縱的享受。他驀地起身,發(fā)狠地從師父茶罐里抓出一撮松針來,用半溫不開的水沖去。只等那水染成烏黑,一徑灌入口中。啊,好苦的茶!幻凈心里叫罵,卻攢眉蹙額,強忍不吞,只待苦澀像針尖一樣侵蝕舌尖,滲進味蕾,才整日吞將下去。大軍壓來,那輕靈的藕帶小妖,早悠悠蕩蕩,魂飛魄散?;脙袅⒓撮]了眼,四大皆空入夢去。

又到初一,幻凈與師父吃過早飯,就辭過師父前去料理茶樹。正轉身,師父道,“怎把袍子脫了?”幻凈一怔。他只當師父在打坐,不曾留意,本想混淆過去,卻被抓個正著?;脙舨簧迫鲋e,早紅了滿臉。師父不等他辯解,只說,“料理茶樹要奔走攀爬,僧袍卻不便當。往后你就這般穿便服去也好?!?/p>

再辭過師父,幻凈就一路歡欣下山去。他今日脫掉僧袍,倒果真有一個不好出口的緣故。上月初他收到俗家舅母的一封信,道舅爺舊疾發(fā)作,總無起色,得知他調至真武山,早聽說那里香火極盛,許愿極驗,千萬托他在真武大帝那里燒一回香,磕一回頭。幻凈苦嘆一聲,這舅母想是聽岔了。也難怪,這真武山上,人人都知道有個真武道觀。他們俗家人哪里分得清孰佛孰道,說我調至真武山,就料定是那一處知名的真武道觀了?;脙舨缓棉q解,又感念舅母幼時的照顧,不敢敷衍。只準備今日侍茶途中,溜出些時間去磕頭為是。既是去那邊磕頭,怎好穿這邊的僧衣?阿彌陀佛。

繞過機器轟鳴的采石場,就轉到山前。不過九十點,這邊竟已陽光普照。而此時山陰寺中,露臺上剛漏進一個碗碟大小的光點吧?;脙粢贿厼檫@暖日不均默默惋惜,遠遠又見白石欄桿的山道上,熙熙攘攘,人頭攢動。有彩旗、條幅、高香等星羅其間,也有著裝統(tǒng)一的香會,敲鑼打鼓,陣仗整齊。再往上眺去,那青山翠柏的山脊上,鱗次櫛比地建一排飛檐鎦金的屋宇,果然大氣磅礴,山峰處的那幢主殿更是高雄威武?;脙糇呱习资瘷跅U,就覺不妙,這里燒香也趕初一十五,上山之路水泄不通,人群摩肩接踵,此時想回轉也是不能夠了,只得耐心挪動。

半晌走到一座橋邊,豎有一牌說道“鐘響如意有求必應,錢鳴吉祥心誠則靈”。只見橋下懸著一口鐘,兩邊各有一枚大銅錢,標示道,如能將錢通過錢孔扔到鐘上,發(fā)出聲響,就會有神靈庇佑。于是多數人選擇停留,到旁邊去排隊擲錢。幻凈急忙趁機繞至前方,總算能奪出腳來邁腿前行。再待走到同心鎖欄桿,又有去排隊買紅綢鎖頭,求婚姻天長地久的,于是又甩掉許多人。前方漸次松散起來,他連忙一口氣一步三級地奔了上去,來到殿前。先去請了香,就去香爐旁的長隊上排了。

宋元以來,真武觀香火就長盛不衰,別說這同山小廟,就是古剎亦望塵莫及。也不知襄陽人什么緣故,代代相傳,偏愛篤信這位深目厚耳,龜蛇一體的真武神君。心中正有些風涼妒意,幻凈見一位著紺青色道袍的道長款步而來,忙警惕地低了頭。卻見自己腳上灰白系帶的運動鞋,方記起自己的打扮與旁人無異,又大大方方地抬了頭。才覺奔跑得有些胸緊氣悶,長舒口氣,放松神經,自在地往兩下張看?;乩认聺M是小販,一人一個帶遮篷的小柜,外側都用明黃鑲紅邊的綢布裹了,用統(tǒng)一的隸書寫著攬客招牌。所賣物件都大同小異,不過是八卦旗、樹脂金頂、刻字葫蘆等紀念品,或是黑木耳、高香茶等土產山貨。側殿下陽臺處已辟為茶室,十幾桌租住寺院的游人正打牌搓麻,全然人間景象。他們雖然喧嘩聒噪,卻難得“心中無事不徘徊”,無須麻煩神君操勞。

排在這頭等待的一伙卻是焦頭爛額,如火如荼。呆滯地舉著香,都凝眉望著香爐。就在幻凈腳邊,一副擔架歪歪扭扭擋在道前。擔架上怕是位非要親自求神的病人。親人多半請香排隊去了,先丟她在此。許多腿腳從她身邊擠過,帶起滿地腌躦;也有眼不看路,絆著那架子的,哎喲一聲,跳起跨過?;脙糁豢粗蛯嵲谔嫠执俨话?。她裹一條煤竹色相交格子的被單,忽而掀起一角來張望,忽而又遮著臉。可見神志尚明,只是肌體不便。就在這擔架下方,就是一個兩米開外臨時圈起的碎紙池。炮仗皮、細香稈和飲料瓶、包裝袋不可計數。貼墻的卻是一米開外的高香桿子,堆得倒齊整。都用半米高的山石圍著,紅赧赧一片。就在那角落,不知誰懶得排隊,偷偷點了個火堆。幾個人圍住,伸香去點,一個婦女背著孩子,也半蹲著伸手過去。一陣風來,全都捂著眼。一色的滿面愁容正與那一片煙霧繚繞貼切地混在一起。那孩子也要躲煙,叉腿騎在花布上,直把頭向后仰去。扯得婦女的仿皮夾克的領子快拉出了肩,露著猩紅的毛線衣。

幻凈點畢香,復進正殿排隊行禮。隊伍倒不長,只是其間多有婦女強行插隊,于是總也見不到頭,再有不依不饒的,與她們口角幾句,更白白耗時?;脙糁汇ㄣê蛑?,并不多言。輪到他正欲跪時,一個著入時短裙的狐媚女子雙手將他一鉗,嗔笑著推開他,水蛇腰一閃,就跪了下去?;脙粽洲q,卻恰見她俯身下跪,腰間露出一片白肉,再有一抹股溝。一團寒氣哧溜上來,噎住胸口,直羞得他啞口無言。只得緊閉雙唇,緊鎖雙眉,去注目那位高高在上的黑臉神君,卻仍有些不自在。只聽那女子磕完頭,對著神君說,“你說你,我去年也不是沒拜你,怎的叫我今年這般狼狽!也罷,今兒個我可又來了,還給你磕頭,往下你可得多關照關照,多謝多謝了?!彪S即又彎腰扭胯地猛磕幾個頭,方一躍而起,拍拍手走出去了。

幻凈卻還在發(fā)呆。真輪到他行禮,對面并不是家中佛祖,一時竟認生,手足無措起來。聽得后面的人咋舌催促?;脙糁挥仓^皮,按禮佛的章法,行了三個齊整的頭面接足禮。想著這一趟的種種不易,起身之前,也想將所托之事告訴了,卻無論如何羞于出聲。只得多磕幾個頭了事。

走出道觀,但覺一陣心涼。夜色似來非來?;壹啺愕奶旃庀?,人也還熙攘,卻都行邁靡靡,全無午后那勃勃振奮之態(tài)。心下思量,侍茶的正事卻給耽誤了。此時走去那山麓溝中,還得大半個時辰??v然如此,幻凈卻無論如何不想放棄。他受不住師父的一再失望,他受不了自己離那片境界越來越遠。當下橫了心,急急趕著步子,顧不得舉止,飛跑起來。松針茶本為此地土產,因成茶修長細密,頗似松針而得名。價格低廉,四處有售。師父的松針卻并非買來,就產自此山。就產自幻凈將去每月料理的這棵百年老樹。聽師父說,早在他如幻凈這般年紀,那棵茶樹就號稱有兩百年歲了。說來它與這寺有段淵源……師父就是這么開始講這個故事的。這破廟陋室里講得最多的,或許就是這個故事了,怕是每一寸房梁瓦片都聽得兩耳生繭,昏昏欲睡:那是師父的師父的師父的時代,一日他行至山澗,只見山麓上斜倚著一棵古老茶樹。扎根深固,枝干粗壯,雖傾于坡上,卻筆直生長,氣度凜冽,好不巍峨!卻再看時,這樹竟已被那喚作菟絲子的寄生草鉤住多時,滿滿地爬了一身。那菟絲子自無根系,卻攀附茶樹,刺骨吸髓,長得一派生機,彼時已層疊疊地覆于全樹,并無毫厘幸免!師父見那茶樹滄桑百年,卻要毀于一蔓,忽一念起,悲從中來,淚如雨下。他遂住了腳步,靜心將滿樹鉤刺的藤蔓細細剝下來。師父細致而專注,饑渴全忘,剝了整整一天方凈。而樹干上刺痕斑斑,已似掏空,樹梢上遍結枯痂,了無生機。并不知能否回轉。人事已盡,只待天意。師父只一聲嘆息,遂舉步前行……

“然后呢?”

幻凈明知結局,卻最喜歡聽師父明明白白地講出來。他覺得,故事縱曲折蜿蜒,引人入勝,但還是終點最為重要。一切不都是為了這結局?最后的時刻,撥云見日,水落石出,爽朗痛快。就像苦修之后的光芒萬丈。況且幻凈自聽這故事時,就存了個私心。而這結局卻遂了他的私心!那也是第一次,幻凈仿似與佛祖有了個私密而甜蜜的默契,阿彌陀佛!

“過了幾日,師父又去看時,茶樹果然起死回生!樹皮之下,綠色的經脈里,活血已暢通奔涌,從里往外透著清潤的生機。樹皮之上,泥土和甘露的滋養(yǎng)像溫柔的手,把鉤痕的傷痕撫去,連同那疼痛的記憶也撫去了吧。四處冒出的新芽,應接不暇。干凈脆弱,像熟睡額上的親吻……”

“再然后呢?”幻境微笑追問。

“只是師父欣喜之余,卻也見到,那剝掉的菟絲子種子遍地,也偷偷新發(fā)了幾條卷毛似的細藤,早已又攀上茶樹去了?!边@便是幻凈的私心。

終于跑到地方,還有一絲微光。這老樹就斜生在這山溝的側坡上。跟那些茶園里成片的小矮樹相比,它高大幾倍,果真像成了精。跟它同時代的茶樹早已化成了泥,它卻還顫巍巍活著。還緩慢生些葉子,那葉子還被人摘下、侍弄并咂摸著。平時幻凈徒手就跳下溝去。今天這溝在天色的暈染下,仿佛深不可測。有蟲子簌簌在草間穿行,鳥叫聲像從高空驟然跌倒,失魂落魄的。日月交換的時候,天地似乎無人看管,倒比黑定了更空虛?;脙舳椎土松碜?,抓了一把草,想往下躥時,卻根本使不上力,心下焦急,干脆松手一溜到底?;脙纛櫜坏锰郏砥饋?,左手攀住老樹的主干,右手去剝那纏繞的藤。夜色壓下來,哪里看得真切,只胡亂撿緊要的枝干擼扯幾下也罷。嘴里喃喃道:“是你前世作孽。變成這種沒根沒葉沒著沒落的東西,活得人不人鬼不鬼。任你蒙頭長,使勁搶,那樹死了,你不也死了!”他跳下樹來,再去爬溝,又記起師父交代,藤蔓亦要帶回皆可入藥,只好又回到樹下,與雜草落葉一同攬起,塞進背包。也不吝抓了些什么借力,跟個野貓野猴似也爬了上去。

往上看時,樹枝在天空的灰底子上,像張人臉,森森地笑?;脙舫粤艘惑@。

“媽的!”幻凈不留意罵出一句。面皮倒薄,兀自臉紅,羞愧難當。為著這羞愧,他更氣了,又下力狠狠地在心中咒道:這老樹精,就被纏死了才好呢!

第二天,師父果然向他尋那些蔓草。他把昨日地上攬起的一堆遞過去,忐忑不安,自覺揉得很不像樣。師父也不看他,接過就說,“不妨?!被脙粜睦锏菚r一亮,師父像是總知道他的鬼祟。他訕訕地跟著師父,走到寺院后頭的晾臺上。說是晾臺,實則是一處天然的大巖石,也只西邊恰好有一片方桌大小的地方能曬到上午的艷陽,想是從山中哪個縫隙漏過來的。這會兒它還未到,師父和幻凈兩個人四只手,把纏繞的蔓草一一解開,不想那胡亂團起的一堆,除了菟絲子,竟還有幾個螃蟹腳一并掛在里頭帶回來了,真是驚喜!螃蟹腳雖也是寄生,卻不比菟絲子,算作高級藥材,想是寄生在野紫薇上的,甚是難得。師父也看到它們,兩人相視一笑。光跳出山谷,悠然而至,掃過幻凈的臉,穩(wěn)穩(wěn)落上巖石。

山道上轉出個人來。幻凈定睛一看,便是宗教局的陳科長。待他走到近前,住了腳;喘著氣行了合十禮,向師父道,“今年第一季度的例會,改在真武寺開,就在下月。局長特地要我來告知師父,務必撥冗出席。”說完這套辭令,他氣息方平,見身旁恰有一塊圓石,就抱歉地作揖坐下,繼續(xù)說道,“例會挪至寺院開,卻是稀奇,據說袁市長要來現場辦公,攜統(tǒng)戰(zhàn)部、宣傳部并旅游局、環(huán)保局等將帥盡出,似有大動作,議程也延長半日,明天中午就在真武觀里齋飯?!被脙襞鮼硪槐舍槻?,陳科長恰正口干舌燥,欣然呷了一口,不想苦澀襲來,面有難色。然見這寒屋小寺,煢煢師徒,心生惻隱,便覺不可造次,只得一飲而盡。他復張口眉飛色舞起來,便是這新市長的一番大刀闊斧,一番心細如發(fā),一番溫柔謙和,一番令行禁止,如數家珍?;脙舨宀簧峡冢阌X厭惡,去向師父也討一個厭惡的默契,卻見師父極投入地微笑聆聽,越發(fā)激勵了那位科長。陳科長終于在說到景區(qū)招商融資,跨越性整合發(fā)展……方緩緩停下口來。本待有孜孜好奇之問,卻并不見師徒發(fā)聲。于是他只得呵呵一笑,遞還了茶杯,方行合十禮下山去了。

這位叱咤風云的袁市長連幻凈都有所耳聞。他倒記不得來源是宗教局的科員或是菜場的村婦,抑或是電視收音機里的新聞。袁市長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這水土是舊相知,可宦海上他卻是獨木舟。他的升遷正是得益予本市幾年前震驚全國的政壇大地震,大換血。上上下下都急需一個耳目一新的政治明星。于是最年輕,最高學歷,同時最無根基,最無經驗的他被推至此處。他一路名校,學而優(yōu)則仕,雖說官至名校掌門,可那里的水木清華之境,哪里比得了這年深歲久之淵。老派政客屏氣凝神看他笑話,不想他行事干練,舉措務實,毫無學院乖戾之氣。不出兩年,已有根深葉茂之勢。

此番應對這位學院派的袁市長,宗教局顯然做足功課,有備而來。首當其沖就是局長的匯報材料。他們先是請來大學教授,把古城的宗教傳統(tǒng)歷史沿革梳理通透,文員們手捧密密麻麻的筆記蓬頭跣足沒日沒夜地寫了三天,才算勉強通過局長的要求:既有歷史文化之厚重迤邐,又有俚語鄉(xiāng)情之甘甜親切,還要有黨政理論之清晰明暢……于是文章左顧右盼,牽五掛四,反而成星離雨散、計窮力竭之態(tài)。局長念得額上冒汗,口中咽痰。聽者卻都似悶坐于一面大鼓之中,耳鳴腦漲,昏昏欲睡。

袁市長正對面便是幻凈師徒。他抬眼顧盼之時,幾次與那小僧四目相對,好不尷尬。倒是那旁的師父垂目微笑,一般禪定姿態(tài)。袁市長暗忖,這倒省了事!世人皆道,雙眼乃心靈之窗,可見極是。不必面面相覷,就暫且保全了心中平靜。于是在局長的長篇累牘里,他得以自由地游目騁懷。先抬頭去看條幅,“真武山景區(qū)融資合作建設座談會”,紅底白字,撐得平整利落,他虛眼去看,競水平于墻線,又定睛細看,只“區(qū)”和“融”之間,卻比別處寬出半寸見方,頃刻水平之心顛覆,抓撓不著,冒了一身雞皮。據說這也算一種癖病。于是他低頭看人。見兩側與會人員皆謹小慎微,垂下首,于是那不平之感復歸一線。

你一眼看穿他們,他們絞盡腦汁也猜不透你。這是絕對的一種安穩(wěn)。這就是角逐權力的規(guī)則。他也不介意他們近乎神經質地去揣測、演化他的想法。他在校園的半輩子,受夠了知識分子的傲慢。那仿佛理所當然高人一頭的傲慢,是哪來的呢。他的體質卻對傲慢有預警。也許因為父親恰恰是個“鄆城小吏”。他知道并沒有普羅大眾因為你知道“曹操家族的Y染色體基因突變類型”或“從歷時和共時的動態(tài)角度觀察正反問句”,而對你頂禮膜拜。

相反,在這條權力的走廊里行走的人,他們或許真如傳說中那般丑陋、虛偽和狡詐,但如果還想舉步維艱地前行,他們卻時刻都在關注別人的感受,甚至有時還必須俯身低頭,從這個意義上說,至少他們懂得謙卑。從父親的身上他更知道,其實大多數的他們并非野心勃勃,雖然他們看起來有一種讓人作嘔的費盡心機。而他們獲得的遠遠抵不上他們的費盡心機。他們多是些性格謹慎,膽小且有耐心的人。

在這個被學院里的教授們視為骯臟的走廊里,他沒有水土不服。他何止沒有水土不服,他精神煥發(fā)。今天出門前,他還望了眼鏡子,他額上發(fā)光,肩臂挺闊,體重雖未增減,身體卻顯圓實,想是之前閑置的氣力都潛移默運,各得其所。連常年伏案落下的腰痛病,都自愈了。他理理領帶,下意識揚起得意的嘴角,可就在收掉笑容,轉身扭頭的瞬間,他忽然從鏡子里看到了一抹熟悉的神情,讓他頭皮發(fā)麻。他定了定神,他清楚地知道,他長得一點也不像父親,從小到大,遠近親疏都這么說。在叛逆的青春期,他甚至深深地鄙視過那張刻著面具的臉。他頭皮更緊了,他遂領悟,與其說他看到了遺傳的痕跡,倒不如說,他看到的是自己的靈魂。

此時此刻,袁市長的眼光掠過對面。他雖極力克制,但他知道,這一桌子的人,只有對面的這個和尚,叫他捉摸不透。也是對面的這個,扯翻了他的水平之心。但見眼前這位,雖雙眼緊閉,卻面目清明,每每局長語義轉頓之時,他都緩緩點頭,段落激昂處他也適時鼓掌,仿佛閉目只做沉靜深思之用,絲毫不顯傲慢隔絕。袁市長暗忖,呵!他倒觀照著我的心神!又再端詳他的齊整僧袍,如此簡樸淡漠,卻依然有英武瀟灑的氣派,甚至那姜黃色的肅穆沉著,更襯出他面貌之清朗干凈!世間果真有此等冰魂素魄?

待局長念完,袁市長帶頭長時間鼓掌。然而他卻不發(fā)一言評點,只親切地對大家說,“民以食為天,大家一起去后堂齋飯吧?!?/p>

紺青色道袍坐了一圈,幻凈和師父顯得引人注目。師父只吃半碗粥?;脙綦S師父而來,別人照樣也只遞粥?;脙粜睦餁g天喜地。為著別人拿他如師父般看待,少吃多少美味也值了。他默默地咽粥,卻也禁不住往桌上眺去。原來雖說是工作簡餐,為著招商引資,宗教局自然吩咐妥當,除了一般素菜,另將本市的名產小吃,但凡素的,都拿精致小碟盛了,穿插在素菜旁點綴,幻凈只這么兩眼,就看出,十幾個小碟并沒有重樣。

別的倒無甚稀奇,幻凈遠遠地見那方桌側邊,盛在一個灰缽子里的金黃小餅。他卻認得,那可不是金剛酥。因他讀過一本介紹本地小吃的雜書,說這馬蹄形的小點心,滋味極美,卻不愧“金剛”之名,一般牙口卻應付不得。今天一見,它果然飽滿金黃,墩胖可愛。

正巧一個科員走過來,目光掠過“金剛酥”,又掠過一圈道士。遂從盤里取出一個,遞給一位道長。那道士先端端正正用門牙嘗試,無奈那酥竟紋絲不動。大家一笑,“這貨剛強,師父仔細牙?!庇钟形穆曇裘俺龅溃骸八麄兊朗拷疸y仙丹都嚼得,這算什么?!?/p>

于是又歪嘴側臉,將酥放進口中,用大牙較量,齜牙咧嘴地,只聽咔嚓一聲,咬下一角來。只沒料到這貨雖硬,內里卻酥松空洞,一旦壞了“金剛身”,牙齒便勢如破竹?;脙舻犇堑篱L口中一陣轟轟隆隆,噼里啪啦,一面那焦香撲鼻而來,一面見嘴角唇邊崩出些星星碎屑?;脙艨吹冒V癡的,那滑進食管的薄粥霎時枯索無味。他卻也不沮喪,因著他的思路去到了參悟的那邊,自搖頭晃腦地揣度:金剛確是金剛,酥也保管要你酥,這不正是先賢們教誨的相反相成,相克相生的道理?幻凈雙目一明,他極愛去推敲這種打著轉兒的謎語,以他的慧悟,世間的高妙禪機,就像正月里的湯圓兒,這么著在腦里輾轉,就這么著溜圓甜蜜起來。

彼時師父已吃完粥,從胸口掏出一個布袋,布袋里一塊火紙包著的,還是那黑不溜秋松針狀的茶?;脙裘舆^來,去討了開水,要為師父沏茶。一個科員覷了一眼那茶,恭敬道:“小和尚且住。師父既也帶了體己茶,一并后頭露雨亭去玩一回吧?!闭f著看看腕上的表,即邁步又扭頭道:“師父稍坐片刻,等這邊齋飯收了,就隨大家往邊道一路下去,遇見太湖石山子轉西,穿過鯉魚池子,從女貞樹奔北向右,那四角攢尖頂帶個游廊的就是露雨亭,這會兒怕是還在布置茶席……”幻凈只顧訝異他魁梧身材卻搭配個尖細的嗓音,卻不曾聽清路徑,那人早已沒影兒。桌上還在慢悠悠吃,輕飄飄聊。倒不如趁機先去探明道路。

這道觀年前剛翻新,據說是1949年以來獨一無二之大修,果然有些俗怯。好好的嬌黃墻上,哪個書法家榜書四個字“養(yǎng)生長壽”格外礙眼。原來這墻壁后頭卻是熙熙攘攘。養(yǎng)生院,中醫(yī)院,書法院。走了半天,并未見什么太湖石山子,倒是一股風像愉快的醉漢,撞到他,再望過去,垂花門棱外,明明是一番開闊風光。想必時辰還早,幻凈忍不住走過去。正好看到太湖石后,一股香煙正狐媚繚繞,在石頭縫里親昵了幾圈,才戀戀不舍隱進天光。石頭背后正是兩個舊相識。

幻凈卻認得,一個竟是前日他燒香排隊時遇見的那位風度翩翩的道長。想來正是真武道觀的住持。抽煙的那個西裝革履,雖小腹微凸,拜托那剪裁利落挺括,倒是春風得意,熠熠生輝。再一對號,可不是上首坐著的那位“招商引資”的生意人嘍。原來他倆正是舊日同窗,今日檻外檻內,狹路相逢,卻不知從何說起。

“還以為你不認得我了。”

“只有你們神仙不認人?!?/p>

兩人都頓了一下,像是都壓下了千萬句疑問?;脙粢娔菉A煙手腕上的金表,與那紺青袖間的菩提子,各自傳遞出一份傲慢。他來了興致,順接“金剛酥”的機緣,何不接著把玩這往復環(huán)圓的禪意?于是偷偷坐在山石上,面朝江水,將神志交給耳朵。

那兩位也都轉而面向山下,看漢水蜿蜒,蒸騰。正午時光,滿城煙火。孟浩然的詩里,襄陽清麗明媚,而眼下的漢水,簡直是一鍋魚湯。咕嘟嘟,咕嘟嘟,又香糯,又靡費。耳中仿佛總有歌聲,似笑似哭,一般黏膩纏綿。食色的潛移默化是駭人的。

“你抽煙?”

“抽煙是一個習慣動作。你不覺得,人在慌亂的時候,手里若有個東西拿著,會好看很多?!?/p>

“喬張做致。”

“還是讀書的時候好?!?/p>

“我記得那時候你也憤懣得很,老跟父親作對。”

“你倒是瀟灑,女友也多?!?/p>

“還是針鋒相對。這樣能混商場?”

那人果然紅了臉。這話卻說到他痛處。他天性鋒利,卻將曲意承歡點頭哈腰給玩轉了。這又未嘗不是他遇到坎坷時的動力:干脆征服了它,才算擺脫了它。

“到底是神仙不知人間疾苦,想必山中如此歲月靜好?!?/p>

“卻攢出這么兩句酸詞!你之前也是浩然文學社的社長人物,最厭惡長發(fā)翩翩白衣飄飄的‘歲月靜好,我倒是沒忘,你的志趣不是艱深奇絕的哲學?”

“你心里在嫌棄我庸俗功利,我卻敢嘲諷你!潔凈雖美好,污垢卻能救人的。冉阿讓可是在下水道里得了救?!?/p>

“你有確信,自放手去做,你攀附神靈,心有戚戚,也是善意。你卻不要得寸進尺,非到尋個確信,我這里決計是沒有!,

“我可不敢尋神仙的示下。我只是偏偏認得你,事實勝于雄辯!”

“你太小看神仙。真神不怕褻瀆。倒是你憤怒起來,卻越發(fā)是原本的你啊……”

說完拍拍肩膀,時空忽然一個寧靜的轟鳴,兩個人一時熱淚盈眶。

一聲汽笛又將他倆拉回當下。

卻都不吭聲,看江水。那人的煙吃盡了,雙手空下來,插進口袋,靈魂像是制服了西服的興奮,一并地松懈下來,就勢倚著山石。變成他自己的他,倒是顯得年輕很多。

“襄陽好風日啊。風物最宜人,宜人且移人。孟先生為此都喪了命。滿江鮮魚,滿山野味,滿城巧婦……李白、王昌齡,皆為美酒美女而來?!?/p>

“今天還來了個修頭陀的和尚。”幻凈耳根一熱,聽得更專注了。

“我也見著了。心里早就在嘀咕,襄陽人哪里受得了苦修??嘈抟脖氐眠h離此城。襄陽人只知釋道安,不知訶羅竭。說來也奇了,這道安祖籍非襄陽人也,來了就不走了,與襄陽情投意合。莫非襄陽人的氣質感染了他?讓他將生吞活剝的印度佛學,在這滑溜溜柔媚媚的江水里脫胎換骨。至此通經亦可明理。出世人世在襄陽這里,竟然穿梭自如?!?/p>

“訶羅竭確實生在此地,卻叫他水土不服,到別處去了?!?/p>

“襄陽人能說會道,堅忍善謀,心向功名,卻又情系詩才。一大早吃面就酒,全天又茶不離手。筑城府能伏脈千里,撒性情又玉山傾倒。還是像這漢水,如有平坦且悠悠,如遇險石盡奔流?!?/p>

“也是這水土,孕育你這樣的風流人物!”

“我算哪根蔥,怕是這袁市長倒是稱得上這樣的水土……”幻凈似懂非懂,但覺咀嚼有味。倆人卻被一道叫去后庭喝茶了。

幻凈隨即跟了過去。遠遠可見幾丈大幅的手工素紈在露雨亭兩側婀娜漂浮,清風明日的光景中,帷幔纏綿,那紅白綠藍的雕梁畫棟,欲蓋彌彰地,竟越發(fā)醒目。再有四面的竹影,花影,樹影,人影漸次攀著蓬蓬灰塵的光束落上來。或專注凝神地貼面而至,映出個筆力道勁的《枯木竹石圖》;或如玻璃上呵出的半口暖氣,映出個濕漉漉的暗香疏影;或葉落紛飛,它們和它們的影子真幻交疊,翻滾跌撞,與這白絹只一瞬塵緣,滑脫下去……

或簾卷西風,空愣愣轉出個人來。

那人正喜滋滋坐在草蒲團上,矮幾上一只小巧荷口描金的杯碟玲瓏可愛。一個纏枝蓮紋橢圓鋁盒擺在桌角。她先告饒道:“我只喝咖啡奶茶的,愛甜愛奶,實在抱歉。卻非要摻和進來掃你們的興。只是我這套梅森茶具,倒是留學時候古董店淘來的,為此禁足了兩個月不買新衣。”說話間,她往荷口杯里專心致志地擠了一團煉乳,再舉起一旁的長嘴瓷壺,注進半杯磚紅色的茶水。一時奶香四溢,雖然離得遠,幻凈卻早已嗅到一股融融甜意。

“好了好了,快收了你的旁門左道,你搗亂完畢,我們就要開始啦。倒是說說,你用的什么紅茶?”

“倒是還有這點覺悟的,并不是錫蘭紅茶,就是今年的滇紅。你來試試?”說著將那鋁盒打開,但見那茶條索修長,身骨緊實,烏黑之中每每泛出金光。

“如此說來,你的奶茶也不算俗氣。我們不是不捧場,只是喝了你的奶和糖,將個舌頭腸胃都糊住了,再好的茶也難開竅。多有得罪!”

“多謝寬容,你們就丟開解數,大展拳腳。妙茶共欣賞吧!”

下首的中年人坐起身子。張嘴要說什么,不料沒發(fā)出聲音。他愣了一下,想是自己被這高懸的風騷素紈給點了穴。喝茶對他來說,是每日每時的老相識,如此大費周章,煞有介事,倒讓他不知所措。他推推眼鏡,從懷里摸出一個紫砂紅泥西施乳。有竊竊私語,夸包漿沉穩(wěn)的,說色澤內斂、器形端莊的。他心里苦笑。他是個粗糙實際的人。這壺用了好幾年,成天用,也不清潔,特價場子里一百塊錢買來的。他們號著他資歷級別的脈,一味地想當然。官場之事,大略如此。他吞下一個爽朗的不屑,索性一言不發(fā),專心泡起茶來。錫罐里倒出一把鐵觀音,手掌一卷,恰似一個漏斗。茶粒叮叮當當落進壺底。滾水注入,蜻蜓點水般分入三個小杯,壺夾像拔草似的啪啪啪將三杯水倒進渣桶。第二泡時,被水浸透的銹邊大葉剛好膨到壺口,茶汁在白瓷品茗杯里碧綠明亮?;脙艨吹醚刍潄y,那黃繭累累的大手和那玲瓏小壺,顛鸞倒鳳,好不歡騰。而他也早有留意,近旁那位斜睨的眼神里,分明是鄙夷不屑。

原來這位消瘦清雅的家伙,平日里有好古之癖,對于唐宋茶道,研習得很深。他安心今日大展奇才,將眾人壓倒。不想先頭的兩位,奶糖紅茶土洋雜糅倒罷了,那簡陋腌臜的西施乳最叫他沮喪。那夾煙的臟手和那陳垢的臟壺將他心中純凈神圣的茶道,玩得如此黏膩庸俗!四座竟然連連贊嘆,越發(fā)叫人心灰意冷,斗志全無。只得在心里默默演了幾回伯牙子期,知音難求!幻凈見他懶懶地環(huán)視全場,微微點了頭,深呼一口氣,端出一個一尺見方的盒子。那盒子乍看起來黑乎乎不起眼,定睛再看,卻似幽幽地遞出一份獨特的光澤。如同它消瘦清雅的主人,細看進去,也確實有一股書生的英氣。他輕輕地揭開盒蓋,脫離的這一刻,頓覺前一刻的嚴絲合縫,如同手起刀落的巧克力。盒蓋端端正正放在桌邊,正中有云紋螺鈿鑲嵌,熹微斑斕,悄無聲息,正與那澄澈清亮的大漆,互不侵擾,又相濡以沫。

盒子里風爐、鐵壺、橄欖炭,一應俱全,樸素精致,卻傲慢得緊。他一樣樣取出,擺定,竟無端帶出一片寧靜的氣勢。美則美矣,雅則雅矣,而這安靜太干凈,著實有些詭異。這安靜像是這書生布下的一群家奴,生生挾持了場面。素紈飛舞的空洞景致,本是風花雪月的助興玩意,即刻仿佛落地生根,就勢言之有物起來。袁市長強壓著幾分煩惱,贊許微頷,忽而腦中胡亂想到史書上的事來。那些無孔不入的意識,今天還是一絲微風,改日就能悸動人心。想來真是防不勝防。日本人將茶藝謀成茶道,就果然出了個權傾朝野的千利休。人間哪有什么悠然南山,處處是伏脈千里的心機。他再去看那爐前搖扇起火的家伙,竟忍不住蹙了蹙眉頭。院校時光一下翻上來,那幫陰魂不散的知識分子……

一個聲音洪亮直爽,徑直擊碎了這團寧靜。

“文調研員這個厲害了!”大家都應聲而動,才剛的屏息凝神松懈下來,笑吟吟地只管聽他娓娓道來?!鞍啄囡L爐取出來,想必是要煮了。能盤起爐子煮茶的都是道地老茶鬼。咱們今天算是長了見識。我猜您那精貴的蒔繪茶棗里必定裝的是白茶。今兒個又非比平日,我再猜那白茶必定是超過了七年的白毫銀針!咱們且優(yōu)哉游哉,坐等好茶嘍!”隨著他解謎般抽絲剝繭地講解,氣氛熱絡起來,瓜子花生和蜜餞也熙熙攘攘吃了起來。

那書生原本對此人的聒噪無比憤慨,不想他雖看起來腦滿腸肥,形容器物辭藻淺俗,但總歸算個內行。況且他言語緊隨他的動作。帶著一種追逐明星的好奇神色,引來眾人的眼球,也深深滿足了他的虛榮心。于是之前的頹喪倒褪去了,動作更是做得有模有樣起來。袁市長心下感嘆,也是如此不值一哂!

白茶在“柿柿如意”鑄鐵壺里咕嘟咕嘟,如粥似藥,沁人心脾。香氣彌散了整個露雨亭,大家斗茶的情緒漸漸高漲。有拿鈞窯茄皮紫釉壺配信陽毛尖的,有臺灣老巖泥手捏側把配凍頂烏龍的,有德化豬油白瓜楞壺配武夷巖茶的,有胭脂紅地軋道花卉紋羅漢杯配茉莉香片的。景德鎮(zhèn)的萬花不露地,端的廣普民間,竟然有三人同款,一時大家來了興致,擺起擂臺較量一番。“我看宋江在江州琵琶亭用的‘朱紅盤碟,齊楚器皿,就是景德鎮(zhèn)瓷器,真所謂千年瓷都。今兒個我們還在這里打轉,倒也不算冤枉?!比w品茗杯一溜排開,畫工釉彩,真真一目了然,并無辯駁的余地。于是勝者得意揚揚,敗者掛笑自嘲。

“大家看這金絲,我已養(yǎng)了五年,專泡明前龍井,也只有這等青色,才讓金絲黃亮不污?!蹦侨舜祰u的是一款哥窯米黃釉金絲鐵線蓋碗。“好是好,卻不成套?!币粋€頑皮的聲音跳出來挑釁,怕是知道蓋碗主人的脾氣,擠眉弄眼地故意去逗他。那人果然赳赳道:“你這是何等露怯!我這粉青玉質扳指杯與這蓋碗一樣,也出自龍泉,又稱弟窯,哥哥細密婉轉,弟弟敦厚明朗,兄弟情深,怎么就不成套?”

嬉笑間茶令已轉到紺青道袍的真武住持面前。他一開口,倒是沉著親切,將沸反盈天的熱鬧局面又平衡了一些。不忘替自家神仙代言,他開宗明義道:“道家和茶密不可分。所謂‘神草延年出道家,那我就回到最原本的碗泡吧?!被脙粲X得他頗有師者風范,言簡意賅。溫潤而澤。原來最早的茶并沒有精確地從飲食里分開,更不用說今日這些花哨的各色泡法了。最早的茶就在飯桌上。所以也不叫飲茶,就叫吃茶。因此碗泡就是“飲如食分,一匙一湯”的真實場景。他一邊娓娓道來,一邊利用長柄匙背倚著碗口將沸水間接滑下,“這是前年的老班章”,幻凈看懂了這動作,必是避免茶葉被高溫灼熟。闊口灰色粗陶茶器漸漸滲出熱氣,默默靜置幾秒,便用茶匙舀出,分到同色的粗陶樂口大杯里。

他那成功多金的同學急忙捧場,端起粗陶大杯一飲而盡。他顯然也是有備而來?;脙粼锹犨^他們閑談的,此時就越發(fā)關注他們的神情。于是越發(fā)眼睜睜見這家伙為自己妥帖地戴上了面具。他哪里還有彼時的半點傲慢,他嫣然一個憨厚爽直的土老板。他一臉無辜,像是發(fā)財只憑運氣,無關人事。時事坦途,神仙專要寵他,凡人倒懶得生氣妒忌了。他擼擼袖子,帶著微喘蹲下,附身打開一個金燦燦的旅行箱。里面橫七豎八的木盒布袋若干,一幅人仰馬翻景象。他一件件隨機拎出,不料包裝最是繁文縟禮,拆起來只一味地不耐煩,恰似為女友剝衣服般急不可耐。然而顯露之際,競件件光彩照人。

有翡翠摘藤梁錘目小銀壺,有曜變紫光油滴天目盞,有天青色汝窯青瓷壺承,有手刻郎紅撇口觀音瓶……那些物件雖雜亂地堆在桌上,風格材質也都云樹遙隔,卻都看得出人力的精心或天工的神奇。或人力天工,切磋琢磨,纏綿悱惻,很是禁看。此刻他將它們都剝了皮,拍拍手合上箱子。待他再起身,雙手撐著桌角,竟不顧這浩瀚靡費的風雅,只開始惡狠狠一路報價?!拔也荒芨谧奈幕讼啾?。這一桌子破爛玩意,我并不知道名號,我只知道價格,估計都是我上了當,就這么被騙了幾十萬。”大家愕然聽他一個表白,又見他木呆呆攤開兩手,甚是滑稽可愛?!拔铱床欢鼈?,卻阻攔不了我的家人朋友并衣食父母們附庸風雅。風雅如何附庸,也還是價錢夠驚心動魄。一把土變成一個容器,跟樹葉子們一道渾水摸魚,就神乎其神地變成大把的鈔票,好也,妙哉,我們做商人的天生附庸需求。我就萬分渴望,我們襄陽,我們真武山,我們的陶瓷,我們的茶,我也想賣出這種王八蛋高價?!?/p>

他俗得如此坦白淋漓,倒并不討人嫌棄。他將道德優(yōu)越感奉出,他們也甘愿給金錢幾分薄面。滿場歡聲笑語中,他只跟紺青色道袍的遞了一個得意的神色?;脙艨床坏阶〕值纳袂?,只見那邊茶碗的熱氣已散盡,茶葉的氣力已潰入水中,陶土恢復了枯槁的本色。而這邊的精美茶具,沉著而無奈地擁擠在他身后,高貴,精致,空靈,桀驁,卻正被眾人注視,把玩,唏噓,贊嘆。幻凈心頭忽然一驚:不出意外,它們都將比我們遇見更多的時間。

幻凈正出神,卻見袁市長徑直過來,穿過嘈雜的人流,向師父恭恭敬敬行了禮?!拔铱丛蹅內际撬兹?。只這位修頭陀的老人家,我心里敬佩得很。能否借你的茶杯一看?!睅煾钢t卑地點點頭。只見袁市長借來一個小碟,將師父喝過的茶底倒進碟中?!拔译m愚鈍,但看得出,師父的茶葉是野生古樹?!被脙粜闹序湴?,不禁欣欣然接話道:“兩百多年的老茶樹?!贝蠹衣劼暥鴣?,袁市長接著說,“茶的好壞最直觀就是看葉底,這倒有點蓋棺定論的意思了。”他頓了頓,恰如其分地讓全場若有所思?!耙黄瑯淙~聚集了一份天地精華,借一杯水向一個人吐露全部的心聲。師父這松針葉底修長豐厚,主脈舒展,側脈堅韌,細脈密集,絲絲分明。真是一場全情投入又了無牽掛的一生。這才是今日可遇而不可求的好茶?!?/p>

眾人醍醐灌頂,都打躬作揖向師父討來幾片松針,再回座位屏氣凝神,煞有介事地泡起來?;脙粜闹屑葰g暢,又好奇。更目不轉睛地追隨這黑苦的松針,如何讓一干人嘖嘖稱贊,如何將艷羨崇敬的目光送往他和師父的身上?;脙舾心钭约业乃舍?,竟讓自己第一次出這么大的風頭,連師父都有些坐立不安。

待大家都散了,宗教局陳科長走過來,滿臉狐疑,也不吝誰的茶杯,偷偷把剩下的松針茶又喝了一口。登時眉頭一緊,急忙四下確認了,并無他人,方狠狠啐到地上。抓著手下科員抱屈含冤道:“我先頭去過那廟,喝過一回師父的松針,就覺苦不堪言。今兒個被他們一再吹捧,我還以為師父又拿了別式兒的好茶呢。不想還是那喪貨!”“管他呢,如今的人,都喜歡自找苦吃,只管說得天花亂墜。反正山上寺廟的玩意兒,少不得讓人稀罕。過幾日再帶個民俗專家,幫他們拾掇拾掇,這一景兒就齊全了?!薄澳抢虾蜕锌偛豢月?,也不知真脫俗假脫俗,跟他說話總沒個抓撓,心里荒唐得很。這事我就不插手,全交給你吧。”

白日里喝了五色茶,鬧得幻凈一直不困。輾轉反側,四更后卻又睡迷了。清早起來,仿似記得師父深夜里咳嗽了一陣,忙溜下床去看望。屋內競聽不見一點動靜?;脙糁?,調他來與師父修禪,實則是眾人見師父這幾年越發(fā)瘦,有防他歸西的意思。幻凈心中一緊,撥開門去。床榻不見師父,更驚了一身汗。一時心急如焚,眼淚抹了一臉。正惘然若失,卻見師父從側間走來,早穿戴停當,踱至幻凈身前。拍頭恍然大悟,今天可不是采茶的日子。

師父脫了僧袍,端端正正的,穿戴成個農民模樣,戴著一頂印著“金鼎文化有限公司”的寬檐草帽,正是昨日配給的紀念品。師父也不計較款式,戴起來甚是清爽有趣?;脙艄恍Γ尫帕瞬艅偟膿鷳n,只滿臉還掛著淚兒。“你哭什么。”幻凈語塞,便蹦蹦跳跳往山下走去。

露水晨曦,雜草莽莽。油菜花一叢叢冒出來,一群小學生在櫻花溝里嘰嘰喳喳,提著各色小水桶,跟著老師挖野菜。

幻凈老遠就能從一大片綠色里辨出那棵老茶樹。也許因為倚在溝邊,它的身姿傾斜蜿蜒,倒比周圍挺拔的紫薇樹林更顯婀娜。別處的春茶早已采盡,它卻剛把葉子慢悠悠長妥當。真難想象,這樣的春日,它已歷經二百多遭了?;脙艉蛶煾竿鴿M樹健壯的綠葉,忽而豐收之感籠上心頭,兩人不約而同地深呼吸,躍躍欲試。一整年繁復不棄地照料,肥厚新綠的它們就在眼前,無論如何值得仰頭大干一場。

、

他們一邊采摘兩葉一芽,一邊輕輕地剝掉寄生蔓。師父并不生拉硬拽,只輕柔有序地將它們順著枝干繞出。菟絲子們也剛脫鵝黃,微微暈出些綠來。有一枝青翠矯健的,用尖刺觸手鉤著樹干,像跟幻凈角力似的,再扽一扽,仍舊不放。凈幻覺得它可憐,嘆口氣道:“你倒抓得緊。誰叫你等不去自食其力,偏去虧損別個性命!”說畢撲哧一笑,望向師父。

半個鐘頭默默地采摘,額上都出了一層薄汗,肩上的竹筐里卻還覺不出什么分量。不覺已到十點。

幻凈在樹下鋪了油布,和師父坐下休息。又解開一個棉布包袱,將纏裹的餐盒打開。熱氣到底溜得無蹤,反倒把饅頭蒸溽得頗不像樣?;脙粲行┚趩?,急忙掰開饅頭,將那精心準備的孔明菜夾得滿滿當當,遞給師父。照說家常里吃這孔明咸菜,只用于佐味生津,鹽味厚重,斷不可這個吃法。只是幻凈侍弄起來,比別人多一番心意。他將這褐黃的芥菜疙瘩切成細絲,用泉水不厭其煩浸過三回,去除多余的鹽分,恰好咸甜爽脆。他只想在嚴苛的頭陀戒律下,盡量讓師父吃出一份豐足來。

師父從懷中取出一撮松針茶,撒進暖瓶,與幻凈一人一杯,捧著暖手。清風衍衍,草木芬芬。師父將剝下的菟絲子編成花環(huán),送給挖野菜的小學生們。

幻凈拿起竹筐,低頭去聞葉芽的清香。

責任編輯 石一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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