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預言中的愛情

2018-06-07 08:11六合
當代小說 2018年4期
關鍵詞:小六四哥小弟

六合

1

小六和四哥第九次去往神仙巷時下了雪,巷子里的污水結了冰,冰上起著黃漬,讓人想到尿液。那時的老四像得了狂犬病一樣懼怕水,聽不得水聲,甚至尿尿時的沖擊聲,看不得一點點水的存在,每一次洗手,他都需要小六將濕毛巾遞給他,要細細擦,先是手心,后是手背,然后是指縫,再到指甲。老四“洗手”擦出了專業(yè)水平,無聲無息,自然流暢。洗澡當然也是這樣子,毛巾要半干的,不可以擰出一滴水來的。

不過,如果小六沒有記錯,四哥也只去過神仙巷九次,四哥死在了第十次去往神仙巷的路上。

小六是四哥的小弟,當然是比親弟弟還親的小弟。當年老四開網(wǎng)吧時,小六還是個網(wǎng)迷,愛打“紅警”,會復制很多間諜,派出成片成片的間諜偷對方的錢,再派出成片的紅軍攻擊對方的大本營。小六的“軍事”才能在網(wǎng)絡上顯示出來,覺得自己沒有一番作為是件挺可惜的事兒。那時老四的閨女煩煩還沒有上高中,臉上架個大大的近視鏡,小鼻子小眼,鮮紅的小嘴,像日本的動畫人物。那時,煩煩媽還在蘇丹,過了沒多久,她又去了幾內(nèi)亞。聽聽這些名字,除了在地球儀上,你根本想不到世界上還有這么個地方存在。作為醫(yī)生,煩煩媽跟著中國援助隊伍去往非洲。

小六知道四哥是上過大學的人,上過大學的人都有點讓人敬仰,他覺得四哥這樣的人是值得敬仰的。所以,小六跟著四哥干挺賣力的,老四有時不在店里,小六就給他看店,那時還不興請網(wǎng)管,小六不光干了網(wǎng)管的活,還做起了主管,遇見小孩們打架,他還能主持個公道,不偏不倚,不至于留下什么后遺癥。那時的老四,在社會上還是個無名小卒,大哥們不認識一個,因為沒有錢呀,有了錢后,他認識的大哥必然就多了。

那是一九九七年,好早的事情了。后來老四就有了點錢了,錢也不全是開網(wǎng)吧來的,盡管那時開網(wǎng)吧很掙錢,但是,掙不了那么多。小六知道老四貸了一些款,裝衣服的紙袋里一袋子錢,老四說,這些錢可以買輛皇冠走私車,八成新。小六并不知道皇冠是個什么車,反正,走私的車全是頂好的車了。

小六并不知道四哥買輛車有什么用處。而且,走私的聽起來是那樣的刺耳,而四哥卻說得很輕松。結果,老四并沒買什么皇冠,而是買了一輛二手的獵豹,后備廂里插著好幾把生了銹的大砍刀,小六用砂紙將砍刀磨得能照出人影。其中一把纏了黑繩的小六最喜歡,一刀能砍斷一根碗口粗的楊樹。老四的網(wǎng)吧后面有一個大院子,老四在院子里吊了沙袋,老四對著書學習拳擊,有一次將手腕子打斷了。他捏著手腕子走到小六面前,一臉的汗。小六趕緊陪他去醫(yī)院。一拍片,醫(yī)生說骨折了。小六差點沒笑出聲來,看到四哥的臉都嚇白了,他沒敢笑出聲來。醫(yī)生在四哥的手腕子上釘了四根鋼針,像給他裝了一個機械手。他閨女煩煩放了學,到醫(yī)院去看他,醫(yī)生看了看這爺倆,笑了。醫(yī)生說:“瞅瞅你們這爺倆,都弱不禁風的樣子,沒想到有一顆狂野的心。哼哼,學人家打拳擊!”閨女嘿嘿地笑起來,她摟著老四的脖子說:“爸爸老勇敢!如果打虎也會把老虎打敗?!毙×谝贿呏边肿欤f:“你爸爸不是武松,打的也不是老虎,打個沙袋能打斷手脖子,我服了?!毙×葻┐蟛涣藥讱q,但是,煩煩還是個初中生,而小六早早成了社會青年。

老四的手傷好了,他也出了名。網(wǎng)吧的小孩子們把他看成了英雄,說他一拳就把沙袋打漏了,盡管傷了手,不說比泰森厲害,也差不多。老四夾著胳膊,風干雞一樣的瘦,聽了孩子們的夸獎,臉倒是紅了起來。小六并不以為然,跟孩子們說,四哥的拳頭花城是出了名的,當時你們是沒見,見了讓你們尿褲子。

老四知道這全是小六瞎咧咧,畢竟打沙袋把手腕子打斷了,不是什么光彩事兒,經(jīng)小六這么一夸,他倒也覺得自己是個人物。沒想到他的名聲出去了,就有一些人來找他“比武”。進了他的網(wǎng)吧吵著要老四出來,有幾個是花城大哥的小弟,都是混出了名堂的人物了。小六對于這些小弟的胡鬧也并不摻和,他倒真想見識見識四哥的拳頭,整天練,就不信人還比那沙袋經(jīng)打。但是,老四卻從來不跟他們真比武。他將前來的小弟們請到后院去,讓他們自己打沙袋,還是傷了他手腕的那個沙袋,小弟們倒也真打,只打兩下就不行了,沙子太硬,手上直接擼去了皮。老四就向他們示范動作要領,從沙袋的懸掛到沙袋內(nèi)容,從出拳注意事項,到步伐的訓練,到什么是活沙袋,什么是死沙袋,到什么是穿透力、鞭擊力、震蕩力,到什么是擊打組合,老四宛如一名資深健身教練。那幾個前來挑戰(zhàn)者聽得云里霧里,佩服得不行。小六也對四哥再次佩服得不行,畢竟是上過大學的人,腦子就是拳頭啊!中午老四會請那些來比武的小弟們喝酒,老四滴酒不沾的,但是,他喜歡請這些人喝酒,然后給他們發(fā)網(wǎng)卡,全是免費的,隨便玩。在小六看來,這才是真正的大哥風范。果然,慢慢的小弟們就成了老四的哥們,沒事就愿意到老四那聚堆,到他的后院去打沙袋,見了老四叫四哥。小六都覺得老四仿佛一夜之間成了花城的老大了。

小弟帶小弟,老四的網(wǎng)吧快成了小弟們的會所了,有時老四請吃飯要安排兩三桌,人多,事兒就多,對此,小六很不舒服,覺得四哥有了這些小弟,肯定會忽視了他,要知道,小六才是四哥的第一個小弟。老四就笑,說:當然不會忘了,他們那些人是被利用,你是哥們,不一樣的。網(wǎng)吧的二樓一直空著,吃完了飯,喝完了酒,老四不領那些小弟們?nèi)コ?,不領他們?nèi)フ夜媚铮纤恼f那也太土了,我們弄點正事兒。什么是正事兒?當然是讀書是正事兒,小弟們一聽就起哄,說:“老大,四哥,你還是饒了我們吧,我們要是讀書的料,早考清華、北大了,還在社會上瞎糊弄個屁!”

老四說正是因為大家不愿讀書,我才讓大家讀的,我們一起讀,我來講,大家聽,這是個制度,愿意來的就來,不愿意來的都滾蛋!小弟們反正閑著沒事兒,就是一鬧,都跟著呼啦啦上了二樓,七歪八斜地坐在大廳里聽老四講《水滸傳》,一節(jié)一節(jié)地講,一節(jié)一節(jié)地讀,剛開始沒人愿意聽的,老四堅持讀下來,小弟們倒聽得入了迷。小六負責倒水,負責看網(wǎng)吧的,有時也聽入了迷,很快就忘了本職,也倚在門口聽老四說書,還有一次都忘了接煩煩放學。

2

后來小六才明白,老四真正出名,成了真正的大哥,是與南王的老八爭地盤弄起來的。那時老四想在南王開一家網(wǎng)吧分店,結果老八也要在那里開一家網(wǎng)吧,這就是個事兒了。

對于老八,小六早就有所耳聞,知道他是個狠角色。早在老四二樓課堂里聽課的小弟,就不少老八的人,而且,其中一個染了黃毛的小弟還領來一個女孩子來,說是要聽聽我們的四大名著。老四說書說了半年多,整個二樓快裝不下人了,他們來自各個角落,進門來都實在得很,有椅子坐椅子,有凳子坐凳子,沒坐的就坐地上。他們說老四講的書比單田芳講得好,因為不光有故事,還帶著解釋,教人們在書的后面看到許多隱藏的東西。那時的花城,像老四這樣的大學畢業(yè)生沒有正式職業(yè)的人不多,人們對大學生還很敬畏。他們腰里別著砍刀,有的懷里揣著斧子,胸膛上刺著粗劣的鷹,或者說蛇不是蛇、說龍不是龍的文身,屋里煙氣繚繞,像起了火災。

女孩子來的時候應該是春暖花開的時候,她穿了件紅的風衣,長發(fā)盤在頭上,顯得她的脖頸子很長,小臉很小,小鼻子旁邊的法令紋也深,讓人覺得她有一副嬌滴滴的怒容。女孩一進來,坐著的小弟呼啦啦站起來一片,紛紛讓座。小六扭過頭去,忽然眼睛像被人打了一記勾拳,兩眼發(fā)黑,半天才聽到心跳咚咚地響。

據(jù)說,這女孩叫冷秀川,是老八的馬子。小弟們當然巴結她。

說實話,老四開講以來,她是第一個來聽課的女孩。小六明顯能夠感覺到,看到冷秀川的那一刻,四哥有些緊張,他緊張什么呢?小六的緊張才是正理,冷秀川的大長腿更長了,小六一下想起多年前那個雨后的傍晚,多年以后,他一直在想著那個黃昏的清涼。也許這正是七婆所說的命。小六第一次信了命,也第一次看到了自己敬仰的四哥也非圣人。見到冷秀川,四哥的激情是明顯的,是的,小六看到了四哥的亢奮。這讓小六非常不適,覺得四哥在一個小女孩面前的表現(xiàn)有點太過“輕浮”。四哥,那天講的是武松與宋江是如何結識的,為什么柴進不稀罕武松,而武松也不知人家煩他,在人家莊上混吃混喝,一直賴著不走,那柴進真是大度,并不在乎多個人吃飯——但是,你武松不能隨便欺負人呀,弄得柴進更是煩上加煩,攆他走人,有失英雄身份,不攆他,又看著鬧心——宋江第一次見到武松時,柴進與武松的關系就是這樣的。宋江正是用人之時,當然要拉攏英雄好漢,正切了冷落了的武松的題,所以倆人一拍即合,也顯出了宋江的城府比那柴進深得多。武松得了鼓動,索性一走了之,才有了景陽崗打虎一事。通過這一事兒,也進一步刻畫了武松的性格,例如他如何不相信店家,如何喝了酒不聽勸阻非要自己上崗。短短幾千字,老四講了大半個下午。他第一次講武松,因為他從骨子里不喜歡武松這個人物,挑了不少武松的毛病,因為人家《水滸傳》里面寫得明明白白的,不信大家可以細琢磨。下面的小弟有人不服,說,武松那是頂天立地的漢子,你想想,老虎都打得死,那不牛逼?

老四搖著頭說不牛逼,就是個心胸狹窄的小人,算不得莽夫,他不莽,心也很細,只是個自負且容不得別人的家伙!

小弟們噓聲四起。這時,女孩站起來,說:“我倒認為四哥說得對,武松算不得英雄?!?/p>

她一上來就叫開了四哥,那些小弟們便不再咋呼了,因為很多小弟都知道,冷秀川也是個大學生,不過,她讀了兩年大學就不讀了。用她自己的話說:沒勁透了。

讀了兩年大學的冷秀川聽了老四講的書后,就經(jīng)常跑到老四的網(wǎng)吧玩,她不上網(wǎng)玩游戲,也不到后院去打拳擊,她抱了一個大茶盤子,又讓小六到街上買了兩張大松木板,將二樓布置成了一間大茶室。老四平常并不喝茶,冷秀川這樣瞎忙呼,他倒也并不在意。有時她下好了茶,他也喝兩口,喝不出什么好壞,茶罷了,不冷不淡,就像他這個年紀的男人,一副寡淡的人情。冷秀川向他翻白眼,將頭遍的茶倒掉,洗茶,再沖,緩慢而鄭重——她們純潔得像水,力圖要在這水上調(diào)上點顏色,好奇的黑色,世俗的紫色,向往的橙黃色,夢想的天藍色,一切都是一目了然的,又似乎不那么明了,朦朧著。老六見到冷秀川,就這種感覺。

認識了冷秀川后,小六首先發(fā)現(xiàn)了四哥的變化,四哥開始在乎起自己的形象,他開始扎鮮艷的領帶,穿帶著暗花的襯衣,為了讓領子筆挺,他剪了許多硬塑料板,像矛頭一樣扎進領子里。即使是炎熱的夏天,他也絕不將領口打開,奇怪的是,他并沒有汗流滿面。

甚至,他接受老八的挑戰(zhàn)時,也穿得干凈利落,依然扎著他喜歡的孔雀羽藍光領帶。毛料的西褲,純皮的皮爾卡丹小牛皮鞋——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四哥就像一個港客。加上他白凈的面容,雪亮的無框眼鏡,沒人相信他曾經(jīng)為了打沙袋將手腕子打斷。

夏日傍晚時分,四哥只帶著小六去了春湖邊的沙灘。那一年的春湖大旱,只有冬湖的水還算豐沛,春湖只剩下一條彎彎的溪流流進冬湖,溪流兩岸長著高高的蘆棒,沙灘上擱淺著幾艘破得不成樣子的漁船。“決斗”地點是老八選的,他對春湖與冬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冬湖的酸酒坊老板娘是他的表妹,他經(jīng)常在那個酒店里招待花城的其他大哥。

關于老八的歷史,花城人一清二楚。他的師父是花城有名的天龍拳傳人,五十斤的石鎖,在他師父手里輕若鴻毛,單手甩到半空,然后用另一只手輕松接住。整個花城,只有老八的師父能夠做到。老八是師父的第八個弟子,也是關門弟子。老八的師父早年在火車站販木材,那時的火車皮緊缺,一年也就販個十車八車的木頭。結果,這年冬天里,老八師父被人玩了“仙人跳”,一車皮的木頭換了二十臺空殼彩電——那個時候是計劃經(jīng)濟,買彩電是要票的,人們手里有錢買不到,特別還是原裝進口。老八的師父那時就有了七個徒弟,能量都很大,沒費多大勁就將騙子找了出來。騙子也不是省油的燈,被老八師父截住時,身邊跟了五六個兄弟,老八師父沒伸幾下拳,那五六個人就躺在了花城的街上。騙子要跑,被老八師父一拳打在面門上,騙子有二百斤重,身大腰圓,沒想到只一拳,被打得七竅流血,直挺挺地躺倒地上,沒送到醫(yī)院,人就死了!

出了人命就是大事了,先不說被騙的事兒,人得先抓進去。案子倒是簡單,不簡單的是那騙子的背景挺深,家屬追著不放,非要判老八師父死刑。好在老八師父有個同學是公安局政工科科長,多方周旋,才免了他的牢獄之災。

這個政工科長,就是老八他爸。當時,老八高中剛畢業(yè),工廠他是不屑去的,其他部門他也不愿意干。好在老爸的路子廣,老八今天為工廠弄兩車煤炭,明天搞點計劃內(nèi)棉票,錢也掙了一些,身邊總圍著一些小弟。聽說了花城竟有一拳能打死個人的,而且打死的還是個二百多斤的胖子。老八便跑去拜師——經(jīng)了事兒,師父再不愿動拳動腳,發(fā)誓不再練武,不再收徒,可是,老八是同學的兒子,又幫了自己這么大的忙,不收怎么成呢?做了師父的關門弟子,老八是得意的,功夫練得怎么樣不說,倒是一下子多了七個大師兄,那時不講人脈,人卻比現(xiàn)在的人仗義,老八想在花城不出名,也是不可能的事兒了。

與老四決斗這天傍晚,小六看到老四洗了頭,打了鞋油,還把他的本田250摩托車擦得锃亮,小六就知道,老四這是打算去赴約了。老四把摩托車發(fā)動起來,小六跟著跳上了后座。小六那天穿了件長衫,在后腰上別了那把纏了黑繩的砍刀。

那個夏天的傍晚起了風,也許會下雨,太陽剛剛落到蘆棒梢上去,流霞萬丈,空氣濕潤。老四將摩托車在沙灘上停下來。老八的小弟們坐在破船上,米黃色的太子褲,掏空了后腦勺的郭富城頭。老八和冷秀川站在沙灘上說話,冷秀川穿著白裙,戴著墨鏡,大長腿顯得很長,似乎胸以下全是她的腿。

小六站在老四的身后,看到老八的小弟們扭頭看向他們,有幾個小弟低下了頭,那是經(jīng)常到老四網(wǎng)吧里去的幾個。以前,小六從來沒有見過四哥用繃帶纏手,像一個職業(yè)的拳擊運動員那樣纏著自己的拳頭。老八走過來,他一臉似笑非笑,對老四的舉動不屑一顧。他說:“不要以為我?guī)Я巳藖砹?,我不和你比人多,咱們就單挑,他娘的,他們非要來看看我的天龍拳,操,他們以為我不會打了。也好,讓他們見識見識。”他說這些話時看著小六,小六腰后面的砍刀冰涼,他怕刀掉到地上去,他們的人太多,這時,小六才知道靠一把刀來壯膽,恐怕不行。

小六將砍刀向后背推了推,刀把冰涼。他看到老四抬起頭來,鏡片在夕陽下閃著金光,藍色的領帶也鋪上了一層金色,他向老八笑了笑。說:“咱們開始?”

老八顯然沒意識到老四這樣牛,他冷笑了兩聲,將碎花的小襯衫脫了,這才看出他身上的肌肉,冷秀川冷眼看著這兩個男人,面無表情。

他們的“決斗”看起來像個兒戲,老四低腰彎身,很像個職業(yè)拳擊手,老八左搖右晃,天龍八部一樣的身形,很像個武林高手。他們在沙灘上轉圈,誰也不肯第一個出拳,老八的耐心有限,他踢出一腳,踢在了老四的腰上,老四躲過去,也揮出一拳,沒打在老八的臉上,滑到了他的胳膊上,老八叫了一聲,人們發(fā)現(xiàn)他的胳膊上被劃出了一道血印。老四的拳頭果真像傳說中那么可怕!

忽然,灰暗的天空劃起一道閃電,雷鳴四起。小六與老八的小弟們紛紛揚起臉來看天,雨點子就打在了臉上。大雨說下就下,瓢潑一樣。老四與老八此時已經(jīng)扭作一團,誰也看不出他們用的什么套路,他倆就像一對村婦一樣滾在地上,互相掐,互相掄拳頭。老八的小弟把他們拉起來,發(fā)現(xiàn)老八的身上被劃了一道道口子,鮮血直流。老四的鼻子開了花,血流到嘴里,在大雨中,兩個人的模樣猙獰可怕……

3

小六永遠也不會想到,老四與老八“決斗”后,冷秀川竟主動和他接近起來。一天,冷秀川到網(wǎng)吧來,她穿了件火紅的裙子,后背露得很大,幾乎要露到屁股上去。她長得很白,是瓷一樣帶著水氣的白。冷秀川的舅舅是美國人,有時會寄給她一些時裝。美國人的尺寸與中國人的尺寸不是十分合適,但是,穿在冷秀川的身上,卻顯得合適得不能再合適。冷秀川說她的骨血里流淌著歐洲血統(tǒng)。她說:“蒙古人帶來的,先從俄羅斯,后來是匈牙利,然后轉回到中國,這就是我們現(xiàn)在人的普遍血統(tǒng),你沒有學過世界史,你肯定是不懂的?!?/p>

小六聽得不明就里,但是,冷秀川是上過大學的,老四是上過大學的,他們的水平,小六服。冷秀川卻對老四不以為然,她從鼻子里哼了一聲,拉起小六就走,小六說還要看門的,網(wǎng)吧沒人怎么行?冷秀川指著滿屋子的孩子說:“看看你們造的孽,這么小的孩子,都讓你們給引誘成了啥?”

小六嘆了一口氣,他知道這些半大孩子不應該悶在這昏暗的網(wǎng)吧里,他們需要的是陽光,是奔跑,是他媽的找一本好書讀??墒牵@些孩子瞪著血紅的眼珠,一個個跟著了魔似的土狼。問題是,他們愿意,他們愿意整夜整夜地不回家,愿意從學校的圍墻爬出來,逃課來上網(wǎng)。網(wǎng)上的誘惑太多,大人喜歡玩,喜歡看,孩子們就沒有權利看?有人研發(fā)了這些東西,當然就是讓人們來玩的,來消費的。要說,他媽的從根上就不應該有這些破爛東西,虛擬的世界,就是逃避真實!

冷秀川冷笑,說:“你個小屁孩,說得倒挺像那么回事兒,如果都像你這個想法,就不會有人還為了開個破網(wǎng)吧決斗了?!?/p>

她指的當然是老八和老四。自從他們倆人在沙灘上打了一架后,冷秀川就再沒來過網(wǎng)吧,她也不再和老八來往,用她的話說:沒勁透了。

小六知道更沒勁的事兒,老八以為老四的拳頭的確厲害,他的天龍拳打得夠好的了,雖然讓老四吃了一些苦頭,肋骨斷了三根,鼻梁骨也斷了,但是,他自己也受了些皮肉傷,胸膛上也被老四的拳頭劃開了一道口子?!叭^都能劃開口子,你們說厲害不厲害,也就是我,要是換了別人,早讓那小子打殘了?!崩习藢e人這樣說。

其實,小六知道,老八在拳頭里纏了圖釘?shù)?,耍詐。這讓小六多少有點瞧不起。也許就是這個原因,小六想了想,就扔下網(wǎng)吧跟冷秀川去了神仙巷。小六以前從來沒去過神仙巷,他不信這個,當然,好奇是免不了的。他跟在冷秀川身后進了七婆家,七婆正坐在炕上捻紙人,一個高一個矮,一個是長頭發(fā),一個是短頭發(fā)。冷秀川進了屋,將兩包煙擺在七婆的眼前,七婆將小紙人立在了炕上,像兩只沒發(fā)育好的蟲子。小六伸手去捉這小紙人,手剛伸出去,小紙人冒了一陣煙,自己點著了。小六覺得驚奇,看看七婆,七婆耷拉著眼皮,并不看他。

冷秀川問:“七婆,你怎么把我們倆點著了?”

七婆說,可不是她點著的,是你們自己著的,不該她什么事兒。

小六就笑了,說:“我們這不是好好的,怎么就著了?”

七婆并不理他,又去捻小人,這次小人沒捻成,捻出了一個小橋一樣的東西,沒什么意思。

七婆說,她也看不懂了。說完她就倚到炕頭上,閉上了眼,一會兒竟睡著了。冷秀川說:“七婆,你再教我點東西吧,我不會告訴別人的。”七婆的嘴角流下了涎水,睡得更沉了。

回來的路上,小六感到冷秀川有點生氣,他只好默不作聲。冷秀川卻說:“真不該帶你來,我自己來的時候,學了很多東西,你一來,我們倆都著了!討厭?!?/p>

小六不明白她在說什么,只好任她去說。

他們坐公交車回去,路上看到幾輛救火車,小六忽然明白過來,七婆捻出來的那兩個小紙人是他和冷秀川。

遠遠地,網(wǎng)吧門前圍了好多人,救火車停在樓前面,往網(wǎng)吧的樓頂上噴水。小六的心咯噔一下,網(wǎng)吧失火了!

萬幸,不是網(wǎng)吧失了火,是網(wǎng)吧頂上三樓家里的天然氣爆炸失了火。據(jù)說,三樓的男人和女人正在鬧離婚,男人不想離,女人非要離,因為女人在外面有了人,那人不是什么大款,就是街角上賣魚的小九。小九一身魚腥,沒想到會有女人喜歡他。男人找過幾次小九的,小九雖然是個賣魚的,其實和社會上的一幫子老大有些聯(lián)系,所以,男人找他也是白找,有一次還挨了小九的打。男人氣不過,將老婆鎖了屋里,放了天然氣,與老婆一起點了!那一天,很多人見識了天然氣的威力,那家的陽臺直接被炸到天上去,落到了街對面的一家包子鋪頂上,幸好是下午,包子鋪里沒人,賣包子的人家在后院睡午覺。消防軍進入到失火的家里,看到了一團緊緊摟在一起的兩截“木炭”。鄰居用被單子將他們包了,嘆息好好的日子過成了這個結果。

網(wǎng)吧沒失火,可是,消防車里的幾噸水可全泡進了他們的店里,所有電腦無一幸免,全廢了。老四看著樓下漂在水里的電腦,差點暈過去。

冷秀川拉著小六往七婆那里跑,路上她說:“太神奇了,真是太神奇了?!?/p>

小六不忍心將四哥自己留在那堆廢電腦中間,他甩開冷秀川,和四哥一起到店里往外撿東西。那一刻,小六也覺得四哥挺不過去了,網(wǎng)吧里七十臺電腦,得多少錢?四哥的貸款能不能還上都是個問題。他為四哥擔心。

4

后來,小六才知道,早在春天里,冷秀川就領著四哥去過七婆那里。據(jù)冷秀川說,那是早春的時節(jié),雨水都過了,早開的迎春花已經(jīng)怒放,小榆樹枝上也鼓出了芽苞。這樣的季節(jié),忽然下起了漫天大雪,當時冷秀川正坐在老四的車里面,他們要去往紅島的沙灘,結果剛剛出城,大雪來了,無奈,他們只好調(diào)頭往回開,還沒開進市區(qū),他們的車就扎進了路邊的溝里。人沒事兒,車也沒事兒,就是冷秀川剛買的一部手機摔壞了,那是老八送她的生日禮物。老四很慷慨地說:“這是天意,我再送你一部好的,把這扔了吧?!币?,那個年代的手機很貴,幾乎是一個普通工人一年的工資。

冷秀川扁扁嘴,將手機扔到老四的置物架上,她說:“本來七婆就算出我今天要破財?shù)??!?/p>

沒想到四哥對神奇的七婆非常感興趣,非要冷秀川帶著他去看看。

第一次走進七婆的巷子,大雪已經(jīng)看不清來路,踩在雪上,就像咬著的口香糖,筋道十足。推開七婆的門,院子里落著幾只麻雀,一只貓蹲在窗臺上,窗玻璃后面印著七婆驚恐的兩只大眼。冷秀川向七婆介紹老四,七婆將頭埋進被窩里,嘴里不停地哼哼著:“好大水,好大水……”

后來,小六問她,這大水不是指的網(wǎng)吧失火的事兒?冷秀川搖頭,說不清楚,七婆的預言很強,強到讓你精神崩潰。

周五下午,小六照例去學校接煩煩。煩煩上的是所謂的貴族學校,一周在學校呆五天,只有周末可以回家。失火事件以后,四哥更忙了,他將網(wǎng)吧東移了五十米,又買了二百臺機器——不知他哪來的那么多錢。不光如此,他還將被對面陽臺砸去半邊的包子鋪盤了下來,只掛了一個牌子,原來的包子鋪就成了遠東物流總公司。那時的物流公司少之又少,小六也不明白什么是物流,更不明白四哥的腦子里怎么裝了那么多他不知道的東西。每天看著大車小車到物流公司配貨,取單子,他才明白,這活肯定是掙錢的。

小六騎摩托車接煩煩回家,路過冬湖時,煩煩對小六喊道:“媽媽快回來了,她給我打電話了,說很快就要回來了?!?/p>

小六點頭,他聽到過無數(shù)次煩煩提到媽媽,一個初中的女孩,怎么會不想媽媽?

過了冬湖,小六載著煩煩到菜市場給她買兩只螃蟹,得是后海螃蟹,別的海里的螃蟹煩煩是不吃的。

煩煩說媽媽在非洲學到了好多手藝,那里的人好窮,衛(wèi)生也差,病得也多,媽媽見到了好多不一樣的病人。媽媽說,她為了中國的醫(yī)療事業(yè)添了一把鹽!加點鹽就有味道了,不像增磚添瓦那么老土。

小六不相信這是媽媽對煩煩說的話,這不像是大人的話。老四說起媳婦來是不這樣說的,他說:“我贊同她出去看看世界,有了經(jīng)驗,咱花城的老百姓也跟著沾點光?!边@話說得實在,也感人。

煩煩的媽媽去非洲已經(jīng)去了兩年,再有兩年,她就回來了,四年的時間一眨眼的工夫。

買完螃蟹,煩煩吵著要買兩注彩票,一注為媽媽,一注為爸爸。買過彩票,小六載著她去麥島冰激凌店買一客大的冰激凌。然后,他們回網(wǎng)吧。遠遠地,他就看到網(wǎng)吧門前停了一排車,兩幫人正掄著砍刀在大街上械斗。小六將車停下來,他知道那是東城區(qū)同樣開物流的人來和四哥搶地盤,這樣的事兒時有發(fā)生,東城的老五也開了一家物流公司,也跑北線,為了搶生意,兩家把物流費壓得低得不能再低。東城的老五不是四哥的對手,四哥與老八決斗以后,在花城立住了腳,沒幾個人能斗得過他了。況且,物流公司,有老八的份的。

煩煩坐在摩托車的后座上舔冰激凌,她說:“看看他們的人,不敢往前沖的,那刀也離著老遠就砍,像演戲。”

這時,冷秀川從網(wǎng)吧的門口出來了,她手里拎著一根棒球棍,直奔開來的車,近前就掄那車的前擋風玻璃,玻璃發(fā)出一聲悶響,像敲在皮鼓上。冷秀川一口氣掄碎了三輛車的擋風玻璃,沒人敢怎么著她。

煩煩說:“這女人好煩人。有本事去掄那些文身青年?!?/p>

倒是一直沒有見到四哥的影子。當然也不會有警車的影子。街上看熱鬧的人不多,人們在各忙其事,只要是不死人,什么事兒都是小事兒,退一步說,即使死了人,又怎么樣?不過還是件小事兒,誰生下來也都有死的時候,早晚的事兒,一百年與一年有什么區(qū)別?放在人類四百萬年的歷史上,屁都不算一個——這是四哥的言論。小六當時聽了四哥這樣說,覺得這個曾經(jīng)的大學生活得真是悲哀。

直到四哥死了,小六才覺得四哥其實挺不容易的,他的罪過就是做了大家都會做的夢,這難道能說錯嗎?

理解四哥的悲哀是四哥死后近十年了,有一天小六走在街上,看到一幫學生圍著一個男孩打。小六舉著手機對著他們拍,其中一個指著小六的鼻子罵了最難聽的話。小六笑了——花城的孩子年輕時都要經(jīng)歷這種魯莽的歷練?這時,小六已經(jīng)去了北京,成了一家影視傳媒公司的老總。煩煩是他的助手。他們不拍肥皂劇,也不拍舌尖上的本能。他們拍平凡人的影像,出生,或者死亡。按理說,他們的片子不會賣得太好,今天的人,有幾個會去思考死后的事情?小六沒有回避這個“隱身”在每一個人體內(nèi)的問題,片子卻先后獲了幾個大獎,也就是說,他的公司日子過得還算不錯。

5

當年,小六第三次和四哥去往七婆家的時候,他已經(jīng)對七婆信服得言聽計從了。他每一次去都要給七婆錢,是用信封裝著的。七婆幾乎每一次都會跟他提到水,然后告訴他一個月份,每一次七婆的話都應驗了。例如,七婆會說,四月,要提防大水,你會破財……

小六當時就在心里嘀咕,四月份離著雨季還早得很呀,哪來的水,春湖的水依然干著,據(jù)說冬湖的蓄水量也到了歷史的新低,怎么會有水?

四月是轉瞬就到了,從來沒有跑過一次南線的物流車,第一次接了次南方的活兒,一車棉漿粕,三十噸重的貨物,連車加人,全滾落到芷江里——是湖南的一條江。一車貨,一個人,四哥賠了近一百萬!

一九九九年的四月,四哥開始了對水的懼怕。

一九九九年的時候,小六忽然愛上了攝影,他買了一臺機械的相機,走到哪里都背著它。他拍上網(wǎng)吧一天一夜實在頂不住了,趴在桌子上睡著了的小孩,拍懷里摟著個小女孩,袒露著文身的少年,拍盯著電腦屏,滿眼茫然的眼神……小六瘋狂地拍,然后將照片投到網(wǎng)站去,他的照片被網(wǎng)站采用了很多,有幾張還獲了不大不小的獎。四哥為了獎勵他,還送了他一個鏡頭。而且,沒想到煩煩也對攝影感興趣,只要有空就讓小六陪著她一起拍片子。這時的煩煩已經(jīng)上了高中,學習成績一般,考個一般的大學是沒問題的,四哥并不著急。只有煩煩媽是著急的,她不能容忍孩子考一個一般的大學,她幾乎每天都要打電話給煩煩,一時搞得煩煩很煩。

更讓煩煩沒有想到的是,本來還要在非洲呆一年多的媽媽,竟要提前回國了。她當然高興,只是,媽媽在電話里就說,她回來就是要“共同”提高煩煩的學習成績的。小六倒是認為煩煩的媽媽這樣做是對的,孩子的學習才是最重要的,其他的都他媽的扯淡。小六現(xiàn)在充分認識到自己上學上得太少的悲哀,也許就是一生的悲哀。四哥如果不是上過大學,他也做不到今天。小六看著網(wǎng)吧里趴在電腦上昏天黑地的孩子們,心里一陣心煩。

四哥現(xiàn)在整天和冷秀川泡在一起,一副老夫老妻的樣子。煩煩見到冷秀川就直翻白眼,女孩子的直覺是先天的,四哥指天發(fā)誓說他和冷秀川只是工作關系,冷秀川是他物流公司的副總,因為她是老八和老四的中間人,也是他們“企業(yè)”的中間人,大家合伙一起做生意嘛,這有什么奇怪。

可是,一天,煩煩卻見到四哥和冷秀川在樓上摟在一起跳舞,倆人貼得好緊,要融化在一起的那種緊。不要臉的冷秀川那天穿了一件白裙子,小屁股夾在一起,里面的內(nèi)褲都看得一清二楚。這還算沒事兒?

煩煩甩門而去,像風一樣沖出門去,她的身影在小六的鏡頭里只留下一道氣流樣的痕跡。煩煩大喊大叫,哭聲被花城的街道吞沒。她沖過沽河路,拐過春湖街,上了冬湖的大橋。這個下午的景象多少有點憂傷,汽車宛若被放出牢籠的困獸,煩煩站在冬湖的橋上抹眼淚,水位下降,淚水使她看不清下面的湖水。風吹動她的頭發(fā),或許,她在心里說:媽媽……

她跨過橋欄,像鳥兒一樣張?zhí)祀p臂,猶豫了一兩秒,也許更長,她爬到橋欄上費了一些力氣,橋欄上過于光滑,她慢慢站起身子,那一刻,她顯得頎長豐滿,充滿了少女特有的誘惑。她的長發(fā)隨風飄動起來,干旱了整個夏季的花城,此刻終于有了雨的跡象,小雨飄落,人們仰頭看天,灰白的天上高高地飛著幾只燕子。沒有人注意站在橋欄上的煩煩。下雨了。人們在心里說。煩煩并沒有回頭,她一頭扎了下去……

6

小六醒來時根本不知自己在哪里,他聽到清晨的鳥叫聲,卻看不到陽光,房間里有種奇怪的味道,他扭頭,頭部劇痛,脖子被固定了,他只見到天花板上一道一道的光斑閃動,看起來他就像躺在水下。就像多年前他家里發(fā)過大水后的情形。

他努力回想,想到他看到煩煩像一塊破布一樣掉到橋下去,落水時,她擊起一片巨大的水花。他沒有猶豫,緊跟著跳了下去。那一刻,他在想,自己落水的姿勢是不是也是一塊破布。他沒想到橋下的水是這樣的淺,他的腿似乎踢到了一塊石頭,他喝了一口水,也許水進了肺里,他的頭也碰到了什么東西,讓他最后保持清醒的,是他必須要抓住煩煩。

事實證明,小六那刻的記憶是清晰得有如神跡的。醫(yī)生不住地搖頭說:“這怎么可能,他的顱骨都骨折了,開放性的挫傷,那是腦袋呀,他能活過來都是奇跡?!?/p>

小六不光活了過來,而且,就在他保持了最后的清醒的那一刻,他還將昏迷的煩煩抱上了岸。將他們抬上救護車的那一刻,小六說出了四哥的名字,醫(yī)生說,那一刻,誰也不相信小六的顱骨受到了巨大的撞擊。

小六無法扭頭,只聽到煩煩說:“六哥,你終于醒了,嚇死人了……”接著,他聽到了煩煩的哭聲。小六笑了。

煩煩竟一點傷也沒有,而且,煩煩說,她根本就不是去自殺的,活還沒活夠吶,自殺,太可笑了。這讓小六大吃一驚,他覺得煩煩在抵賴。煩煩卻說這有什么,我只是覺得下雨了,就想站到橋欄上喊兩聲,《泰坦尼克號》呀,這個都不懂,太土了你。當然,感謝你救了我,橋欄實在是太滑了,我沒站住。嘻嘻。

大雨終于來了,一下就是一個星期,這個雨季讓小六忽然考慮透了許多東西,就像冷秀川在不知不覺中占領了網(wǎng)吧樓上的房間,不光有了茶室,還有了臥室與書房,那些來聽書的小弟如今不再上樓,他們成了物流公司的司機或者搬運工,他們成了職業(yè)小弟。不知何時起,冷秀川已經(jīng)成了事實上的四嫂,甚至公司的事務已經(jīng)在她的掌握之中。

曾經(jīng)有幾個深夜里,小六偷偷地溜到樓上去——腳步帶著他走到樓上去的,他有這個房間的鑰匙,如果他愿意,他完全可以小心地打開房門,那把老式的暗鎖已經(jīng)被他注過三次油了,他保證插入鑰匙,屋里的人不會有一絲察覺。他很想這樣做:打開房門,立著一面四不像的鏤空隔斷,隔斷后面是所謂的茶室,拐角里即是剛剛整理出來的一間臥室,臥室的壁紙是冷秀川自己親手貼上去的,牙黃色,上面繪著西歐風格的紋飾。床是新的,大得不像話,那個時候小六根本就沒有見過如此“淫穢”的大床,牛皮的床頭,旁邊立著一盞一人高的落地燈。如果燈光恰巧開著,就會看到冷秀川青色的裸背,滾圓的屁股。當然,也許是另一種姿式(網(wǎng)絡上的姿勢很多),無論是哪種,都會讓小六昏死過去!他受不得任何這種場面的刺激,他會殺人!盡管別人都對他說:冷秀川就是個人盡可夫的婊子。他心里贊同別人的說法,可是,他又憤怒這種說法的世俗與無恥。他沒有一次不想踹開那扇門!有一天深夜,他聽到冷秀川的哭聲(也可能是他媽的惡心的呻吟聲),他感到心疼。想到了七婆手里捏出的小紙人瞬間燃燒,他相信那是愛情的預言。他相信冷秀川的心里一清二楚。

這個夏天,四哥依然怕水,整整一個星期,他將窗簾拉得緊緊的,耳朵上塞滿了耳塞,為了占據(jù)雨聲,他不得不日夜放著音樂。小六出院是冷秀川去接的他,她開了一輛新車,小六叫不上名字。車里充斥著讓人發(fā)情的香水味道,冷秀川好像一夜之間由一個少女變成了少婦,可以從她快要觸到他的鼻子上的胸部得到印證。住院的二十幾天里,小六沒有刮過胡子,這讓他看起來有些儒雅,而且顯得成熟。小六著名的胡子,就是那時留起來的。有時小六捋著自己的胡子,總會想起那個夏天,想起代表著他重生的須發(fā)。其實,從那天冷秀川去醫(yī)院接他,他已經(jīng)預感到了今天的結果。

從醫(yī)院里出來,臉色蒼白的小六仰頭看了看陰云積壓的天空,陣雨剛停,醫(yī)院門前的河水暴滿,垂柳上沾滿了雨滴。鉆進車里,小六忽然想去神仙巷,他拉起冷秀川的手,那雙細長得無骨之手電擊著小六的心,果然,冷秀川并未將手抽回。他攥著她的手不松,手心里滿是汗水。最后,冷秀川說:“你他媽的拉著我,我怎么開車?”

她將他的手甩掉,汽車向前猛沖出去。當然,那個年代花城的街上汽車還很少,人們對于汽車有種本能的敬意。

小六當然知道冷秀川的出身,父親是一個很牛逼的局的局長,牛到一般人見到她父親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害怕。作為獨生女,冷秀川的任性是必然的,也許正是為了顯示她的與眾不同,她才整日里周旋在這些老男人身邊,甚至明知老四是有婦之夫也要高調(diào)與他同居。這一切說明不了什么,只能說明這個丫頭的愚蠢。

小六以為他對冷秀川的追求是件非常簡單的事兒,再不濟,他也比大她十幾歲的四哥強吧?事實證明根本不是他想像的那樣。冷秀川一直跟他是若即若離的,尺度把握得好得讓小六恨不得殺了她。當然,小六從骨子里根本就沒有真正愛過她,追她,是為了甩掉她。就這么簡單。

也許七婆早就看穿了他的伎倆。冷秀川曾一再懇求七婆將她的一生所學傳授給她,可是七婆從未透露過哪怕半點神仙的秘密。七婆對小六說,其實,“仙家”是想找一個接班人的,可是,冷秀川不合適?!跋杉摇睋?jù)七婆說是個黃仙,就是黃鼠狼,已經(jīng)活了三百年,它住在沽河邊的那棵一千五百多歲的銀杏樹里,樹下是一個后修的廟宇,廟宇正中是一幢七層高的密檐寶塔,塔是老塔,建于唐代,可與西安的小雁塔作東西之比。七婆說,她的“仙”三百年才選中了她一個人,說明這本事不是誰想學就能學來的。

小六當然不會相信七婆的這番純粹的鬼話。裝神弄鬼的托辭不外乎不想讓更多的人知道她的心虛。七婆的眼眉向上挑了挑,雙目忽然閃了一道光,小六赤身裸體一樣被她看透了所有。她嫵媚地向小六笑了笑,說:“放心,你要的會有的?!蹦且豢?,小六忽然發(fā)現(xiàn)不辨年齡的七婆的美麗,讓人心動。

7

煩煩媽媽要回國的消息迅速傳了出去,人們沒有想像中那么興奮,煩煩也不興奮。經(jīng)過了“跳橋”事件以后,她安靜下來,一反常態(tài)地正兒八經(jīng)地開始學習,并且立竿見影地取得了不錯的成績。四哥對此并不驚訝,相反,媳婦的提前回國倒讓他有點驚慌失措,冷秀川對他的表現(xiàn)不屑一顧。她一邊嚼著口香糖,一邊收拾起自己的東西,不過就是個大背包,然后,她將背包背到馬路對面物流公司里。事實上,那里她早就為自己打造了一個不錯的居住地,包子鋪前臉是辦公的女孩子們的地方,從包子鋪穿過去,后面是一幢二層小樓,樓下是茶室,畫室,冷秀川養(yǎng)了幾盆墨蘭,是物流的司機——老八曾經(jīng)的小弟、那個染了黃毛的給她專門從福建的山上挖回來的,南方的蘭花并不好養(yǎng),沒想到她倒養(yǎng)活了。原因是小六幾乎天天都要到這里給她打理這些花草,嚴格按照冷秀川的指示,蘭花一個星期澆一次的原則去做。花當然活了下來。冷秀川搬了來,小六自然就住了進來,沒有談情,沒有說愛,他倆很自然地住在了一起。

那一夜小六與冷秀川幾乎沒睡,沒有時間去睡。倆人幾乎說了一夜的話,主題很奇妙,曾說了一晚上老四。想想也不奇怪,他倆都太年輕,都是沒有歷史的人,老四卻不同。冷秀川告訴小六,老四上大學時就是個有想法的人,那時的大學生喜歡看電影,而電影院剛剛改制,只要有錢就可以承包電影,老四和幾個同鄉(xiāng)湊了些錢,包了幾天電影院,在學校里分發(fā)電影票,一個學期,老四竟掙了兩萬塊錢!那時的兩萬絕對是天文數(shù)字,幾乎就是富翁!想想吧,他這腦子,干什么不行?老四說,如果他一直將那個學校邊的影院承包下去,他現(xiàn)在估計早就成了百萬富翁。

問題是,老四是個很悶的人,了無生趣。再一個,他竟然怕水!七婆說,這個世界上從來沒有一種怕水的物種。

后來老四死了,一個怕水的人,掉進了水里。當然,他不是淹死的,醫(yī)生說,早在落水之前,他的心臟就停止了跳動——死于常見的心肌梗死。他死時已經(jīng)是花城著名人物,作為第一批經(jīng)手房地產(chǎn)的商人,他整日里與花城上層人物來往,他們像一群先知一樣嗅到了房地產(chǎn)的美味,老八將老四轉讓的物流公司接手過去,由于冷秀川的退出,他的公司并沒有想像中那么順利,而是開了半年就轉讓給了東城的老五。從此,老八在花城徹底消失了,再沒有任何一個人提起過他,也沒有人見過他,或者,他根本就沒有存在過。

與冷秀川的第一次,小六慌了,作為真正成為男人,他的腦子很亂,說實話,那一刻他才真正清楚過來,原來他一直在深愛著這個女人,無論她曾跟多少男人發(fā)生過關系!他一邊在心里咬牙,一邊又否定自己的自私!赤裸相見的冷秀川才是真正的女人,一個需要男人疼惜的女人。

沒想到,老四一死,最為悲痛的竟成了冷秀川,她將自己關進門里,任小六如何敲門她也不開。屋內(nèi)傳來她的悲號,宛如死去的是她的親夫。小六無法理解她和老四的關系,倆人在一起不過幾個月的時間,怎么會生出如此深厚的“友誼”。

冷秀川的悲戚與煩煩的平靜形成強烈的對比,在老四的葬禮上,小六第一次見到了煩煩的媽媽。她并沒有想像中的那樣黑得像土豆,中國人的黑是土豆色的黑,因為非洲啊,肯定會曬黑的。但是,她并不黑,甚至可以說是個很精致的女人,皮膚很好,很有彈性,臉色紅潤,有一雙細長的眼睛。她一臉平靜地站在告別室門口接待每一位吊唁者,很多人她是不認識的,她只出國了兩三年,回到花城后,仿佛一夜之間成了局外人——熟人變得陌生,環(huán)境變得讓人驚訝,甚至自己的女兒,她都覺得像一個不相干的人。

死后的老四顯得年輕而憂郁,頭發(fā)油光順滑,雙眼微閉,似乎隨時都會睜開他的睡眼,他的嘴角也自然地向上彎著,就像正在做著一個美夢。冷秀川從告別室的門口進去,小六扶著她失控的身體,明顯感到了她的顫栗,他們慢慢走向躺在一圈鮮花圍簇著的四哥面前,冷秀川像哨子一樣號哭起來。小六覺得非常丟人,他有些惱怒,幾乎是提著將她提出門去,外面的人對于冷秀川的表現(xiàn)并沒有顯示出驚訝,在他們眼里,這只是個比老四閨女大不了多少的一個孩子。小六同時也看到了煩煩媽媽冰冷的表情。冷秀川忽然甩開小六的手,大步跑出門去。

過后,冷秀川解釋說,她忽然想大便,一刻也不能停留。小六知道便秘一直在困擾著她,如果一有便意,她不能馬上蹲下,那么,她的大便就會在肚內(nèi)集結,大腸小腸會將大便內(nèi)僅存的那點水分吸干,那些本來像絲綢一樣柔軟的糞便,就會變得像石頭一樣堅硬。

事實上,冷秀川那天沒有將自己的糞便集結成石頭,而是史無前例的順利,她感到痛快,肚子仿佛一下被排空了,胃啊,腸啊的,就在那一刻清凈如新。

她說,她一下子成了一個嶄新的人,從來沒有過的重生感。那一天的夜里,她無數(shù)次要求小六洗了再洗,為了達到她的要求,她一次次把小鼻子湊過去,聞了又聞,最后,終于扁扁嘴說:“哎,還是有味兒,不過,就這樣吧?!?/p>

那時,她的雙眼還哭得如同桃子,嘴巴鮮紅,但是,臉上掛滿了笑意。

小六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這一夜,他們史無前例地誰也沒有提起老四一句。只是第二天的早晨,冷秀川忽然趴到小六的身上,她的眼睛恢復了光亮,消了腫,一點也看不出昨天哭過的樣子。她問小六:“老四叫什么名字?”

8

煩煩很順利地考上了大學,幾乎出乎她媽媽的意料,而且,煩煩選擇的專業(yè)也出乎意料,一個長得還算可以的女孩子,沒有選擇表演類的專業(yè),而是選了戲劇影視導演專業(yè)。煩煩的解釋是,她要導演出別樣的人生。那個夏天里,小六一直跟著煩煩忙乎,首先要買一部專業(yè)的相機,專業(yè)的鏡頭,而且還要準備一臺頂級的筆記本電腦。煩煩對小六的依賴有些讓她媽媽擔心,而煩煩說出的一句話讓小六和媽媽同時感到了震驚。

煩煩說:“小六,你為什么不和我一起去讀大學呢?你的攝影水平很高了,學一學會更好吧?”這一句話讓煩煩媽媽差點喊出來,這怎么可能,煩煩這是愛上了一個最不應該愛的人了呀。她憤憤地在心里罵死去的四哥,罵他給她帶來的一生無法彌補的痛苦。

而小六卻被煩煩這個提議弄得神魂顛倒了。

四哥死后,小六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除了一臺機械相機外,別無財產(chǎn)可言,四哥的死終于讓他看清自己不過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窮光蛋。冷秀川對他的感受報以冷笑,她揚著眉說:“你認為老四活著,你就不是窮光蛋了?”

小六十分氣餒,一個十分不光彩的形象被他自己勾勒出來,他一直是四哥的小弟,四哥死后,他成了冷秀川的小弟——不,連小弟都算不上,充其量算冷秀川的一個“鴨”。別人對他,早就有了定位。可是,還是冷秀川給了他希望,她說:“不過,你如果想去跟著煩煩學學攝影,我覺得也不錯。我可以幫你?!?/p>

盡管物流公司已經(jīng)不復存在,老四的網(wǎng)吧也轉賣他人,他的房地產(chǎn)股權都在煩煩媽媽手里,冷秀川依然很有錢,小六不知道她為何這么有錢。他和她整天在一起,他也沒看出她是怎么掙到的錢。

冷秀川提議到煩煩開學時,她可以和他們一起去往北京,煩煩的大學在北京,北京有幾個老鄉(xiāng)是冷秀川爸爸的部下,他們也許可以給冷秀川介紹幾個不錯的生意。小六順理成章地成了她的司機。他們開車走時,煩煩的媽媽沒來送行,似乎煩煩也沒覺得難受。三個年輕人一路進京,過黃河,過德州,除了在服務站吃過一次飯,他們一直向北開,過天津,進廊坊,進京,一切都很順利。冷秀川以前來過幾次北京,她爸爸的部下在復興門外的一家酒店等著他們,小六將車停進酒店時北京的夜色讓他著迷。這一年他已經(jīng)二十歲,接下來的生活使他感到一陣無所適從。

忽然就想起了四哥。小六親眼目睹了四哥的死亡,那天,四哥讓小六一起陪著他去神仙巷,他們本來要開車去的,可是,四哥卻臨時決定讓小六和他一起走走,也許那時的四哥忽略了一件不容忽略的事實,就是他們步行去往七婆那里,是一定要經(jīng)過沽河的,怕水的四哥怎么會忘?結果,那天過橋時,四哥表現(xiàn)得毫無特別,一路上他接到了一個電話,是他四川的大學同學打來的,他們在電話里聊關于開辦酒廠的事兒,或者,也談到了開辦紡織廠的事兒。那時的四哥已經(jīng)看到了開辦實體的好處,他相信自己的工廠會得到應有的回報。小六跟在他的身邊走上大橋,橋上的汽車不多,漢白玉的橋欄在上午的陽光下閃爍著金光,四哥對于橋下的大水視若無物,他一邊微笑著和同學聊天,一邊停下腳步,他用手拍了拍漢白玉的橋欄,甚至伸頭向橋下看了一眼。忽然,他的笑容凝在了臉上,好像電話里忽然傳來了什么噩耗般,手機從他的手中掉到了橋下,他痛苦地扭了扭頭,看了一眼小六,身子一歪,小六趕緊去拉他,沒有拉住,他瞪著驚恐的眼睛,掉進了河里。這次,小六沒有貿(mào)然從橋上跳下去,當他跑下橋去,將四哥從水里拖上來,他已經(jīng)死了。眼睛依然睜著,保持著驚訝的表情。

來北京的第一天,小六睡不著,窗外的霓虹閃爍,酒店的空調(diào)很涼爽,被子散發(fā)著香味,像童年的夢。這時響起了微弱的敲門聲,他以為是冷秀川,她和煩煩住一個房間,也許煩煩睡了,她自己過來找他。他赤身裸體地去開門,門口竟是煩煩,他嚇得趕緊用門擋住自己,煩煩說冷秀川不知去了哪里,她自己一個屋睡不著,夢見了爸爸……

小六隔著門沉默,他讓她趕緊回屋去,第二天就要到學校報到了,睡不好可不行。

煩煩抽抽搭搭地回了屋。小六在房間里開始猜測冷秀川的去向,晚上他們見到了冷秀川的那個所謂的部下,是個中年人,高高的個子,筆挺的西服,據(jù)說是某部委的一個處長,手握實權,見到花城來的老鄉(xiāng)他非常高興,自己喝了一瓶五糧液,還送了冷秀川一副金耳環(huán)。吃完了飯,喝完了酒,冷秀川說累了,要睡覺,結果半夜她倒不知去向。小六在咬牙,這個女人讓人生恨。本來他并不以為自己對她的愛是純正的,他根本不相信,本來他的原意就是要玩一玩,然后嘛,很簡單,甩了她!大學生怎么樣?官小姐怎么樣?照樣讓我小六甩了!

可惜,他沒做到,反而是越陷越深了。

這讓他想起七婆的小紙人,那藍色的火焰迅速燃燒起來,嚇了他和冷秀川一跳。

9

煩煩上了四年大學,小六做了四年的旁聽生。他不要學歷,不要文憑,只要能學到真知識,效果不錯。當然,他不是一直在上課,例如暑假和寒假,他就到天安門前給別人照相,那個時候相機還是很貴重的東西,干這個的也挺多。小六留著一個大胡子,穿著攝影馬夾,馬夾上印著煩煩大學的校名,一看就是專業(yè)的大學生,人們信得過他,找他照相的很多,他掙了些錢,加上同學們的推薦,他從同學那借了臺攝影機,給別人拍結婚照、拍結婚錄像帶,掙的錢夠他在離學校五站地的地方租一間三十平米的房間。他學會了自己做飯,自己洗衣,煩煩有時也來他這里,每一次她都想住下,每一次都被他送了回去。煩煩當然是知道他和冷秀川的事兒的。

冷秀川一直也在北京,在北京的某個角落,去結識某個重要人物,她在菜市口那里租了間寫字樓,當年,那里還沒有建設北京南站,新建的寫字樓都很氣派,很多文化公司在那里辦公,冷秀川的好幾個注冊公司都在她的那間寫字樓里,沒有員工,只有老板。誰也不知她在經(jīng)營什么,或者文化什么,可是,她卻一直不缺錢。這讓小六一直困惑。有時冷秀川也叫小六去過夜,在那里,每一次,小六都會發(fā)現(xiàn)其他男人的痕跡,有時是一顆煙頭,有時是一條領帶。每次,小六都要和她吵一架,甚至還打過她一拳,這一拳,讓他們幾個月沒有來往。越是這樣,小六越是離不開她,他多次向冷秀川求婚,每一次都遭到了她的嘲弄。她說:“你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啊,覺得做了大學的旁聽生,你還真草雞變鳳凰了?”他真想殺了她。總有一天,他會殺了她。

可是,絕大多數(shù),她又是那么楚楚可憐,他恨不起來,時刻都覺得自己好賤。

他和冷秀川在一起時,說到更多的,還是少年時的事情。

偶爾,小六會說起四哥,說起四哥講的武松。一切其實與他沒有一點關系,他跟了四哥三年還是五年,還是更長的時間?他忘記了。與四哥相識,他認識了冷秀川,他的生活改變了,也許這就是七婆所說的命。小六是不信的,盡管四哥幾乎到了迷信的地步,見到七婆,他怕七婆提到水,可是,每一次,七婆都會提到水,似乎每一次都應驗了。小六無所懼怕,七婆卻跟他提到冷秀川,他怕她?不是怕的,他已經(jīng)在發(fā)誓要離開她,反正跟她在一起時,他總會想到別的男人,包括四哥。冷秀川是個爛貨。他的心在滴著血,每一次離開她的身體,他都會這樣想的。

可是,小六馬上就會想到他十歲時第一次見到冷秀川的樣子,盡管,他那時根本不知道這個扎著馬尾辮的高個女孩子叫冷秀川,但是,當他后來見到冷秀川的第一眼,他就知道,這個女孩子多年前曾在他家門前的鐵路上和她的父親一起走過。

那是個炎熱的夏天,小六媽為了房子漏雨而發(fā)愁。最后,她自己買了一袋水泥,買了一百頁瓦,從鄰居那里借來了梯子,爬到屋頂上,小六站在下面為她扶著梯子,他媽將揭下來的瓦一片一片遞下來。瓦上保留著陽光的溫度,反面卻是潮濕的,屋頂洇開的地方正是漏雨的地方。媽媽為找到這片證據(jù)而高興。她用水泥將漏雨的地方抹平,再蓋上新瓦,他們從一大早干到了傍晚,小六的脖子都要斷了,媽媽說,她的腿都站得發(fā)抖。媽媽遞給他兩塊錢,說:“你看著買點東西吃去吧,我累死了,我要睡覺?!?/p>

小六疲憊地拿著兩塊錢出了門,門口的水泥流到了鄰居家的門前,鄰居正在清理,并且向他翻白眼。小六家的胡同窄得可憐,窄得狗都要歪著身子前行。他走到街上去,他不知道這兩塊錢要怎么處理,走到街角,他花五毛錢買了一支冰棍。他吸著回家,推瓦的小鐵車在院子里橫著,屋內(nèi)響著媽媽睡覺的呼嚕聲。他躺進小鐵車里,傍晚的霞光很美,吸著冰棍,涼爽的夏風也來了。這時,他瞇起眼睛,他家門前正沖著的鐵路上慢慢走來兩個人,一個高大的身穿制服的男人領著一個少女從鐵路上走過來?;疖噺乃麄兩磉咇傔^,司機從窗子伸出頭來,將汽笛聲按得嗚嗚直響——剛剛經(jīng)過他們,司機即按啟了噴霧口,長長的蒸汽從火車的肚子里噴出來,將眼前的小院噴得水汽淋淋。那家的主人曾無數(shù)次去往火車站“告狀”,狀告火車司機總是向他們家噴水?;疖囌镜娜藢Υ撕翢o辦法,因為火車司機不屬于他們管理,要告狀得去省城,去機務段,那里才是管著火車司機的地方。那家的主人簡直要氣鼓了蓋,他大罵火車站的人扯皮,大罵省城才能管著他們的火車司機生孩子沒屁眼,他媽的,簡直不讓人活,平時洗的衣服都不敢曬到外面去,說不定出門時還要帶著一把傘,火車一來,趕緊將傘撐開。這他媽的不是欺負人欺負到家了嘛!

慶幸,他們家將火車的蒸汽擋住了,要不,遭殃的肯定是小六家。每一次看到火車噴出巨大的濃霧,小六都要在心里慶幸,同時也有點高興,每一次看到那家的男人怒氣沖沖的樣子,小六都有點高興。

一看就知道那個穿著白裙的少女很少見過火車噴霧的“壯舉”,她站在鐵路肩上又蹦又跳,不斷地向火車內(nèi)的旅客揮手。火車的風帶動起她的裙子,躺在鐵皮車子里的小六清楚地看到了少女兩條長長的腿,腿的盡頭是印著小藍花的棉布內(nèi)褲?;疖囬_走了,少女忽然轉過身來——他們倆人的目光相接,他們離著只有十幾米的距離,一個站在高高的鐵路肩上,一個仰躺在鐵皮車子里,少女的眼睛好亮,睫毛好長,勾人魂魄。冰棍化了,掉在他的肚子上,他從鐵皮車上滾落下來,院子里發(fā)出一陣聲響。媽媽的呼嚕聲停了一下,隨后,以更大的聲音響了起來。他聽到女孩的爸爸笑起來,他說:“這個時候就睡覺了,這個女人命真好?!彼麄冋驹阼F路上,小六家里的一切,他們看得一清二楚。他回過頭來,看到媽媽的汗衫揭到了胸上,四肢攤開地躺在涼席上,忽然一陣臉紅。也許,從那一刻起,他就有點煩他媽。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從那一刻起,白裙少女的樣子就在他的記憶里生了根。直到幾年后,他再次見到冷秀川,他的心口禁不住發(fā)出一聲清脆的心跳。

他將他的感受告訴了七婆,七婆咧嘴笑了,她說:“苦命的孩子呀,這就是命啊。”七婆的手在他的手上摸索,尖尖的指尖刮著他的指肚,他的手心全是汗水,七婆的臉好白,眼角的皺紋深得有點嚇人,她的嘴唇紅得發(fā)亮,讓人忍不住要親一口,七婆的小舌頭也靈敏得像只小貓,嘴里發(fā)出嗚嗚的聲音。

“七婆是水做的。”四哥曾一遍又一遍地對小六說。

第一次和七婆赤裸相對,忽然發(fā)現(xiàn)七婆身上的贅肉就像海浪一樣柔軟,他就像浮在腥咸的海上的一條小船,確切地說,并不是腥咸的海上,而是一種無法描述的氣味,更像是一個深不見底的沼澤,對,腐爛了萬物的沼澤的氣息,這個味道竟讓他著迷。七婆閉著眼,貓一樣的舌頭伸進他的嘴里,使他一陣窒息。他閉上眼睛,想起那個夏天,想起他家的小胡同,胡同七高八低,下過了雨,每條胡同都成為一條小河,夜里,鄰居們穿著雨衣,提著手電在胡同里抗洪,像軍人一樣不畏辛勞地扛著沙袋在大雨里奔跑,小六用臉盆向外潑水,潑在媽媽的身上。媽媽拖著沙袋堵住門口……

第二天早晨,小六醒來,先看到了棚頂上浮動著的流光。他坐起身來,看到污黑的雨水灌進屋里,臉盆浮在水上,冰箱歪倒在水里,一只黃色的玩具膠皮鴨在水上漂著,小嘴鮮艷,睫毛修長,就像冷秀川向他看過來的表情。他赤腳下床,屋里,媽媽的床上空無一人。院子里的水泡倒了煤池,煤堆塌下來。他走出門去,看到窄胡同成了一條尿尿般細流的河,河水里漂著萬物,有人坐在屋頂上吸煙,陽光照在他的臉上,讓小六想起外國片中的一個不知名字的雕塑。他順著胡同前行,終于看到了媽媽,她和鄰居們圍在一起,市里的抽水機來了,巨大的吸力將他們家屬院里的積水抽了出去,他一直不知道這些水被排向哪里,因為沽河的水也總是漫過河堤。小六一直向往住在鳳凰嶺上的孩子們,那里早早地立起一片高樓,也許下雨時,他們會趴在窗上看著鐵路北面洼地里的人們。那里的人們是一群會水的青蛙,住在池塘里。小六的爸爸是修鐵路的,每修一條鐵路,他們都會留下一群家屬,男人在祖國的大地上修成一條又一條的鐵路,女人們在家,養(yǎng)大一個又一個孩子,孩子們從長大的那一天,就向往著搬到鳳凰嶺上居住,像冷秀川一樣,穿著白白的裙子,站在鐵路邊上看火車——不過,現(xiàn)在這種夢想已經(jīng)不復存在,早在前幾年,小六的家已經(jīng)集體搬遷,火車再也不是當年的蒸汽機車,而是動車組,鐵路再不可能隨便進入,全封閉式的鐵路柵欄修得非常牢固,銀白色的高鐵從橋上閃電一樣跑遠,不會有人知道,橋下曾經(jīng)生活著小六他們這樣的一家人……

冷秀川對于小六的回憶很是不屑。她說:“你才多大點的小屁孩呀,說起話來像個老頭!回憶使人變老哇!”

小六說:“我們生活在一個時代,卻缺少共同的經(jīng)歷,我從記事時起,就想娶一個你這樣的老婆。為了夢想,嫁給我吧?!?/p>

責任編輯:段玉芝

猜你喜歡
小六四哥小弟
四哥
熊小弟被表揚了
走丟的熊小弟
愛上刷牙的熊小弟
生日快樂,鼠小弟!
有趣的實驗
小六的辯論賽
白霜
四 哥
驻马店市| 汉沽区| 页游| 鱼台县| 大同市| 华安县| 双柏县| 蓝田县| 兴安县| 永康市| 纳雍县| 五台县| 临湘市| 揭西县| 资中县| 望谟县| 长沙县| 福海县| 婺源县| 岳阳市| 监利县| 台州市| 东山县| 博野县| 嘉禾县| 建昌县| 前郭尔| 泸定县| 巴彦淖尔市| 浦城县| 资阳市| 基隆市| 都昌县| 蓬安县| 彰化县| 调兵山市| 桂林市| 图木舒克市| 浙江省| 开鲁县| 高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