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玉琮
“春典”,作為舊時曲藝藝人的行業(yè)用語,筆者認為對其進行搜集、整理和研究很有必要。筆者于1979年開始從事曲藝編輯工作,因為工作需要頻繁地接觸曲藝作者和演員。與他們接觸交談過程中,偶爾會發(fā)現幾句根本聽不懂的話。日子久了,筆者逐漸從杜放、朱學穎、張劍平、劉鵬等人口中知曉那些聽不懂的語言名為“春典”。此后,通過近四十年對“春典”的了解和搜集,筆者愈發(fā)認為對“春典”的研究應該包含在曲藝整體研究之中。
“春典”,在我國北方尤其是北京、天津、河北、山東、遼寧、河南等省市的曲藝人士特別是相聲、評書、鼓曲、二人轉等曲種專業(yè)人士中流傳甚廣,幾乎人人皆知,只是多少有別。但是,對于“春典”的來源、作用、分類、存在意義等,真正了解的人極少?!按旱洹被蛟S不被外界甚至曲藝行內一些人士所認同,然而,它是實際存在、不容忽略、值得研究的一種特殊語言。
曲藝界對“春典”的稱謂有所不同,在北方一般稱“春典”,而在南方一般稱之為“行話”“隱語”,甚至有稱之為“黑話”的。除此,還有稱“切口”“反切”和“秘密語”的。“春典”為什么存在,原因極其簡單。所謂“三百六十行”幾乎各行各業(yè)都有其規(guī)則,更有一些絕對不能讓外行業(yè)知曉的秘密。因此,創(chuàng)造自己行業(yè)的專業(yè)語言也就是“秘密語言”是出于實際需要。
中國如此,外國也如此。盡管我國很早就有記錄秘密語的坊間刻印本了,如宋代的《蹴鞠譜·圓社錦語》就記錄了一些秘密語,但是在秘密語研究方面,國外卻走在了前面。如法國的語言學家房德里耶斯于1921年出版的《語言論·歷史的語言學導論》,就將多種行業(yè)語言、宗教語言和隱語統(tǒng)稱為“特殊語言”,并進行了詳細論述。我國正式出版秘密語書籍略晚。1924年,由上海東陸圖書公司出版了吳漢癡主編的《中國各界切口大詞典》(又稱《切口大詞典》)的辭書。這部辭書收錄了語詞形態(tài)切口即秘密語17個大類,373個子類,共十余萬言。17大類分別為:行號類、雜業(yè)類、工匠類、手藝類、醫(yī)藥類、巫卜類、星象類、衙卒類、役夫類、武術類、優(yōu)伶類、娼妓類、黨會類、賭博類、乞丐類、盜賊類、雜流類。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卷首署“癸亥初冬缶老人”所撰的序言,稱其“近頃坊間之出版物夥矣,同獨未及于切口,何也?豈以事屬渺小為無足道耶!果如是,則謬矣?!抑婚g之所以乏此著作者,實以社會之大,事業(yè)之夥,切口秘奧,無以偵得之耳?!绷攘葦嫡Z,可知這位自署“八十有一”的老人見解之深,分析之透。老人認為當時的書籍甚多,卻無一部關于“切口”的專著,還明確指出,如果覺得此事微不足道是非常荒謬的。
秘密語盛傳于民間,雖然不是人人能懂,但也是一種特殊的小眾變體語言,集語言、文學、文化、民俗研究價值于一體,是一種極其特殊的文化現象。在這部辭書出版的當年,容肇祖撰寫了《反切的秘密語》一文,發(fā)表在《歌謠周刊》3卷第52期。這是我國第一篇對“秘密語”進行研究的文章。容先生寫這篇文章的時候,還在北京大學哲學系讀書,從喜愛民間歌謠始之,開始研究民俗學。他曾先后跟隨顧頡剛、劉半農等先生學習,還在廈門大學任教時跟隨魯迅學習,后成為我國著名的哲學史研究專家、民俗學家、民間文藝學家。因為他享有極高的聲譽,許多研究文章受到極大關注。遺憾的是,他所寫的《反切的秘密語》一文社會上關注者卻不是很多。7年之后,1931年,我國著名語言學家趙元任撰寫了《反切語八種》一文,發(fā)表在《史語所集刊》第2本3分冊。這篇文章的發(fā)表至少說明中國民間秘密語是漢語言中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又極有個性,對此進行研究是極有必要的??梢哉J為容肇祖和趙元任二位先生的文章是以現代科學的視點,拉開了研究民間秘密語的大幕。
所幸,以后此類辭書和研究文章逐漸多了起來,“秘密語”已經進入人文科學的視野。然而,筆者在查閱幾乎所有“秘密語”辭書,并閱覽多篇研究文章后,卻因其不科學、不全面滋生出一種極大的遺憾甚至是失落情緒來。以劉延武編著的《中國江湖隱語辭典》舉例,其中將“隱語”分為19類,歸納為11個方面,分別是:一、隱居場所;二、綠林好漢;三、方術之士;四、俠客俠盜;五、金蘭結義;六、宗教幫會;七、江湖藝人;八、武館鏢師;九、乞丐竊賊;十、門客混混;十一、江湖騙子。從這十一個方面看,確實采集得比較全面。如“江湖藝人”方面,編著者作了說明:“江湖藝人是闖蕩江湖,說唱、雜耍、賣藝人員的總稱。無論是雜技、變戲法、說書、曲藝、彈唱等藝人,都有幾手絕活。他們四處奔波,闖蕩江湖,但都遵守江湖規(guī)矩?!边@段說明比較詳細,“江湖藝人”歸類下也為一些曲藝“春典”用語做了注解。然而卻并不全面,如蜻蜓點水,有太多遺漏。除此,編著者把“說書”“曲藝”“彈唱”分為三個小部分顯然是不科學的。
《切口大詞典》所分17大類中雖然包括有“優(yōu)伶類”,但專門記錄曲藝“春典”的詞條則少之又少?!皟?yōu)伶類”中記錄了戲曲行話包括戲園子、伶人、場面、武行、鑼鼓、腔調、場子、髯口、角行、戲盔、靶子,共十一小類,316條。
而其中涉及曲藝界所用“春典”僅9條有跡可循:“卯[鉚]上”,作演出賣力氣解;“砸”,作演出瑕疵很多解;“下海”,作票友轉為專業(yè)解;“扮上”,作化裝解;“黃粱子”,作做夢解;“掛座兒”,作吸引觀眾解;“馬前”,作時間局促,將節(jié)目壓縮解;“馬后”,作時間尚早,授意場上藝人延長演出解;“三條腿兒”,作唱詞只有上句而無下句解。
一部秘密語大辭典中,收錄曲藝界所用“春典”寥寥可數。可見,雖然有了秘密語辭書和關于秘密語的研究文章,但曲藝界“春典”似乎仍然是個盲點。連闊如在《江湖叢談》一書中認為:“這江湖人調侃兒用的‘春典,總計不下四五萬言?!睂Υ?,筆者曾請教自己的老師、曲藝家王決。他回答“只多不少?!本科湓?,他認為“春典”不止北方有,南方也有。其中既有部分相同的,又有更多不同的。經筆者日后不斷搜集整理,驗證了老師當年所言極是。
南北方的字面寫法和意義相同的“春典”不少,如“馬前”“馬后”。這兩條“春典”在藝人的作藝、生活中還發(fā)生了含義的延伸,“馬前”可作“快”解;“馬后”可作“慢”解。再如“冊(讀“chǎi”音)子”,在各地曲藝界多個曲種藝人中,均作“演出腳本”解。
所涉地域和曲種不同,“春典”意義不同的例子有:
“尖”,在北方曲藝界表示好、高、真、漂亮、優(yōu)秀等意思,而在南方部分地區(qū),“尖”卻作“刪減、去除”解。一到十這十個數字,北方曲藝界可以稱作“柳、月、汪、載、中、申、行、張、愛、居”,廣東曲藝界稱“上元、中元、下元、北極、零補、南音、北斗、附身、油筆、交加”,在獨腳戲中稱“聊丁、雙花、川檔、方檔、梅花、順風、巧檔、托天、變檔、存入”,在上海滬書中稱“留、月、王、拆、中、順、星、張、愛、旦”,在浙江個別曲種中稱“偏、時、習、言、百、俄、之、水、越、旦”。
隨著研究的深入,筆者得出一個結論:“春典”之多,是任何一個行業(yè)的秘密語所不能比擬的。但是,目前卻沒有進行必要的研究。分析其中原因,比較重要的一方面是許多老藝術家將“春典”視為糟粕予以摒棄。曾任兩屆中國曲藝家協(xié)會主席的駱玉笙、快板書藝術的創(chuàng)造者李潤杰、對相聲藝術進行改造的侯寶林、山東快書大師高元鈞等人,極少用甚至根本不用“春典”。李潤杰從未向自己的弟子傳授一條“春典”。侯寶林關于相聲藝術的研究著作頗豐,然而未提及“春典”。駱玉笙更是直截了當地認為“春典”沒有一點用。盡管如此,筆者還是從他們口中挖出了近兩千條“春典”。此外,馬三立、閻笑儒、常寶霆、白全福、楊少奎、于寶林、馮寶華等相聲藝術家也為筆者講了不少“春典”使用的事例和具體用語。進行曲藝研究、創(chuàng)作的人士對“春典”的看法也不盡相同。曲藝作家何遲認為“春典”有好有壞,好的適用于舊社會,進入了新社會,即使是好的,也應該連根拔掉。曲藝理論家薛寶琨則認為“春典”是時代的產物,所以出現,就有它出現的理由和用途。因此,對其研究是必要的。理論家陳笑瑕說得非常明確,“春典”是曲藝行的財富。
綜上所述,筆者認為研究“春典”有其意義和價值。在整理口述史等研究活動中,假如對曲藝藝人的秘密語“春典”一竅不通則很有可能影響采集信息的準確性和有效性。須知,許多曲藝藝人走南闖北、閱人閱世的經歷豐富異常,時有涉及秘密語范疇。因此,就曲藝研究角度而言,為了方便收集整理有價值的信息,留下可供后世學習借鑒的資料,研究“春典”無可厚非且極有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