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立
張自忠是1936年6月赴任天津市長的,當時日本人為了鉗制拉攏平津衛(wèi)戍司令宋哲元,試圖把華北從中國劃出去。
1937年3月底,日本華北駐軍司令田代以天皇生日為由,邀請宋哲元組團訪問日本,一切費用由日本人支付。宋哲元面有難色,他要是作為一把手去的話,日軍就會談修鐵路、要長蘆鹽場、煤礦什么的各種權(quán)益,于是宋哲元就委派張自忠作為自己的代表到了日本。在日本期間,日方要挾張自忠在中日經(jīng)濟條約上簽字。張自忠勃然而起斷然拒絕,拂袖退出提前歸國。
“七·七”事變后,隨著佟麟閣、趙登禹血灑沙場,宋哲元7月28日率29軍撤退到保定,并決計留下張自忠與日本人周旋,冀察政務(wù)委員會委員長、北平市長都由張自忠全權(quán)代理。當晚9時,槍聲稍歇,宋哲元、秦德純等人出北平西直門,轉(zhuǎn)赴保定,臨別時,張自忠黯然對秦德純說:“你同宋先生成了民族英雄,我怕成了漢奸了?!闭Z言沉痛,但沉痛里自有一種擔當在,這種“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氣度,使人想起兩千年前李陵的那句話:子歸受榮,我留受辱。
盡管張自忠曾指出自己留在日據(jù)的北平不是要當漢奸,而是“希望能夠打開一個局面,而使國家有更充實的準備”,并表示為此不計毀譽,但是“漢奸”帽子和四處涌來的鄙夷唾棄,令他壓抑愴懷。
張自忠在北平市市長任上只短短八天,就宣布辭去一切職務(wù)。兩天后,他化裝離開了北平南下,輿論界對他的攻擊指責還是有增無減。就在這時,南京國民政府下達命令,以張自忠“放棄責任,迭失守地”為由,將其撤職查辦。張自忠失望了,當中日戰(zhàn)爭全面爆發(fā)以后,張自忠卻被賦閑,形單影只地困處南京,度日如年。
1937年12月7日,張自忠回到河南道口五十九軍軍部。與大家見面時,張自忠只說了一句話:“今日回軍,就是要帶著大家去找死路,看將來為國家死在什么地方!”大家聽到這句話,都哭了。
就在接敵的時候,那些行軍的隊伍卻聽到了傳令兵疾馳到隊伍前,宣布軍長的命令:暫停前進!原地待命!騎著高頭大馬的張自忠將軍,來到軍前吼道:“弟兄們,就是這兩個無恥的東西,昨天市鎮(zhèn)宿營時,拿了人家的傘,不僅不給錢還動手打了人,我們還沒上前線打鬼子,現(xiàn)在我卻要先殺了他們,這都怨我,怨我沒有教好他們?!睂④娐曇粲行┻煅?。
五花大綁的兩個兵士被帶到了野地里,接著是兩聲清脆的槍聲低低地劃過天空,如夜梟的低鳴。
然而也是在處決那兩個兵士的夜里,還發(fā)生了一起強奸民女的惡劣的事情,最后查出竟是敢死隊隊長孫二胡。孫二胡是張將軍手下能征善戰(zhàn)的功臣,張自忠冷冷地吐出幾個字“依法從事”,槍又響了一聲,部隊又繼續(xù)前進了。
三天后,部隊到達臨沂,阻擊日軍坂垣師團,大勝,這是國民黨正面抗日以來取得的第一次勝利。
一個月后,張將軍率部駐扎休整。傳令兵臉色蒼白地進來報告:“軍長,他回來了?!避婇L納悶,問:“誰回來了?”傳令兵喘不過氣來:“是孫隊長回來了?!?/p>
孫二胡被帶了進來,滿臉黑炭,衣衫襤褸。原來那天行刑的士兵敬慕孫二胡是條漢子,手有些發(fā)抖,結(jié)果子彈沒打中要害,孫二胡也是命大,被好心的百姓救了,休養(yǎng)了幾日就恢復了元氣。老百姓勸他逃命去,但他打聽到張自忠?guī)ш犜谶@一帶駐扎,就又趕了回來。
張將軍忽地站起,接連下了三道命令:“換衣服;備酒菜;關(guān)起來等候處置?!睂O二胡早就被處置過了,而且是最高級別的處置了,還能怎么處置呢?
第二天,軍法處長再次來到孫二胡面前,宣布張自忠手令。孫二胡似乎早知有此一天,聽完命令,標準地敬禮。然而沒等孫二胡提出面見將軍,軍法處長又宣布將軍備好酒菜為他餞行,孫二胡一臉的茫然,然后嘴角抽搐了一下。
將軍來了,幾位師長低頭陪酒。席間無話,師長們輪流給孫二胡勸酒。孫二胡眼圈紅紅的,只是每勸必喝。幾巡酒過,孫二胡突然直直地盯著將軍,把自己的上衣扒去,從腰盤到肋骨,從前胸到后背,滿身的傷疤,師長們有的不忍心,扭過頭去。
張自忠將軍一愣,隨即指著身邊的一位師長說:“你把衣服脫了?!睅熼L規(guī)規(guī)矩矩地脫了,也是一身的傷痕累累。最后,張將軍猛地撕去了自己的上衣,胸口一處致命的碗口大的傷疤,震撼人心。孫二胡把頭埋了下去,然后就“咚”地跪在地上:“我對不起將軍!”
張將軍把孫二胡緩緩扶起,頭扭在一邊:“你放心地走吧,弟兄們會替你多殺幾個鬼子的?!?/p>
翌日,孫二胡躺在了柏木棺材里,張自忠跟他握手作別。
在張自忠將軍殉國前一年,他來到重慶看望隱居讀書的馮玉祥。最難風雨故人來,那時心情抑郁的馮先生陰霾一掃而空。相見那天,倆人聯(lián)床夜話,相談甚愜。張自忠對馮先生再一次說到慷慨赴死:“我不管槍不如人,炮不如人,我總要拼命地干一場。做一個榜樣給人看,我一定盡我所有的力量,報效國家,不給先生丟臉。”
第二天,倆人互道珍重,依依而別。張自忠走出不遠,折轉(zhuǎn)身來,“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重重地向馮玉祥磕了個頭。馮先生被這一情景驚呆了,忙說:“藎忱,你這是干什么?”只見張自忠眼含熱淚,神色莊重地說:“我這一生是先生培植了我,我活著要一心一意地為國盡忠,像個軍人,不辜負你培植我這一生;我死了也要像個忠魂,不會辱沒先生的英名!”
馮玉祥因驚愕而語塞,但他明白,作這樣的告別意味著什么。
“武官不怕死,文官不愛錢”是岳飛的理想。張自忠身為武將,不光是不怕死,更不愛錢。他為將多年,且數(shù)綰政要,而私儲無幾。張自忠犧牲后,大家在整理他的遺物時,曾翻箱倒柜地尋找他關(guān)于家事和經(jīng)濟方面的遺囑,但終無所獲。他的侄子廉卿說:“你們不要找了,一定沒有,如果他顧及家庭和金錢,就一定不會戰(zhàn)死了?!?/p>
當時,他的司令部設(shè)在襄樊與當陽之間的一個小鎮(zhèn)上,名快活鋪。司令部是一棟民房,真正的茅茨土屋,一明一暗,外間放著一張長方形木桌,環(huán)列木頭板凳,像是會議室,別無長物,里間是寢室,內(nèi)有一架大木板床,床上放著薄薄的一條棉被,床前一張木桌,桌上放著一架電話和兩三沓鎮(zhèn)尺壓著的公文,四壁蕭然,簡單到令人不能相信其中有人居住的程度。張將軍的司令部固然簡單,張將軍本人卻更簡單。一個高高大大的身軀,微胖,臉上刮得光凈,穿著普通的灰布棉軍服,沒有任何官階標志。
為一洗身上所謂漢奸的污垢,張將軍渡河赴死了。在襄河東面一個叫南瓜店的地方,將軍殉國。
那是下午3時許,天空有瀝瀝細雨,廝殺在雨中持續(xù),張自忠身邊的士兵所剩無幾。將軍眼看前方弟兄一個個倒下,再也按捺不住,提起一支沖鋒槍,大吼一聲,向山下沖去。就在剎那間,遠處的日軍機槍向他射來,將軍全身數(shù)處中彈,右胸洞穿,血如泉涌。馬孝堂見將軍突然向后一歪,飛奔上前為他包扎。傷口還未包扎好,日軍就一窩蜂地沖了上來。
危急中,張自忠對身旁的人說:“我不行了,你們快走!我自己有辦法。”大家執(zhí)意不從,張自忠拔出腰間短劍要自裁,衛(wèi)士們大驚,急忙將他死死抱住。
彌留之際,張自忠躺在地上,臉色蒼白,然后平靜地說:“我這樣死得好,求仁得仁,對國家、對民族無愧于心。你們快走!”
這時,日軍步兵已沖至跟前,第四分隊的一等兵藤岡,是沖鋒隊伍中的一把尖刀,他端著刺刀向張自忠沖去,張自忠從血泊中猛然站起來,眼睛死死盯住藤岡。當沖到距張自忠只有不到三米的距離時,藤岡從他射來的眼光中,感到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威嚴,竟不由自主地愣在了原地。這時,背后響起了槍聲,第三中隊長堂野射出了一顆子彈,命中了這個軍官的頭部。他的臉上微微出現(xiàn)了難受的表情。
與此同時,藤岡像是被槍聲驚醒,也狠起心來,傾全身之力,舉起刺刀,向張自忠深深扎去。在這一刺之下,他高大的身軀再也支持不住,像山體倒塌似的轟然倒地。
時間仿佛驀然停滯,歷史留下了一個靜穆的場面,殷紅的熱血交織著迷蒙細雨,1940年5月16日下午4時,張自忠,一代抗日名將,懷著平安的良心死去,時年49歲。與他同時,殉國的還有五百多人,張自忠殉國后,南瓜店一帶槍聲驟停,格外寂靜。硝煙籠罩在戰(zhàn)場上,細雨無聲地飄落在橫七豎八的尸體上,血跡隨著雨水緩緩流淌,那染紅的泥土,分不清是日軍的血還是國軍的血。
日軍開始打掃戰(zhàn)場。堂野和藤岡估計剛剛死去的這位軍官一定是位將軍,便翻動遺體搜身,堂野從他身旁的手提保險箱中翻出了“第一號傷員證章”,藤岡則從遺體的胸兜中掏出一支派克金筆,上面竟刻著“張自忠”三字!倆人大為震驚,“啪”地立正,恭恭敬敬地向遺體行了軍禮。接著,他們把情況報告了上司231聯(lián)隊長橫山武彥大佐,橫山下令將遺體用擔架抬往戰(zhàn)場以北二十余里的陳家集,日軍第39師團司令部,請與張自忠相識的師團參謀長專田盛壽親自核驗。專田盛壽“七·七”事變前擔任中國駐屯軍高級參謀,與時任天津市長的張自忠有過交往。
遺體被抬進陳家集時,天色已黑。專田盛壽手舉蠟燭,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張自忠的面頰,突然悲戚地說:“沒有錯,確實是張君!”
在場者一齊發(fā)出慶祝勝利的山呼海嘯聲,接下來則是一陣壓抑的靜默與肅穆。師團長村上啟作命令軍醫(yī)用酒精把遺體仔細擦洗干凈,并命人從附近的木匠鋪趕制一口棺材,將遺體莊重收殮入棺,葬于陳家祠堂后面的土坡上,墳頭立一墓碑,上書:支那大將張自忠之墓。
就在當天夜里,當張自忠將軍的遺體被國軍的士兵搶走后,前線日軍接到司令部“將張自忠遺體用飛機送往漢口”的命令,但為時已晚,墳頭上只有那一方墓碑。
18日上午,張自忠遺骸運抵快活鋪,33集團軍將士痛哭相迎。將軍的屬下含淚查看了張將軍傷勢,發(fā)現(xiàn)全身共傷8處:除右肩、右腿的炮彈傷和腹部的刺刀傷外,左臂、左肋骨、右胸、右腹、右額各中一彈,顱腦塌陷變形,面目難以辨認,唯右腮的那顆黑痣仍清晰可見。然后前方醫(yī)療隊將遺體重新擦洗,作藥物處理,給張將軍著馬褲軍服,佩上將領(lǐng)章,穿高筒馬靴,殮入楠木棺材。
5月21日晨,6輛卡車從快活鋪啟程,護送張自忠靈柩前往重慶。沿途數(shù)萬群眾,揮淚跪拜祭奠。車抵宜昌,10萬群眾自發(fā)送殯,全城籠罩在悲壯肅穆的氣氛中。敵機在上空盤旋吼叫,卻無一人躲避,無一人逃散。張自忠靈柩在此換船,溯江而上重慶。28日晨,船抵儲奇門碼頭。蔣介石率文武百官臂綴黑紗,肅立碼頭迎靈。蔣介石在船上“撫棺大慟”,令在場者無不動容。
這一仗,張將軍所部雖大多戰(zhàn)死,但敵人所付出的代價更大。數(shù)字是冷酷的,但數(shù)字的背后,是將軍的鮮血染成的,流血五步的將軍使倭寇流血何止百步?從5月1日至16日,總計傷斃敵4萬5千人以上,繳獲大炮60余門,馬2000余匹,戰(zhàn)車70余輛……
如今,漢奸汪精衛(wèi)的詩集、胡蘭成的散文風靡世間,在腐蝕著某些國人的骨頭。也許這個民族有了汪精衛(wèi)胡蘭成們,倭寇才會把中國人看成螻蟻,但張自忠將軍殉國了,他支撐起了歷史,使后人不至于臉面羞愧。
重慶的梅花山,有馮玉祥將軍手植的梅樹,那里供奉著有刺在對手喉頭的“骨頭”,讓對手吐不出咽不下的一節(jié)“骨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