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裕鍇
傀儡無根
傀儡只一機,種種沒根栽。被我入棚中,昨日親看來。方知棚外人,擾擾一場呆。終日受伊瞞,更被索錢財。(王安石《擬寒山拾得二十首》之十一)
王安石晚年罷相后,居住金陵鐘山,喜歡看佛書,并將自己學佛的心得寫成《擬寒山拾得二十首》。這組詩多用方言俗語表現(xiàn)佛理,模仿寒山詩口吻,惟妙惟肖,這首詠傀儡的詩也不例外。傀儡,即木偶,木刻為人形,由繩索牽掣活動。傀儡一說起源于周穆王與盛姬觀偃師造倡于昆侖之道,一說起源于漢高祖平城之圍,用陳平計刻木為美人立城上,以詐冒頓閼氏??傊?,到了唐代,傀儡戲已流行于南北城鎮(zhèn);特別是到了宋代,都市里勾欄瓦肆更少不了傀儡表演。
禪師向來有借用傀儡說禪理的傳統(tǒng),雖然寓意各有不同。如《景德傳燈錄》卷五司空山本凈禪師偈:“見道方修道,不見復何修?道性如虛空,虛空何所修?遍觀修道者,撥火覓浮漚。但看弄傀儡,線斷一時休?!薄芭敝赴缪菽_色或表演節(jié)目。這是借傀儡線一斷即一切表演皆休的現(xiàn)象,比喻世相一切皆虛妄不實,由此主張“無修無作”的禪觀。而《景德傳燈錄》卷十二載臨濟義玄禪師回答“第三句”語:“看取棚頭弄傀儡,抽牽全藉里頭人?!蓖瑫砣d蘇溪和尚《牧護歌》:“那知傀儡牽抽,歌舞盡由行主?!眲t是比喻凡夫俗子的人生,仿佛被一根無形的繩索牽著拴著,沒有自性,如同傀儡表演歌舞一般,不能支配自己的命運。大慧宗杲禪師就曾經(jīng)戲稱溈山靈祐禪師的弟子是一群“肉傀儡”,不知自悟,只靠老師幫他們牽抽手腳,替他們說話(見《正法眼藏》)。
寒山詩集里也有一首詩提到傀儡:“寒山出此語,此語無人信。蜜甜足人嘗,黃蘗苦難近。順情生喜悅,逆意多嗔恨。但看木傀儡,弄了一場困?!贝蟮质侵S刺世人喜歡甜言蜜語,討厭良藥苦口,如同傀儡戲一般,看時高興,表演結果無非是一場疲憊困頓而已,毫無收獲。王安石在寒山、臨濟諸僧借傀儡說理的基礎上,進一步引而伸之,通過對傀儡戲棚里棚外的觀察,表明自己所悟人世間的佛理。
“傀儡只一機,種種沒根栽”,兩句描寫傀儡構成的本質:它雖由木頭刻成,卻是無根之木;它雖有人的形狀,卻沒有人的六根?!案弊蛛p關樹木之根與人的六根?!皼]根”的傀儡,受制于牽扯它的機關,猶如世上被客塵煩惱遮蔽根性的俗人,每日里眼、耳、鼻、舌、身五根被色、聲、香、味、觸等外在塵境所誘惑,不知心之所止。正如李壁注此詩所說:“心役于五根,亦猶傀儡為人牽掣?!睋Q言之,傀儡只有“機”之巧而無“根”之性,是無生命的存在形式。
“被我入棚中,昨日親看來”,寫得活靈活現(xiàn),仿佛詩人真到戲棚后臺看了傀儡表演,還用了“昨日”這樣的時間副詞佐證。這兩句看似幼稚的描寫,其實暗喻自己終于親證親悟,透過人身的外在形式看到了人生的內在本質,人生在世大抵如靠機關牽扯的木頭,常常沒有自我根性。這兩句與前兩句之間,采用了倒敘手法,意謂我昨日入傀儡棚中,親眼見到傀儡本是無根之物,只有一機而已。
后面“方知棚外人”四句,寫覺悟之人對傀儡戲的認識。棚外之人不知傀儡的假象,仍然紛紛擾擾圍場看戲,以妄為真,任由其哄騙錢財,實在可悲。這里其實是悲嘆棚外看傀儡之人,亦如棚內為一機牽掣之傀儡,被客塵煩惱所支配,無根無蒂,日復一日,過著渾渾噩噩的愚癡生活?!皵_擾一場呆”的描寫,很容易使我們想起寒山另一首詩:“棄本卻逐末,只守一場呆?!北豢軕驘狒[而虛幻的表演所吸引、所哄騙的“沒根”的凡夫俗子,不正像“沒根”的傀儡一樣棄本逐末而愚頑癡呆嗎?這首詩看是刺世嫉俗之作,但其中未嘗不包含詩人悲天憫人的情懷,這正是佛教遵行的大慈大悲的情懷。
王安石擬寒山詩,毫無仿效造作的痕跡,如同出自寒山口中一般,而其中的佛理,卻是自證自悟所得,所以深受后人好評。明高僧達觀真可禪師《半山老人擬寒山詩跋》評道:“月在秋水,春在花枝,若待指點而得者,則非其天矣。吾讀半山老人擬寒山詩,恍若見秋水之月,花枝之春,無煩生心而悅。果天耶?非天耶?具眼者試為薦之?!保ā蹲习乩先思肪戆耍┣迦瞬躺舷柙凇锻跚G公年譜考略》中也稱其“是特天人游戲耳”(卷首二《傳神總論》)。
鼓笛浮生
萬般盡被鬼神戲,看取人間傀儡棚。煩惱自無安腳處,從他鼓笛弄浮生。(黃庭堅《題前定錄贈李伯牖二首》之二)
黃庭堅這首詩也是詠傀儡,然而寓意又與禪籍、寒山詩、王安石詩稍有區(qū)別。
據(jù)《開天傳信錄》記載,唐詩人梁锽有《詠木老人》詩曰:“刻木牽絲作老翁,雞皮鶴發(fā)與真同。須臾弄罷寂無事,還似人生一世中?!鳖H為唐玄宗所欣賞。梁詩大抵是說,木偶不僅形象與真人酷似,而且演罷沉寂的現(xiàn)象也和真正的人生軌跡相同。詩的主要意旨是借木偶“須臾弄罷”歸于沉寂的短暫出場,來比喻人生一世的短暫無憑。吳曾《能改齋漫錄》卷八、吳幵《優(yōu)古堂詩話》都認為黃庭堅這首詩是化用梁锽的詩意,其實仔細分析,二詩所表達的禪理并不相同。
黃庭堅這首詩前兩句“萬般盡被鬼神戲,看取人間傀儡棚”,意謂傀儡的種種造型如此逼真,觀者皆被其戲弄,而人間看上去就像一個巨大的傀儡棚,眾生的萬般行為無非都是栩栩如生的表演而已。若知人間即是傀儡棚,那么便會明白世相皆為幻相,人生既如同看戲,亦如同演戲,眾生都被似真實幻的萬般演出所戲弄?!肮砩瘛倍?,指鬼斧神工,形容刻削的木偶巧妙傳神。《莊子·達生》:“梓慶削木為,成,見者驚猶鬼神。”成玄英疏:“言似虎形,刻木為之。雕削巧妙,不類人工,見者驚疑,謂鬼神所作也?!贝颂幱靡孕稳菘鼙硌莸谋普妗?/p>
接下來“煩惱自無安腳處,從他鼓笛弄浮生”兩句,是說如果我們知道人間猶如一個巨大的傀儡棚,人生的一切皆似真而實妄,包括人的身體都如木刻傀儡一樣虛妄不實,那么煩惱還能到何處落腳呢?悟到這一點,就不妨繼續(xù)做一個木偶,跟隨傀儡戲的鼓笛聲表演下去,隨緣任運,游戲人生。正如梁高僧寶志所說:“眾生身同太虛,煩惱何處安著。但無一切希求,煩惱自然消落。”(《景德傳燈錄》卷二十九《梁寶志和尚大乘贊十首之六》)更何況黃庭堅這首詩是讀罷《前定錄》的感悟,人生命運既然都是前定,那么又何必過于執(zhí)著呢?這既是一種無奈,又何嘗不是一種超越。
人們觀看傀儡戲的感受,從佛教的角度來看可分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在棚外看傀儡,以妄為真,所以“終日受伊瞞,更被索錢財”;第二階段在棚內看傀儡,識破虛妄,知道“傀儡本一機,種種沒根栽”,不再受欺哄;第三階段由棚內再跳到棚外,既知傀儡人生皆是虛妄,也就不再有煩惱,由此“從他鼓笛弄浮生”,把人生這出戲繼續(xù)演下去。黃庭堅的覺悟顯然更符合禪理。
百尺竿頭
百丈竿頭不動人,雖然得入未為真。百丈竿頭須進步,十方世界是全身。(《景德傳燈錄》卷十湖南長沙景岑招賢禪師)
唐代高僧景岑是南泉普愿禪師的法嗣,初住湖南長沙鹿苑寺,為第一世,號招賢大師?!毒暗聜鳠翡洝肪硎d有景岑作此詩偈的背景:“師遣一僧去問同參會和尚云:‘和尚見南泉后如何?會默然。僧云:‘和尚未見南泉已前作么生?會云:‘不可更別有也。僧回舉似師。師示一偈。”顯然,詩偈是為評論會和尚的回答而作的。會和尚是景岑的同學,一起跟從南泉普愿參究禪理。從會和尚對僧人的回答中,可見他已得到南泉的禪法。但是,在景岑看來,會和尚這樣的修行還有待提高,于是在詩偈中用爬竿的雜技表演者作比喻。
因此,“百丈竿頭不動人”,是寫技藝高超、身處險境的上竿伎,比喻已得南泉禪法的會和尚。上竿,亦稱緣竿,古稱“緣橦”,為百戲之一種?!睹骰孰s錄》卷上載:“玄宗御勤政樓,大張樂,羅列百戲。時教坊有王大娘者,善戴百尺竿,竿上施木山,狀瀛洲、方丈,令小兒持絳節(jié),出入于其間,歌舞不輟?!毙诹钌裢瘎㈥淘佂醮竽锎鞲停瑒㈥虘曉唬骸皹乔鞍賾蚋偁幮?,唯有長竿妙入神。誰得綺羅翻有力,猶自嫌輕更著人?!碧扑卧娙顺S谩鞍僬筛汀薄鞍俪吒汀北扔魃硖幤D難險境,如劉禹錫《酬思黯見示小飲四韻》:“百尋竿上擲身難?!标淌狻对伾细图款}中書壁》:“百尺竿頭裊裊身,腳騰跟掛駭傍人。”因此,能在百丈竿頭穩(wěn)穩(wěn)不動的伎者,其技藝和膽量的確令人驚嘆。然而“雖然得入未為真”,這只是達到“技”的入神,并未進于“道”的真境。正如會和尚,雖得到禪法,卻還未得到禪的真諦。那么,什么才是景岑心目中的“真”呢?
在景岑看來,還有比“百丈竿頭”更令人神往的境界,這就是所謂“技近乎道”的境界,即體悟到“十方世界是全身”的真諦。參禪之人須進一步修煉,達到那樣的境界,才算得上終極意義上的“為真”。景岑上堂說法,最愛講十方世界之事:“所以向汝諸人道:盡十方世界是沙門眼,盡十方世界是沙門全身,盡十方世界是自己光明,盡十方世界在自己光明里,盡十方世界無一人不是自己?!边@樣的話,當參禪者將十方世界看作自己全部身心的時候,當參禪者將全身心融入十方世界中去的時候,那么,百丈竿頭的艱險便不值一提。因為縱然是千丈竿頭、萬丈竿頭,無不是十方世界的一部分,也就是自己全身之所在,還有什么“擲身難”可言呢?正如陳師道送朋友的詩中所言:“欲逃富貴疑無地,千丈竿頭試手看?!保ā端投艙裰罚┟媾R不可避免的富貴命運,仍然是可以像千丈竿頭轉身一樣容易,當然前提是必須覺悟“十方世界是全身”。
《五燈會元》景岑偈“百丈竿頭”作“百尺竿頭”,這是更為流行的版本,宋人《奉和君俞以子華古德頌見示》:“百尺竿頭進步人?!秉S庭堅《題竹尊者軒》:“百尺竿頭放步行?!苯宰鳌鞍俪吒皖^”。后來,景岑的偈語更演化為成語“百尺竿頭更進一步”,比喻已取得很高成就之后繼續(xù)努力進步。
(作者單位:四川大學中國俗文化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