桫欏
白洋淀號稱“魚米之鄉(xiāng)”,當地漁民勞作的過程并沒有表現出艱辛,而是充滿游戲般的快樂和詩情畫意。那是水鄉(xiāng)人獨有的生活智慧。
除了常見的下網捕魚,像用“迷魂陣”和“花籃”捕魚就充滿趣味,甚至透露著人與自然博弈時的狡黠,讓人想起徐光耀筆下的“小兵張嘎”。將長短粗細相近的葦稈插成葦箔,插戳在淺水或濠汊中,順著地形蜿蜒而走,形成如同迷宮一般的“箔旋”,被稱作“迷魂陣”。箔旋的盡頭則是一個圈子,里面下著魚簍,魚兒從入口處順著箔旋游動,最終就會游進魚簍。“花籃”更透著精巧,“花籃”用竹篾或葦眉子制成,上小下大,中間鼓肚,形狀像一個籃子,籃子的底部留有一個圓孔,外大里??;魚兒從大孔鉆入,卻不容易從小孔鉆出來,不知不覺就成為籃中之物。
縣地方志辦公室的夏石礦先生出身水區(qū),極為熟悉水鄉(xiāng)風俗,“捕魚的門道講究多了?!敝v起捕魚的事來,他如數家珍。漁民熟悉每種魚的生活習性,捕魚的方式是因“魚”制宜,“花籃”就專門針對魴魚這種笨拙的“傻魚”而設,而“迷魂陣”則用來捕獵那些極為聰明的鯉魚、鱖魚、黃瓜魚等。我大為驚訝,在漁民眼里,魚兒形同人類,也有智力上的差別,這無疑是人長期與自然和諧共處的發(fā)現。
與“迷魂陣”“花籃”這類捕魚的方法不同,還有一種需要漁民集體配合進行捕撈的方式,叫作“出汕”?!俺錾恰币兰竟?jié)不同分為“春汕、秋汕、冬汕”三種,但方法相同,即用葦箔圍住三面,幾條船從一端齊進割葦,邊行進邊在船后繼續(xù)下葦箔,驚嚇、驅趕魚兒游向另一端,直到后下的葦箔與前方的葦箔合龍,此時用一種叫作“罱”的工具撈魚,撈完一塊葦汕再移往另一塊,如法炮制。如同打葦,“出汕”制造的熱烈氣氛必然使得漁民亢奮不已,尤其撈魚的時刻到來,魚兒在水下和水面躥蹦跳躍,場面壯觀。對于勞動者來說,還有什么比這來得更痛快呢?
我有一年參加“白洋淀詩群”尋訪活動,到過安新大淀頭。據說大淀頭村是山西移民在白洋淀地區(qū)最早的落腳點之一,因地理位置關鍵,大淀頭成為漁民南下北上、撒網捕魚、停船歇腳的碼頭,至今依然保持著淳樸的水鄉(xiāng)民風。
為我和幾位詩友撐船的是一位姓朱的老船工,攀談中知道他已六十有九,黑紅的臉膛被斜陽涂上了一層金色,那種健壯和氣勢就連我輩中最年輕力壯的也比不上。他在捕魚之余,兼為游客服務——或者說是在從事旅游事業(yè)之余,兼作漁夫,因為載客的收入遠遠超過了捕魚的收入。上得船來,在穿救生衣時我不經意間說了一句“翻過來穿”。豈料話音剛落,老朱師傅便說:“在船上不能說‘翻,非要說這個字的時候,就用‘打張來替代?!蔽乙汇叮查g明白,連忙致歉。
老朱師傅并非要責難我,而是要借機向客人講述當地人行船的風俗。白洋淀人在水邊生活,船是最重要的交通工具,過去捕魚打葦,往返保定府、天津衛(wèi),均要乘船而行;每逢漁季,他們甚至在船上生火做飯,洗衣晾曬,睡眠休息,很多天不下船,船也成為漁民游動的家。陸地上串村游走的貨郎,在淀區(qū)改成駕船往來于水村;水區(qū)婚嫁,要將花轎抬到船上,稱為“船轎迎親”,不過今人已難見這樣隆重而又別樣的場景了。
以船承載的水上生活在外人看來有趣,對于漁民來講,長期如此也有著難言的單調和寂寞。因此,用歌聲排解心中的苦悶,是白洋淀人過去最常見的娛樂方式。我們請老朱師傅唱一首白洋淀的漁歌,他顯然不是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并不推辭,只是謙遜地說不如人家唱得好。在大家的掌聲中,他亮開了嗓門:“漁翁樂陶然,架小船,身上蓑衣穿,手持釣魚竿,船頭站;金色鯉魚對對鮮,河內波浪蛟龍翻,兩岸垂楊柳,柳如煙,人唱夕陽山。上街賣魚鮮,沽一杯美酒,好把魚米餐……”動聽的旋律、優(yōu)美的意境,那原汁原味的民歌味道,令我們沉浸其中。
白洋淀曾經是抗日戰(zhàn)場,神出鬼沒的“雁翎隊”令鬼子聞風喪膽,這里流傳著許多抗戰(zhàn)年代誕生的歌曲,我們提議讓老朱師傅再唱一首打鬼子的歌。他爽快地唱了一首《打包運船》:“一九四三年,環(huán)境大改變,白洋淀的崗樓端了多半邊哪。子弟兵們真勇敢,哎呦呦,得兒隆咚嗆,子弟兵們真勇敢?!彼孟穸脤I(yè)的發(fā)聲方法,歌聲高亢嘹亮、水韻十足,在曠闊的淀面上悠揚飄蕩,甚至蓋過了過路機船的轟鳴聲。上岸后,那歌聲還久久回蕩在我的耳邊。
白洋淀人喜歡唱歌,就連打魚也伴隨著“音樂”。泛舟淀上時,有一種有節(jié)奏的敲擊聲從遠處傳來,“鐺鐺鐺,鐺鐺鐺,鐺,鐺,鐺……”凝神諦聽,是金屬撞擊的聲音,像劇團里敲打鐃鈸的聲響;或許由于水的發(fā)散與共鳴,又仿佛多種樂器合奏。在荷葉田田、蘆葦林立的淀泊里聽到這樣的聲響,如聞天籟。其實,這是漁船在捕魚時發(fā)出的聲響。漁民捕魚一般兩人配合,一人開船,另一人將網下到水里。為了驅動魚群撞到網上,將船開出一定距離后調轉船頭,對著漁網的方向用鐵棒敲擊放置在船頭的鐵片,就發(fā)出上面的聲響。水下的魚兒被這聲響驚嚇,慌亂之中鉆入網中,成為漁民的收獲。這一做法被稱作“響板驚魚”。
捕魚是白洋淀人過去重要的經濟來源,淀上漁帆點點,“驚魚”的響板聲在淀面上連成一片。漁民正是伴著這悠揚的旋律,在水中打撈屬于自己的生活。這里成為風景名勝之后,捕魚漸成副業(yè),富有水鄉(xiāng)風韻的敲擊聲也不多見了。就如同我故鄉(xiāng)的漁鼓,漸漸淡出人們的生活,成為內心深處的鄉(xiāng)愁。
對于瀕水而居的白洋淀人而言,水就是他們生存的家園,是大自然為他們提供的庇護所。
明代人孫敬宗在《白洋太湖歌》一詩中有這樣的句子:“適來適去一葦間,四時風浪舒心顏。須知人世無多事,撐得虛舟心自閑?!痹娎锏陌籽蟮磉吺鞘劳馓以?、人間仙境。的確,水鄉(xiāng)人自有他們怡然的日子,打葦、捕魚、行船這些勞作,就比平原、山區(qū)人們的勞作多了些情趣,正所謂“智者樂水”。
“白洋淀荷花節(jié)”期間,我常見到放河燈的活動。夜幕降臨,人們提著扎成荷花、魚、蝦等各式造型的彩燈涌向淀邊,將燈點燃后放入水中,人群中爆發(fā)出陣陣歡笑。此時,隨著水波蕩漾,彩燈在水面上慢慢散開,燈光搖曳跳躍,仿佛天上的星星墜入淀中,在幽暗中散射出點點光芒,綺麗而神秘,給人無限遐思。
作為一項民俗活動,放河燈有著悠久的歷史,但古今含義已有不同。《安新縣志》記載,“放河燈”亦稱放荷燈、漁燈會,是淀區(qū)漁民祈求吉祥的傳統習俗。淀區(qū)人民常年水上生活,每個村莊俱為孤島,淀區(qū)孩童不論男女會跑必須學會游泳,盡管如此,被淀水奪去生命的事仍時有發(fā)生。傳統的放河燈習俗,是在每年農歷七月十五晚上,人們在水面上放一荷葉,將“燈”置于荷葉之上,傳統的“燈”是榆樹皮面,調以植物油,捏成小窩窩狀,干后即可用。一般情況下,放河燈時會有音樂會助興。
可見,過去白洋淀人放河燈的目的不是娛樂,而在表達他們心目中對生命和死亡的敬畏。水在這里成為神圣的殿宇,承載著樸素的信仰。在傳統文化里,農歷七月十五是祭奠亡故先輩的節(jié)日,白洋淀人放河燈不是一家一戶對自己先輩的紀念,而是發(fā)展成了集體性的祭禮,因而表達的是人們企望平安、祥和、幸福的普遍愿望。一盞盞河燈就是生命之火,在荷葉的托舉下,伴隨著喧天的樂曲,緩緩漂入淀區(qū)深處,為冥冥之中的亡魂送去人間的祝福。在這里,水也是白洋淀人不屈的靈魂;他們愛水,敬水,水是他們心靈的依靠和歸宿,也是他們生命里的圖騰。
隨著社會的發(fā)展變化,除了農歷七月十五本地人的放河燈活動,其他時間放河燈已是獨具特色的旅游項目,成為游客體驗新奇感受的一項內容。而我也看到,有游客了解了放河燈的歷史后,在放的過程中面對淀水真誠許下自己的諾言,為古老的民俗增添了新的內涵。
水是生命的血脈,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白洋淀以它的蒼茫闊大養(yǎng)育了淀區(qū)人民,使他們形成了豁達、疏朗、爽利的性格。在淀區(qū),我極少見到悶聲說話的人,每一個開口交談者都有水鄉(xiāng)特有的嗓音,清泠嘹亮,質地有金屬的回響。在我聽來,仿佛那聲音落在白洋淀的水波之上,起伏綿延,經久可聞。連白洋淀周邊的戲劇、曲藝也是如此帶著水音透著響亮,像安新的哈哈腔,雄縣的西河大鼓,容城的高腔戲,都有唱腔高銳、音調高亢的特點。
時間的車輪滾滾向前,如同浩浩流水,不能停歇。可以想見,未來的白洋淀將以新的面貌呈現在世人面前。但是,白洋淀那些源自古老傳統的民風習俗,早已融入淀區(qū)百姓的血液和精神里,猶如年年泛綠的蘆葦,不斷獲得新生。而那些動聽的漁歌、高超的織席、捕魚手藝,以及婚喪嫁娶、種收漁獵的諸種禮儀,亦如那從水淀深處傳出的悠揚的響板聲,成為永恒的鄉(xiāng)愁,無形之中便融入了雄安傳統文化的根脈。
編輯:安春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