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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分手

2018-05-31 16:21:46李子勝
湖南文學(xué) 2018年4期
關(guān)鍵詞:鹽工汪子梭魚

李子勝

在王小軍的記憶里,鹽工宿舍的那些大人們上夜班,手電筒是他們必不可少的裝備。出發(fā)前提溜在手里,顯得要多神氣有多神氣,吧嗒一推,開關(guān)開了,通向工區(qū)的小路,本來漆黑一團,又漫長難走,手電筒一開,頓時被雪白的光束照亮。光線從手電筒圓圓的柱頭里射出來,就像拖著一道長尾巴的大掃把,順著土路大搖大擺地掃射遍全程。

鹽工們上班的工區(qū)都靠近海邊,遠離居住地,就算是順風騎車,也還得花費一個小時。百里灘被曬鹽的大汪子填滿了,大汪子類似農(nóng)田,可是比田畝遼闊得多,大大小小形狀各異的水汪子橫七豎八地分布著,堤埝蜿蜒崎嶇,行夜路,很容易從堤埝上掉進黏冷的鹵水里。有一次,王小軍和小伙伴們在暑假里去海邊大汪子釣魚,那天的海鲇魚出奇地多,不停地咬鉤,王小軍他們貪圖多釣點魚,回家晚了,裝滿海鲇魚的大籃子挎在車把上,騎車時大籃子撞腿,車把就開始晃悠,好不容易走到一半路程時,天就黑透了,一個叫大力的小伙伴將自行車騎進了路邊的淤泥里,人栽倒不說,釣的魚也都甩進了鹽溝,掉進鹽溝的魚摸不到幾條了,冤得大力趴在地上哇哇大哭。

就在這時,王小軍看到支著手電筒騎行在夜路上的鹽工們就像一只只巨大的螢火蟲,從城市一端蜿蜒飄忽而來,讓他覺得那些悠閑騎車的鹽工們無比神奇、神氣。特別是鄰居大紅海騎過來時,他的手電筒賊亮賊亮的,刺得王小軍眼睛酸疼。

對手電筒,王小軍并不陌生,手電筒通常都是可以放四節(jié)一號電池的,電池耐久,手電筒的光柱堅硬有力,鹽工夜間騎車時,光柱從兩腿之間射出,隨著路的顛簸抖動著,像一種無法言說的神奇武器。

王小軍還發(fā)現(xiàn),大紅海騎車的軌跡比其他的鹽工要復(fù)雜,因為他總是醉醺醺的,包括他的破水管自行車,也總是像個醉得暈頭轉(zhuǎn)向的酒鬼,平衡不穩(wěn)。大紅海與王小軍家住鄰居,他身上永遠散發(fā)著兩種味道,魚腥味和酒味。他身上總是粘著一些干巴巴的魚鱗,陽光下能發(fā)光,亮閃閃的,好像這些鱗片是鑲嵌在他衣服上的飾品,衣兜里總會藏著一瓶白酒,走著走著騎著騎著就會突然掏出來舉在太陽光下咕嘟咕嘟喝兩大口,好像陽光是隨時可以伴著下酒的菜肴。大紅海家,到了夏天會聽到一種嗡嗡的轟鳴聲,那是落在大紅海用的各種腥臭的漁網(wǎng)上的大綠豆蠅快樂大合唱的聲音。這些聲音總是讓王小軍的注意力離開暑假作業(yè),他的心也嗡嗡地飛起來了。大紅海家是王小軍心里的神秘之所。

本來王小軍家與大紅海家不是鄰居,前年深秋王小軍家的鄰居升官了,單位給調(diào)換了房子,大紅海就成了王小軍家的新鄰居了,同時住進去的還有那些肥碩的大蒼蠅們。從那時起,王小軍家總能聞到隔壁院子里冒出來的香噴噴的燉魚味,還有混雜在魚香味中的酒味。

王小軍的爸爸聞到這些味道后,總會對著高大的院墻仰望長嘆,然后獨自喝悶酒,喝多了就看家里人誰都不順眼,指桑罵槐嘮叨不停。這樣的夜晚讓王小軍感到痛苦壓抑。大紅海就一個人住,為什么總把自己家的晚飯搞得那么香,這讓王小軍很好奇。院墻很高,這是以前的鄰居和王小軍的爸爸因為一只母雞的歸屬吵架后賭氣加高的,高得像山一樣。王小軍沒見過山,只看到過鹽坨,他和小伙伴們把鹽坨叫做鹽山,記得小學(xué)語文課本里有山這個字,老師也講過,他琢磨,山不過就是比這堵墻高一點吧。

在一個炎熱沉悶讓人懨懨欲睡的午后,大紅海家鎖了門,王小軍喊著大力壯著膽子翻過大紅海家的院墻,想看看他家究竟有多少只蒼蠅。他看到的場景大大出乎意料。一跳進院子,蒼蠅毫不眼生地奔襲過來,猛撞他倆的臉,每被撞一下,王小軍就一陣惡心。大力沮喪地說,這些蒼蠅肯定把他的臉當茅房坑了,它們每撞一下,一定在他臉上解大便了。后來,王小軍仔細觀察大力的臉,他臉上果然有很多雀斑呢,這些雀斑與王小軍家屋頂斑斑點點的蒼蠅屎沒啥區(qū)別的。

適應(yīng)了蒼蠅的圍攻,王小軍看到黑壓壓密匝匝的蒼蠅落滿了掛在墻上的漁網(wǎng),無論是箔網(wǎng)還是旋網(wǎng)拉網(wǎng)麻蝦網(wǎng),厚厚地落滿了一層,蒼蠅被驚擾騰身飛起后,王小軍才看出那些網(wǎng)邊原來是白顏色的。靠屋門的窗臺上,擺了一只大海碗,海碗接了半碗雨水,暗黃的水里面也落滿了死蒼蠅,蒼蠅的尸體綠瑩瑩黑燦燦的,像盛了半碗綠豆和黑豆。這難忘的一幕讓王小軍干噦了一天。他才明白了他聽到的蒼蠅的轟鳴聲為什么那么巨大。打那以后他再看到大紅海時,馬上聯(lián)想到一只巨大的蒼蠅的巢穴,好像蒼蠅就在大紅海身體里藏著,隨時要鉆出他的鼻孔,想到此,王小軍禁不住喉嚨里發(fā)癢發(fā)潮,被一股強烈的惡心感占據(jù)。

從那個夜晚見識了鹽工們手電筒的神奇魅力后,手電筒也成了王小軍與小伙伴們最奢侈的玩具,他們覺得以前迷戀玩泥巴簡直就是冒傻氣。他們趁大人不在家時,偷出手電筒,在黑魆魆的胡同里互相照對方,跑到飛舞著密密麻麻水蠅子的鹽溝邊,揮著手電筒的光柱,像揮舞一把砍刀。大人們發(fā)現(xiàn)手電筒沒裝幾天的電池竟然很快沒電了,王小軍他們免不了得挨各自家長的一頓揍。盡管如此,他們還是忍不住把手電筒偷出來玩。王小軍還找了一個殘留著酒味的玻璃瓶,揣在懷里,模仿大紅海喝酒的樣子,也咕嘟幾口自來水,其他孩子會搶著也喝兩口,仿佛自來水裝進玻璃瓶子,就變成美味了。

王小軍的爸爸就著剛出鍋的熬魚,一邊揮手轟趕蒼蠅,一邊對王小軍的媽媽感慨,他說,我算服氣了,大紅海是不折不扣的魚鷹子、老魚王。王小軍知道,他爸爸很笨,膽子也小,不會打魚摸蝦,可是嘴還特別饞,最喜歡就著新出鍋的魚喝酒。王小軍知道,那些鹽工大人們好多都愛喝酒,他們愛打魚摸蝦,就是為家里省點菜錢,為自己多撈點喝酒的理由,魚蝦也是他們眼里最好的酒肴。大力和二鎖的爸爸,不也總是滿身酒氣嗎。

爸爸一夸大紅海,王小軍就知道,家里吃的海魚八成是大紅海送的。王小軍的爸爸繼續(xù)慨嘆,這個大紅海啊,無論是潮漲潮落的大海溝,還是混養(yǎng)汪子,還是汪子周圍的上水溝下水溝還是農(nóng)田之間的小河溝,海水魚淡水魚都逃不過他的漁網(wǎng)。這家伙,嘿,神了。之后,爸爸就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臉上掛著干鼻涕的王小軍,好像在打王小軍的壞主意。爸爸說,王小軍,你咋長得這么慢呢,養(yǎng)你十五年了,你咋剛比水缸高呢。王小軍被爸爸的眼神和話語搞得渾身不自在,他哆嗦了一下身子,抗議說,大紅海多邋遢啊,看著他我就想噦。

你個小屁孩知道啥,人家大紅海會治魚,吃喝不愁,你和大力二鎖他們好好學(xué)學(xué)人家,別整天瞎淘。你們那破學(xué)校上個啥勁兒,老師都是鹽工出身。這些話爸爸是撇著嘴說出來的。

王小軍也一撇嘴,還擊說你是大人,你咋不學(xué)?

爸爸突然默不作聲了,媽媽在一旁幫腔說,小軍,你知道啥,你爸爸一蹚水就犯迷糊,你爸爸一頭栽水里淹死咋辦?

王小軍的爸爸聽到淹死這個詞,很惱火地把酒杯重重地放在飯桌上,酒杯里的一串酒滴受到驚嚇一般躥到杯沿,險些魚躍而出。

媽媽得意地沖王小軍笑著吐吐舌頭,溜到鍋臺那邊去了。

王小軍的爸爸只會舉著魚竿在他家附近的一條長滿蘆葦?shù)乃疁侠镝瀻讞l草腥味的小鯽瓜子。鹽工宿舍東面一條水溝蘆葦叢生,溝水油綠,鯽魚很多。但是鹽工們一般不喜歡那里的魚,因為溝的最北端,有個公共廁所,鹽工們和鹽工家屬的大小便就屙在這個廁所里,盡管有掏糞車拉走大糞,但是尿液難免流進溝里。每次聞到大紅海家飄來的濃郁的熬海魚的香味,他爸爸就會丟下筷子,叫王小軍給大紅海家送點他釣的小鯽魚,結(jié)果呢,大紅海不僅不要小鯽魚,還會讓王小軍端回來一大盤子大個頭的海魚,這些海魚香噴噴肉乎乎,都是大魚切塊熬熟的,與骨瘦如柴的甚至被王小軍懷疑有淡淡尿臊味的小鯽瓜子真是云泥之別。偶爾幾次,大紅海不僅讓王小軍端魚回來,還讓王小軍喊他爸爸去他家喝酒。王小軍的爸爸一聽就跟聽到升遷的圣旨一樣,興高采烈,一秒也不耽誤地飛出家門。等他喝完酒挺著大肚子回來,滿嘴胡話和酒氣,讓昏睡的王小軍覺得發(fā)出聲響的爸爸簡直就是忘了蓋蓋子的酒缸沿上擺的一個打開的小電匣子。

因為爸爸的這些可恥的行為,王小軍在小伙伴中一直抬不起頭。

王小軍對爸爸拽著他去大紅海家哀求大紅海收自己為徒的事情一直心懷不滿。

王小軍的爸爸明確告訴王小軍必須跟著大紅海學(xué)習(xí)打魚摸蝦后,王小軍知道拗不過家長,忍痛與幾個鐵哥們——王小軍十五歲時,他覺得他們不再是一起玩耍的小伙伴了,他們成了他可以訴說心事的鐵哥們——在鹽工宿舍東邊長滿蘆葦?shù)男『舆呍拕e后,王小軍對他爸爸的鄙視如鹽堿灘上的堿蓬沐浴了雨水與驕陽,旺盛生長著。

王小軍的爸爸拽死狗一樣把王小軍拽進大紅海家。收徒儀式很簡單,就是給大紅??牧巳齻€響頭,喊了一聲師父。

大紅海沒有兒子,但是他非常喜歡男孩子,他老婆為他生下三個女兒后不久,受不了他又是酒氣又是腥氣借酒撒瘋罵人,帶著女兒們跑回河北老家了,從此音訊皆無,大紅海喝醉了想起此事,會蹦起來罵老婆是個千人騎萬人跨的老騷貨,跑了更省心。

本來就喜歡男孩的大紅海對突然冒出來的徒弟顯然又歡喜又措手不及,他接受了王小軍的叩頭后,沙沙作響地搓著大手,在堂屋溜達了幾個來回,走進臥室,一陣翻找東西的窸窣聲后,舉出一瓶酒,塞給王小軍。王小軍定睛一看,酒瓶上竟然有標簽,標簽上有三個大字:老白干。那個年代,老白干酒雖然不貴,但是鹽工們誰也舍不得買。王小軍不解師父的意思,王小軍的爸爸看王小軍愣神,趕緊接過酒,抓牢了,嘴角咧到了腮幫子,臉上笑開了花,連聲說,好酒好酒啊,等咱們的小軍長大了喝。

拜師儀式后,王小軍每天很不情愿地憋著呼吸出入大紅海家,時間久了,臭烘烘的氣味和撞臉的蒼蠅也就習(xí)以為常了,再加上大紅海隔三岔五塞給他一兩塊零花錢,他實在抗拒不了用這些零花錢買來五香花生仁與大力二鎖分享時,他倆為了多吃幾?;ㄉ谞帗屩懞盟目鞓?。

大紅海的家就是個漁具展覽會,什么漁具都有,什么箔網(wǎng)拉網(wǎng)旋網(wǎng)粘網(wǎng)棍網(wǎng)罾網(wǎng)潑網(wǎng)提網(wǎng)趕網(wǎng)麻蝦網(wǎng),啥都有,你們信不?王小軍對鐵哥們吹噓著,他希望看到哥們眼饞的神情,這種神情很能給他安慰,好在哥兒們每次都不讓他失望,他們羨慕的眼神在王小軍話語結(jié)束后閃現(xiàn)的速度與比按下水缸的葫蘆水舀子浮起的速度還快。

拜師一個月后王小軍第一次見識了什么叫血網(wǎng)。

大紅海把一盆新鮮的豬血兌上水,把一團亂糟糟的棉線泡進去,豬血的殷紅在棉線上浸開,浸泡半天后,大紅海又讓王小軍在院子里燒火,把沾了豬血的棉線團放在蒸鍋里蒸,熱氣冒上來時,一股怪味直鉆鼻子。蒸了片刻,就把棉線團撈出來,用竹竿挑著,搭在晾衣繩上。

大紅海指揮著王小軍,把冒著熱氣的棉線團抻開,王小軍就看到了細密的網(wǎng)眼上,像眼睛掛著淚珠一樣帶著血水。血水滴滴答答砸在地上,蒼蠅們興奮地包圍過來,嚶嚶嗡嗡擠滿了棉線網(wǎng)。

當天,一股奇臭味道由淡變濃彌漫開來,王小軍被熏得晚飯都吃不下了,他對爸爸讓他拜師的不滿正好借題發(fā)揮,趁著惡心賭氣少吃一頓飯。

血網(wǎng)晾干了,收拾漁網(wǎng)時大紅海很得意地告訴王小軍,這種棉線網(wǎng)是專門拉麻蝦的,用幾次就得用豬血浸一次,這叫血網(wǎng),其他鹽工都不咋會血網(wǎng)。

多年以后從日本進口的聚乙烯網(wǎng)線替代棉網(wǎng)線,血網(wǎng)的味道才從大紅海家消失。

第一次和大紅海去插箔,王小軍還是很興奮的。

季節(jié)已是初冬了,扒鹽季節(jié)結(jié)束了,鹽工們開始歇冬三月,王小軍上學(xué)的鹽工子弟學(xué)校經(jīng)常停課搞游行,王小軍干脆也不去學(xué)校了。

海邊一個叫土橋子的漁村派人來請大紅海,告訴他去一號混養(yǎng)汪子打分手。大紅海找到正和伙伴們玩騎驢游戲的王小軍,師徒倆馱著膠皮褲、氣搋子、汽車內(nèi)胎等物什出發(fā)了,王小軍就坐在大鐵筐里,用手死死抓住筐沿。大水管車子很慢,在鋪著蛤蜊皮的小路上沙沙前進,鉆進鼻孔的風開始變鹵變腥。

王小軍覺得自己就是一條大魚,被網(wǎng)獲到了魚筐里,估計是逃不掉了。對這次外出捕魚,他心里面又抗拒又期待,他不喜歡遠離鐵哥們,又對陌生的野外捕魚有很大的好奇。

魚筐很大,王小軍蜷縮著坐在里面不覺得擠得慌。大紅海一邊奮力蹬著車子一邊回頭和王小軍說話,他用討好的口氣說,小軍,咱這個大水管自行車,經(jīng)過改造過,你看看,后椅架加高了半尺,這樣挎上鐵筐就可以離地皮兒半尺高,這里面有些竅門兒——打魚摸蝦走的是泥漿漿的黏土堤埝、蛤蜊皮小路。下了雨,泥漿會粘在車圈上,人只能側(cè)身推著自行車,鐵筐距離地面矬了,很容易刮地。蛤蜊皮也經(jīng)常把車胎刮破,癟了胎的車子,矮了兩寸,鐵筐底兒也不至于刮地。咱們出來打魚,就怕車壞了。你看這兩個大鐵筐上的掛鉤,不是焊接在筐沿兒,是焊接在低于筐口半尺處,這樣,咱們的鐵筐筐身就比別人的長了一尺。別小瞧這多出的一尺筐身,能多裝一二百斤魚獲吶。每次去插箔,旋網(wǎng)拉網(wǎng)、大棉猴、黑狗皮褥子啥的就能裝半筐。老百姓說,身大力不虧,你看咱的大筐,多有勁。

快到海邊了,路兩邊都是浩渺無邊的水光。大紅海把車子靠在汪子邊一個葦箔苫蓋的窩鋪上時,王小軍兩條麻木的腿才伸直了,站在了生長著已經(jīng)泛紅的黃須菜的堤埝上??褚暗暮oL把葦箔掀起,葦箔又被身上的麻繩拽住趴下,葦箔呼噠呼噠響。四野無人,只有幾個窩鋪懶洋洋的流浪狗一樣臥在遙遠的堤埝上。大紅海把鐵筐里膠皮褲扔在地上,把其他的東西搬到窩鋪里,大紅海對王小軍說,小軍你在窩鋪里看著東西,我下水插箔。

王小軍鉆進滿是塵土氣味的窩鋪,風被關(guān)在了外面,葦箔的呼噠聲卻更大了。窩鋪里幽暗空蕩,只有一個木板床架子,上面有片破涼席,涼席破碎,落滿了黃土。太陽光從窩鋪透亮處穿刺進來,道道光劍中,塵土如新生的夏蟲一樣,在歡快地翻飛著。

王小軍鉆出窩鋪,發(fā)現(xiàn)大紅海已經(jīng)不在堤埝上,他四處踅摸,看到穿好膠皮褲的大紅海已經(jīng)拖著一卷葦箔下水了。王小軍這才注意到,堤埝上有一捆捆卷成圓筒的蘆葦箔。

王小軍在堤埝上百無聊賴,看著大紅海在水里忙活,那些葦箔被他插在水里,插成了一排墻,墻的盡頭則插成了喇叭筒。王小軍覺得很可笑,魚蝦就這樣捕撈嗎,它們怎么肯乖乖地鉆進去呢。

太陽斜斜地到頭頂了,大紅海上了大埝,皮叉褲淌著水,走路胡嚕胡嚕響。大紅海面色青紫,嘴唇微微打著哆嗦,看起來被凍壞了。他麻利地脫下叉褲,招呼傻看著自己的王小軍鉆進窩鋪。大紅海一屁股坐在床板上,從懷里摸出酒瓶,咕咕嘟嘟喝了幾口,哈出一串白氣。他把酒瓶遞給王小軍,王小軍接過來,以為是讓他把酒瓶放好,王小軍低頭找放酒瓶的地方時,大紅海說,傻小子,讓你喝一口。王小軍遲疑地舉著酒瓶,看著酒瓶透明液體里一些來自大紅海口中的食物殘渣,有點不敢張口。喝吧,咱們打魚人,風里浪里的,沒有酒可不行。王小軍不再遲疑,嘴唇找到瓶口,屏住呼吸,喝了一大口?;鹄崩钡陌拙仆滔潞韲?,留下了一條燙傷一樣的疼痛,直通腸胃。

一口酒喝下去,盡管沒什么享受感,王小軍卻覺得自己像是個大人了。

王小軍問,師父,這些葦箔就能把魚蝦治上來嗎。大紅海說,這么大的汪子,捕魚撈蝦,最好的手段就是插箔,到了深秋和初冬,魚蝦潛在水下不愛動彈,只有插箔才能把它們治干凈。天冷了突然趕上攪天,刮大西北風了,很多海邊漁村生產(chǎn)隊的大汪子里還有上萬斤的魚蝦沒治上來,大隊就派人找我,幫我和工區(qū)請假,讓我?guī)兔θゲ宀?。刮西北風,大汪子里的蝦錢兒會扎泥,蝦錢兒扎了泥,就無法捕撈了,所以得抓緊時間把殘余的蝦錢兒用箔網(wǎng)治干凈。按咱們百里灘的規(guī)矩,插箔前三天的魚獲歸漁業(yè)大隊,第四天起,再從箔網(wǎng)里撈的魚蝦,就歸咱們插箔人。從箔里撈的魚蝦,都有插箔人的分成,這就叫“打分手”。

王小軍問,那第四天要是沒有魚了咋辦。大紅海笑笑,放心吧,傻小子,第四天你就瞧好吧。

在窩鋪里簡單吃了干糧,大紅海在床板上鋪開一張黑狗皮,讓王小軍打個瞌睡。躺下不久,王小軍就聽到窩鋪外面有了熱鬧的說話聲。鉆出窩鋪,王小軍看到來了幾個人,圍著大紅海嘻嘻哈哈說話呢。這幾個人也都穿著膠皮叉褲,舉著長柄大撈拎,看來他們馬上要下水了;再看堤埝下面,有一條木船停在水邊,這些人似乎是劃著船過來的。果然,他們開始往堤埝下挪動,大紅海走在前面,率先下了水,幾個人尾隨著,推著船,向第一道箔靠近。汪子里的水浪撞擊著他們,飛濺起來的水花不斷開落。王小軍跳下堤埝,在水邊焦急地走動,恨不能也趟水追隨他們,他的鞋很快就被淤泥吸住,他趕緊扭身拔動雙腳,立在硬土地上,水邊留下了兩個深深的腳印,腳印很快被風吹動的水浪浸泡沖刷變了形。遠處幾個人已經(jīng)到了葦箔盡頭,他們揮舞著撈拎。撈拎輕飄飄插進箔網(wǎng)里,然后撈拎竿再舉起時卻變彎曲了,奮力之下,撈拎出了水面,撈拎網(wǎng)兜里已經(jīng)滿是白白的魚鱗閃耀。他們把魚倒入船艙,繼續(xù)撈魚,有幾條魚飛了起來,跳出了箔網(wǎng),水面上頓時一片水花開放。

等他們撈完了大紅海插的三道箔網(wǎng),把船推向岸邊,王小軍看到船上魚已經(jīng)起了尖,最上面的魚還在掙扎著彈動身子。

一輛拖拉機把一車魚拉走時,已經(jīng)是日頭偏西了。大紅海再次下水,撈了兩個葦箔,魚就裝滿了一麻袋。大紅海推著水管車子,王小軍一手打著手電跟在屁股后頭,一手幫大紅海推車。兩個大鐵筐里有百十斤魚,加上叉褲等物什,已經(jīng)滿滿的了,在坑洼不平的大埝上,推起來很費力。手電筒的光束在他們腳下?lián)u晃跳躍著。

大紅海和王小軍快到家時,都累得精疲力竭??斓禁}工宿舍時王小軍曾經(jīng)試著推一會兒車子,誰知他剛抓到車把,水管車子就跟一匹烈馬似的站立起身子,王小軍擰著車把,車子晃晃悠悠就要立起身子,大紅海趕緊幫王小軍壓住前輪,車子才老實了一些。大紅海剛一撒手,車子的前輪就又離開了地面。逗得大紅海哈哈大笑。

他們經(jīng)過鹽工宿舍的人們的視野時,歪斜的車子和他們奮力推車的樣子還是引起了大家的關(guān)注。大水管車子被推進院子后,王小軍的爸爸得意洋洋地領(lǐng)著大力二鎖的爸爸都尾隨進來了。

紅海,今天貨不少吧。大力的爸爸問。

有港梭魚吧,河刀海鲙港梭魚啊。王小軍的爸爸說。

大紅海笑笑,招呼著大家,說,有貨有貨,給我徒弟小軍分點,還有幾十條二丁。王小軍也是剛從師父口中知道,梭魚的大小論“丁”,“一丁”就是一尺長,“二丁”就是二尺長。師父撈的都是一丁二丁的大梭魚,小的根本不要。

賣嗎,賣給我們幾條吧。

賣啥,對門間壁的,磕磣我啊,想吃就抓兩條回家熬去。

大力二鎖的爸爸聽了大紅海這句話,湊近了鐵筐,眼神刀一樣地往鐵筐里剜。大紅海把魚倒在院子里,他先撥拉出了一半,對王小軍說,小軍這是你家的,回家取家伙什裝魚。王小軍有點遲疑,自己連水都沒下,基本沒做啥,大紅海怎么舍得分一半魚給自己這個小屁孩呢。他囁嚅道,我家有兩條就夠了。

王小軍的話還沒說完,他爸爸就拉著王小軍的手沖出了院子,等王小軍和他爸爸舉著大木盆興沖沖跑來,大紅海那堆魚只剩下七八條了。與留給小軍家的那堆魚比,大紅海剩下的魚少得讓人心疼。王小軍想把屬于自家的魚分一些給大紅海,王小軍的爸爸拉住王小軍的胳臂,高聲說,紅海,晚上去我家吃吧,咱們馇一缸梭魚醬,兩家伙著吃。這么大的港梭魚,馇醬最好了,你看我治魚外行,可馇魚拿手。大紅海很高興,說,兄弟,那把魚都弄走吧,明天我和小軍接著撈箔,魚肯定吃不完地吃。

王小軍的爸爸把所有的魚都弄回家,王小軍的爸爸媽媽大紅海都圍著魚堆,刮魚鱗,掏魚腸。大紅海說,這種港梭魚進了箔網(wǎng)后,會驚慌失措往水面上跳,蹦跳一次就會拉泡屎,幾泡屎就把腸道清理干凈了,百里灘人有句話,港梭魚——凈腸的。港梭魚的魚腸去了苦膽,與魚肉一起燉,油汪汪的比魚肉還好吃呢。

王小軍的爸爸突然想起什么,挑出幾條魚,裝在搪瓷盆里,說,小軍,去給你班主任送去,以后再耽誤課,班主任找上門咋辦。

王小軍硬著頭皮來到了前排,敲開了班主任劉老師的家門,劉老師樂得搔著王小軍頭發(fā)說,沒看出你這孩子還挺懂事,我最愛吃港梭魚,老話說,梭魚頭是香油罐啊。

那個晚上,酒香與魚香把大力二鎖的爸爸都招來了,后來又陸續(xù)來了幾個住前后排的大人,黑壓壓圍了一桌子。王小軍記憶里,這是個美好的夜晚。滿院子滿胡同浮動的醇厚沉重的魚香酒氣雖然看不到摸不著,卻又那么濃烈、清晰、真切,就像某位很少走動卻突然一天來訪的闊親戚,給家里帶來了值得炫耀的幸福氣息。在飯桌邊,王小軍只要輕輕翕動一下鼻孔,香氣就讓他滿足得陶醉。想到其他幾個鐵哥們家也都吃了魚,大家的幸福感覺雷同又實在,王小軍覺得打魚也很有樂趣啊。

到了深夜時分,大紅海與爸爸喝成了多年不見的摯友,言語熱乎溫暖,王小軍的媽媽不住地笑,讓王小軍心情更加激動。

撈箔的第四天,王小軍格外興奮,因為從今天開始,撈箔的魚都歸師父和他了,而且?guī)煾刚f,今晚必須住在窩鋪里。能在野外過夜,王小軍激動無比。 王小軍第一個愿望就是多賣魚,好買一只手電筒,要與師父用的一樣大的,插四節(jié)電池的。

他們推著一輛木排子車在早晨天不亮?xí)r上路了。師父推著車,王小軍跟在后面,走得很慢,車上裝了好多東西,也不知什么,被一張破棉被蓋著。王小軍想象著車上裝滿了魚的情景,心里卻滿懷希望,未來幾天的經(jīng)歷,又可以對那幾個哥們兒吹噓一番了,以后,自己的腰桿兒會越來越硬。

天光大亮?xí)r他們大汗淋漓地來到了窩鋪。放好東西站定了,北風嗖嗖地鉆進被汗水打濕的衣服里,冰涼冰涼的。大紅海喊小軍趕緊進窩鋪,他則到四下踅摸了一些干草破木板,在窩鋪門口點燃了一叢篝火后,喊王小軍出來烤火??莶萼栲枧九救紵?,枯木頭變得火紅,透明的火苗半人多高,隨著風勢亂舞,像游行隊伍里舞動的紅綢子一樣。不一會兒,王小軍覺得身上熱烘烘,舒服多了。師父把殘火聚攏,把鐵筐架在火上,擺上了兩個大饅頭,幾條咸魚,接著開始把一個汽車內(nèi)胎搋足氣,穿上皮叉褲,舉起白蠟桿的撈拎,準備下水。

師父,我也想下水,王小軍說??吹綆煾溉蔽溲b的樣子,王小軍好生羨慕。

你別急,我下去撈一次看看,你先把咱們帶的冷饅頭烤了,一會兒我上來咱爺倆一起吃。

王小軍點點頭,看著大紅海高大的背影下了堤埝,心里突然涌起一股溫暖,蒼蠅群舞的嗡嗡聲也在心里遠去了,他突然對這位師父有了親切感。

王小軍盯著饅頭咸魚,時不時瞟一眼水里師父的身影。他看到大紅海只撈了一個箔就往岸上走了,沒有了小船,他推著浮在水面上的輪胎,好像有什么東西隆起在輪胎中央。不多時,師父提著了沉甸甸水淋淋的蛇皮袋子吭哧吭哧走過來,身上的皮叉褲沾了水,摩擦出奇怪的聲響,像爸爸總釣魚的那條河溝里蘆葦叢中的老蛤蟆在有氣無力地叫喚。

水里肯定冰冷,師父的嘴唇都青紫了,師父丟下袋子,扒下叉褲,從懷里掏出一個扁扁的酒瓶,仰脖子灌了兩口,嘴里咕噥著什么。

饅頭咸魚都烤好了,香味招來了更強勁的風,風裹挾了香味跑遠了。王小軍重新添了一些柴草,讓奄奄一息的火苗再次復(fù)活,得了后援柴草支持的余燼瞬間活潑起來,師父貼著騰身而起的火苗,烤著前胸后背。

四野空曠,水光接天,破碎的陽光在水面上洶涌著,一個人影也沒有。

水涼啊,魚不咋愛動彈,箔里魚不多,中午暖和了就好了。好像怕王小軍失望,大紅海語氣里帶著安慰。王小軍心頭一涼,低頭看地上濕淋淋的袋子,袋子口露出了幾條魚,魚中間還冒出幾根暗紅的蝦須子。

這些魚蝦夠咱爺倆吃的。大紅海說。

王小軍疑惑地四下瞅瞅,不知道這些魚在野地里怎么變熟,難道也在火上烤嗎。

吃完饅頭,大紅海招呼王小軍卸車。撩開破棉被,是一口扣放車上的巨大的銹鐵鍋,一把掘锨,一盤麻繩,兩卷破葦席,兩個大棉猴,一個裝滿水的白塑料桶,還有一個裝著盆碗油瓶等物的柳條筐。搬下鐵鍋,鐵鍋下面藏著的還是那張黑狗皮褥子,褥子打成了卷,手電筒的腦袋瓜伸在外面。最讓王小軍欣喜的是他看到了一條叉褲。他估摸這是師父給他帶的,他沒穿過叉褲,很想馬上試試。

大紅海抓起掘锨,在窩鋪的下風頭堤埝上開始挖土,不一會兒就挖出一個深坑,大紅海把鐵鍋坐上去,又搬下來,反復(fù)幾次,鐵鍋坐穩(wěn)了。王小軍很懂事地提著一把砍刀四下拾柴火,堤埝兩側(cè),有很多干枯的堿蓬和一人多高的鬼柳。

王小軍抱著一大抱柴草回來時,大紅海已經(jīng)把鐵鍋刷干凈,鐵鍋里整齊地擠放著那個袋子里的魚蝦。師父攥了一叢草從剛才的火堆里引著,然后塞進鍋底的土坑里,火苗冒起來后,繼續(xù)添鬼柳枝條,火苗很快添遍了整個鍋底。堤埝上散起了好聞的煙火氣息。

一個小時后,鐵鍋熱氣騰騰,水泡翻滾,魚蝦在水泡推動下顫抖著身子,湯面上飄著一層油,香味誘人。

以前,王小軍只是和小伙伴在野地里煮過鳥蛋,燒過螞蚱、青蛙,從沒體驗過這種正規(guī)的野炊,他興奮地期待師父發(fā)令,好甩開腮幫子品嘗魚蝦。

盡情品嘗魚蝦,撈箔的魚獲還能賣錢,還沒有爸爸的呵斥,王小軍突然覺得此刻幸福無比,這種幸福來得太快了,讓他很擔心自己在做一個隨時會被驚醒的美夢。想到此,他忍不住四下觀瞧,視野里沒有人影,只有風吹得不斷搖擺的叢叢枯草。

師徒倆圍著鐵鍋吃飽了午飯,太陽斜斜地到了頭頂,大紅海把另外一條叉褲提了起來,平鋪在地上,讓王小軍試穿。

叉褲很肥大,王小軍鉆進去,叉褲到了他脖子的高度,只露出頭來,大紅海笑著用繩子把叉褲褲腰捆綁了一下,讓王小軍在堤埝上試著走動,開始,王小軍像一只小笨熊一樣踉蹌,來回走了幾圈,腳步就穩(wěn)當了。

下了水,師父在前面推著滾圓的輪胎,讓王小軍抓著撈拎木把,牽小狗一樣拽著王小軍,蹚向第一個箔網(wǎng)頭。大汪子的水底坡度很緩很堅實,水一直齊腰深,王小軍心不再慌張了。他松了撈拎把,與師父并肩走,幫師父推著飄在水面上的大輪胎。

走到第一個箔網(wǎng)頭時,咸水的冰冷已經(jīng)滲透了叉褲,侵入王小軍的骨頭,手凍得僵硬粗大,兩腿也有點不聽話了。站定了,師父用撈拎竿磕打著箔網(wǎng)外沿,然后才舉起撈拎插入箔網(wǎng)里,撈拎在水下畫了一個圓圈,猛地托出水面,撈拎網(wǎng)兜里竟然滿滿地都是鱗光閃閃的魚。

王小軍幫師父把魚裝進袋子,把袋子口系緊,放在輪胎中間繩網(wǎng)上,此時的輪胎就是一只小船了。撈完兩個箔網(wǎng),輪胎被魚壓得快沉沒了,大紅海招呼王小軍上岸,此時,師徒倆都冷得嘴唇發(fā)青,牙齒打顫。

到了水邊,師父背著裝魚的袋子,王小軍在下面托著袋子,奮力爬上了堤埝,趕忙脫下冰冷僵硬的叉褲,大紅海掏出小酒瓶,自己灌了一大口,又把酒瓶塞給王小軍,王小軍也學(xué)著師父的樣子,猛灌了口酒,熱辣辣的酒液流過了喉嚨,嘴里又熱又麻。

下午,師徒倆把其他箔網(wǎng)都撈了一遍,魚獲堆了一排子車,大紅海把大蝦和幾十條大魚揀出來,放到盆子里說,小軍,你看著東西,我去把魚賣了。你爸爸下午要是來找咱們,就把這些魚蝦給他帶回去。王小軍乖巧地點點頭,看著師父推著排子車高一腳矮一腳在堤埝上遠去了。

王小軍張望了一下午,他爸爸的影子也沒出現(xiàn),太陽西斜時,師父回來了,排子車上有一捆破木板和一些大鹽粒子。大紅海塞給王小軍十元錢,說,收好了,自己留著花,別讓你爸爸知道嘍。

傍晚,一個騎自行車的人由遠而近,竟然真是王小軍的爸爸。王小軍有點高興,原來爸爸也很惦記他。王小軍的爸爸看到了大紅海和王小軍,用力揮手。到了臥鋪跟前,放下自行車,王小軍的爸爸很自豪地說,我沒繞遠,直接就找到你們爺倆了???,我給你們帶來了小蝦皮白菜餡的大包子,還溫乎呢,趕緊吃了。大紅海咧著嘴樂,接過破棉襖包裹的飯盆,鉆進了臥鋪。王小軍的爸爸湊到王小軍旁邊,耳語道,今天咋樣,魚多嗎?有蝦嗎?

多。王小軍自豪地說,師父下午用車推到漁村,都賣了。

你跟去了嗎?爸爸急切地問。

沒,我看窩鋪。

呸!爸爸啐了一口,扭身鉆進了窩鋪。

爸爸離去時,帶走了一大兜子魚。

寒冷寂靜的黑夜來臨了。

黑夜讓一切都有了陌生感,無論是熟悉的景物還是熟悉的人,在濃厚的夜色里都隱匿,陰暗,半遮半掩,蒙上了一層陌生的漆黑。

大紅海說,半夜睡覺聽到啥聲音也別管,安心睡著。王小軍頓覺驚恐,咦了一聲,問,半夜三更誰會來這里,鬧鬼嗎?師父搖頭笑笑,不是鬼,是人,來的人是誰我也不知道,他們辛辛苦苦來偷箔,隨他們來吧。王小軍低頭想了想,豁然醒悟,瞪大眼睛喊到,哦,那不就是來偷咱的魚的嗎!師父未置可否說,這大冬天,能吃上幾頓新鮮魚,多美氣。誰不想啊。有個膽子大的偷箔的人,喜歡藏在大汪子邊的墳圈子里,或者躺在裸露的棺材板上,做出怪聲嚇唬膽小的看箔人,看箔的被嚇跑了,他就大大方方下水撈箔,一晚上幾百斤魚蝦,能賣不少錢啊。

那,師父,你被嚇跑過嗎?王小軍后背發(fā)涼,顫聲問。

大紅海樂了,我不管偷箔的,他們就不嚇唬我啦,懂這個理兒嗎,傻小子。

王小軍搖搖頭,還是為師父以前丟魚的損失感到可惜。

夜里,王小軍豎著耳朵聽外面的動靜,好像只有風聲。

第二天,大紅海帶著王小軍繼續(xù)撈箔,這天的魚更多,大紅海教王小軍把稍微小點的魚開膛破肚,用大鹽揉搓了,晾在破葦席上,說,這些魚可以到深冬時去農(nóng)村換糧食。王小軍對換糧食當然沒興趣,他關(guān)心的是那些新鮮的大魚可以賣多少錢。

快傍晚,王小軍的爸爸又來了,帶了幾個饅頭,帶走一兜子魚。

第三天夜里,喝醉了酒的大紅海鼾聲雷鳴,王小軍怎么也睡不著,他舉著手電筒鉆出窩鋪,起初的新鮮勁已經(jīng)過去,他有點想家了。也不知道大力二鎖他們在干啥。手電筒在堤埝和水里胡亂掃射著,也沒啥新發(fā)現(xiàn),一會兒就沒意思了,王小軍就用手電筒往天上照,照了一會兒彎彎月亮和稀疏的星星。

回到窩鋪,鉆進破棉被里,把棉猴捂住腦袋,他迷迷糊糊想睡覺,翻來覆去半天,還是睡不著,這時,窩鋪外面好像有些異樣的聲音。偷箔的人來了?王小軍心里一陣驚悚和興奮,電影里的那些壞人,真來到自己身邊了?

他爬起來,把窩鋪對著水面的小窗戶扒開一點縫隙,用力向外看,真有幾個人影在水里。王小軍心咚咚狂跳,這時,一只大手把他按回被窩,王小軍知道這是師父的手,他乖乖地躺下了,心想,原來師父也沒睡啊,他也聽到偷箔人蹚水的動靜了啊。

從寂靜如死亡的窩鋪外面隱隱傳來的聲音,像密碼天書一樣在王小軍心里迅速破譯著,他在猜想來人究竟有幾個,都是什么人,是不是都青面獠牙面目可憎,他們會不會來窩鋪搶東西。半天過去了,也沒破譯出什么答案。王小軍像是身處一場災(zāi)難當中,他無力反抗,只能盼著災(zāi)難趕緊過去。蹚水聲沒了,幾個人好像上了堤埝,這時,突然傳來一個人低聲的驚呼,我操,你們撈了這么多啊,咸魚別動。

這聲音讓王小軍如針刺一般難受,他聽出來,發(fā)出那個聲音的人,很像是他爸爸。

天快亮?xí)r,王小軍鉆出窩鋪,他推亮手電筒,手電筒的光柱像刀劍一樣在水面劈來砍去,他借助手電筒的亮光,看到距離窩鋪不遠處,有一條濕漉漉的痕跡,往前走,再看遠處的幾道箔,都有類似的水印由汪子里通向堤埝。王小軍低著頭,滿懷負罪感,回到窩鋪邊。放下手電筒,東方微明,他點著了柴火,贖罪一樣,把柴火燒得很旺?;鸸庠诔贾絮r艷動人。他用心烤好了饅頭和咸魚,喊師父來吃。

王小軍偷窺師父臉上沒有生氣的表情,很是詫異。師父很高興地啃著饅頭撕扯著咸魚。王小軍說,師父,今天我來撈箔吧,您老歇著。

大紅海哈哈大笑說,我徒弟真懂事,師父哪能讓你自己下水呢,咱爺倆下午撈完箔得回去一趟。

盡管這一天撈的魚少了很多,加上晾曬的咸魚,也滿滿地裝了一車。天快擦黑,爺倆精疲力竭地回到了家里。

快到家時,王小軍聞到了鹽工宿舍胡同里彌漫的熬魚的和曬咸魚的香味腥味。

大紅海打開院門,王小軍看到院子的地上散落著一些東西,有幾個抽屜,還有幾個敞著口的破麻袋。他再扭頭看門窗,果然有一扇窗戶是敞開的。這一切大紅海也看到了,他卻很鎮(zhèn)定,似乎什么都沒看到。

心情沉重地幫師父把魚搬進院子里,他把師父塞給他的幾張鈔票藏好,王小軍低著頭提著一袋子魚回家。

把魚丟在院子里,王小軍就像立了功的大英雄一樣,趾高氣揚走出家門,找大力二鎖他們?nèi)チ恕?/p>

家里沒有人,王小軍就去他們經(jīng)常玩的地方找,那條臭河溝邊,蘆葦垛,副食店的東房山,都沒找到他倆。天黑了,王小軍在兩間沒人住的破房子里發(fā)現(xiàn)了光亮,他悄悄摸過去,從沒了窗戶的墻洞往里窺視,他看到大力和二鎖一人拿了一只锃亮的手電筒,正在照屋頂上的燕子窩。

呔,你們兩個蟊賊,往哪里逃!王小軍學(xué)著評書里的話,高聲斷喝。他本想嚇唬大力和二鎖一下,再和他們笑成一團。誰知他倆面色極其慌張,把手電筒往屁股后面藏,抬頭看到是王小軍,神情才恢復(fù)常態(tài),大力顫抖著聲音說,小軍,你回來了啊。

王小軍湊過去,要搶大力的手電筒,口里說,哪里來的手電筒?你爸爸那個沒這么大啊。

大力支支吾吾的,我爸爸昨天買的。手電筒沒遞給王小軍,卻遞給王小軍一包吃了一半的江米條。

王小軍揮手把江米條打落在地,瞪眼質(zhì)問,你倆準是偷了我?guī)煾傅腻X了,對不?

大力二鎖聽了,面面相覷,然后兩人躥起來,猛然推開王小軍,鉆出門洞,轉(zhuǎn)眼就跑得沒影了。

夜里起了大風,西北風把王小軍家的窗戶當成了口哨,嗡嗡地吹了一宿。天亮?xí)r,大紅海來砸門,王小軍嚇了一跳,他覺得師父肯定要和他算賬,說不定要讓他帶著派出所的警察去抓大力和二鎖。

王小軍躲在屋子里,側(cè)耳聽大紅海和爸爸說話。

大紅海說,兄弟,咱們得去大汪子邊去撿凍魚,這一宿大風,汪子里的魚肯定凍僵了,我先帶著小軍去,你喊人跟上吧,記著讓大伙帶著木棍子,砸魚用。

爸爸給王小軍布置了任務(wù),先去通知大力二鎖兩家去撿凍魚,再去找?guī)煾复蠹t海,要在第一時間趕到汪子邊。

頂著力度強勁的北風推著排子車來到汪子邊時已經(jīng)快中午了,王小軍覺得自己快被凍成冰坨了,從骨頭里冒寒氣。臉上像結(jié)了層冰殼,摸上去都冰手指。大汪子的水還沒結(jié)冰,水波冷澀黏稠,泡沫被風吹得蝴蝶一樣四處飛舞。再仔細在水岸連接處尋找,真的有一些凍僵的筷子長的梭魚被水浪推到了岸邊,白花花的俯首可拾。王小軍和大紅海趕緊忙活,有的大梭魚還能游動,但是已經(jīng)到了淺水處,用木棍砸下去,被打中的魚瞬間就翻出水面。在第一批來撿凍魚的人到來時,他們已經(jīng)撿了兩袋子大梭魚。條條梭魚都像白蘿卜一樣肥得滾圓。

來的這些人里有大力二鎖還有他們的爸爸,看到堤埝上那兩袋子魚,他們都急紅了臉,默不作聲地急匆匆跳下堤埝,在水邊緊張地尋覓,手里的木棍時不時地砸向水面,噼噼啪啪,稀里嘩啦。他們手里提著的魚兜子也慢慢變沉重,每個人都掩飾不住地激動興奮。接著,第二批第三批人也都趕來了,上一批撿凍魚人的魚獲無疑刺激了新來的人們,他們更加急切地跳下堤埝,大汪子下風頭的這個角落,很快亂成一團。不斷有魚從深水處游來,只要它們的身影被發(fā)現(xiàn),幾根木棍會搶著砸下去,很多人渾身濕漉,也舍不得離開半步。這些梭魚像被施了魔法,源源不斷涌向淺水處,讓人們忘記了一切。

傍晚來了,大紅海讓王小軍在排子車邊看著撿上來的魚獲,光線昏暗中,一把把手電筒都亮了,魚似乎越來越多,狂風把撿凍魚的人們吹向了汪子的一個東南角。王小軍看到他們發(fā)了瘋一樣踩著泥水,手里的木棍狠狠砸向水面。很快,那里有了一個大大的人團兒,人們手里舉起的木棍,就像刺猬身上的毛刺。就在這時,王小軍聽到一聲悶重的響,他尋著聲音找,王小軍看到大紅海身體晃了晃,僵直地摔倒在水里。王小軍高喊,砸到人啦,誰砸了我?guī)煾咐?。但是那些人就像木頭人,誰也聽不見王小軍在呼喊;他們又像一群盲人,誰也看不到大紅海跌倒在水里。王小軍愣了一下神,趕緊跳下堤埝,飛跑過去,從冰冷的水里拽出了大紅海,他喊身邊人幫忙,才有兩個陌生的大人不情愿地各伸出一只手,幫王小軍把大紅海拖到岸邊。大紅海猛烈地咳嗽了一陣,嘴里吐出幾口嘔吐物,身體開始發(fā)抖。

王小軍在亂哄哄的砸魚喧囂中艱難地推著大紅海離開了堤埝,他沒有央求認識的大人幫忙,因為他知道,大人們此刻腦子里只有多撿凍魚。把排子車推上通往鹽場曬鹽工區(qū)的那條路上時,天上的星星早就睜開了眼睛,用滿眼的寒光冷漠地俯瞰著像雪橇狗一樣的王小軍。收獲滿滿的人們陸續(xù)超過了他們師徒倆,每一輛自行車晃晃悠悠醉漢一樣從王小軍身邊安靜地駛過時,全身大汗的王小軍就覺得一陣又一陣的寒涼。

還是王小軍獨自一人從師父家找到鹽工醫(yī)療證,把大紅海推進鹽工醫(yī)院,每天給大紅海端屎倒尿,送媽媽給做的一日三餐,盡管爸爸不滿的聲音很刺耳,王小軍還是堅持每天去醫(yī)院。

半個月后,從醫(yī)院出來,大紅?;謴?fù)得還好,就是變得有點傻了,他的口水就像屋檐上滴下的雨水一樣多,總是稀稀拉拉溜出來,掛在胸前。

王小軍發(fā)現(xiàn),師父似乎永遠不知道自己口袋里裝了幾塊錢,也不知道錢揣在哪個兜里,有時候他隨手掏口袋,掏出一張一塊兩塊的紙幣,把自己都驚喜得冒出了鼻涕泡,他會舉著錢尋找王小軍,把錢塞進王小軍的衣兜。

王小軍對插箔治魚的手藝豁然領(lǐng)悟了,他在大海結(jié)冰前,從大紅海插的箔網(wǎng)里又撈了幾次魚,他給自己鼓勁,把魚推到周邊的鄉(xiāng)村賣掉了,給大紅海換了很多土豆大白菜還有稻米,連王小軍的爸爸在罵王小軍吃里扒外時,暗地里和王小軍的媽媽耳語說兒子突然懂事長大了。

鹽工子弟學(xué)校放了寒假,王小軍因為總給班主任家送魚,期末考試也都及格了,這年他上初三,爸爸說,畢業(yè)后就提前接班,當一名正式鹽工。王小軍想,只要不耽誤他插箔治魚賣錢就行,當鹽工也可以接受。

快小年了,王小軍的爸爸借題發(fā)揮,請了大力二鎖的爸爸在家喝酒,酒肴是一盤餾咸梭魚,一盤馇梭魚凍,一盤花生米,一盤炒雞蛋,一盤蝦油白菜。

大紅海不知啥時候走到了王小軍家院門口,透過玻璃窗,王小軍看到了大紅海熟悉的身影,他趕忙跑出屋,把大紅海攙扶進屋,大紅海傻乎乎地也不推辭,任由王小軍擺布。進了屋,大紅海站在正在吃喝的三個大人身后,聞到了酒香,大紅海的口水就像大雨時屋檐落下的雨滴。幾乎連成線了。王小軍在一旁很焦急,他期盼著三位大人中誰肯開口說,呀,這不是大紅海嗎,快來喝兩盅。有了這句像臺階一樣的話,王小軍好給師父搬凳子,擺酒盅碗筷。

可是,王小軍和大紅海站了很久,三個大人自顧自飲酒談笑,根本沒人搭理口水連連的大紅海。王小軍在一旁焦急等待著,他覺得大紅海肯定變成一團透明的空氣了,所以大人們才看不到他。他就走過去,站在大紅海身邊,希望大人們看到他倆??墒峭跣≤姷陌职只剡^頭瞪了一眼,說,你還不出去找大力玩去?大力肯定想你了,快去。王小軍明白,此刻幾個大人把大紅海當成令人厭煩的乞丐了,他們硬下心不肯施舍。

王小軍失魂落魄地把眼睛一直盯著飯桌的大紅海拽出屋,拉回家,王小軍心里一片白茫茫的冰雪世界。

回家時,王小軍質(zhì)問醉醺醺爸爸,為什么不請大紅海一起喝酒。爸爸看到王小軍氣憤的神情,也掉了臉子,硬聲硬氣地說,你個傻子小子,他要是在咱家喝酒時突然犯病死了,你還要給他打幡抱罐啊,真是白養(yǎng)你了。

過年了。王小軍從他家雞窩里掏出大紅海受傷之前給他的一百多塊錢,拿出一沓,買了一只手電筒兩瓶老白干酒一包花生米半斤醬驢肉。他把兩瓶酒花生米醬驢肉偷偷送到師父家,塞給師父時,看到師父流著哈喇子傻乎乎微笑的樣子,王小軍覺得一陣心酸,他眼里含著淚與師父吃完了這頓年夜飯。

他開始疏遠大力和二鎖他們了。好多夜晚,陪師父吃完飯,伺候師父躺下,再從師父家出來,他會提著手電筒,在鹽工宿舍周圍照來照去的,像個查夜的巡警,也像只原野里的流浪狗。

鹽工們對這個落單的少年王小軍指指點點,他們發(fā)現(xiàn)他的手電筒近看光亮充足,可是距離遠了,就顯得微弱無力,因為王小軍手電筒發(fā)出的那一束光亮,被鹽工宿舍各家窗戶外泄的燈光以及偶爾駛過的汽車燈光以及路燈光,潮水一樣淹沒吞噬得干干凈凈。

責任編輯:易清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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