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平 丁顏
何平:《大東鄉(xiāng)》這篇小說在你至今的寫作中有著不同尋常的意義,你曾經(jīng)寫過同題的長篇小說,現(xiàn)在的這個小中篇也數(shù)易其稿。孤獨的少女阿塞婭失去父母的庇護從大學退學,懷著無盡的傷感孤寂回到父輩的故鄉(xiāng),和一對同樣孤獨鄉(xiāng)居的親人相依為命,融入他們的日子,以至于生命休戚與共。小說的聲音、語調和節(jié)奏也是體恤和皈依的舒緩和慢。這在年輕的寫作者中,甚至在你個人所有的寫作中都殊為難得。
丁顏:您提的這些都是我想在這部小說中表達的真正的東西,是我寫它的初衷。在所走過的西北諸多土地上我對東鄉(xiāng)的感情很特殊。它是蒼涼黃土上一座寂靜肅穆的院子,遠離鬧市區(qū),沒有什么聲音,似乎有些孤獨。同時讓人心安。它的虔誠質樸讓我一如童年一樣單純單調,所以寫它的時候就有點像童年囈語一樣,舒緩、慢。以前寫的長篇《大東鄉(xiāng)》還是現(xiàn)在的這個,都是這種,信仰之下緩慢的、簡樸自律的生活方式,對生活本身由衷、執(zhí)著、純凈的熱愛,對于平凡的,處于底層的,無人知曉的個人生活的珍惜和省用。在西北我有空就會去東鄉(xiāng)看看,看看那些安靜自然地承續(xù)自然的生存規(guī)律和方式的人們,寂靜而美麗的拱北,藍色的天空,熱烈的大太陽,干凈得仿似發(fā)亮的大地,煮熟的燦若白蘭花的土豆,宣禮塔頂端的新月,太多漂亮的長睫毛的小男孩和小女孩,這樣的時刻,就覺得自己有一縷像風一樣的靈魂,一縷找到精神故鄉(xiāng)的自由的、慢下來的靈魂。
何平:“在西北”和在這個國度其他地方的感受有不同嗎?
丁顏:沒有。我自己沒有的。西北各民族雜居,一種氛圍中天色一直都很安詳,是難以忘懷的畫面。日常生活中的人,有禁忌也有活著的張力,有談論也有不可說,在禁忌與自由之間釋放舒適的活力。熱鬧的集市商場活色生香,遠處殿頂?shù)膹澰麻W爍出金色。這一切都很和諧,讓人很舒服。在其他地方也是一樣的,生活是一種情懷,我思故我在,不會因為換了一個地方就要將生活的重心挪動位置,過成一副輕飄飄的模樣。
何平:如果選擇了作為“民族記憶”的護衛(wèi)者,是不是會對文學性的實現(xiàn)帶來一定的難度?
丁顏:如果選擇了作為“民族記憶”的護衛(wèi)者,那肯定會對文學性的實現(xiàn)帶來一定的難度。一旦涉及這一層面,那寫的這些文字就不會有空中樓閣那般浪漫與自由了。一字一句都得負起責任。說白了,就是你不能亂寫,你可以寫發(fā)生在民族身上的故事,但你不能為了情節(jié)而加油添醋甚至顛倒黑白。如此便有了難度,“虛寫”比“實寫”自由,但“實寫”的好處是腳下掛著一秤砣,沉甸甸地讓人感覺滿足踏實。
何平:像你這樣的年輕一代,和父輩,或者更前的先輩,在對待民族身份上存在不存在差異性?如果存在差異,從你的成長經(jīng)驗觀察,這種差異性是如何造成的?
丁顏:談起這個,我還真覺得有點奇怪呢。社會越發(fā)展人性好像越自私,我剛說過我們家世代經(jīng)商,如此便與藏族聚居區(qū)的人多有來往。先輩們見有藏人到來,便像親戚一般對待,在餐桌上不分你我,談的雖都是俗世生活里面的一些小事,但認真聽下去,覺得里面包含的是善意與良心,最質樸最柔軟的處世之道,互相勸解,互相安慰,彼此坦誠。記得常來家里的那些藏族的老年人以及與他們同來的年輕人也都挺講究,帶來的禮物是酥油或者活著的牛羊,很尊重回族的飲食習慣和宗教信仰。遇到婚喪嫁娶這樣的事,也都彼此禮數(shù)周全。這一切在不知不覺中增加了我對人性和事物諸多可能性和復雜性的理解。人與人之間的聯(lián)系是如此密切,他們的相處方式是發(fā)自內心的那種真誠,真誠的朋友。但是現(xiàn)在就不同了,尤其是在大學里面,明明是同班同學,甚至是同一個宿舍的,卻因為他是回族,他是藏族,他是漢族,而產(chǎn)生一些非常詭異的氣氛,表面上笑臉相對,但實質上很難接觸,中間有種無形的巨大隔閡,由此而警惕,以致有微微恐懼。這是我的感覺。
何平:那從你成長中的感受來看,“現(xiàn)代”顯然改寫著“民族關系”,這種時間中流動不居的民族關系,你感受到,如何成為你小說的一部分,可以結合你的寫作實踐說說看嗎?
丁顏:我在對人群和各種事件上一直都持開放態(tài)度,因為獨一的信仰觀念,對這個世界持有固定的價值觀。在統(tǒng)一的價值觀面前,事物呈現(xiàn)的矛盾對立和正反兩面的辯證關系,我都能接受。反過來講就是不輕易接納,也不排斥,世間憂愁喜樂、人事嫉妒閑談、言語諂笑奉承,我只當一場大戲,選擇可觀的那一部分,不辨好壞,作為小說中的一部分只用于展現(xiàn)。這是目前的態(tài)度,看到什么便是什么,一面是民族、情節(jié)、背景,一面是讀者,我只是媒介。可能以后會在這一點上做改變,但現(xiàn)在感覺這是最好的表達方式,一個雞蛋,它是圓的有殼保護的,我不想打破它,若是一旦打破,而不會操作,那它只能東流西流,洋灑出一地的別扭和不美觀。
何平:你參加民族相關的儀式和儀禮嗎?
丁顏:不知道您這里問的相關的儀式和儀禮講的是什么。我是穆斯林,禮拜每天五次我都是按時做的,在我的生活里禮拜不算儀禮和儀式,它跟正常的吃飯穿衣、起床睡覺一樣,吃飯是為了能量,禮拜是清除身心上的塵垢,在黑暗中趨向光。然后每年的齋月閉齋修行我也跟家人一起很虔誠地完成。家里有新生命誕生時,我會為他祈禱;有人離世時,會用穆斯林的方式送他離開。都是生活里面的一部分。
何平:那以你目前的俗世生活而言,民族儀規(guī)是對你的日常生活構成規(guī)約的,這里有民族的風俗、節(jié)慶、儀式、飲食、禁忌等,也會有“內心的尺度”。
丁顏:是的,就拿禮拜這件事來說,作為穆斯林每天的幾次周身洗漱是禮拜前的鄭重準備,不可或缺。從黎明開始一直到夜幕暗黑。10分鐘左右的時間。如果是獨自一人生活,最能讓人保持良好生活規(guī)律的事便是禮拜。也可能這是我很純粹的私人感受。每次正當我在電腦前忙得昏天暗地時,突然聽到喚禮聲便起身入浴室認認真真地洗漱為禮拜做準備。禮拜對人是一種安慰,但洗漱可以讓人安靜下來,換種思維空間,大腦也會放松不少。大多數(shù)民族的風俗、節(jié)慶、儀式、飲食、禁忌等都與信仰有關,總的來說信仰就是一種“內心的尺度”。
何平:我讀你的小說《蒙古大夫》《蓬灰》《早婚》《內心擺渡》《贖罪》《六月傷寒》等,你的小說確實在女性和民族的共同著力下,你會在小說自覺處理女性和民族經(jīng)驗嗎?尤其是民族經(jīng)驗,你在《黑暗中的祈禱》《經(jīng)學堂》等短文里直接表達了你的民族背景和民族信仰。你會在小說中強調自己的民族身份,甚至以文學為民族代言的理想嗎?
丁顏:我的小說寫的都是大西北及青藏高原上所見所感的對我有觸動的事,不會刻意在其中處理女性和民族經(jīng)驗。小說應該順其自然地寫,就像一件拙樸的有質感的青布長衫,你非要在上面刻意加點什么,就說是加了條領帶吧,你覺得合適嗎,是不是感覺怪得要命?我生活在這樣的土地上,這樣的文化背景下面,村莊相望、雞犬相聞,不同種類生命的形態(tài),各種各樣的民族信仰,宗教氣氛,隨處可見,身心大腦猶如意象的儲存卡,一旦寫作的時候要用到,強烈的信息會自動涌出。干嗎要在小說里面強調自己的民族身份,錦上添花嗎?寫不出驚心動魄、感人肺腑的小說,添再多花兒也沒什么用處的呀。所以我沒想過要強調,只是一個獨立自由的人,一個寫作者,盡心寫作,同時對誤解和貶褒,都端然面對。也沒想過要以文學為民族代言,民族文化太磅礴,太廣闊,文學只是冰山一角,而且再強大的人也都智力有限,少不了以主觀的寫法讓客觀人群對民族產(chǎn)生更深的誤會和偏見。所以我只想少浪費一點有限的生命,活成更好的人。
責任編輯 杜小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