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文曲,易 楚
關于獨任制適用范圍問題,學界已有相關討論,但是關注的深度和廣度不夠。獨任制適用范圍問題更多的是被納入審判組織、合議庭制度或者簡易程序中,作為附帶問題予以討論,單獨對該問題進行重點剖析的文章少之又少。就獨任制在民事審判中適用的現(xiàn)狀來看,足以窺見獨任制適用范圍的現(xiàn)行立法已然存在明顯局限,擴大獨任制適用范圍可謂十分迫切。
根據(jù)我國《民事訴訟法》及《民事訴訟法司法解釋》的規(guī)定,從訴訟程序來看,凡是適用簡易程序的案件,均采用獨任制;從法院級別來看,獨任制僅適用于基層人民法院及其派出法庭;從審級來看,獨任制僅適用于一審法院,二審法院一律適用合議制;從案件類型來看,獨任制僅適用于事實清楚、權利義務關系明確、爭議不大的簡單的民事案件,當事人合意自愿選擇適用簡易程序的案件和小額訴訟案件,以及特別程序中除選民資格案件或者重大、疑難案件以外的案件。直至法發(fā)〔2015〕13號《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完善人民法院司法責任制的若干意見》(以下簡稱《司法責任制意見》)規(guī)定:基層、中級人民法院可以組建由一名法官與法官助理、書記員以及其他必要的輔助人員組成的審判團隊,依法獨任審理適用簡易程序的案件和法律規(guī)定的其他案件。獨任制由原來的僅適用基層人民法院及其派出法庭擴大至中級人民法院。早有文章指出,可將獨任制的適用范圍有條件地擴大至中級人民法院,中級法院所管轄的第一審案件中也有一些僅僅數(shù)額較大、事實卻簡單的案件。同時,這也是基于解決中級法院審判力量不足與民事案件數(shù)量過大的矛盾現(xiàn)實之考慮[1]。《司法責任制意見》的此次修正,意味著頂層設計已經(jīng)意識到獨任制適用范圍存在局限性,繼而試圖在司法改革的浪潮中針對獨任制尋求突破。
然而,現(xiàn)行規(guī)定仍舊沒有沖破固有思維和簡單邏輯,而是照樣直接在獨任制與簡易程序之間劃上等號,合議制與普通程序之間劃上等號。等式后面實則滲透的是我國“以合議制為主、獨任制為輔”的理念。獨任制歷來是限制適用的,因為獨任制有法官擅斷、滋生司法腐敗之弊病,而合議制有民主決策、集思廣益、抑制司法專橫、促進才智之功能優(yōu)勢[2]。蔡彥敏教授一針見血地指出了背后的邏輯鏈條:對合議制的推崇與對第一審普通程序的立法定位直接關聯(lián)和對應,“重普通程序、輕簡易程序”是我國立法的鮮明特征?!盀楸磉_對合議制的尊崇和對普通程序的重視,直接將合議制的適用與普通程序的適用對應捆綁?!盵3]可以說,這樣的簡單公式是獨任制適用范圍產(chǎn)生各種弊端的源頭,依此獨任制在普通程序中適用無望,也絕緣于二審法院。此種簡單分切的立法模式的顯明局限在于,采用何種審判組織并非由訴訟程序單一因素決定,而是需要綜合考慮各項因素。按照世界各國的通行做法,價值取向、司法資源、案件性質、適用程序等都是影響采用何種審判組織的因素[3]。以德國民事訴訟法為例,須根據(jù)案件在事實上或者法律上是否具有特殊困難或者案件是否具有原則性意義,來決定審判組織的運作,對具體細節(jié)的安排也是細致入微。僅基于訴訟程序的差異而捆綁相應的審判組織形式,一方面,如此劃分的制度設計科學性尚存疑問,另一方面,在某種程度上亦存在將復雜問題刻意簡單化之嫌。獨任制與合議制均是代表法院依法行使司法權力、保障當事人依法行使訴訟權利和履行訴訟義務、致力于實現(xiàn)司法公正的審判組織形式,二者應呈優(yōu)劣互補之勢,而不是遭受厚此薄彼的不同“待遇”。
如果說獨任制與簡易程序的簡單對接屬于制度本身的內部問題的話,那么立法與實踐的嚴重脫節(jié)則屬于直觀和外在的問題。根據(jù)2013年與2018年最高人民法院工作報告,2008—2012年地方各級人民法院受理案件5 610.5萬件,在2013—2017這五年則高達8 896.7萬件,同比上升58.6%;2008—2012年地方各級人民法院審結、執(zhí)結案件5 525.9萬件,在2013—2017年則達至8 598.4萬件,同比上升55.6%。由此足見法院系統(tǒng)負荷之重,民庭法官之辦案壓力也可想而知。面對愈演愈烈的案多人少的矛盾,法官承受著前所未有的辦案強度,司法資源的調配也顯得捉襟見肘。先不論合議制對其他司法資源的較高要求,光是審判人員,合議制所需足足是獨任制的三倍!實踐中的合議制更多地采用“1名法官+2名人民陪審員”的形式,不僅僅是為了彰顯司法的民主性,在某種程度上也是為了解決訴訟爆炸與司法資源不足之間的沖突。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此種沖突在審判組織的適用上,激發(fā)或強化了以下病態(tài)。第一,人民陪審員更多時候只充當了審判合法化的外表,“陪而不審”“形合實獨”的積年沉疴難以連根拔除。第二,普通程序成為簡易程序審限即將屆滿之時的避難所,獨任制因之轉換為合議制。在實踐中,法官基于辦案壓力,在本應適用簡易程序的案件行將屆滿時,為了使繼續(xù)辦案合法化,將案件“簡轉普”的現(xiàn)象較為普遍。相應地,審判組織形式也由原來的獨任制轉為合議制,此類情形下的“合議”作用之發(fā)揮不難想見。第三,獨任制在基層人民法院有被濫用之嫌。正如波斯納所言:“案件負擔增長的壓力導致法院體系發(fā)生簡化或儉省”[4],這種簡化或儉省,可能是自上而下的,也可能是法院或者法官自發(fā)的。在基層人民法院廣泛適用的簡易程序和小額訴訟程序便是案多人少矛盾引發(fā)的自發(fā)“變革”。根據(jù)《2018年最高人民法院工作報告》,2013—2017年基層人民法院適用簡易程序和小額訴訟程序審結案件達3 241.6萬件,而前文已提到地方各級人民法院審結和執(zhí)結的案件為8 598.4萬件,可見獨任制在基層人民法院是普遍形式。為了應對辦案壓力,獨任制在基層人民法院顯然遭受了濫用,實與制度設計初衷背道而馳。這種種現(xiàn)象均指向我國關于獨任制的立法已經(jīng)嚴重脫離實踐,制度設計之時所期盼的瓊樓玉宇早已崩塌?!熬蛯嵺`層面而言,并且從長遠看來,真正能證明一個制度的合理性和正當性的必定是它在諸多具體的社會制約條件下的正常運作,以及因此而來的人們對于這一制度事實上的接收和認可。”[5]獨任制所處的窘境已昭示著獨任制之完善刻不容緩。
擴大獨任制的適用,絕不是一項可以獨立完成的工作,而是需要其他相關配套措施的助力。蔡彥敏教授曾指出,兩大法系以獨任制為主的審判組織模式的適用,是以其同時具有較為成熟的一些機制性保障為前提的,這些前提包括法官職業(yè)化程度、律師代理制度等[3]。新一輪司法改革為擴大獨任制的適用帶來了機遇,法官員額制、司法責任制等一系列改革為擴大獨任制的適用提供了人才隊伍的保障。與此同時,日益完善的程序裝置為獨任制的廣泛適用鋪平了道路。這打破了一些學者對保障機制不夠成熟和不夠充分的顧慮。
法官員額制改革以打造一支“正規(guī)化、專業(yè)化、職業(yè)化”的法官隊伍為目標,法官人員配置、法官遴選、法官職業(yè)培訓、法官績效考核等多方面進行了大范圍的調整。此輪司法改革對法官的專業(yè)能力、職業(yè)素養(yǎng)、業(yè)務水平提出了高要求,選拔出來的法官相對來說屬于司法界的精英人士。他們或許是已經(jīng)在辦案一線奮斗了數(shù)年的經(jīng)驗型資深法官,或是法理研習精深專業(yè)素養(yǎng)良好的新星型年輕法官……他們必須擁有扎實的法學專業(yè)基礎,得心應手的文字功底,敏銳的洞察力和嚴謹細密的思維??傊?,法官員額制營造的法官隊伍稀缺情勢,是法官隊伍精英化的體現(xiàn)。海納斯曾言,正義的質量如何,取決于執(zhí)行法律的法官素質如何,無論司法制度如何健全,如果不能任用有能力的正直之士為法官,以不偏不倚的態(tài)度來判斷案件,則終難收到實效[6]?!胺ü俦仨殑偃螌徟泄ぷ?,精英法官必須是本行業(yè)的‘熟練工人’?!盵7]獨任制的擴大適用,必然要求法官隊伍擁有更高的綜合素質。法官素質有望在此輪改革中得到較大的提升,這正好滿足獨任制的求賢若渴之需。
在以往工作中,法官除了要夜以繼日地對如山的案件一件一件完成,還要為審查起訴材料、依法調查取證、接待當事人等事務殫精竭慮。法官非神,也是由血肉筑成,一人分飾幾角無疑分散了法官的時間與精力。案件久拖的后果要么就是以“簡轉普”的形式變相延長審理期限,影響了案件的效率;要么就是未經(jīng)過精雕細琢便草草結案,影響了裁判的質量?!胺ü賳T額制最基本的內涵就是確定法官員額,將各個法院法官人數(shù)固定化,使其專職行使審判權,至于與審判相關的其他事物則交由專門的人員去處理?!盵8]法官員額制實則是對法院內部進行重新分工,“法官+法官助理+書記員”的人員配置模式,讓法官擁有更多的時間和精力聚焦于案件審判,將法官從繁瑣的業(yè)務性工作中解放出來。法官與審判輔助人員之間擁有明確的分工,前者專司開庭審理與居中裁判,后者則專門處理輔助性工作,且僅限于業(yè)務性工作。為了讓審判輔助人員改革跟上法官員額制的步伐,真正讓法官回歸到審判,廣州、成都等地相繼探索和出臺了《審判輔助人員管理改革方案》,旨在確保審判輔助人員隊伍的質量,激發(fā)其工作積極性,法官得以無后顧之憂,專注于審與判。
盡管獨任制在責任明確度上較之合議庭有優(yōu)勢,但我國長期以來“審者不判、判者不審”的情形使得獨任制照樣存在責任邊界模糊的問題,而司法責任制的推行,使得獨任法官權責統(tǒng)一,在公正行使審判權的同時,也承擔相應的審判責任。在責任獨立的前提下,獨任法官會對案件的審理更加如履薄冰,洞若觀火。
另外,法官職業(yè)的保障使得法官感受到來自社會的認可和尊重以及社會地位的提升,讓法官心甘情愿地投入到案件中去。這些看似邊緣的配套制度,猶如投入水中的石子,一圈又一圈地將水紋推向遠處,發(fā)揮著至關重要的作用。這恰好印證了蘇力教授的觀點:社會在任何時候都不可能只依賴某一個制度,而需要的是一套相互制約和補充的制度[9]。
獨任制的擴大適用,應以日漸完善的程序裝置為前提。完善的訴訟程序對于法官獨任的意義非凡:第一,程序的完善能讓當事人平等地參與到訴訟過程中,展開充分交涉與論辯;第二,程序的完善促使法官在“法律的陰影下”行使職權,嚴格履行法律賦予其公正裁判的職責;第三,“程序正義可以形成和加強人與人之間的相互依賴的關系”[10],有利于消除長期以來當事人對法官獨任制所持有的不信任感??v觀我國的民事司法制度,我們會訝異于程序正義理念的日漸深入,這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首先,辯論原則的內容得到充實。論辯實踐的豐富立基于辯論原則的實質化。當事人可以就實體爭議問題、程序問題進行辯論,可以就案件事實和證據(jù)真?zhèn)芜M行辯論,也可以就事實認定和法律適用進行辯論。辯論原則貫徹于民事訴訟的全過程,在訴訟終結之前,當事人均可行使辯論權。當然,我國辯論原則尚有向“約束性辯論原則”發(fā)展的空間[11]。其次,角色分化與法官角色的變化使程序的控制權和決定權分解。法官、當事人、訴訟代理人、證人等在訴訟場域內均有角色的分配,“程序參加者在角色就位后根據(jù)程序法的規(guī)定各司其職,互相配合又互相牽制”[12]。其所扮演的角色形象日益飽滿,而不是空洞無神。各角色所享有的權利與應履行的義務更加明確化和具體化,裁判在分化的角色的共同推進下形成,溝通是各角色彼此之間的橋梁。法官不再是訴訟場域的唯我獨尊者,而轉換為參與到訴訟過程中的溝通者和公正裁斷者。再次,律師職業(yè)化以及律師的訴訟參與增多。律師相比于當事人而言,擁有專門的法律知識和專業(yè)的訴訟技能,同時擁有雄辯的口才和較強的邏輯思維能力,對于證據(jù)的把握和法條的運用占有相對優(yōu)勢。律師的職業(yè)化意味著律師隊伍法學專業(yè)素養(yǎng)和業(yè)務素質的提高,彌補當事人在訴訟中專業(yè)知識不足的缺陷。近年來律師隊伍的不斷發(fā)展壯大和律師參與度的不斷提高,使更多當事人的訴訟利益得到維護,也使當事人方的力量足以與法官之間形成抗衡,事實上起到了監(jiān)督和制約法官審理案件的作用。1997年,我國律師工作人員數(shù)量僅為98 902人,到了2016年,律師數(shù)量已達325 540人。從折線圖圖1來看,律師代理民事案件的數(shù)量也呈逐年上升之勢。
法官隊伍的職業(yè)化為獨任制的擴大適用提供機遇,程序裝置的完善化為獨任制的擴大適用增加底氣。獨任制因之而有擴大的可能,否則舉步維艱,阻礙重重。
注:數(shù)據(jù)來源于國家統(tǒng)計局,民事訴訟代理案件數(shù)量不包含經(jīng)濟訴訟代理案件數(shù)量。
將眼光投向域外,在德國,為了增加一審法院的受案能力,立法機關擴大了初級法院的管轄權并且不斷拓展獨任法官在州法院的使用,獨任法官審理是一般情形。2001年德國的《民事訴訟改革法》再次極大地擴展了獨任法官在一審和二審的使用[13]791-792。日本的簡易法院采用獨任制,地方法院原則上采用獨任制,只有對復雜的或簡易法院的上訴案件才由3名法官組成合議庭進行審判[14]。即使是對獨任制具有排斥性的法國,面對現(xiàn)代民事訴訟提出的新課題,“越來越多的情況是:將特別的理案任務交給在‘法院院長或其代表的權力’之外設置的‘惟一的法官’”[15]291。獨任制逐漸由小審法院擴展至大審法院。在英美法系國家,一審通常采用獨任制,由一名法官單獨審理,上訴審則多采合議制。例如在美國,聯(lián)邦地區(qū)法院和州的初審法院以法官獨任制為原則,所有法官權利平等,在審理時獨自行使職責[14]。因此,從國際視野來看,獨任制適用范圍之擴大亦是各國共同的舉措,其相對成熟的獨任制亦能為我們當下所借鑒并提供可行的路徑。
1.德國的獨任制
在德國的一審法院中,分為原初型獨任法官、強制型獨任法官與準備型獨任法官。原初型獨任法官是指無需特別的移交行為就可以對案件進行管轄的法官。根據(jù)2001年《民事訴訟改革法》,合議庭在通常情況下由其中一名成員作為獨任法官對法律爭議進行裁判。原初型獨任法官對法律爭議進行全面裁判,而合議庭不進行任何參與,審判長也不監(jiān)督。一審案件即使在州法院也原則上由原初型獨任法官裁判,除非他是第一年工作的見習法官或者法院的業(yè)務分配計劃規(guī)定法律上認為困難的案件種類由合議庭管轄(第348條第1款第2句)[13]792-793。案件也有提交給法庭的時候,分為獨任法官主動提交和當事人合意申請?zhí)峤?。當案件在事實上或者法律上具有特殊困難,或者案件具有原則性意義時,獨任法官提交民事庭對接管進行裁判;當事人一致申請?zhí)峤唤庸艿?,獨任法官也應當向法庭提交案件,由法庭審查接管的前提條件是否具備。一旦法庭接管案件,則不再返還獨任法官。
如果根據(jù)《民事訴訟改革法》第348條第1款由法庭管轄,則法庭應當將簡單案件(“強制性地”)交給獨任法官裁判,此類法官謂為強制型獨任法官。移交的前提條件與前面所述接管條件類似:案件不能呈現(xiàn)特殊的事實方面和法律方面的困難;它不能具有原則性意義,并且沒有在主期日中經(jīng)過法庭審理,除非其間作出了保留判決、部分判決或者中間判決。移交由法庭以裁定裁判,對于法庭和獨任法官原則上也具有拘束力。當然,如果訴訟狀況嗣后發(fā)生重大變化,致使案件呈現(xiàn)事實上或者法律上的特殊困難或者具有原則性意義,獨任法官仍應將法律爭議重新提交民事庭對接管進行裁判,這又與前述法庭接管相似[13]795-796。
一審中的準備型獨任法官指的是一審中商事法庭的審判長。之所以稱為準備型獨任法官,是因為在商事法庭中,審判長應當就案件關系和爭議關系與當事人進行全面的討論并采取所有的準備性措施,以便案件在法庭前進行的言詞辯論中能夠得到解決。當然,商事法庭的審判長享有有限的裁判權,其可以就法律爭議的各種移送、當事人缺席、訴訟標的的數(shù)額與訴訟費用等問題進行裁判。但這并不排除由法庭進行裁判。
二審中,為了節(jié)約控訴法院的人力資源,德國2001年《民事訴訟法改革法》在引入了獨任裁判法官,但控訴法院的受理管轄權仍舊在民事庭或者民事法庭。審判組織可以將受理的案件交給其中一個成員作為獨任法官作出最終裁判,移交的條件與將案件移交給強制型獨任法官的條件相符。二審程序中,與獨任裁判法官并存的,是準備型獨任法官?!傲⒎C關相信,即使是在困難的、應當由合議庭裁判的案件中也不能舍棄準備型獨任法官?!盵13]801二審的準備型獨任法官與一審商事法庭審判長享有相同的權限,應當對二審法官的終局性裁判進行準備,但是其只能調取個別而非全面的證據(jù)。
2.法國的獨任制
在法國的民事法院中,分為大審法院和專門法院,小審法院是專門法院的一種。小審法院負責標的4 000歐元以上10 000歐元以下的動產(chǎn)訴訟,4 000歐元以下的不動產(chǎn)租賃,消費信用合同、占有以及一系列其他訴訟。同時,監(jiān)護法官的職能根據(jù)民法典也是由小審法院負責執(zhí)行的[16]。小審法院采用獨任制審理,在法國稱為“惟一的法官”。小審法院的設立是為了確保真正的便捷司法,小審法官來源于大審法院的法官,獨任制審理有職業(yè)法官的質量保證。
大審法院是普通司法系統(tǒng)的核心,全權負責所有的個人訴訟和10 000歐元以上的動產(chǎn)訴訟,以及個人和家庭事務、不動產(chǎn)、發(fā)明專利、商標、外國裁判和仲裁裁決的承認。以往法國的大審法院以合議制的審判組織形式為原則,主要是由法院院長緊急審理案件時采取獨任制。而現(xiàn)在,“獨任制已經(jīng)取代合議制原則成為常例,原則幾乎成為例外”[16]。大審法院中獨任法官管轄案件的可能性已然增大,在現(xiàn)代訴訟中,大審法院以獨任法官的審判組織形式審理案件的可能性分為以下兩種情形:一是,有時是大審法院本身就得到允許,作為一種制度,以獨任法官的形式審理案件,而這時的獨任法官并無特別名稱;二是,有時是因為立法者在明確界定的對物管轄權(職權管轄)范圍內專門設置了一些獨任法官,并且他們有特別的名稱,例如,家事法官與少年法官[15]292。為了闡述方便,筆者將第一種情形下的獨任法官稱為普通獨任法官,第二種情形稱為特別獨任法官。
普通獨任法官又分為兩種。一種是經(jīng)院長或者院長代表決定的獨任法官(委任型獨任法官),但是有關紀律性案件或者有關人的身份案件排除在外。委任型獨任法官在受理案件后,依申請或者依職權仍可將案件移送合議庭管轄。另一種是“當然的獨任法官”(當然型獨任法官),即無需院長或者院長代表決定就可以管轄案件的獨任法官,這類獨任法官管轄的是一些特定的案件,例如陸路交通事故案件、未成年人財產(chǎn)的出賣案件、被扣押的不動產(chǎn)拍賣案件等。同樣,所有情況下,當然型獨任法官可以依職權將案件移送合議庭[15]292-293。
特別獨任法官比較典型的有家事法官,專門管轄家庭事務,《民法典》第247條第2款規(guī)定:大審法院委派該法院的一名法官負責家庭事務案件,該法官更為專注負責保護未成年子女的利益。可見獨任的家事法官所肩負的使命具有普世性,均是致力于謹慎處理家庭成員之間的感情與物質上錯綜復雜的關系。
通過考察德國與法國的獨任制,發(fā)現(xiàn)如下共同特點:第一,獨任制適用覆蓋范圍廣泛,且呈現(xiàn)出不斷擴大的趨勢;第二,根據(jù)案件難易程度或者當事人意愿,出于審判的正確性和公正性考慮,獨任制與合議制之間仍有轉換的可能;第三,獨任法官享有較大的權限。另外,法國針對特殊案件規(guī)定法官獨任乃立法者的用心良苦,如此規(guī)定具有深刻的理論意義與較強的現(xiàn)實意義。
1.普通程序中注入獨任制
我國目前采用的“獨任制=簡易程序”與“合議制=普通程序”模式,顯然已經(jīng)不符合現(xiàn)實之需。域外的民事訴訟中,獨任制既適用于普通程序,也適用于簡易程序,以案件疑難程度為審判組織形式的主要依據(jù),更具有科學性和合理性。我國應打破獨任制與簡易程序簡單對接的格局,將獨任制擴大至普通程序,并將審判組織形式予以類型化,分為簡易程序下的獨任制、普通程序下的獨任制、普通程序下的合議制。也就是說,將獨任制全面推廣至普通程序,普通程序下的合議制僅適用于案件復雜(法律與事實疑難)、專業(yè)性要求較高、所涉利益較廣的案件。簡易程序下的獨任制與普通程序下的獨任制擁有廣闊的適用空間。之所以仍要在獨任制前冠上“簡易程序”與“普通程序”的標簽,在于訴訟程序不同,審判流程的完整度、期限限制、當事人所享有的權利和需履行的義務均有很大的差異,并不能因為適用獨任制而犧牲公正作出裁判所需的程序保障,否則只會回到審判組織形式與訴訟程序捆綁的老路。
2.二審案件部分引入獨任制
對于能否在二審中引入獨任制,更多的文章對此持否定觀點,理由主要是二審的功能和職責決定了二審案件只能適用獨任制,法官素質有待提高和司法權威不夠使得二審法院不宜適用獨任制[1]。當然,也有文章認為,基于當事人合意選擇的前提,二審法院也可以適用獨任制[17]。對于法官素質的顧慮,前文已有闡述,在此不復贅述。司法權威的樹立和維護是一個漸進的、長期的過程,我們可以以完善法官獨任制為一個小小的契機去試著改進,而不是選擇逃避。二審盡管起著程序監(jiān)督、確保裁判正確性的功能,但是以此完全將其與獨任制絕緣過于絕對。對于案情相對簡單、法律適用簡單的案件,可以借鑒德國在二審法院適用獨任制;同時,對于當事人雙方自愿選擇適用獨任制審理的案件,也應適用獨任制。參照德國的接管制度和法國的移送制度,獨任法官經(jīng)審查,案件中尚存在復雜的法律與事實爭議時,應移送至合議庭,由合議庭接管案件進行審理。案件一旦移送,獨任法官不再對案件享有管轄權,防止獨任法官與合議庭之間以踢皮球的方式互相推諉,防止程序的反復給當事人的合法權利帶來損害。這實則與我國移送管轄制度的相關規(guī)定相似。
3.特殊案件實行獨任制
法國的特別獨任法官制度具有借鑒意義。在我國,針對家事糾紛,可以嘗試適用法官獨任制。如此設計出于兩點考慮:一是此類案件在我國法院中數(shù)量較大,根據(jù)《最高人民法院工作報告》,2014—2016年,全國各地法院審結的婚姻家庭案件分別為161.9萬、173.3萬、175.2萬,婚姻家庭案件占比較大且呈穩(wěn)步上升趨勢;二是家事糾紛具有人倫秩序變動的特質、“財產(chǎn)關系的合理性和身份關系的非理性”[18]的特殊性,由專門的獨任法官進行審理更能妥善地解決親屬之間的糾紛。家事糾紛涉及到糾結的情感因素,同時可能涉及到隱私及名譽、未成年人利益,更需要溫軟綿潤的處理方式。面對獨任法官這名當事人以外的“惟一人員”,當事人更能卸下心防、坦誠相見,彼此之間更能以平和冷靜的方式進行溝通。對于審理家事案件的獨任法官,應有一定限制,例如可以規(guī)定,家事獨任法官須為從事三年以上司法審判的法官,且對家事案件的審理具有相關經(jīng)驗。伴隨著家事審判改革的推開,設立家事獨任法官或許不失為一種可行路徑。
當然,獨任制的擴大適用并不是“斷線風箏”,必定需要相關的監(jiān)督機制以牽制。如何規(guī)范和監(jiān)督獨任制的擴大適用,留給了我們新的課題與思考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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