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 鈞 鵬

(青海師范大學(xué) 人文學(xué)院，青海 西寧 810000)

西周在“親親尊尊”的精神下形成的以嫡長子繼承為中心的宗族組織法，在解決權(quán)力、財產(chǎn)的繼承與分配問題方面，穩(wěn)定了社會統(tǒng)治秩序，使西周的王位得以依序傳承。平王東遷后，國號雖未變，但王室的力量與體制已與西周大相徑庭，“王室之尊，與諸侯無異”[1]251。原有的社會秩序難以為繼，以致王室衰微、諸侯力征、戎狄入侵、天下大亂。此時，周王室名義上仍是姬姓大宗、天下共主，但在事實上已無力管束諸侯。除王畿之地縮小、財力匱乏等經(jīng)濟因素外，究其根源，與以嫡長子繼承為中心的宗法制度無法順利執(zhí)行有重大關(guān)系。剖析王室中四次嫡庶爭位事件，皆因幼庶受寵而出現(xiàn)的“匹嫡”現(xiàn)象所致，其引爆的烈度一次比一次嚴重。

一、春秋時期東周王室的世系傳承

有關(guān)春秋時期周王室的世系傳承，《史記》中的《周本紀》《十二諸侯年表》等史籍都嘗述及，但所述分散，清儒姚彥渠在《春秋會要》將這些史事進行了整理歸納。為便于觀覽，將王室世系列舉如下：

世系傳承關(guān)系在位時間“匹嫡”事件概況平王名宜臼,幽王子。其四十九年為魯隱公元年,在位五十一年。

續(xù)表

續(xù)表

周代宗法制度以嫡長子繼承為主流，對嫡庶長幼的甄別尤為嚴格。春秋時期，周王室歷經(jīng)十二代十四傳，其中有十二傳為常態(tài)的父死子繼，非常態(tài)的兄終弟及有兩次，即八、九世的匡王與定王以及十三、十四世的悼王與敬王?？锿踉谖粌H6年，其弟瑜繼立為定王，史料中沒有發(fā)現(xiàn)八、九世的匡王與定王爭位作亂的記錄。十三、十四世的悼王與敬王之所以兄終弟及，是因為景王崩后的王位繼承出現(xiàn)空懸，引起了悼王、敬王、王子朝三兄弟間的王位爭奪。在十二次父死子繼中，有三次因兄弟爭位而引發(fā)亂局，即莊王時王子克、惠王時王叔頹及襄王時的王子帶。以上四次爭位之亂最終雖被平定，王位繼承也回歸正統(tǒng)，但因庶子爭位之亂造成的傷害影響深遠。

二、因“匹嫡”引發(fā)的爭位事件

關(guān)于春秋時期發(fā)生禍亂的緣由，《左傳·桓公十八年》載：“并后、匹嫡、兩政、耦國，亂之本也?！盵2]154“兩政”“耦國”使權(quán)臣勢力和執(zhí)政大臣不相上下、大城規(guī)模足以媲美國都，從而造成政出多門的局面；而“并后”“匹嫡”使嬖妾尊貴有如王后、愛庶子而與嫡子并尊，產(chǎn)成嫡庶不分、等級無別的后果。周王室四次爭位事件皆因幼庶受寵，其勢力足以“匹嫡”，從而衍生出爭位之亂。

(一)王子克之亂

王子克之亂，事發(fā)于周莊王三年(魯桓公十八年)，是春秋時期周王室首次發(fā)生的庶子爭位事件?！蹲髠鳌せ腹四辍酚洿藖y：

周公欲弒莊王，而立王子克，辛伯告王，遂與王殺周公黑肩，王子克奔燕。初，子儀(王子克)有寵于桓王，桓王屬諸周公。辛伯諫曰……周公弗從，故及。[2]154

王子克乃桓王之子、莊王之弟，桓王寵子。文中所指“周公”，名黑肩。據(jù)《詩經(jīng)·周南召南譜》，西周封建時，周公封于魯，召公封于燕，其元子世襲君位，而次子則世守王畿內(nèi)的采地，在朝為官，即春秋時的周公、召公[1]15。歷代周公皆有賢名，周公黑肩亦受桓王器重。《左傳·隱公六年》(桓王三年)，鄭伯來朝，桓王不用應(yīng)有之禮對待，周公黑肩就以“我周之東遷，晉、鄭焉依”勸諫桓王應(yīng)“善鄭以勸來者”[2]51。魯桓公五年(桓王十三年)周鄭的纟需葛之戰(zhàn)中，“王為中軍”，“周公黑肩將左軍”[2]105，可見其在王臣中享有高位?；竿跖R終時將鐘愛幼子王子克托付于周公，更見其深受信任?；竿醣篮螅淤⒗^立為莊王，周公黑肩欲弒之，篡奪王權(quán)，另立王子克為天子，結(jié)局則是周公因逆謀敗露而被殺。

以辛伯諫周公言來看，周桓王似乎只是想要周公為王子克謀建大都，等于將王室一分為二，其危害是相當(dāng)嚴重的。周公未采取這種方案，卻企圖改立王子克，但計劃失敗。此亂實源于桓王寵愛幼子王子克，周公身為王室卿士，理應(yīng)輔佐太子，但桓王竟囑托其輔佐王子克，種下日后兄弟鬩墻的禍端。此次變亂，由于周莊王事先偵知周公的圖謀，迅速敉平亂事，對王室造成的影響不大。但因其為王室東遷后首例幼庶爭位事件，對王室形象極具破壞力。

(二)王叔頹之亂

王子頹之亂，事發(fā)于周惠王二年至四年(魯莊公十九至二十一年)間，前后歷時三年。有關(guān)王子頹之亂，《國語·周語》《史記·周本紀》及《史記·鄭世家》皆有述及，以《左傳》所載較為完備?！蹲髠鳌份d云：

初，王姚嬖于莊王，生子頹。子頹有寵，蔿國為之師。及惠王即位，取蔿國之圃以為囿。邊伯之宮近于王宮，王取之。王奪子禽、祝跪與詹父田，而收膳夫之秩，故蔿國、邊伯、石速、詹父、子禽、祝跪作亂，因蘇氏。秋，五大夫奉子頹以伐王，不克，出奔溫。蘇子奉子頹以奔衛(wèi)。衛(wèi)師、燕師伐周。冬，立子頹。[2]212

二十年春，鄭伯和王室，不克。執(zhí)燕仲父。夏，鄭伯遂以王歸。王處于櫟。秋，王及鄭伯入于鄔。遂入成周。取其寶器而還。冬，王子頹享五大夫，樂及遍舞。鄭伯聞之，見虢叔曰：“寡人聞之：哀樂失時，殃咎必至。今王子頹歌舞不倦，樂禍也。夫司寇行戮，君為之不舉，而況敢樂禍乎？奸王之位，禍孰大焉？臨禍忘憂，憂必及之。盍納王乎？”虢公曰：“寡人之愿也?！盵2]214-215

二十一年春，胥命于弭。夏，同伐王城。鄭伯將王自圉門入。虢叔自北門入。殺王子頹及五大夫。[2]216-217

周莊王崩后，子僖王繼立，在位五年；僖王崩，子惠王繼立?；萃跫次恢?，刑政失修，擅奪大夫蔿國、邊伯、詹父、子禽及祝跪之田圃宮室與秩祿，引起五大夫眾怒，五大夫乃聯(lián)合原來就與王室有隙的蘇氏，奉王叔頹作亂。蘇氏說服衛(wèi)、燕出師伐周，擁立頹為王，惠王奔鄭。其后，鄭厲公試圖調(diào)和王室矛盾，未果，形成惠王居櫟、王叔頹在洛的對峙之局。對峙期間，王子頹因哀樂無常、放蕩驕縱，令虢公與鄭伯同感厭惡。魯莊公二十一年，鄭、虢兩國共同出兵進攻洛邑，誅殺王子頹與謀逆的亂臣，惠王才得以返京復(fù)位。

王叔頹之亂前后歷經(jīng)三年，周惠王不僅被逼出王城，且需諸侯出師勤王，大損王室之威嚴。究其根源，周莊王難辭其咎。莊王曾親歷庶弟王子克爭位之險，卻仍重蹈覆轍，嬖愛寵妾姚所生之子王子頹，為其孫惠王留下王叔奪位的隱患。

(三)王子帶之亂

王子帶，乃惠王子、襄王弟?！妒酚洝份d王子帶為周襄王的異母弟，“襄王母早死，后母曰惠后，惠后生叔帶，有寵于惠王，襄王畏之”[3]152。但《左傳·僖公二十四年》記襄王告難之辭云：“不谷不德，得罪于母弟之寵子帶?！盵2]427據(jù)此可知，太子鄭與王子帶都是惠后所生，二人是同母兄弟。太子鄭因年長立為王嗣，王子帶則因較幼而受寵。王子帶之亂可分為兩階段，首次發(fā)生于魯僖公五年至十二年，其次則在魯僖公二十二年至二十五年。其緣由是惠王不汲取當(dāng)年王叔頹爭位的教訓(xùn)，寵愛幼子王子帶，欲行廢長立幼之事，而再度演為“匹嫡”的禍端。

1.首次作亂

事因周惠王、惠后寵愛少子，欲廢長更立王子帶，太子鄭向當(dāng)時的霸主齊桓公求援，齊桓公召會諸侯于首止，拜見太子鄭，定其世子之位；周惠王崩后，王子帶憑借著惠后的撐腰，欲趁國喪期間舉事，太子鄭再度面臨或立或廢的危機。《春秋經(jīng)》《左傳》載其始末云：

公及齊侯、宋公、陳侯、衛(wèi)侯、鄭伯、許男、曹伯會王世子于首止。[2]301

會于首止，會王太子鄭，謀寧周也。[2]305

春，王正月，公會王人、齊侯、宋公、衛(wèi)侯、許男、曹伯、陳世子款，盟于洮。[2]320

八年春，盟于洮，謀王室也。鄭伯乞盟，請服也。襄王定位而后發(fā)喪。[2]321

嫡長子繼承制是周代宗法制度的核心，“立嫡以長不以賢”“無嫡則擇立長”，惠王欲行廢長立幼，雖有違于禮法，但毋庸諸侯置喙。太子鄭求保住世子之位而求助于外，引齊桓公大會諸侯，以眾諸侯名義求見太子鄭，使其嗣王之位得以保全。雖如此，王子帶仍有奪位的意圖。二年后(魯僖公七年)冬，王子帶欲趁周惠王崩、王室舉喪期間舉事，太子鄭恐情勢有變，秘不發(fā)喪，并向齊桓公求援。齊侯便召集魯、宋、衛(wèi)、曹、陳等諸侯會盟與洮，誓盟擁立嗣王，太子有此后盾才順利登位，繼為周襄王。

雖然暗潮洶涌、險象環(huán)生，周襄王仍繼立為王。但在五年后(魯僖公十一年)，王子帶卻引戎伐周，《左傳》載云：

夏，揚、拒、泉、皋、伊、洛之戎同伐京師，入王城，焚東門，王子帶召之也。秦、晉伐戎以救周。秋，晉侯平戎于王。[2]338-339

王以戎難故，討王子帶。秋，王子帶奔齊。[2]341

十三年春，齊侯使仲孫湫聘于周，且言王子帶。事畢，不與王言。歸，復(fù)命曰：“未可。王怒未怠，其十年乎？不十年，王弗召也。”……秋，為戎難故，諸侯戍周。齊仲孫湫致之。[2]343-344

戎師“入王城，焚東門”，有賴于秦、晉出兵勤王才將之擊退，襄王因此亂討伐王子帶，王子帶逃奔齊國。齊桓公派仲孫湫聘問王室，欲令襄王兄弟言歸于好，但襄王盛怒難平，仲孫湫認為時機未到。其后，為防范戎人其擾洛邑，各諸侯都派兵戍守王都。

2.再次作亂

魯僖公二十四年(襄王十七年)，王子帶在齊人及富辰說情下返周，但隨后又再次作亂，終于被殺?！蹲髠鳌份d云：

初，甘昭公有寵于惠后，惠后將立之，未及而卒。昭公奔齊，王復(fù)之，又通于隗氏。王替隗氏。頹叔、桃子曰：“我實使狄，狄其怨我?！彼旆畲笫逡缘?guī)煿ネ酢Ｍ跤繉⒂?，王曰：“先后其謂我何？寧使諸侯圖之。”王遂出，及坎欿，國人納之。秋，頹叔、桃子奉大叔以狄?guī)煼ブ?，大敗周師，獲周公忌父、原伯、毛伯、富辰。王出適鄭，處于泛。大叔以隗氏居于溫。[2]425-426

秦伯師于河上，將納王。狐偃言于晉侯曰：“求諸侯莫如勤王。諸侯信之，且大義也。繼文之業(yè)，而信宣于諸侯，今為可矣?！薄瓡x侯辭秦師而下。三月甲辰，次于陽樊，右?guī)焽鷾?，左師逆王。夏四月丁巳，王入于王城。取大叔于溫，殺之于隰城。[2]431-432

甘昭公即王子帶，杜注：“甘昭公，王子帶也，食邑于甘?！盵2]425王子帶出奔十年后，在眾人說情下，重返京師。但他仍不擇手段圖謀王位，趁周襄王廢掉與之私通的隗后之際，與周大夫頹叔及桃子勾結(jié)，引狄?guī)煼ブ?，使周師?zhàn)敗。襄王也逃出王都，暫居于鄭。當(dāng)時，正值晉文公返國即位未久，正圖定威取霸，周襄王困于狄亂，為其宣揚“尊王攘夷”提供了時機。魯僖公二十五年(晉文公二年)，晉派軍護送襄王返京，王子帶亦被明正典刑。

沈棐在《春秋比事》中說：“傳曰：‘王不立愛，公卿無私，古之制也?！赎菒蹖櫵?、并后匹嫡，未有不產(chǎn)禍者……襄王、嫡子也，叔帶，母弟也。而惠王以惠后之愛欲廢鄭立帶，雖賴小白主霸，盟會諸侯以定其位，而小白既沒，卒不免叔帶之難，使襄王越在草莽，暨晉文紹霸王，始克歸。然則牽房闥之私情，貽社稷之深患者，實惠王啟其端也?！盵4]王子帶身為王室子孫，為謀個人權(quán)位，多次勾結(jié)戎狄之師討伐王室。其能屢屢作亂，追根究底，實肇自惠王。周惠王不引王叔頹爭位之亂為鑒，嬖愛少子帶而重蹈當(dāng)年莊王的覆轍，為王室?guī)矶甑牡満Α?/p>

(四)王子朝之亂

王子朝，乃景王子，悼王猛、敬王丐之庶弟。王子朝之亂，事發(fā)于(魯昭公二十二年)，其主因是太子早死，嗣王之位空懸，當(dāng)景王崩時，受寵的庶長子王子朝便極力爭位。此亂至魯定公八年完全平靖，擾亂王室達十九年。

關(guān)王子朝之亂，《史記·周本紀》及《左傳》皆有述及，以《左傳》所載較為完備。茲錄重點部分如下：

景王十八年，后太子圣而蚤卒。二十年，景王愛子朝，欲立之，會崩，子丐之黨與爭立，國人立長子猛為王，子朝攻殺猛。猛為悼王。晉人攻子朝而立丐，是為敬王。[3]156

王子朝、賓起有寵于景王，王與賓孟說之，欲立之?！跤行募玻页?，崩于榮锜氏。……丁巳，葬景王。王子朝因舊官、百工之喪職秩者與靈、景之族以作亂。[2]1434-1437

三月庚戌，晉侯使士景伯蒞問周故。士伯立于干祭，而問于介眾。晉人乃辭王子朝，不納其使。[2]1451

冬，十月丙申，王起師于滑。辛丑，在郊，遂次于尸。十一月辛酉，晉師克鞏。召伯盈逐王子朝，王子朝及召氏之族、毛伯得、尹氏固、南宮嚚奉周之典籍以奔楚。……十二月癸未，王入于莊宮。[2]1475-1479

周景王太子早死，寵愛庶長子王子朝，欲立為太子，但太子尚有母弟王子猛、王子丐，加上卿士單旗、大夫劉蚡等人反對，礙于宗法禮制而暫予擱置。景王因心疾驟逝，王子朝自認年長當(dāng)立，但國人卻擁戴王子猛繼位為悼王，王子朝集結(jié)失職官吏、失業(yè)匠人及靈景等族人作亂，攻殺悼王，在洛邑自立為王。而眾臣又擁立王子丐為周敬王，由于王子朝占據(jù)王都，敬王只得出奔在外，王室處于分裂狀態(tài)。支持王子朝的有賓起、尹圉、召伯換、南宮囂、甘氏、鄩肸諸大夫及靈景族人等，而擁護敬王的有卿士單旗、劉蚡、樊齊、王子處、子旅氏等貴族，二派勢力之間互相傾軋對抗，內(nèi)亂了五年之久。王子朝為爭取各諸侯國之支持，遣使遍告諸侯講：太子壽早夭，“王后無適，則擇立長。年鈞以德，德鈞以卜”，于禮己當(dāng)繼立云云，儼然以王室正宗傳人自居。但輿論并不認同其說，閔馬父就說：“無禮甚矣，文辭何為”，蓋因慣例“立嫡以長不以賢，立子以貴不以長”。王子朝身為庶長子，其繼承順位應(yīng)在嫡子悼王、敬王之后。王室的對峙局面終因晉國支持敬王復(fù)位、派兵護送敬王攻回王城而分出勝負。王子朝見大勢已去，只得攜帶周室典籍投奔楚國。

四次爭位事件，皆起因于王子恃寵欲行篡逆，但王子朝之亂之所以爆發(fā)，更主要是因為周景王崩時，太子之位懸而未決。韓席疇在《左傳分國集注》中講：“子朝之亂，東西交戰(zhàn)，儼同二王，周民之苦，為東遷所未有，究其始末，厥有三端。太子壽卒，敬王不能由定儲貳，以遏亂源，立子朝不決，除單劉不果，將田北山，遇疾暴崩，非天不吊周，貽謀不臧也，此其一。嫡子幼弱，庶孽怙寵，廷臣樹黨，各謀擁立，內(nèi)劫臣民，外援晉楚，王猛夭歿，復(fù)立其弟，此子朝所不甘心，而周人無所適從者也，此其二。晉霸既衰，政出多門，貳倫之不暇，誰暇勤王，此其三。嗟乎！使義嗣早建，人無覬覦，則亂自不作。即作矣，而順逆昭著，人知去就，則亂自已，何至交戰(zhàn)五載，亂靡有定，禍至于斯，此景王之過也?！盵5]32周景王先是寵愛王子朝，卻又不能早定儲位，致使諸多王族與公卿大夫各自選邊，角逐政治利益，擴大紛爭規(guī)模，讓王室內(nèi)耗五年，令衰象畢露的王室雪上加霜，其負面影響比前三次爭位之亂更深更遠。

周天子乃天下共主、諸侯表率，卻率先破壞宗法立嗣制度，求于諸侯以確保王位，反映出王室內(nèi)部的衰敗。四次嫡庶爭位事件，僅王子克之亂對王室的實質(zhì)影響較?。煌跏孱j之亂歷經(jīng)三年，惠王奔鄭避難，有賴于鄭、虢勤王，才得以復(fù)位；王子帶之亂則更加復(fù)雜，前后兩次作亂、引戎狄伐周，有賴于齊桓、晉文兩霸主之力才將之敉平；春秋后期的王子朝之亂擾攘近二十年，大小戰(zhàn)斗達二十次以上，波及地點五十多處，公卿大夫等選邊分派，派系惡斗、二王對峙，終造成“王室遂卑”的局面。

三、“匹嫡”現(xiàn)象分析

西周“立子立嫡之制……其旨在納上下于道德，而合天子諸侯卿大夫士庶民以成一道德之團體”[6]453-454。以嫡長子繼承為中心，周天子之王位由其嫡長子繼承，是為大宗，其他庶子分別被分封建國成為諸侯，是為小宗；而在諸侯封國內(nèi)，諸侯之君位亦由其嫡長子繼承，稱為大宗，其他諸子分封為大夫，則為小宗[7]6-7。如此逐層衍展，使天子、諸侯和卿大夫、士因血緣關(guān)系結(jié)合成為一個大家族。以血緣親疏為紐帶，來解決權(quán)位、財產(chǎn)的繼承與分配問題，達到穩(wěn)定社會統(tǒng)治秩序的目的。實行嫡長子繼承制則可事先避免王朝內(nèi)部，尤其是嫡庶兄弟間因爭奪王位而造成的傾軋局面。故王國維《殷周制度論》曾論周制立子立嫡的用意：

蓋天下之利莫如定，其大害莫如爭，任天者定，任人者爭，定之以天，爭乃不生。故天子諸侯之傳世也，繼法統(tǒng)之立子與立嫡也，后世用人之以資格也，皆任天而不參以人，所以求定而息也。[6]457-458

讓名分先定，消除人為因素的干擾，使涉及龐大政治利益的繼承問題客觀化，以消除覬覦之心。雖然嫡長子繼承制不能完全避免奪位之爭，但因名分已定，可使政局在一定時期內(nèi)保持相對的穩(wěn)定。

西周時能貫徹立子立嫡的制度，故政局大致安定；待到周幽王廢嫡立庶，“任人者爭”，改立庶子伯服為太子，引發(fā)廢太子宜臼不滿，導(dǎo)致驪山兵變、王朝顛覆的后果。東周王室不引之為殷鑒，仍嬖寵庶幼使之“匹嫡”，催生了王子克、王叔頹、王子帶、王子朝等亂。高士奇在《左傳紀事本末》就講：

幽王以寵伯服，廢宜臼，而轍遂東，可為永鑒。不謂后王甘蹈覆車，如子克、子頹、子帶、子朝之紛紛也。子克之禍，始于桓王之寵?！f王以孽寵之故，身幾被弒，復(fù)有王姚之嬖，愛子頹，而以蒍國傅之，亦猶子克之屬周公也。寵則必驕，驕則必盈，盈則其愿將無所限極，勢不陷于惡不止?！訋еy，始于惠后之寵。……子朝之難，始于景王之寵而賓孟實成之……歷觀東周王室之亂凡四見，無不始于庶孽，成于嬖寵。論者不省致亂之由，而區(qū)區(qū)歸之谷、洛之壅、無射之鑄與夫不說學(xué)之敝，是知其末而不知其本也。[8]42-45

韓席疇在《左傳分國集注》也講：

吾讀左氏紀王子之難，而知周之所以衰，紀王臣之喪亡，而知周之所以亂。夫兄弟睦者家之肥，庶官和者政不龐。攜王奸命，幾覆周室，此周之子孫所宜永鑒者也。乃子儀、子頹、子帶、子朝禍亂相尋，幾無寧歲，骨肉相殘，烏得而不衰也。[5]37-38

嫡長子繼承制雖然旨在“任天而不參以人”，可是人性并不能完全中立客觀。特別偏愛庶子或幼子是人之常情，但因之產(chǎn)生的“匹嫡”現(xiàn)象，致使嫡長子繼承制難以為繼，是造成東周王室衰亡的重要根源。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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