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2月20日,驚悉王策三先生辭世的噩耗,與先生接觸的點滴記憶浮現(xiàn)在眼前。慣常性地以為老人家依然住在北京師范大學對面的小樓里,依然會站在家門口迎接我們的到來,依然會用和藹的笑容和親切的語調招呼我們:“你們來啦!快進來!快進來!”直到一紙訃告將思緒拉回殘酷的現(xiàn)實,心里難以轉變、難以接受、難以適應!
2007年,我在北師大師從郭華教授攻讀課程與教學論碩士學位。從《教學論稿》和《教學認識論》等專業(yè)必讀書目中,我初步管窺了王老師的學術思想,折服于他的學術造詣。后來在恩師郭華教授的引薦下,我有了與王老師直接接觸的機會,有幸趕上一個大家的時代。
王老師醉心學術,在他家的客廳里,學術書籍填滿了一整面墻。每次去看望王老師,三言兩語后話題總是繞回到教育上。翻看王老師的學術論著,觀點之犀利,引據之廣博,考究之深入,文辭之嚴密,沒有高標準、嚴要求的自我約束,是做不到的。
王老師對待學術研究,一直是認真嚴謹、一絲不茍。我曾先在北師大物理系就讀本科,研究生才跨專業(yè)到了教育學院,因此常和王老師談論學習物理學和教育學的感受差異。物理學有一套獲得普遍認同的概念體系,后人的研究基本上是遵照這個公認的概念體系進行的。①但教育學不同,嚴謹的學術論文開篇要界定概念,告訴別人研究中所提到的概念指的是什么;在特定的語境下所界定的概念才會有這樣的規(guī)律。同一專業(yè)詞匯,在不同的研究者和語境下,指代意義可能不同,如教育、課程,從廣義到狹義有多種闡釋。有時讀一些學術論文,觀點看似針鋒相對,但深究起來才發(fā)覺,它們說的并非同一事物。所以,王老師一直向我們強調:研究要嚴謹,看文章、專著要弄清楚它們所說的(概念)到底是什么,所說的(觀點主張)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們做研究,要研究深了、透了,弄懂、弄清楚了再寫文章,不能人云亦云,這才是做研究該有的態(tài)度。
在研究中,王老師一直秉持著辯證分析的精神,客觀公正地看待每一個理論和觀點。我曾和王老師聊起過不同學派理論間的論辯。在物理學中,一個新理論的提出,是對舊理論的調整和改進,需要包容舊有理論,舊理論所能解決的問題,新理論也要能解決,否則新理論就有問題,不完備。①但在教育領域,讀一些觀點探討的文章,感覺言辭有些激烈,理論間的否定和排斥性很強。王老師說,全盤否定和一味摒棄是不對的,每一個理論的提出和存在都有它的道理和意義,都能解決一些問題。當然,凡是理論不可避免都可能出現(xiàn)問題,我們就要辯證地看、批判地看,要批判就要有研究,不能說有問題我們就不要它,倒洗澡水的時候,把孩子都倒掉了,這是不對的。我想,正是得益于王老師這種批判、包容、辯證的思維,我們才能在后來的學術和工作道路上看得廣一點、聽得多一點、想得深一點、做得實一點。
在王老師看來,學術研究一定要多去學校走走,多和老師談談,想他們遇到的真問題,提學校能用的真點子,研究要做扎實。有段時間,教育領域“探究”成為時髦詞匯,展示交流常提“探究”卻對“講授”避之不及。我曾和王老師說起,從物理教學的角度上看,探究教學確實有利于培養(yǎng)學生的研究意識和實踐能力,鞏固加深學生對過程與方法的理解和掌握。我在物理系學習時,一位老教授曾說過,我們中學階段學了5年物理學,大多是兩三百年前的成果;現(xiàn)在(指本科階段)學習的,像相對論、量子力學,充其量只能算是跟上了20世紀上半葉的科學進展;就連學完碩士、博士,還只是稍稍接觸到一丁點兒的當代物理學前沿;要想研究出成果來,未來的路還很長?;谶@樣的教學實際,王老師也認為要在短時間內使學生掌握到人類發(fā)展至今的海量文明成果,講授教學一定是必不可少的。要是全部知識都讓學生探究學習,讓他們再去重新經歷一遍人類科學發(fā)展的歷程,那是不必要和不現(xiàn)實的。提倡探究不能膚淺理解為否定講授,如果因此而不敢提講授,不敢研究講授,那就片面了。研究要是脫離了一線教育實踐,就成了無本之木、無源之水,就是夸夸其談的空中樓閣,專家也就成了“磚家”。
王老師平素一向低調平和,但在事關國家教育未來發(fā)展的走向上,卻能夠審慎思考、秉筆直言、當仁不讓?,F(xiàn)在查閱王老師在學術期刊上發(fā)表的文章,大多是關于中國教育課程改革的論述,說出很多別人沒看到、沒想到、沒悟到、沒說到,卻又是實際教育中繞不過、躲不開的問題和現(xiàn)象,切中要害,鞭辟入里。
在教育改革頂層設計上,對于新興或外來的教育理論,王老師認為一定要深入研究,要看那個教育理論是在什么背景、環(huán)境下,基于怎樣的考慮提出來的。任何一個理論,都不能脫離它提出和存在的歷史時代背景,彼時彼地的理論放在此時此地,會有不同的影響,我們不能單獨割裂出來看待。而且,要考察那個教育理論是否有實踐支撐,要對實踐情況和結果進行分析和評判,對其中已經暴露出來的問題和不足要深入研討,避免迂回、曲折,避免走別人走過的路、犯別人犯下的錯誤。這種審慎的態(tài)度,對于推動中國教育健康發(fā)展是有益的。王老師說,有人說我們保守,我認為不是的。我們很早就提出來教育要改革,一些“填鴨式”“滿堂灌”的情況確實有弊病,應該改革。但改革不能是照搬照抄、對以前全盤否定、全面摒棄,要去分析、研究。沒有調查研究,就沒有發(fā)言權。教育改革要慎之又慎,我們禁不起失誤,因為失誤的代價太大了,那不是小白鼠,那是一代人!王老師的這種“憂國憂民”,正是源自老一輩學者的家國情懷與社會責任,源自老一輩教育人對國家教育發(fā)展的時代擔當。
進而到了實踐操作層面,無論什么教育理論,都要在教育實踐中推行,要解決它們本土化、操作化的問題。有時候王老師聽到一些言論單方面批評教師對理論和要求執(zhí)行得不到位,就很為一線教師不平,覺得他們是在“戴著鐐銬跳舞”。我走上工作崗位后,到基層從事教育行政工作,對王老師的“不平”有了更加深刻的理解。教育改革是一項系統(tǒng)工程,一項設計、一個理論的推行實施,需要考慮到當前經濟社會發(fā)展狀況以及入學、升學、就業(yè)等資源配置情況,需要考慮到當前教育行業(yè)乃至全社會的心理思維慣式,需要考慮到作為教育的首要執(zhí)行者——教師的整體水平。在新理論、新設計的大力推行下,我們的教育可以“穿新鞋”;但在資源不均的現(xiàn)實環(huán)境、升學就業(yè)的社會期望、偏重成績的思維慣式等因素的強大羈絆下,我們的教育又需要“走老路”,所以就會產生“校內減負、校外增負”“非畢業(yè)年級‘素質教育,畢業(yè)年級‘應試教育”等現(xiàn)象。出現(xiàn)這種情況,如果不去深刻剖析社會原因、文化原因,不去審問理論和設計是否“接地氣”“可操作”“易執(zhí)行”,而簡單地歸因為學校教師領悟執(zhí)行不力,就顯得膚淺而武斷了。時至今日,當我們再次翻閱王老師哪怕是十多年前的論著,依然能從字里行間感受到對當今中國教育發(fā)展的現(xiàn)實指導意義。他是一位冷靜的智者,用深邃的目光密切注視著課程改革方向,生怕中國基礎教育走向極端。
嚴謹、秉直的王老師,和我們接觸卻非常平易近人,真誠地關懷著他的學生和晚輩,細心周到,無微不至。
在學術上,王老師用他的經歷和閱歷指點我們免走彎路、不走歧路。有段時間,出于對中國教育的關切,王老師本人發(fā)表過一些文章,很精準地點明當時教育一線存在的一些問題。但對于這一點,王老師卻勸我們不要學習,慎寫那些批判問題的文章。他周全地為我們考慮,認為這類文章難以駕馭、難以把握,是忠言卻畢竟逆耳,一些論調言辭拿捏不準就容易讓人理解偏差、產生誤解,甚至斷章取義、上綱上線,從而影響今后的發(fā)展道路。
在生活中,王老師也體貼照顧著晚輩,細致入微。我們每次去王老師家里,他都會備上一頓豐盛的飯菜,讓我們倍感溫馨。王老師說:我們年輕時生活很困難,物資貧乏,糧食不夠吃,所以現(xiàn)在老怕你們吃不飽。但王老師又厲行勤儉節(jié)約,不許浪費,我們每次都能蹭個酒足飯飽。記得當時師門里有個20多歲清秀嬌小的南方小姑娘,在王老師和師母的熱情款待下,曾經一頓飯吃下28個餃子,成為師門里的一段談資。
王老師身為學術泰斗,對我們說話一直很平和,不會讓我們感受到緊張和壓迫。王老師很留意自己的言行,生怕無心的疏忽會讓人猜測引申出負面信息。有一次,我們幾名學生說到各自的年齡,我說完后王老師很詫異:林臻也是“80后”?話已出口,王老師怕我尷尬,趕緊補充:“哦,我沒有別的意思,是感覺你很沉穩(wěn),和‘80后的一般印象不一樣,沒有別的意思!”還有一次,我們本想去看望王老師,但適逢他身體欠安,電話里王老師說:“你們要來看我,我很高興,但今天真的是感冒了,怕傳染給你們,所以你們下回再來吧?!毕禄匾娒?,王老師還一再向我們解釋:“你們隨時來,我們隨時都歡迎!上回真的是感冒了,怕傳染你們!我一點都沒有不歡迎的意思!”由此再聯(lián)想到王老師去世前囑咐后事從簡,他就是這樣時時刻刻設身處地,從對方的角度出發(fā),周全地考慮對方感受,生怕給別人添麻煩。這是王老師最讓我們敬服的修養(yǎng)和品格!
斯人已逝,言猶在耳。追憶往事,在悲痛之余,我們晚生后學還應好好整理王先生在學術、精神、人格上的寶貴遺產,秉承遺志,負重前行,并發(fā)揚光大,以此聊慰王先生的在天之靈。
愿王先生的高潔風范與世長存!
(作者系北京市石景山區(qū)教育委員會德育科科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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