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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若隔世

2018-06-07 08:11孫建成
當(dāng)代小說 2018年4期
關(guān)鍵詞:李悅電話

孫建成

外表看上去,李悅幾乎還是一個女孩子:個子高矮適中,略嫌扁平的胸脯,春末夏初,套一件圓領(lǐng)的棉布汗衫,寬大的裙褲籠住了腰以下部位,線條朦朧。陳石章的目光追隨著她。想到她才二十出頭,內(nèi)心里一陣刺疼,自慚形穢,自覺老得不堪入目了。

這是在一次筆會上。那些年很流行這類筆會,由某個報社或雜志社出面,把一些寫文章的人請出來,游游山玩玩水,一起吃一起住。由于人員來自四面八方,沒有了各類牽扯,感情上比平日要放松。幾乎每個晚上有小型的聚會,無外乎是玩笑、音樂、跳舞和起哄。在政府機(jī)關(guān)坐班的陳石章,面對狂歡,內(nèi)心也躍躍欲試,只是內(nèi)向的性格和害怕出丑的心理使他僵坐,表面如淡于世情的平靜。已經(jīng)有兩三個夜晚了,陳石章就這么坐著,用一種淡淡的超然的笑意,俯視眾生。

李悅穿過歡鬧的人群向陳石章走來,有過瞬間的猶豫,腳步放慢又重新加快。她站在桌前,用餐巾紙擦額上的汗,小心地避開臉頰和嘴唇。隔著桌子,她專注地看著他,似在等待和探究,久久地。李悅嬌美柔嫩的臉龐,在強(qiáng)烈的燈光照耀下,呈現(xiàn)粉質(zhì)的白晢。她的眼睛,大又圓,霧氣迷蒙,透出專注、純凈和不諳世事。后來,陳石章才知道,是近視造就了這種奇特的令人迷醉的眼神。

片刻,她用悲天憫人的口吻說:“你怎么老是坐著?”她伸出雙手,“來,我請你跳舞?!?/p>

“不行,我不會?!本芙^女孩子的邀舞很不禮貌,可陳石章還是堅(jiān)持,“真的,我不會跳?!?/p>

李悅坐下來,兩條裸露的胳膊擱在圓桌邊上,直視著他,表情嚴(yán)肅地說:“你不該這樣,我說,你看上去好像很憂郁……”

可以看出,她注意他很久了。他們來自同一個城市,卻是初次見面。在陳石章的意識里,李悅和他已是兩代人了,無論在年齡上還是思維方式上。他們只能隔河相望。此刻,李悅的詢問和關(guān)心,仿佛在他的心上撞了一下,長久以來,郁積在胸的萬怨一齊涌了上來。他怕自己失態(tài),轉(zhuǎn)移話題,指著歡樂的人群,說:

“別看這些人鬧得挺歡,像醉生夢死的浪蕩子,這只是他們的外殼,其實(shí)這些寫東西的人內(nèi)心絕對的復(fù)雜,復(fù)雜得令他們自己也不敢正視?!?/p>

李悅愣住了。那雙大而圓的眼睛,霧氣迷蒙地盯著他,一言不發(fā),似乎在等待,又好像靈魂出竅。音樂又起又落,她執(zhí)意地坐在他的對面。青春芬芳的氣息像猛烈的陽光直透他的心臟。陳石章忍不住想對她傾訴,說說屬于他的不便言說的故事。然而,一個近四十歲的男人,理智告訴他,面對一個近乎隔代的女孩子,這種傾訴不合時宜。

李悅的目光逐漸收斂,以進(jìn)為退地說:“我會看手相,你攤開手掌,我給你看看,左手!”陳石章的左手正擱在桌上。李悅輕輕提起他的手指,翻開掌心,在指尖相貼的瞬間,陳石章的身子抖了一下。

“呀!”李悅迷惑不解的神情,“你的手紋是我所看到的最復(fù)雜的。”她搖搖頭,“不過,有一點(diǎn)可以肯定,你在感情上經(jīng)歷磨難,你看這些紋路……”

陳石章喉嚨發(fā)干,委屈的心情涌上來,彌久不散。在歡樂的李悅面前,他感到活得很窩囊。但他什么也沒有說。不過,她那專一的關(guān)注,在他封閉的心上鑿開一個口子……然而,在晚會上,在登山途中,在回程的汽車上,無數(shù)的機(jī)會,由于他的優(yōu)柔寡斷患得患失而錯過。

筆會戛然收場。各路作者相互道別的時候,李悅給陳石章一張她的名片。名片到了他的手里又被她拿了回去。“我寫一個家里的電話給你?!彼f。陳石章回遞了名片,同樣也寫上了家庭電話。交換名片按慣例是見面時的禮節(jié),到了告別的時刻,再交換名片,顯然不只是禮節(jié),更出于需要。陳石章捏著名片凝視李悅。李悅提起背包,邊走邊回頭,故作瀟灑地說:

“你等著,我會給你打電話的!”

陳石章等著李悅的電話,一天又一天。這種等待格外的漫長和焦慮。

從小,陳石章就是一個相當(dāng)內(nèi)向的男孩子,有事喜歡放在肚子里琢磨,在暗中較勁,從不顯露在臉上。小學(xué)六年級,他開始記日記,寫一些好人好事,幾乎沒有屬于他個人的東西。十幾歲的男孩,罵過人嗎?和同學(xué)打過架嗎?被父母老師訓(xùn)斥打罵過嗎?沒有記載,也許,他認(rèn)為這些都不值得一記,他還沒有把心靈的感受化為文字的需要和能力。稍大,他去了農(nóng)村,在自然和社會面前,人一點(diǎn)點(diǎn)的變得渺小,變成塵埃,內(nèi)心世界卻一點(diǎn)點(diǎn)在擴(kuò)大,籠罩著視野內(nèi)的一切。日記仍是一些用豪言壯語織成的想象和虛假交雜的事跡。這是寫了準(zhǔn)備給別人看的,那年月有公布日記的癖好。盡管如此,內(nèi)心的沖動還是透過極小的縫隙滲漏出來,化為斑斕的顏色印在虛假上面。許多年以后,陳石章翻開泛黃的日記本,不顧歪歪扭扭的字跡帶來的視覺上的不快,跳過那些陳詞濫調(diào),讀到某個冬夜的描述:

深邃的夜空,星光燦爛,與廣袤無垠寒意沁膚的雪原交相輝映,我一個人立在茫茫的宇宙之中,村莊已經(jīng)沉睡,遠(yuǎn)處森林里有隱約的狼嚎,狗卻懶得叫喚,被馬爬犁壓過的雪道上隱約閃著亮光。雪道對面的那幢土屋的窗口透出油燈光,紅紅地映在窗紙上,過了很久,那盞燈也熄滅了,世界好像一下子沉了下去,我立在雪地里,仰起臉,淚水從眼眶里涌出來,變成涼涼的冰水流進(jìn)嘴里,身子在寒冷的空氣中簌簌發(fā)抖……

沒有記事,只有他明白這些文字的含義。那個亮著油燈的小屋里,有著他當(dāng)時暗暗戀著的一個女生。他甚至覺得,如果能得到她,即使馬上去死,也不枉此生了。但他不知道如何去向她表明心跡,在那時談情說愛并不光彩甚至是丑惡的??諉緹o奈的戀情,嚴(yán)酷無情地壓在一個十九歲的男孩的身上。他只能把情感埋在心里,于是就有了那些不倫不類的文字。許多年后,他再次讀到這段文字,內(nèi)心仍是百感交集。

農(nóng)忙季節(jié),陳石章和同伴困得走路也打瞌睡,心里就盼望下雨,下雨天不出工可以睡透。日記里有如下的記載:

傍晚,天陰了下來,東邊山上烏云密布,能嗅到濃重的水腥味,聽說明日有雨。已經(jīng)有好幾日未讀馬列毛主席著作了,趁明天下雨不出工,應(yīng)多讀幾頁……

后人有誰能看出內(nèi)中的真義呢。他學(xué)會了矯飾,而且做得天衣無縫。無處不在的虛假,日積月累耳濡目染,浸透進(jìn)他的骨髓里,無可挽救地毀壞了他的心靈。后來,他讀了一些書,有了一些思想,想寫一些真話,卻覺得寸步難行了。

返城以后,陳石章讀到了魯迅的日記。先生的日記基本上是一種起居注,一天之內(nèi)的工作進(jìn)程朋友應(yīng)酬書信往來銀錢收支妻兒動靜,一一記載,簡單扼要一目了然。也有寫心情的,寥寥數(shù)語,以一當(dāng)十。陳石章希望自己的日記也能做到如先生那樣每事必記。他想,這樣做也許不會很難。

后來,他才明白自己錯了。返城以后,他結(jié)了婚。日記可以不給別人看,妻子能不讓看嗎?新婚燕爾,兩個人親密得像一個人似的,誰都可以翻看對方的東西,稍有躲藏,反而會引起不必要的猜忌。日記怎么記?夫妻共同的生活好記,屬于個人的事情呢,譬如:與女性的交往,私房錢,跟妻子慪氣,與同事爭吵……怎么寫?更何況心境,想入非非、喜新厭舊、怨天尤人……先生用起居注似的日記,不敘內(nèi)心而記事實(shí),是知不能為而不為,知可以為而為之,而他連真實(shí)地記載事實(shí)也難以做到。

陳石章終于放棄了日記。在無數(shù)個無聊空寂的夜,靜對隱約的市囂,他感到了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的小人物的刻骨苦惱。

陳石章意識到犯了一個常識性的錯誤:李悅怎么會無緣無故來電話呢,即使她這樣想,女人的矜持和自尊也不允許她這樣做,逢場作戲的舉動情有可原,而正式向一個人發(fā)出信號,哪怕是一句簡單的問候,也意味著新的關(guān)系的開始。也許她此刻也在等他的電話,懷著同樣的焦慮和猜測。應(yīng)該先給她去電話。這個決定使他感到吃驚,腦子里轟隆隆響成一片,一個聲音在大聲地呵斥:你不能這樣,你為什么要去擾亂那個姑娘的心。一連好幾天,他的心快要被絞碎了。他承受不了思索的重壓。

終于,神使鬼差,在一個風(fēng)雨交加的夜晚,妻子薇上中班還未歸來,陳石章獨(dú)處一室,撥通了李悅的電話。低沉悠長的電話鈴聲,涌入他的耳畔,嗡嗡響成一片。他仰靠在椅背上,仿佛被炮火擊倒。有一瞬間,他真想伸出手去,把電話掛了。電話鈴響了一遍又一遍……正當(dāng)他沮喪地想放下話筒,鈴聲停了,電話里傳來一個男人蒼老的聲音,從喘氣的聲音推測,他是從另一個房間里奔過來的。李悅說過,她父母在外地工作,她和爺爺奶奶住,家里還有一個姑姑。

“喂,找誰?”他問。

“李悅在嗎?”

“她出去了。今天晚上和同學(xué)約好出去玩?!甭曇衾锿赋鲂⌒囊硪怼?/p>

“喔——”陳石章松了一口氣,如釋重負(fù)。

“喂,你是誰?”

陳石章感到難以回答。我是誰?

對方問,“找李悅有事嗎?”

慌亂中,他掛了電話。

陳石章癱軟在椅子上,肌肉被人抽打過似的隱隱作痛。在這個風(fēng)雨之夜,李悅會在什么地方?她的那個同學(xué)是男是女?像她這種年紀(jì)的姑娘,應(yīng)該去舞廳去卡拉OK去看通宵電影。那里是李悅的世界。她還能去哪里呢?

第二天晚上再撥電話,鈴響,心臟又一次承受重錘般的轟擊。李悅還是不在。那個蒼老的聲音有點(diǎn)無可奈何:她連晚飯也沒有回來吃。放下電話,陳石章呆坐著……幾天以后,他又一次拿起電話筒。出乎意料,電話里傳來李悅的聲音。他習(xí)慣了她的不在,心往下一宕,想好的托詞全記不起來了。

“你好,李悅?!标愂卤M量用平靜低沉的聲調(diào)說,“我是陳石章。”

李悅頓了片刻,想起來了:“呀,是你呀,你好?!?/p>

接下去的停頓,大約有二三秒時間,他仿佛看到李悅在電話那邊等待,也許還站著,急于打完電話去做自己的事情。情急之下,陳石章結(jié)結(jié)巴巴漫應(yīng)了一句:

“你在忙……忙些什么?”

“在做家務(wù)呀。”

“你也要做家務(wù)?”

李悅笑出聲來:“我怎么不要做家務(wù),就你們男人做家務(wù)?”

握著電話,陳石章想象著,李悅腰里扎著圍裙,兩只手還是濕漉漉的,衛(wèi)生間里開著水龍頭,嘩嘩的水漸漸浸沒了浴池里的衣服,漫上來;或許,她正在炒菜,油鍋冒出縷縷青煙。當(dāng)然,不會那么緊急,她會在接電話以前,關(guān)了龍頭,熄掉煤氣??墒牵酉氯ピ撜f些什么呢?

他想起了事先的預(yù)案:“你說過要給我打電話的,怎么忘了?”

他自認(rèn)為這句話可謂神來之筆,既說明了他們曾經(jīng)有過的交往,又把責(zé)任推給了對方。

李悅的口氣猶豫不定:“我是這樣說的嗎?”

陳石章真正覺得自己愚蠢到了極點(diǎn),沒有指望了。他想把電話掛了,又怕這樣做李悅會感到莫名其妙。這個停頓顯得格外的長,似一種苦刑,令人難熬。終于,他說:“沒有什么事,隨便問問你好。”李悅聽出了弦外之音,口氣變得熱情親切:“你有事盡管說好了,沒關(guān)系的?!标愂乱粫r興味索然。李悅又說,“你有空來玩呀,不要見怪,我白天總是在單位里的?!?/p>

放下電話,冷靜下來,陳石章才記起,他應(yīng)該在電話里跟李悅約個時間,兩個人面對面的說說話。他想,又錯過了。

在婚后度過了難以計(jì)數(shù)的昏昏沉沉的日月,陳石章回想當(dāng)初,怎么會娶了薇而不是跟別的女人,實(shí)在是說不明白。每一樁婚事貌似出于偶然,實(shí)則都有其內(nèi)在的必然。他和她的各種因素綜合,造就了每個人的婚姻。從宿命的觀點(diǎn)看,在劫難逃。

盡管這樣,陳石章還是記得,薇蹙著眉頭,走在他的身邊,默默地前行。他們很少談話,仿佛前世里曾經(jīng)相識,早已把話說光了。他不安地問薇:不舒服嗎?薇便啟唇一笑,笑出兩邊的酒窩:沒有,沒什么呀!然而,他一眼看出她笑得勉強(qiáng),眉宇間蒙著凄涼的陰影,還有一絲歉意。他由此覺得雙方在緣分上也許有欠缺,想知難而退。薇卻仍是不即不離地跟著他。約她,她便淡淡地來,逛馬路,看電影,游公園;有一段日子不聯(lián)系,她打來電話,訂約會的時間或送戲票電影票……在無人的暗處,他們也有戀人們通常有的行為:擁抱,接吻,耳鬢廝磨。薇除了反應(yīng)淡漠以外,并不推拒,顯得通情達(dá)理。這些對一個尋求配偶的男人來說已是足夠了。就這樣,薇帶著蹙起的眉頭走進(jìn)了陳石章的生活。

“我想……我們不要孩子好嗎?”

新婚之夜,在笨拙的慌亂和極度的暢快過后,在瘋狂的扭搏和痛苦的融合以后,夜,靜靜地,從遠(yuǎn)處悠悠晃晃地回到了陳石章和薇的身邊。薇的身影在黑暗中看不真切,她柔軟豐滿的胸貼在了他的胸口,臉在上方朝他俯瞰,怯怯地說:“我想……我們不要孩子好嗎?”

薇說這話的口氣,與其說是商量不如說在哀求。他沉浸在初夜的幸福和懵懂中,沒有體味出那種凄惶不安。不是有許多女人尤其是時髦的女人結(jié)了婚而不要孩子的嗎?他想,世風(fēng)如此,薇也難以幸免。陳石章以為,在新婚之夜女人都可能說一些莫名其妙的怪話,于是漫不經(jīng)心地應(yīng)道:“隨便你,我無所謂?!?/p>

也許是聽出這番話中敷衍的意味,黑暗中,薇固執(zhí)地盯著他:“兩個人過日子多好,渾身輕松,現(xiàn)在都有勞保,不要指望兒女養(yǎng)老,你不是要寫作嗎?不要孩子對你的事業(yè)最為有利了……”她顛顛倒倒為不要孩子作解釋。她的臉貼著他的臉,慢慢又移到了他赤裸的胸口。他滿腔憐意,生怕嚇壞了她,用力抱緊她,連聲說:“我們不要孩子,不要……”

日子一天天過去。薇的愁眉始終令陳石章惶然,時時檢點(diǎn)自己,唯恐做了錯事使她難堪。他誠惶誠恐縮手縮腳,終日提防,連說一句話也要掂量再三。盡管如此,還是擋不住天倫的誘惑??吹诫p雙男女牽著蹣跚學(xué)步的嬰孩在眼前走過,他下意識回頭看薇。薇的眉頭蹙得更緊,眼中仿佛有了淚光,兩目呆呆地望著漸遠(yuǎn)漸小的兩大一小的身影,久久地,似乎魂也隨之而去。他試探了一句:“怎么樣?我們也要一個吧?”薇站著不動,好像沒有聽見。他又口氣硬硬地說:“別看了,要不,我們自己生一個!”薇驀地回頭,不敢正視他灼灼的目光,驚恐不已地說:“我們說好不要孩子,你怎么又變了。”她的手挽住男人的胳膊,輕聲說,“答應(yīng)我,不要再提這件事?!痹捳Z中有了哭音。

陳石章還是不死心,偷偷地在暗中使勁,試圖在神不知鬼不覺中,造成既成事實(shí)。薇對他認(rèn)真和執(zhí)著的努力,似乎并不提防,有時還顯得很放松,好像她也迫切希望著成功。有幾次過了日子不見來紅,薇顯出迷惑不解,但看得出她是喜大于憂。可是結(jié)果總是讓陳石章空喜歡一場。直到有一天,薇病了,上吐下瀉,到了醫(yī)院,軟綿綿地躺在急診室的長凳上。陳石章拿著她的醫(yī)保卡去掛號,取出厚厚的病歷。他不經(jīng)意地翻看薇的病歷。他一頁頁地翻過去,腦子漸漸變成了一團(tuán)漿糊。幾乎是幾位醫(yī)生的筆跡,還有X光和超聲波檢查,都有如下診斷:

外傷性輸卵管堵塞

一片混沌中,陳石章沉默著。他似乎窺見了薇愁苦的難以言說的內(nèi)心,哀嘆命運(yùn)對自己的不公平。不久,薇看出了他許多天來的緘默和肉體的冷靜,在一個月朗星疏的夜晚,試探著主動接近他。他再也忍不住了,搖著她渾圓的肩頭,一連問了幾聲:

“你為什么不告訴我?這種事你怎么瞞著我?”

瞬間的震驚過后,薇馬上明白了。她一反愁苦,變得冷靜,一副破罐破摔的神情。在薇簡單扼要的冷靜敘述中,陳石章聽出了人生的冷酷和不可自主。在鄉(xiāng)下插隊(duì)時,一次上山砍竹子,十八歲的薇不慎滑倒,一截尖利的斷竹茬戳進(jìn)了她的小腹。怎么也沒有想到,竹茬單單貫穿了她的輸卵管,由于當(dāng)時醫(yī)療處理相當(dāng)草率,又并發(fā)了腹腔炎癥……

薇的語言變得從未有過的生硬:“既然你現(xiàn)在全知道了,你看著辦吧,要散要合,你說一句話,我決不賴你!”

如果她苦苦地哀求,如果她胡攪蠻纏,陳石章也許會恨她,會心生厭惡之情不再理她??墒?,薇說了:要散要合,你一句話。說得深思熟慮斬釘截鐵,像一個男人。他就難以狠心拉下臉皮了。畢竟薇所承受的苦難遠(yuǎn)比他要沉重和巨大,一生幾乎毀掉了,畢竟他們在一起生活了幾年,畢竟她表示了承擔(dān)全部責(zé)任的姿態(tài)。留給陳石章的,好像只有一條路可以走:認(rèn)命!

陳石章認(rèn)了。他不是那種很計(jì)較傳宗接代的男人。

薇的眉頭一如往常的蹙緊,話語中卻多了怨氣,常常為做飯洗衣購物等瑣事發(fā)脾氣,有時還無緣無故地哭泣,摔東西。陳石章以為,這是不能生育給她造成的心理變態(tài)。然而,有這么一天,陳石章無意中看到了一幕場景,使他對薇有了新的認(rèn)識。

休息天,薇說廠里要加班,急匆匆出了門。不一會兒又折回來,取了一條平日不常戴的紗巾。天是有點(diǎn)冷,刮著北風(fēng),陰沉著。薇在衣櫥鏡前抿了抿頭發(fā)。陳石章說:“待會兒我上街寄信,你要帶什么嗎?”薇沒有聽見,走了。就在那天,在一處不算熱鬧但不乏情調(diào)的街角,寄信回來的陳石章,冷不防瞥見了薇和一個高高個子戴眼鏡神情憂郁的男子面對面站著。薇的彩條紗巾很醒目地飄著。兩人談話的情景打消了陳石章上前去招呼的念頭。他手腳冰涼地站在遠(yuǎn)處,注視著這對男女。

他們很少說話,大部分時間是默默地對視,交流著憂傷的目光。薇從未用這種深情的目光看過陳石章。那個男人的襯衫領(lǐng)子一角壓在毛衣下面,薇伸出手,仔細(xì)地幫他翻出來,伸直撫平。在整個過程中,那個男人老老實(shí)實(shí)站著,聽任薇擺布,像一個聽話的丈夫。隨后,那兩個人轉(zhuǎn)過身來,朝陳石章站的這個方向走來。薇終年常有的那種愁眉苦臉的神情不見了,略微有點(diǎn)憂傷,看上去平靜而又滿足。他閃到暗處,看著薇和那個男人,肩挨著肩,在寒風(fēng)中走著,像一對日子過得安穩(wěn)幸福的老夫老妻。

這一瞬間,他明白了薇蹙緊的眉頭的真正含義。薇所有對他說的那一些往事,只是她可以告訴他的那一部分,還有許多她不便對他說的話沒有說出來。

可是,作為一個丈夫,他內(nèi)心的種種該向誰去訴說?怎么去對別人說呢?

夜晚,燈下獨(dú)坐,他的眼前晃動著李悅的身影。這一刻,她的手指曾經(jīng)在他掌中的觸摸,顯得格外敏感。他的目光順著纖細(xì)光滑的手指,向上行走。豐腴白嫩的臂膀,渾圓的肩胛,在衣衫下挺起輪廓飽滿的圓尖尖。他的喉嚨發(fā)緊,目光迷離,極力回憶她的下半身,想將她拼湊完整,卻發(fā)現(xiàn)居然一無印象,只有想象中女人的胴體……

情況何以會變得如此不堪,陳石章難以厘清。他只有不停地告誡自己:這樣不好,這樣真的不好。然而,這樣的情景一次次的重復(fù)在上演。

陳石章循著名片上的地址,一次次走向李悅的工作單位,又一次次地半路折回。有兩次,已經(jīng)踏進(jìn)了大門,站在院子里,面對石墻上爬滿綠蔓的樓房,他突然渾身癱軟無力,兩條腿再也提不起來了。“我白天總是在單位里的?!崩類傉f。她就在這幢樓房里,可是他沒有勇氣再朝她走近一步。他選了下班時分,在門前的馬路上游逛,期望著遇上李悅。

那天,陳石章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李悅從大院里走了出來,站在門口,不時看表,四處探望,手里提著精致的時裝小包來回甩動。一襲紫紅的呢連衣裙,像搖曳的帷幕。她的臉比筆會那陣白了,頭發(fā)高高地盤在頭頂,顯得既沉穩(wěn)又富有生氣。他的心猛地懸起,狂跳,故作鎮(zhèn)靜地迎上去:

“嘿,李悅,下班了?!?/p>

李悅聞聲回頭,看見他,面呈詫異,嘴里歡歡快快地應(yīng)道:“呀,是你,稀客,什么風(fēng)把你吹來的?”

陳石章連忙說明:“下班路過,正巧遇上你了,你看看,有這么巧的事?!?/p>

她站著不動,笑吟吟地看著他:“你怎么不過來玩,大概早就把我們這種小人物忘記了吧?”她的口氣雖說有點(diǎn)調(diào)侃,聽上去卻讓人很舒服。她說:“你們這些干事業(yè)的男人,講究實(shí)用主義,有事有人,無事無人,沒幾個真心待人的。”

陳石章的喉嚨發(fā)干哽咽,心里委屈得發(fā)酸。如果只有二十來歲,他會毫不猶豫地接過她的話說:“你呢,你怎么不來找我?!被蛘哒f:“你這兒門檻太高了,踏不進(jìn)去呀!”或者干脆肆無忌憚:“我怎么不想你,你看,不是來看你了嗎?!”可是,他不是那種人。他只是訕訕地一笑。

“不要瞎說,不要瞎說?!标愂抡f,“走吧,我們一路,邊走邊說吧?!?/p>

李悅猶豫著,再次抬起手腕看表,又扭頭左右張望。

“你還等人?”陳石章問。

李悅垂下目光:“不,不等他了,我們走!”

走在李悅的身邊,陳石章忘了身邊嘈雜的人流。藍(lán)天下高聳的建筑物和鋪下濃蔭的行道樹在他的視野中消失。李悅不時甩動小包,顯得心不在焉,一邊走一邊前后張望。他強(qiáng)烈地意識到,他是喜歡上了李悅。他感到了從未有過的恐懼。他的害怕來自兩個方面,一方面是他周圍的人,另一方面是李悅。他對后者的顧忌遠(yuǎn)甚于前者。他怕由于他的魯莽,驚嚇了李悅,從此永遠(yuǎn)失去她。這種擔(dān)心使得他一句實(shí)實(shí)在在的話也說不出來。

身后傳來低沉的摩托聲響。李悅驚喜地回過頭去。一輛黑色的全封閉無節(jié)調(diào)速的摩托輕盈地飄來。李悅興奮地?fù)P起手來,高聲喚道:“喂,義初,哈啰。”陳石章愣住了。

一個英俊瀟灑的男青年,一身正宗的蘋果牌牛仔褲,銀白色的頭盔,白色的耐克旅游鞋。摩托車緊貼著李悅停下。李悅戴上義初遞給她的頭盔,露出一雙圓圓的亮亮的笑眼,對陳石章說:“我先走了,有空來玩呀!”

陳石章茫然若失,看著摩托輕盈地滑向馬路中間,把一對青春的身影搖得既瀟灑又優(yōu)美,羨慕得心疼。李悅回頭朝他揚(yáng)揚(yáng)手。手還未落下,車速突然加快,她一下子后仰,隨之前沖,伏在了義初的身上。摩托車消失在擁擠的車隊(duì)中。

猛烈的刺痛襲遍陳石章的全身,四周的景物黯淡無光,他再一次感到自慚形穢,覺得自己真是天下第一號大笨蛋,真正的混賬透頂了。

陳石章在對薇產(chǎn)生懷疑以后,嗅覺變得格外的靈敏。他想盡一切辦法,去核實(shí)他想象中的事實(shí)。終于,在薇原先一起插隊(duì)的知青那兒,他了解到了事情的真相。那個男人是薇的中學(xué)同學(xué),又一起下鄉(xiāng)插隊(duì)。在鄉(xiāng)下,薇和他有了戀情,敲定了要做夫妻的。就在這時,薇受了傷,在住院護(hù)理照料的過程中,那個男人自然也了解了薇的病況。他的父母自然也很快知道了內(nèi)情。返城以后,議論婚嫁的時候,男方家里竭力地反對,理由只有一個,薇不能生育,而他是獨(dú)子,要靠他傳宗接代。一對戀人哭得死去活來,到頭還是分了手??墒牵切﹤€相戀的日日夜夜怎一個“分”字能了結(jié),身子雖然都分屬了別人,心卻還在一起系著。他們暗中繼續(xù)著往來,把法定的家視為形式,唯有街頭巷尾短短的相會,才充實(shí)而富有。

了解了真相,陳石章感到了絕望無奈。他不要求補(bǔ)償和報復(fù),只是想把悶在心里的話說出來,用個不適當(dāng)?shù)谋扔?,“死也要死個明白”。夜深人靜,李悅專注、沉靜和不黯世事的目光注視著他。一想到這種情景只是一種幻覺和自欺欺人的自慰,陳石章的心都要碎了。

大雨滂沱的夜晚,豐沛的雨味從敞開的窗戶撲面而來,塵世漸漸隱匿遠(yuǎn)去。陳石章坐在窗下,在燈前攤開稿紙,鋼筆在每個方格里點(diǎn)點(diǎn)戳戳。只要提起筆坐在燈下,喧囂便遁去。時至今日,小說成為他自由的心靈最后的一片綠茵。

如果沒有小說,人類將會怎樣呢?陳石章無從想象。

然而,在一片空蒙的雨意中,陳石章的筆滯呆不前,最終擱了下來。小說面對傾訴有點(diǎn)力不從心。你看到過山洪暴發(fā)嗎?洪水毫無顧忌地從山間騰躍而下,沖決堤岸席卷村莊,人世間的毀譽(yù)于它如微塵芥末。你見過火山噴發(fā)嗎?沸騰的巖漿從地殼深處沖天而起,熔液烈焰鋪天蓋地,所過之處無一幸免。你見過連下七七四十九天的豪雨嗎?見過直刺蒼穹清透腑臟的冰峰嗎?見過黑暗如墨汁的大洋深處嗎?傾訴就是人心深處的洪水火山豪雨冰山海底。也許,還有一顆赤裸的滴著鮮血的心在手掌上跳動。小說能夠承受這么多的災(zāi)難嗎?很難,幾乎沒有可能。如果自由的心靈最后的這一片綠茵,都如此的讓人沮喪,那么,還有什么指望呢!

李悅離陳石章漸行漸遠(yuǎn)。他差不多忘了她。這天,快下班了,李悅的聲音穿過落日余暉從電話里傳來。

“老陳嗎?我是李悅?!崩類偟穆曇羯硢≌Z調(diào)緩慢,疲憊得說不動話似的。這一瞬間,陳石章感到了茫然。李悅說:“老陳,我心里很亂,想給什么人打電話說說話,隨手翻出一張名片,是你的。我想,你還記得我吧?”

李悅的話語慌慌張張措詞猶猶豫豫。陳石章想:她一定是遇上麻煩了,工作上或者感情上的事。她居然想到了他,陳石章感動地說:“李悅,我們是老朋友了,有話盡管對我說好了?!?/p>

稍作停頓,李悅說:“真不知道該怎么對你說,他們,我們單位里的人都說我太傻,說我感情用事,都怪我當(dāng)初……”她的話語斷斷續(xù)續(xù),帶有哭音,模糊不清,“我心里很亂,在這個世界上做人真難,有時候,我真想……”

陳石章沒有聽出李悅具體的所指,安慰說:“你不要急,先定定心,這樣吧,我這就去你那兒?!?/p>

李悅絞著雙手,百無聊賴地在單位門口來回踱步。幾個月不見,她的臉色變得憔悴蒼白,一身夏日的黑色T恤,越發(fā)襯出內(nèi)心的憂郁。陳石章遠(yuǎn)遠(yuǎn)地朝她揮手。兩人老朋友似的相視一笑,像下班同路的行人那樣,默默地走著。李悅的腳步滯重,神情沮喪,為了掩飾尷尬,她隨即又笑了一下,自嘲地晃晃腦袋,不無歉意地說:“真怪,我這么貿(mào)然地把你叫了過來,你不會介意吧?!彼龑W(xué)會了客氣,他想?!捌鋵?shí)這件事別人是幫不上忙的,我只是心里很亂,想找人說說話。”他無緣插嘴,只是靜靜地聽她說,默默地陪著她。

她說那個叫義初的男青年甩了她。“你見到過的,那天義初騎摩托來接我?!标愂掠浧鹆?,摩托加速時李悅后仰又朝前一沖,緊貼著義初的后背時歡樂迷醉的樣子。“義初跟別人好了,那個女的能讓他去美國?!崩類偪绯鲆徊?,對準(zhǔn)一塊小石子踢了一腳,狠狠地。她說,“我知道義初并不喜歡那個女的,可是他想出國想得發(fā)狂了。”李悅轉(zhuǎn)過身子,面對著他,握緊兩手恨恨地說,“要是我不顧一切地去要回義初,他肯定會回心轉(zhuǎn)意的。”她的臉上泛起淡淡的紅暈,沮喪的表情越加凄艷,“可是,我沒有辦法讓義初出國,人各有志,我不能不讓他去美國。”她的雙眼迷茫地垂下,“如果那樣的話,他會恨我的,恨我一輩子的?!背聊艘粫海岣吡松ひ?,“可是,我呢,就這么白白地讓他……”李悅剎住話語,不再說下去。

陳石章不敢看她的臉,那張臉上的表情很容易把她的話外之音補(bǔ)充完整。要是她再大那么幾歲,她就不會對別人講述這一切了。他想,她會把這一切吞咽下去,慢慢地加以銷蝕,或者用隱晦的語言講述一個改造過的故事。她還年輕,和他幾乎隔了整整一代,所以她這么說了這么做了。

李悅說:“老陳,你經(jīng)過事情多,你說說,我這樣想對不對?”

她站停腳步,等待他的回答。

“其實(shí)?!标愂旅摽诙?,“這種事每個人都可能遇到,你要想開些?!?/p>

李悅不無驚訝:“你是說,每個人都可能有幾次愛情嗎?”

陳石章又震驚又可笑,盡管這樣,他還是點(diǎn)點(diǎn)頭:“你要是這么理解也可以?!?/p>

李悅的牙齒咬緊嘴唇,陷入沉思。過了一會兒,她說:“真沒勁,真不想回家,一到家里就胸悶,有時,在外面好像想開了,無所謂了,回到家里又覺得不行?!?/p>

他們走進(jìn)一家咖啡廳。

天色逐漸昏暗,云層很厚,無星無月。半封閉的座位在壁燈的陰影下。咖啡涼了,還剩淺淺的杯底。李悅還在輕聲碎言,談著她正在離去的義初。她說他如何一次次地追她,在學(xué)校的操場上小徑上圖書館門前宿舍門口,等她,手腳笨拙,漲紅了臉,說那些讓人臉紅心跳的話。在一次自娛自樂的晚會上,男孩似的義初唱了一曲自編的歌:你不知道,我愛你愛得有多深……低沉嘶啞的發(fā)自胸腔的聲音,一句句撞擊著女孩的矜持和固執(zhí):你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此刻,在燈光幽雅幾近封閉的座位里,李悅忘情地哼著:愛你,愛你,愛你……胸部在綃薄的T恤下起伏,像海面的涌浪。

面對澎湃如潮的傾訴,陳石章的咽喉一陣陣發(fā)哽,他想起了薇終年蹙著的眉頭,薇在街頭和另一個男人相處時的坦然,以及在想象中他無數(shù)次向李悅傾訴的情景……

“不能就這么算了,”她心猶不甘,“你說呢?”

他心里一涼,“你還能怎么樣?”

“我要寫篇小說,以他為原型。讓他看了內(nèi)疚,也提醒別的女孩不再上當(dāng)?!彼f。

陳石章沒有回應(yīng)。他很想勸她不要這樣,火氣太大寫下的文字,到頭來傷害的只能是自己。

“呀,光顧著說我自己了,讓你陪著。”李悅歉然地說。也許傾吐了胸中的郁積,她的心情頓顯開朗,雙手在桌上支起下巴,看看他,“忘了問你了,近來好嗎?你愛人在哪里工作?她漂亮嗎?”陳石章心頭那扇生銹的閘門,在她的詢問下,一點(diǎn)點(diǎn)折裂,他猜想自己的臉色一定極為可怕。

李悅看出陳石章的情緒陡變,一改靜靜的等待,伸手抓過他擱放在杯子邊上的左手,一個個扳直蜷縮的指頭。她說:“來,我看看你的手相!”陳石章說:“你以前給我看過了。”他往回抽手,她緊緊地捏著不放,小小的光滑的手掌電磁似的吸著他的手背,“再看看,手相會有變化的,一個人每時每刻的經(jīng)歷都會對今后的命運(yùn)有所影響,這也會反映在手相上的?!标愂吕侠蠈?shí)實(shí)攤開手掌。李悅翻來覆去地看,用一只食指在掌紋中細(xì)細(xì)地點(diǎn)數(shù)。她的手指尖細(xì)滑潤,像溫涼的玉在掌上滑動,眉頭慢慢糾結(jié),猶豫不定地說:“我記得你的感情線好像相當(dāng)紊亂,當(dāng)時我?guī)缀鯚o法判斷,現(xiàn)在變得清晰明了?!彼纳碜勇舆^桌面,頭湊近過來,指著他的手掌,“你看,你的感情線旁邊始終有一條若隱若顯的線伴著,在你的生活中,除了你的妻子以外,你好像還有一個情人,她始終跟隨著你,老實(shí)坦白,是不是這樣的?”

李悅的臉幾乎要碰到了陳石章的鼻尖。她眼神迷蒙,長長的眼睫毛清晰可數(shù),柔韌而富彈性??諝庵杏欣類偵砩舷闼秃箽饣旌系臍馕?。隨后,他又看見了李悅唇邊一圈白茸茸的毫毛。他感到了害怕,該是回去的時候了。他站起來,目光轉(zhuǎn)向街燈通明的室外景色,拍拍李悅的手,說:

“時間不早了,我們走吧?!?/p>

陳石章再也沒有給過李悅電話。

日子就這么飛快地過去了。這期間,陳石章有過幾次升遷。

到了退休的年齡,辦完手續(xù),陳石章以為接下來的人生模式便是與薇相依為命:旅游、健身、走醫(yī)院、會朋友?;蛟S他還會寫點(diǎn)文字,僅此而已。隨后呢,衰老、病痛、健忘、離別。

他想,還是要有個規(guī)劃比較好,就像政府的五年十年計(jì)劃。

他把這個想法和薇說了。薇避開他的目光,沉默了片刻,牙縫里漏出細(xì)微的聲音說:

“石章,我們離婚吧?!?/p>

陳石章猝不及防。薇比他早五年退休,平時在家料理家務(wù),參加朋友圈的活動,一切都很正常。兩人的性生活幾近于無,一年里偶爾有三二次,索然無味,但也無可厚非。不過,這都很正常。怎么突然間就提出了離婚?

“離婚?我做錯了什么?”

“那個人回來了,現(xiàn)在是單身。他需要我?!鞭钡目跉鉂u漸結(jié)實(shí)起來,顯然她是反復(fù)斟酌以后的決定。

那個人是誰,陳石章早已知曉。這是他和薇之間的暗語。為了斷掉彼此間的念想,那個人去了中東做生意,娶妻生子。薇也對陳石章坦陳了兩人之間當(dāng)年的故事,一切似乎如風(fēng)吹散不著痕跡。然而,留在心里的種子卻在等待著春暖花開。

“他聯(lián)系你了?”陳石章還不甘心。

“不,是我得知消息后聯(lián)系他的。他在戰(zhàn)亂中失去了妻兒和一條腿,孤身一人回到上海,父母早已離世,需要人照顧?!?/p>

他一時無話可說。

薇第二天就離開了家。

陳石章開始一個人的生活,一日接一日。他大部分時間面對電視里晃動的人影度過。那些個俊男倩女,在無頭無尾的連續(xù)劇里演繹悲歡離合,夸張而且突兀。有時候,他朦朧中倏然驚心,眼前浮現(xiàn)女孩李悅的身影。他的目光投入書桌上的電話。這么多年,即便進(jìn)入普遍用手機(jī)通話的年代,他還是保留了這個座機(jī),沒有改號,也沒有撤機(jī)。一個夜晚,他再次撥通了那個恍若隔世的電話號碼。

“我找李悅。”他平靜地說。

“她不在了?!币粋€女人回答。

“能告訴我,她的聯(lián)系方式嗎?”

“她早就去世了,許多年前坐摩托車出了車禍……”

責(zé)任編輯:王方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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