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石林
椿,一般城里年輕人知道香椿,而不知有甜椿,更不知有臭椿?,F(xiàn)在人對草木之名,已經(jīng)陌生到僅剩下吃的了。常見年輕人在公園野外,奔跑嬉耍,攀折攝影,對身邊草木之名,卻惘然無所知。建議公園乃至野外樹林,應(yīng)多懸掛草木知識牌,供人辨識。那些有毒的草木,尤其要提醒游人注意。
嶺南似無椿樹,我臆斷,嶺南平民不識字者,初聽舊戲,大約不知“后堂里辭別了二位椿萱”是什么意思。椿樹易生長而多壽考,故以椿稱父,以萱喻母。人通常不知別處草木,正說明中國地廣物種繁多—國土小的國家容易確定國花、國樹,以其地狹,物種寡少,又為全體國民所熟知,容易達(dá)成共識。中國這些年老確定不了國花、國樹,有人不甘,數(shù)次于兩會提案,雄詞滔滔而未決,這是很有意思的。其實(shí)不必急,沒有國花、國樹無所謂。這算什么事兒呢?
香椿好吃!通常人吃香椿為香椿炒雞蛋、香椿拌豆腐、炸香椿芽。我皆不喜,我喜歡將香椿略焯,斷其生,切碎,淋以熱油,撒鹽拌勻吃。冬天也買過腌香椿,鹽多得用我家鄉(xiāng)的話說:跟腌香椿的有個賣鹽的舅舅一樣—鹽不要錢。這種腌香椿,只能將其用涼水拔一拔,切碎,代替榨菜丁兒,放在豆腐腦或餛飩湯中調(diào)味。
在北方,吃香椿的時節(jié)不長,過時令則老而不能食。但是,我十多年前在陜西涇陽的云陽鎮(zhèn),見種香椿樹如“擁蔥”法,即一大排小香椿樹,緊挨著,十分稠密,這種香椿樹不令其長大,扣在大棚里,冬天也讓生長,長一茬掰一茬,不停地長,不停地掰。香椿樹就像個生產(chǎn)機(jī)器一樣。當(dāng)然,這種香椿的味道,比那種長在外面的大香椿樹的香椿芽要差一些。
即便是長在外頭地面的香椿樹,一到春季,發(fā)芽開始,就長一茬,被掰掉一茬,跟斷臂再生一樣。有人用空雞蛋殼扣在芽苞上,令其生長,將蛋殼撐滿,幾欲破殼時,掰下來,據(jù)說這種香椿最好吃,我沒有試過。香椿樹受人喜愛,于房前屋后,多有種植,卻每受催折,倘若是人,必血跡斑斑、傷痕累累。但香椿樹很容易生長,最后總能保留住一些得以延長生命的枝葉??吹较愦粯?,總讓我想到活熊取膽、割鹿茸、剪羊毛等事。
香椿、甜椿和臭椿都是椿,我們那里卻將甜椿和臭椿都叫:筍。
甜椿不香,但其嫩葉有一股香甜的味道,掰甜椿的嫩芽吃,跟吃水果一樣,是孩子們喜歡做的事。有的人家,爺爺愛孫子,就在房前屋后,不但種桃杏石榴棗等果樹,還種甜椿樹,到了春天,爺爺用鐵彎鉤給孫子掰樹梢的甜椿芽,孫子叫嚷著指揮,爺爺笑呵呵地用長柄彎鉤仰著脖子、瞇縫著眼,用力夠奔,每得之,則老少歡欣,祖孫逸樂融融,能給孩子留下美好的記憶。
臭椿的味道十分臭,你不掐它的葉子,不湊近,基本上聞不到,否則就很臭。有的羊都不吃這種樹葉。
椿樹不算好的木材,一般農(nóng)家蓋房,選其粗大者,伐而用做椽檁,但不耐用。用做家具,也是那種粗糙的,農(nóng)家使用,不嫌其粗糙,用紅或黑油漆油之,用幾十年可以。但是不像榆木那樣能傳代,比之于紅木就不用提了。
香椿樹一般是長不大的,那就是一種菜樹,人也不讓它長大、長高,否則不方便掰取香椿芽。甜椿、臭椿皆可以長大。但甜椿很容易小時候就被攀折得長不大,甚至死去。都是因?yàn)槠淠垩磕艹浴?/p>
只有臭椿,沒有用的東西,能無病無災(zāi)地長得很高大。臭椿,又叫樗。我們那里也有人念樗,小時候不懂這才是正確的讀音,還笑話過人家。這種樗樹,因?yàn)槠錈o用,能冷眼旁觀人們熱趨香椿、甜椿,眼看著香椿一茬一茬地遭受摧折、甜椿樹幾乎被孩子們的鐵彎鉤成股成股地折斷,就為了那幾根嫩芽。想必樗樹見此情景,心中非但不羨慕忌妒恨,很可能內(nèi)心滋生一種得意的優(yōu)越感。
臭椿即樗,就是被莊子稱作散木的那種沒用的樹。因其無用,所以得以保全,無病無傷、無災(zāi)無辱,享壽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