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衎
武昌曾經(jīng)以為自己會和母親一樣,絕無二心地守著婺城過一輩子。離開婺城以后,武昌一度執(zhí)著于反芻在婺城的生活,就像住在婺城的外婆心心念念老家的紅木八仙桌,要是能把那件傳家寶找回來,我就一點心事也沒有啦。武昌小的時候不懂,自告奮勇要幫外婆達成心愿。外婆說,紅木八仙桌沉到水底啦,要是能找回來,我就能開開心心地走啦。武昌小的時候不懂,問外婆要走去哪里。外婆說,回老家,老家一切都很濕潤,從早到晚都有霧。外婆后來被確診患了眼翳,看什么都是霧蒙蒙的;再后來,外婆疑似得了老年癡呆,武昌這才有點理解了外婆的那些胡話并原諒了外婆。
從婺城到杭州,離家在外,沒有想象中那么想家,何況有姐姐武陽在,姐妹之情也沒有想象中那么淡。武陽在杭州東站接到武昌,把妹妹安頓在工廠宿舍。武昌開頭兩個星期四處玩,把杭城大小景點玩?zhèn)€遍,等到開始求職卻四處碰壁。武昌自力更生的想法一天天淡下去,但沒讓武陽知道,白天武陽起床去車間,武昌也和姐姐一同出宿舍,再獨自走出工廠大門來到西湖邊。西湖不收門票,符合武昌“坐吃山空”的實際,其次,西湖總不缺人氣,武昌把自己放在晨練消閑的本地人抑或走馬觀花的外地游客當中,都不顯得可疑。
武昌就像西湖的一處流動風景。武昌第一次出現(xiàn)在莊臣的鏡頭里時,莊臣正在拍蘇堤,第二次是在莊臣拍保俶塔的遠景里,第三次是岳王廟,第四次是樓外樓,莊臣覺得眼熟,到了第五次,莊臣心里就有數(shù)了,這個女人和自己一樣,寂寞。莊臣做的就是寂寞人的生意,形單影只,連個拍照的同行人都沒有,莊臣就派上用場了。
“美女,拍照不?十元一套,我今天還沒開張呢,那五元一套好吧。”武昌含笑不語,只顧腳下。莊臣追上去,下狠心說,免費可以了吧。武昌說,你的意思是讓我做你的模特?莊臣點頭。武昌撲哧一笑,我很貴的。話一出口,武昌就臉紅,這話有歧義,尤其不該對一個陌生男人講。亡羊補牢的武昌慌不擇言,你隨便拍。
武昌跟莊臣從六和塔、寶石山拍到靈隱寺、梅家塢,拍攝持續(xù)了一整個星期,拍全了西湖十景。莊臣利用假學生證逃掉了不少景點的全價票。武昌感慨,要是早一點遇上你就好了。話一出口,武昌就臉紅,這話有歧義,尤其不該對一個認識不久的男人講。莊臣笑笑說,二十塊錢一本,再給我一張一寸照,我?guī)湍愀愣?。武昌難掩落寞地說,杭州說大不大,該逛的我都逛過了。武昌補充一句,都是全價票。
“你見過長江嗎?”莊臣在斷橋上問武昌。
武昌家住長江尾,婺城的母親河是一條長江支流的支流:婺江。
“我明天回武昌,”莊臣掏出一張硬座票,杭州到武昌,“你知道武昌嗎?黃鶴樓就在武昌?!?/p>
“昔人已乘黃鶴去,后面的就記不起來啦?!?/p>
“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余黃鶴樓。黃鶴一去不復返,白云千載空悠悠。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日暮鄉(xiāng)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鼻f臣一氣背完。
武昌拍手叫好。
“你見過長江嗎?要不跟我一道走吧,反正現(xiàn)在淡季,車票好買。”
武昌沒有告訴武陽要去看長江,而是說,想去武漢發(fā)展碰碰運氣。武陽很是不屑,武漢?湖北?窮山惡水,能有啥發(fā)展前途。武昌悶頭在武陽的宿舍里收拾行李,丟棄了一些小雜物,其中就有杭州各大景點的門票。武陽一張張翻看,邊看邊說,這些地方我都沒去過,我只去過西湖,我不喜歡西湖,雖然不要門票。在這些方面,武昌有點看不起武陽,太現(xiàn)實,缺少情趣,但也佩服姐姐目標明確,執(zhí)行力強,吃得了苦——武陽不甘心在杭州只當個游客,她就像美國暢銷小說中的新移民一樣努力想發(fā)財,武昌則是中國舊小說里不承擔勸喻警世的那部分,及時行樂,得過且過。
武昌最后一次坐在姐姐陰暗潮濕的集體宿舍里,至少她希望是最后一次,打量宿舍的陰暗與潮濕。武陽和同事們充分利用空間,連三葉吊扇上都晾滿了絲襪、胸罩,四張高低鋪睡七個人,空出的那一張鋪位原本是堆放雜物的,武昌來了,只好搬開雜物騰出空間,武陽的同事對武昌就沒有好臉色了。武昌發(fā)現(xiàn)姐姐和同事關系冷淡,當然那六個人之間也好不到哪去,疲乏沉默是宿舍的常態(tài),各自玩手機或者睡覺,同事關系就像晾在室內(nèi)的絲襪胸罩,陰陰的。
預約的出租車開到了。武陽讓武昌等一下,武昌不相信姐姐會和她擁抱然后說些肉麻兮兮的臨別贈言。果然,武陽是向她討要房租,不是給我的,當初你要住我這,我好說歹說,好不容易說服那六個人意見統(tǒng)一,你才好住進來的。武昌松了一口氣,掏出來的鈔票也是軟塌塌的,還沒陰干似的。
由于武昌的火車票上有兩個“武昌”,列車員查票的時候不免多看了一會兒。莊臣問武昌,你是不是去過武昌?那你們家是不是有人去過武昌?
武昌搖頭。全家上一次出遠門已經(jīng)是好多年前了,母女三人在婺城旅行社報了北京團。第一次坐飛機,耳鳴得厲害,傍晚抵京,三人在旅店放下行李就直奔天安門廣場。雖然錯過了降旗儀式卻意外趕上城樓更換毛主席像。儀仗隊威武莊嚴在前面開路,運載新的毛主席像的貨車從天安門城樓的中間門洞緩緩駛出,退避一邊的母女三人得以近距離觀看畫像,毛主席下巴的痣又圓又大。重型吊車將舊的主席像緩緩吊下來,再緩緩吊上新像,固定在城樓正中央,主席的痣又變得小而精致了。這成為武昌母親日后的炫耀資本,天安門國旗天天升天天降,不稀奇,主席像一年才換一次。
不與外人道的是,母女三人看完城樓換像后就迷失在了長安街,繞著天安門城樓兜圈子。母親自責沒有記下旅店的名字和前臺電話,這中間因為武陽饞路邊的烤羊肉串以及避開一群文身大漢,又耽擱了一些時間,摸回胡同旅店已經(jīng)是后半夜,老板娘罵罵咧咧起來應門,傻×鄉(xiāng)巴佬。次日出發(fā)去故宮前,母親把旅店名抄到手臂上,全程緊跟大部隊,三宮六院都是走馬觀花,不敢多作停留。偏偏在回旅店的路上,武陽不知好歹居然流鼻血了,母親又慌了神,挨個包翻找餐巾紙。同車的游客紛紛假寐或者繞到后幾排座位上,母女三人又像迷失在長安街上,孤立無援。母親晚上洗漱又感覺不對勁,牙齦大出血。腫大的牙齦挫傷了母親的食欲和玩興。剩下的行程,三人行如走肉,直到最后一天才放松下來,象征性地生出一點“到此一游”的空歡喜。母親愉快地表示牙齦開始消腫了,回家真是一劑良藥。母親邀請同事到家里來,和他們笑談北京風物,仿佛眷戀首都很深。同事們一邊聽一邊吃著母親帶回的北京果脯,嘖嘖羨慕首都的一切。只有武昌和武陽知道北京之行帶給母親的創(chuàng)傷后遺癥,母親常常夢見自己在天安門廣場,不管往哪個方向走,主席都牢牢注視著她,與此同時,牙齒松脫了,用手一拈,一顆顆就脫出牙齦,夢里的母親只好再按順序一顆顆安放回去,一顆牙齒一個坑。母親常常以一種緊皺眉頭緊捂腮幫的姿勢驚醒,然后利用早餐時間和兩個女兒復述她虛幻的驚魂記,最后罕有地以京罵收尾,花錢跑那么遠買罪受,傻×一樣……
“老實說,跟我跑那么遠,你就不怕我是壞人,把你拐賣到山溝溝里去?”莊臣采購了一批西湖龍井和杭州王星記的檀香扇,裝了兩大包,準備販回武昌賺點差價。武昌隨身攜帶幾件換洗的衣服外,就只有一個“想要看看長江”的念想?!澳惚饶切┙吓佑赂姨嗬病D闶切陆藛??”
“我是土生土長的江南女子?!蔽洳龝簳r不想向莊臣解釋她和武陽迥異于一般南方女子的高鼻深目,莊臣就以為武昌是在開玩笑。
在武昌之前,莊臣接觸過一些江南女人,吳儂軟語的口音優(yōu)勢彌補了不少江南女子形貌舉止上的不足,即使講粗口也是發(fā)嗲,小口一啟,便有了正宗女人的樣子。
莊臣想到母親,一天到晚直著大嗓門呼來喝去,繼而想到父親。莊父是干苦力的,因此口味重,免不了嫌家常飯菜不合胃口。莊母就上綱上線怒斥莊父在外面野慣了,把心玩野啦,誰家的野女人把你的胃口吊高啦。莊母嚷嚷得人盡皆知,莊父也不辯解,碗筷一丟,真的跑出去搞野女人,反正名聲已經(jīng)臭掉,再不胡搞就真的虧大啦。有好心也好事的人向莊母提供情報,莊母就殺上門一通打砸,野女人也是開門做生意的,毫不理虧,兩個女人打到一起,莊父赤膊坐床上看,等到打完砸完看完賠完,就和莊母回家。幾個回合下來,夫妻情分基本上是打完了,莊父也不再光顧野女人,除去嫖資,每次還要搭上一大筆打砸賠償。莊臣現(xiàn)在想起這一段格外同情父親,盡管當時他是和母親統(tǒng)一戰(zhàn)線向父親展開道德攻勢的,可憐莊父以為豁出老臉就可以胡作非為,殊不知在金錢面前,名聲算個屁。野女人做生意的暗室就貼了一幅字:自力且更生,笑貧不笑娼。
話說回來,江南女人縱有正宗女人的樣子,也和莊臣沒關系。江南魚米之鄉(xiāng),風調雨順慣了,那些女人一聽大夏天的要去湖北,紛紛退縮,特別是在摸清莊臣的身家底細就是一個窮照相的之后,這些正宗女人就和莊臣說拜拜了。
莊臣搞攝影是半路出家。莊父一生沒拍過什么照片,死后清點,唯一的人間留影還是第一代居民身份證上的小照,灰撲撲的,沒法放大。遺像就請了文化宮的美術老師工筆細畫。遺像里的莊父下巴上有兩顆顯眼的黑痣。莊母提醒兒子,其父黑痣的準確位置一顆在后腦勺,另一顆位于左耳邊,至于下巴上的這兩顆純屬筆誤,是對舊證照上的污漬的錯誤臨摹。莊母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地感慨,下巴上的兩點污漬,要是去掉一點,就像領袖啦。
莊臣吸取父親遺像的教訓,重金買了臺二手的尼康D3s。相機目標太大,莊母一見鏡頭就慌里慌張地大咧開嘴,莊臣假裝不拍人,拍飯桌上的一日三餐,莊母又緊張起來,早知道你要照相,這個裝螃蟹的盤子應該換個好看點的。莊臣最后改用手機偷拍,母親終于恢復家常形貌,漫漫白晝幾乎都在發(fā)呆中度過,眼神凝滯,靈魂出竅。莊臣通過自己的攝影作品重新認識了母親,母親是在想父親,也想她自己的身后事。
為了收回購置尼康D3s的花費,莊臣有了一份攝影的生計行當。莊臣的創(chuàng)業(yè)就是從黃鶴樓開始的。從杭州回到武昌的頭幾天,莊臣帶武昌各處轉悠。武昌輕易就被莊臣“武昌在武昌”這樣的表達逗笑了。在武昌,武昌因為陌生而新鮮而如魚得水:東湖、江灘、中山公園、曇華林、紅樓、漢正街;瓦罐雞湯、三鮮豆皮、米粑、熱干面、面窩、豆絲、歡喜坨、鴨脖子、麻辣小龍蝦、排骨藕湯、洪山菜薹炒臘肉、糍粑……武昌人把“吃早飯”稱為“過早”,仿佛早飯是一道坎、一個關口,武昌覺得有意思,又笑了。
最后莊臣帶武昌來到長江邊。長江之上是茅以升建造的長江大橋,“從此天塹變通途……”,小學課文上的表述,武昌意外自己竟然還記得。相距不遠是鸚鵡洲長江大橋,時新氣派,武昌有感觸,但沒有特別的感情。武昌從長江大橋往回看見茂林山頭一座黃色樓宇,正是天下江山第一樓的黃鶴樓,正是“此地空余黃鶴樓”的黃鶴樓,內(nèi)心頓時騰起一團濃烈異常的特殊之情。此刻假如武陽在場,保證會給武昌潑冷水,又不是真金白銀到手了,激動個屁啊。武昌對著假想的姐姐反駁道,你才懂個屁,然后一字不落地背起那首遺忘許久的詩:“……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日暮鄉(xiāng)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也是小學課文上的詩,終于記得了。
莊臣為武昌在黃鶴樓前拍了不少照片,他要讓武昌做他的招牌。婺城影樓的櫥窗里也常年放一些女人的照片做招牌,武昌記得某個清晨,婺城人們久違地又被櫥窗吸引住了,櫥窗在天亮之前被砸出了一個洞,櫥窗里的一張美女招牌照被人潑了墨汁,臉部烏漆漆,胸部烏漆漆,只余一雙球鞋,雪雪白。那是婺城小學的音樂老師呂老師的演出照,呂老師編排的采茶舞曾榮獲全市中小學五一文藝會演一等獎。頭綁方巾的呂老師一身綠衫,外穿繡花紅肚兜,兩手扶住一頂斗笠,白球鞋旁是一筐新茶一條汗巾,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
“還好你沒有把我拍得很美?!蔽洳龣z視莊臣相機里的自己說。
“你是質疑我的技術嗎?”
“你把我拍得很家常,不出挑,這很好。”
“要是人人都和你一樣,這一行生意就好做了?!蓖ǔ5那闆r是,莊臣好不容易有一單生意,對方要求莊臣連拍十幾張,然后十幾張里面挑一張,千挑萬選的這一張還要精心修片,“大部分時間我都在造假。你說這算不算犯罪?”
“善意的謊言?!蔽洳舫鑫鍙堈掌o莊臣做招牌照,她還年輕,不需要修片也拿得出手。
當武昌的招牌照出現(xiàn)在黃鶴樓前,武昌已然厭倦黃鶴樓一帶的風景,盡管她還沒登上過黃鶴樓。武昌變著花樣“過早”,每天吃喝不重樣,過了二十多天逍遙快活的異鄉(xiāng)生活。等到看的吃的喝的都開始重復,翻不出新意了,客居生活就完全變成了生活,加上迫在眉睫的生計問題,武昌在武昌甚至比在婺城更難忍受。
武昌隱瞞捉襟見肘的財務狀況,故作落落大方地住進了莊臣租在戶部巷的一個單間里:“我既然敢跟你來看長江,我就百分之百相信你?!币驗槲洳牡絹恚f臣特地將原來的大床換成了一架上下鋪。武昌有時會以為自己還在姐姐的集體宿舍里,等到完全清醒了,她又覺得自己還是個學生,住在男女混寢的學校宿舍,雖然這有點說不過去。
白天,莊臣在黃鶴樓拍照,武昌待在出租房里對著滿墻陌生的面孔等莊臣下班。莊臣最近生意不順,每天一回出租房就摔出一沓廢照片,同時罵罵咧咧地刪著相機里攢了一天的照片,不要臉!不要臉!笑得再好看也是不要臉!莊臣越來越懷疑自己的促銷手段:由客人隨意指定方位拍照,然后沖印出大小兩張照片,小照片的尺寸剛好可以嵌進方形的塑料鑰匙掛飾里;大照片嵌進紙質相框,和小學課本差不多大,一大一小全套二十元人民幣。促銷廣告詞平易近人:小照片免費領??;大照片自愿消費。莊臣算過賬,鑰匙掛飾采用最低一檔的塑料,一凹一平兩塊小方形就框住了小照片,什么都是小的,成本不值一提。
促銷活動確實帶來了一些人氣,但莊臣高估了顧客的道德感,他們多是因為新鮮湊個熱鬧順便貪點小便宜。絕大多數(shù)顧客只取走了免費的鑰匙掛飾,即使莊臣暗示他們隨便丟棄自家照片是不吉利的,他們依然對消費大照片表示拒絕,任由莊臣隨意處置他們的正臉。莊臣每天就把這些無恥嘴臉帶回出租房,貼到墻上,再用手勢比畫出一把槍,對著照片墻一通狂掃,不要臉!不要臉!
莊臣生意上的失利加劇了武昌的憂患意識,她的錢在杭州已經(jīng)消耗大半,“想去武漢發(fā)展碰碰運氣”雖然是對姐姐撒的一個謊,但眼下也不得不踐行了。
武昌的創(chuàng)業(yè)生涯也從黃鶴樓開始。武昌閉門用功了一個星期,把黃鶴樓的前世今生背個滾瓜爛熟。武昌的收費是正規(guī)導游的一半,每天買一張全票入園,一直待到下午六點半景區(qū)閉園才出來——
“黃鶴樓坐落在海拔高度61.7米的蛇山頂,以清代‘同治樓為原型設計。樓高5層,總高度51.4米,建筑面積3219平方米。黃鶴樓內(nèi)部由72根圓柱支撐,外部有60個飛檐向外伸展,屋面用10多萬塊黃色琉璃瓦覆蓋構建而成……”
武昌照本宣科之余,也會加入一點個人發(fā)揮,比方說,站在黃鶴樓二樓,長江就像蘭州拉面里的“大寬”,登上三樓是“韭葉”,到頂?shù)谖鍖泳褪恰岸殹绷?。真有蘭州游客聽了,抗議說,在我看來,不管在黃鶴樓的哪一層,長江都是“毛細”,哪有咱們的黃河有氣勢!武昌沒見過黃河也附和說,北方的大江大河都是大手筆。蘭州游客點點頭,指著某塊匾額,裝作很有興趣地打聽它的歷史背景。
從黃鶴樓往景區(qū)南門方向走,還有崔顥題詩圖、文苑、鵝池、擱筆亭、米芾拜石、紫竹苑、白云閣等景點,名號皆不如黃鶴樓響,游客的提問相對少一些,武昌的耳根和嘴巴也相對清閑一些。武昌出于私心就覺得這邊風景獨好,當然了,還是會有較真的游客,圍著米芾拜石像問東問西。武昌只記得這是用太湖石打造的,太湖石具有瘦、薄、漏、皺四大特點,再要具體展開就犯難了。好在那游客也是走馬觀花,眼睛早已飛到下一處。
在不長的導游生涯中,武昌帶過一對聾啞游客。兄弟倆一人一張鞋拔子臉,一個模子里印出來的,衣褲鞋帽也統(tǒng)一,組成堅固的無聲同盟。聾啞哥哥寫了張字條遞給武昌:帶我們上黃鶴樓。武昌不會手語,在“帶我們上黃鶴樓”的下面另起一行:我不是正規(guī)導游。武昌又指指咨詢區(qū),寫道:正規(guī)的導游都在那邊。聾啞弟弟搖搖頭,續(xù)寫道:她們看上去就像導游。聾啞哥哥張了張嘴,發(fā)出一個奇怪的喉音,右手食指指著武昌,聾啞弟弟在紙上傳譯:我們喜歡不像導游的導游。
武昌照例從黃鶴樓二樓開始她的“蘭州拉面”論,只不過這回是用手比畫的。三人全程安靜,行至紫竹苑,路遇一對拍婚紗照的新人,興許是拍了一天疲乏了,新郎新娘都面泛油光,有了一點愁容和戚色,即使是頭婚,也不免讓人聯(lián)想到二婚的悵然。武昌不免聯(lián)想,以聾啞兄弟的條件,他們會有屬于他們的婚姻嗎?武昌帶聾啞兄弟游完園,第一次做了虧本生意,沒向他們收費。聾啞哥哥推辭了一番,最后手寫了一句“謝謝你”,武昌收下了。
景區(qū)的正規(guī)導游都認識了武昌,他們佩戴專業(yè)的小蜜蜂講解擴音。有的正規(guī)導游為難武昌,故意放大音量干擾她解說,武昌也不惱,號召游客,她講得比我詳細,這一段你們聽她講。
莊臣和同行的關系也不算融洽。促銷方案實施前夕,莊臣過分樂觀,頗有些“只此一家”的自得。反觀他的對頭,“古裝戲服免費租用”的汪師傅,莊臣心生鄙夷,啥年代了,誰還稀罕扮成皇親貴胄到此一游?實踐證明,莊臣的求新求變也走不通。汪師傅就發(fā)表老人言了,你純粹是瞎搞革命瞎胡鬧,你看我走老路子,十幾年旱澇保收。實踐證明,還是有人愿意扮成皇親貴胄,過一把俯瞰眾生的癮的。
汪師傅是黃鶴樓一帶的照相老字號,趕上好天氣就挑了竹竿,晾曬古裝戲服,皺巴巴的赤金龍袍、褪色脫線的黃馬褂、藕荷色宮女服以及起球了的貴妃裝。莊臣揶揄汪師傅是“封建余孽”,也不想一想這是啥地方,武昌!封建帝制就是從這里開始完蛋的。汪師傅賊心不死說,完蛋了也可以搞復辟嘛,上個月我就拍了三個皇帝、九個貴妃、兩個宮女和一個太監(jiān)。莊臣算了一筆賬,自己“革命”一圈白忙活不說,還搭進不少本錢,確實不及汪師傅“守舊”實惠。汪師傅幸災樂禍地發(fā)表老人言,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汪師傅回憶照相行當?shù)狞S金時代直嘆今不如昔,從前照相師傅是大家巴結的對象,勞駕師傅照片拍好一點哦,麻煩師傅照片洗清楚一點哦。八九十年代,相機金貴,膠卷金貴,照相的機會就金貴,照一張相等于過一個小節(jié)日了,衣服要干凈,褲縫要筆直,臉上一定要笑,雙手叉腰或別在腰后,剪刀手算時髦了……照片洗好了放進相冊,底片包好放信封里,再放進火柴頭樟腦丸,防霉變防蟲蛀,集體合照的背面附一張白紙,用鋼筆手寫每一排的姓名,有時還要括號籍貫……壓膜業(yè)務的出現(xiàn)是九十年代中后期了,重要的照片塑封起來,通常是全家福、結婚照,掛堂屋、掛正廳,只要不暴曬不起氣泡,十幾年了還和新的一樣,哪像現(xiàn)在,手機隨時隨地隨照隨刪,太隨便了,我的照相生意也只好隨便做一做了,那些龍袍長衫我都懶得換新了,沒想到你來了,年紀輕輕摻和這種夕陽行業(yè)……
莊臣午飯后就收攤回來了,武昌正在上鋪睡午覺。莊臣看見桌上的字條:謝謝你。武昌午睡前摸到字條,又想起那對不幸的聾啞兄弟以及自己的善行義舉,一種自我感動的情緒使她盯著這三個不算工整的漢字看了又看,以至于睡前忘了把字條收起來,以至于莊臣誤以為那是武昌向他致謝的一種委婉方式。
“我們好像住在那種男女混寢的宿舍里的……好學生?!蔽洳褋淼臅r候,莊臣主動說了一些之前沒想到,或者想到了不好意思開口的話。武昌心里一動,男女混寢的宿舍,他和她想到一塊去了。“以前讀書的時候,很多人都在學校外面住,男女朋友租一個平房,買幾個西紅柿和雞蛋做個番茄蛋湯或者番茄炒蛋,比在學校里有意思多了?!蔽洳ηf臣說這話的用意,是否話里有話存在某種暗示?!八奚崂锏母鐐円粋€接一個地搬到校外住,那個時候只要晚上不熄燈不斷網(wǎng)就覺得是天大的自由了,終于宿舍搬得只剩下最后一人了,那哥們就不搬了,偷偷把他女朋友招進宿舍,兩個人公然在男生寢室同居,偶爾也做一做涼拌西紅柿,也覺得有意思。”武昌笑了?!昂髞砹硪粋€哥們回寢室拿點東西,撞見兩個人正在吃西紅柿拌白糖,嚇得當場跑掉?!鼻f臣看看武昌,猶豫是否要說下去,但還是說下去了,“一嘴西紅柿,一嘴白糖,兩個人親嘴巴就變成了西紅柿拌白糖,鬼知道是誰想出來的鬼點子?!蔽洳械侥槧C,應該是臉紅了?!霸俸髞恚歉鐐兙驮谧约旱南落伾侠艘坏篮?,盡管大多時候,宿舍里只有這對狗男女,但他們再也不敢在簾子外面進行西紅柿拌白糖這一類的‘非法行為了。”
假如武昌的母親聽到這個故事,勢必第一時間拉開“寡廉鮮恥”的大旗,從前的武昌和武陽也是這面大旗下的兩員大將,堅信不疑地聲援母親的道德攻勢。現(xiàn)在,武昌卻覺得故事中的同居男女有點小題大做,親親嘴巴怎么啦,變著花樣親親嘴巴怎么啦,但武昌的包容開明很快被莊臣的下一個問題粉碎了。“你知道他們在簾子里面做什么嗎?”武昌感到臉更燙了,應該是臉更紅了,武昌想到了小學課文上的第四課《葉公好龍》。
武昌的青春期就像一片處女地,貧瘠和貧瘠的回憶。由于母親的職業(yè)關系,武昌高中畢業(yè)還住在婺城小學里。婺城小學每天晨昏都要播一遍“美呀美,什么是美……”,婺城小學里人人印象深刻,是水滴石穿唱到骨子里的規(guī)訓,加上母親言傳身教,母女三人都是“五講四美”的模范標兵,父親則是“五講四美”的爭取目標改造對象。
母親不能容忍父親生活上的自由主義:牙膏沒有從牙膏底部開始擠,毛巾沒有對折懸掛,拖鞋沒有成雙擺放整齊,不洗腳就上床睡覺……凡此種種,母親都要勒令父親重做一遍,至于喝酒晚歸這類“重大問題”,父親還要寫檢討書保證書才能過關。父親當著兩個女兒的面開展自我批評:本人楊萬里,于某年某月某日晚上在外喝酒到凌晨,只圖自己開心,沒有顧及家人的感受,愧對江柳青同志的教育和培養(yǎng),本人已經(jīng)深刻認識到錯誤的嚴重性,在此做出深刻的檢討,對不起,Im sorry……
檢討歸檢討,父親依然如故。母親釜底抽薪地在晚上十點以后就反鎖屋門,再加上一道鏈子鎖,父親的家門鑰匙就徹底失效了。第二天一早,母親督促父親在武昌武陽面前又做了一次“深刻”的檢討。在武昌武陽的心里,“深刻”就和父親的家門鑰匙一樣,和父親的檢討書保證書自我批評一樣,都沒什么效力了。武昌有一次聽見父親用座機在和什么人抱怨:“我情愿她是包法利夫人,可事實上,她是可憐的包法利夫人那單調乏味的另一半,談吐像人行道一樣平板,日子過得像鐘擺一樣單調……”武昌往下聽出父親是在宣泄對母親的不滿:“這個傳統(tǒng)女人太傳統(tǒng)啦,她也許像你一樣是個好老師,但絕不是個好妻子,上帝啊,我在她面前不是丈夫,而是可憐的小學生……”
母親毫無懸念再次斬獲婺城小學年度“偉大園丁”的最高榮譽。武昌家的客廳墻上已經(jīng)有十張這樣的獎狀了,母親心滿意足地把第十一張“偉大園丁”另起一行,表示這是她教學生涯的新篇章、新起點。和“深刻”一樣,武昌也有點厭倦了這樣的“偉大”。“偉大園丁”同時也是“偉大的生活家”,精打細算,寧可買便宜一倍的受潮廁紙,自己晾干了再用。武昌的屁股和武陽的大腿根因此飽受濕疹之苦。
婺城小學的教職工宿舍,一室一廳外加一個廚衛(wèi)間,統(tǒng)共七十平米大,塞滿了武昌一家四口、家具和榮譽。臥室是父母的領地,姐妹倆在客廳睡一張鋼絲床,每天上學前折疊好收到門后面,夜里再支開。兩姐妹睡前互相抓撓患處,唯一讓武昌困惑的是,她和姐姐一樣用受潮廁紙,為什么發(fā)癢的地方卻不一樣。
武陽操縱著武昌的手在她的身體上游走。武昌困惑,姐姐的濕疹比她的好得快好得早,為什么還是癢?直到武昌初潮,武陽嫻熟地用廁紙給她折了厚厚一個船形紙墊,武昌方才恍悟,癢有很多不同的品種,濕疹的癢只是其中光明磊落的一種。武昌和武陽在夜色的掩護下,互相摸索對方的身體,一寸一寸探尋成長的蛛絲馬跡,逐漸摸索出一些暗門機關,使她們在濕疹痊愈后依然還有比抓撓濕疹更甚的快感。
有一天,母親找來婺城小學的電工卸掉了臥室的門。父母的領地失去了遮擋,夜里一片死寂,武昌和武陽的摸索游戲被迫停止。卸下的門板擱在樓道里,上下樓的老師校工都看見了,都緊繃臉皮和嘴皮,那是一種呼之欲出的笑意和一觸即發(fā)的談鋒。夜深人靜之際,武昌聽見臥室里父親的哭腔,幫幫我,幫幫我……這是武昌聞所未聞的父親,儼然受了欺負的小學生,更奇怪的是,面對父親的哀告,母親始終不吭一聲。這樣古怪的夜晚隱秘地持續(xù)了一個星期,父親終于在星期天的凌晨得到了母親的回應:你再吵,我就出去讓武昌武陽進來幫你了啊。武陽迅速地翻了個身,武昌這才發(fā)覺姐姐也一直在偷聽。
父親從此不到后半夜堅決不回家。父親借著酒勁猛砸反鎖的家門,整棟宿舍樓都被砸醒,母親不得已起床撤掉鏈子鎖放父親進屋。父親一進門就趴到水槽上,食指伸進嘴巴里,嗷嗷狂吐,吐完又嗷嗷呻吟,一點也不講文明講禮貌講衛(wèi)生講秩序講道德。武昌接了一杯水給父親漱口,父親像等到援軍似的向小女兒控訴她的母親,你的母親就是一杯白開水,一杯蒸餾水,一點雜質沒有,一點味道也沒有,除非和尚,男人碰到這種女人要吃苦頭的。武昌順水推舟提議,那就去當和尚好啦。
父親在離婚后的第三天搬離婺城小學,七十平米的家就此成了尼姑庵。母親抬回樓道里的門板重新安上,臥室是臥室,客廳又是客廳了。武陽卻要求母親再買一張鋼絲床。姐妹兩個從此分居客廳南北兩邊,兩具蓬勃的身體之間隔著六腳茶幾。
母親離婚后愈發(fā)沉默,泡著胖大海的水杯不離手,借此舒緩聲帶小結、慢性咽炎等職業(yè)病,母親也更加投入工作,家中榮譽墻上的“偉大園丁”長勢喜人,武陽和武昌的成績卻一直在走下坡路,不得不說這是對“偉大園丁”的巨大諷刺。不過,類似情況在教師隊伍中并不鮮見,有一種說法說,教師把大部分的耐心和熱情都奉獻給了學生,對待自家孩子自然就松懈不耐煩一些,這也是職業(yè)病的一種,何況是表現(xiàn)更出色的特級教師、“偉大園丁”。老特級教師楊老師的兒子如果不是被強行送去河南少林武校,絕對會發(fā)展成婺城一霸。楊老師桃李滿天下,獨獨對兒子無計可施,對兒子的期望一降再降,最后只求楊凱平平安安,不要成為社會禍害。
雖然武昌和武陽的成績失控地往下掉,但她們的日常生活仍在母親的掌控中。只要武昌如廁的時間稍長,母親就會敲敲門,在門外報出一個準確的時長,提醒武昌已經(jīng)在衛(wèi)生間里耗了多久了。武昌每次洗完澡,母親總要抱怨,怎么你洗澡要這么久,下次要洗快一點啊。武昌洗澡的速度越來越快,母親的抱怨一如既往,下次要洗快一點啊。武昌后來得知,那段時間樓下肖老師的女兒因為某些難以啟齒的原因導致處女膜破裂,教師之間一時議論紛紛,肖老師的女兒一向蠻乖很懂事的,從來不要肖老師提醒和輔導,每天放學回家很自覺地先做作業(yè),成績也一直蠻好的,就是不怎么和人打交道,平時做完作業(yè)也是一個人在家里看書,想不到這個書呆子闖出這樣的禍事……人不可貌相……書呆子看書把腦袋看壞掉了……肖老師今年剛評上“偉大園丁”,這下又要出一次名了……福兮禍兮……肖老師很要面子的,肖老師會不會因為家丑辭職搬走啊……
一直到現(xiàn)在,肖老師還和武昌的母親住在婺城小學,同是離異的女教師,樓上樓下鄰里和睦。倒是音樂老師呂淼在武昌父親離開半個月后也辭職搬走了。
呂老師是婺城小學最洋氣的老師,春天夾克衫軟呢帽,夏天棉布裙白球鞋,秋天針織衫外套小馬甲,冬天羊毛圍巾混搭小皮裙,呂老師會唱英文歌,最喜歡在課上放惠特妮·休斯頓的磁帶。呂老師搬空的房間里還貼著許多黑人女人的海報,幾支全是外文的潔面乳丟在衛(wèi)生間角落,角落里還有一盆指甲花。呂老師十指纖纖,十個指甲鮮紅精巧,落在風琴鍵上,比音樂本身還要美。呂老師拍過一張手部特寫的大照片掛在音樂教室,后來神秘失蹤了,還有一張呂老師跳采茶舞的全身像在婺城影樓的櫥窗展出,后來也慘遭神秘的破壞……武昌掐了一些呂老師的指甲花,回家后雙手一直插兜,謹慎地藏起用指甲花染紅的十個指頭,但在晚飯的時候大意了。母親一把捏住她的手腕,同時把另一只手從武昌的褲袋里拽出來,十指鮮紅,猶如十簇火苗助長母親的怒火。母親拉她進衛(wèi)生間洗刷,所受力道之大,武昌感覺十個指甲都要被母親揭掉了。武昌想起父親曾經(jīng)反駁母親的話:你們和日本人的文化心態(tài)比較接近,都是一種典型的“恥感文化”,特別在意別人怎么說、怎么看,以外部評議作為行事準則,在別人看得到的地方,會有很強的羞恥感和自我約束力,在別人看不到的地方,則百事可為……這種文化與基督教世界的“罪感文化”形成鮮明對比,“人是生而有罪的”,“我們的罪高于我們的頭”,“罪感”在自己的內(nèi)心,審判和標準也發(fā)生在自己的內(nèi)心,與他人無干……
武昌一度向母親看齊,視一切女性美為天敵,自覺地讓自己不起眼,盡管她和武陽都有一對深邃的大眼睛和一只闊挺的大鼻子。去杭州之前,武昌知道的化妝品品牌不超過五個,是武陽給她補上了這遲到的啟蒙課。武陽雖然只在休息天化妝,但她的化妝品很全面,仿佛是對灰暗青春期的報復,自我打磨和拋光,努力抓住年輕的尾巴。
武陽職高畢業(yè)以后便離開了婺城?!拔疫@輩子絕對不會把心思花在廁紙上面,絕對不會像個傻帽一樣為了省那么一丁點錢,天天在陽臺上曬受潮的賤價廁紙!”武昌對濕疹心有余悸,堅定地站在姐姐這一邊。母親淡然面對女兒們的背叛,默立在陽臺上給廁紙們翻個面……總而言之,母親是大生活家,母親經(jīng)手的生活展露出瑣碎、沉重、控制、虛耗等質地,嚴重挫傷了父女三人的勇氣和信心,誤以為無趣和疲憊是生活的主題,除了逃離,別無選擇。武昌終于還是步了父親和姐姐的后塵,逃離婺城,逃離母親,逃離“偉大園丁”的巨大陰影……
莊臣拿出一張一寸照復印件給武昌。一位穿中山裝的中年男人,瓜子臉,因為復印的關系,中山裝很黑,瓜子臉很白。莊臣提出一個奇怪的請求,他希望武昌能夠幫忙尋找和照片上的男人相像的男人:“五官、面部輪廓接近就可以了,你做導游見多識廣,說不定會撞上,留個心?!?/p>
“他是誰?看起來好像通緝令上的殺人犯?!蔽洳⒅鴱陀〖恢笨?,希望用最短的時間記下形貌特征。
“只要做成黑白照,每個人都像殺人犯,像殺人犯的通緝令?!?/p>
“他們后來做什么?”
“什么?”
“你那個哥們和他女朋友在簾子里面……做什么?”
和武陽的手很不一樣,莊臣的手指們初來乍到,還有點生疏矜持。武昌領著莊臣的五位手指,成了自己身體的導游。五位手指帶著熱情好奇開始自由活動,武昌很識趣地保持安靜,給它們留出充裕的游覽時間。莊臣的手指們迅速攀上戰(zhàn)栗飄搖的城樓,站在那一顆顏色最深的球形制高點上,俯瞰琉璃瓦一般光潔的腹地。腹地一呼一吸一起一伏,山雨欲來,腹地之下的一汪池水一吐一納,如蛙之吐舌,綿綿不絕,又拽出好多白漿子來。其中兩位手指深入腹地以下的水潭,腹地轟然塌陷成盆地。武昌恍惚之間看見了母親,母親面帶微笑,身披綬帶,手捧獎狀,站在國旗下,光榮偉大。武昌拼命沖母親笑,笑得露出了牙齒,翻出了牙齦……
第二天,母親來電。這是武昌來武昌以后第一次接到母親的電話,武昌正帶一群游客登黃鶴樓。
“你姐的電話怎么打不通?”武陽把新號碼告知武昌的時候特別囑咐武昌要保密,萬萬不能告訴母親。
“姐姐換號了,新號碼我短信發(fā)給你?!蔽洳捅P托出。
“告密無恥,你是叛徒專業(yè)戶嗎?”武陽的電話很快追過來,質問外加翻舊賬。武昌對武陽的第一次告發(fā)是在婺城小學。婺城小學西南角有一片小樹林,前身是一個垃圾場,很奇怪,每年植樹節(jié)校方都會組織全校師生在此植樹造林,這么多年過去了,小樹林的規(guī)模不增不減,保持和許多年前一樣,山茶、毛竹、桂花、含笑、廣玉蘭、楸樹、泡桐,還有一棵碩大的樟樹。姐姐不在家的時候,武昌為避免單獨面對母親,就帶本書躲進小樹林。腥氣的蚯蚓翻拱出泥里的陳年垃圾。武昌心平氣和地用小樹枝挑斷肥壯的蚯蚓,挑成四分五裂六七截,每一截都蠕動不止。武昌靜觀這些低等的無脊椎生命在自己一手造成的酷刑中呈現(xiàn)出瀕死的極限反應,暗暗希望自己彌留之際不要這么狼狽。出乎武昌的意料,武陽也闖進了小樹林,還帶了楊老師那個不成器的兒子。難怪姐姐不再和她身體游戲,原來是有了新搭檔。楊凱是一個像消防栓一樣矮小結實的男孩,武陽像一朵嫵媚的山茶倒伏在消防栓上。武昌屏息貓在廣玉蘭后面偷偷觀察,一條蚯蚓爬上手背,武昌表現(xiàn)出如邱少云一般的鋼鐵意志,任憑手背上的癢黏答答濕漉漉地灼燒著,紋絲不動。樹林越來越暗,腥氣越來越重。母親當晚煮了黃鱔湯,兩條黃鱔煮爛了交纏在一起。武陽用筷子挑半天,黃鱔們還是忠貞不渝難舍難分。武昌用筷子頭點點其中一條黃鱔,告訴母親,這是武陽,再點另一條,將它命名為楊凱。不久之后,老特級教師就把兒子送去河南,送進了少林武?!?/p>
“媽說她有急事找不到你,我就把你的新號碼告訴了她,媽又不是敵人?!?/p>
“狗屁急事,她現(xiàn)在就是我的敵人!”也許是離婚后的那一趟北京之行給母親留下了陰影,從那以后母親一直固守婺城,連省內(nèi)的短途旅行都不曾有過。母親和武陽僅限于電話聯(lián)系,然后不失時機地把婺城的適婚男子發(fā)往杭州,發(fā)給武陽。武陽只好硬著頭皮盡一盡地主之誼,帶婺城的各色男人走走蘇堤,游游西湖,說說場面話,就像上班打卡。相親對象源源不絕,武陽后來連場面話也懶得說了,冷著一張臉帶他們草草走完半圈西湖,臨別道一聲“再會哦”,其實是拒絕。大多相親對象都是第一次來杭,久聞西湖大名卻未能細看細品,心有不甘,主動再約。
“媽一天到晚找這些不三不四的男人來煩我,其中一個比我大了十六歲,居然是她的學生家長!二婚頭!媽是不是一個人過久了昏頭啦,要結婚她自己去結好了嘛?!?/p>
“當年也不是沒機會的……”武昌的聲音很低,盡量不讓姐姐認為是責難。
“當年要不是我把那個老校工趕出去,我們現(xiàn)在都要改姓啦?!彪x“當年”又過了這么多年了,武陽不忘初心,“好不容易從婺城逃出來了,我不想再和婺城有半點瓜葛,我討厭婺城城南全是服裝店的后街,城北全是汽車零件專賣店的后街,城西基本上是小吃店的片區(qū),爸當年歡天喜地地投資,在那里開了一家法國菜餐廳,生意卻做不起來,”武陽自憐道,“怎么就沒有婺城以外的男人看上我呢?對了,前一陣有個湖北人,見過幾面就問我愿不愿意和他一起去武漢,干脆直接,是我喜歡的性格,只是武漢這地方有點遠了,夏天不是火爐天就是發(fā)大水,我怕的,你倒是比我有決心?!?/p>
“我是無恥告密者,叛徒專業(yè)戶嘛,能屈能伸。”武昌故作輕松地說。
“其實我和楊凱在一起純粹是因為媽當年禁止我和楊凱在一起,媽不是一再告誡我們不要接近楊凱這類壞學生嗎,我對楊凱本來沒意思,這個禁令本身也很沒意思,只是媽離婚以后,我忽然覺得觸犯一下這個禁令蠻有意思的?!?/p>
“所以……就算我不告密,你早晚也會和楊凱分開?”武昌輕松地說。
“我越來越受不了媽反過來反過去,無非就是小學五年級的眼界和知識面,以前不覺得,現(xiàn)在深深體會到,小學老師更像是小學生,而不像老師?!蔽洳词∽约航?jīng)常會記起某篇小學課文,不是因為小學成績有多優(yōu)異,而是因為有一個敬職的小學老師的母親日日熏陶,那些簡單的課文無意中成了武昌生命底色的一部分。
“從小學一年級升到五年級,五年一循環(huán)送走了多少學生,你知道的,媽教出過好幾個北大清華的學生,可媽一直在原地踏步,一點長進沒有,去他媽的‘偉大園丁?!蔽潢枏膶δ赣H的不滿升級到對婺城的批判,“這么多年過去了,婺城還在提倡‘五講四美,要有禮貌、守規(guī)矩、走人行道、不要隨便吐痰……都是層次很低的規(guī)范要求,說明什么呢?無非說明婺城五不講四不美,一點長進沒有,去他媽的‘五講四美?!?/p>
武昌送走游客,終于可以不想笑就不笑了。離景區(qū)閉園還有半小時,武昌繞著千禧鐘轉了幾圈又笑了,自嘲像個深宮里的白頭宮女,這片紅墻里的風景圈禁著正規(guī)的、非正規(guī)的導游,迫使她每天取悅別人且假裝不在意每天都不是自己。她笑此刻自己是多么自由,她笑沒多少人關心她正在做什么,她是一個僅被她的更年期的母親和部分黃鶴樓景區(qū)的正規(guī)導游所了解的人。
武昌撞了一記千禧鐘,咚——深沉的余音,一入宮門深似海的深和沉,又撞了一記,咚——為母親而鳴。對于母親那代人來說,人的生活在學校里,連鄉(xiāng)愁也在婺城小學,可以預見,母親將在婺城小學度過余生,五年一輪回,鐵打的教師流水的學生,講臺上永葆熱情故作好奇,不想笑也笑,仿佛有取之不竭的耐心;走下講臺,沉默地大口大口吞咽胖大海,咕咚咕咚,戴著“偉大園丁”的紙枷鎖,大而無當。
咕咚——咕咚——
咚——咚——
落日心事重重地懸在長江頭,空蕩蕩的景區(qū)只余老樹黑壓壓,鐘聲輕飄飄,鬼蜮森森。暮色抹去了林與木,鐘與聲,人與物之間的界限,武昌是一棵樹,也是一口鐘,一動不動形同默哀。
景區(qū)里最不缺新人了。假如每天都是同一撥人,武昌每天抖的“大寬”“韭葉”“二細”之類的包袱勢必成為乏味的騷擾。母親的班上曾出過一名留級生,留級生讀了兩年小學五年級,第二年仍在母親班上,母親的每一次引經(jīng)據(jù)典或者故作幽默就都成了意料中的雞肋。熟知母親套路的留級生通過給其他同學做預告獲得了不少樂趣,等著吧,江老師講完陸游的《卜算子·詠梅》馬上就要延伸講毛主席的《卜算子·詠梅》啦,講完這兩首詩,江老師還會講一講看天安門城樓更換毛主席像的經(jīng)歷……留級生的存在使講臺上的母親受到了拆臺的威脅。母親課后找留級生單獨談話:“你是個要上大學的男孩,只是暫時在這兒混日子,等到畢業(yè)你就要離開這里,我呢,我哪里也去不了,這里就是我的生活?!蹦赣H動之以情,卻沒有收到預期效果,加上班里出了一名留級生,這是母親教學生涯中屈指可數(shù)的污點。不論第二年校方如何威逼利誘,母親堅決不肯再帶畢業(yè)班,那一年的“偉大園丁”也就旁落樓下的肖老師了。
武昌雖然沒有帶過“回頭客”,一次次搬出“蘭州拉面”論,不出意外地使一批批游客眼前一亮,但吃老本也沒有很開心,說的話走的路看的景都和前一天相差無幾,重復著前一天的前一天,比無趣更無趣,可仍要裝出“第一天”看到黃鶴樓時說話走路的樣子,以此和第一次來黃鶴樓的游客們步調一致:好奇而熱情,熱情又好奇。武昌是靠這些人過活的,只要他們雇了她,他們的標準就是她的標準。武昌小心隱藏自己的厭倦,生氣勃勃地度日如年。
游客自由參觀的空當,武昌就在黃鶴樓上看黃鶴樓外的莊臣,只見他掛著相機,手上展開一張壓膜價目表和一張武昌做主角的招牌照,如覓食的響尾蛇徘徊在景區(qū)門口尋找著衣食父母,偶有斬獲,細脖子以上的長臉便如蛇蛻般煥然一新,滿面堆笑,同時鏡頭打開,對焦,看這里,一,二,三,咔嚓——整個過程利落如響尾蛇攻擊。武昌在莊臣的廢照片堆里撞見過熟臉:“這個是臺胞,新竹人,他說這是他第三次來大陸,第一次登黃鶴樓,他說他第一次來武漢的時候,真的自己跑到長江邊上去摸長江的水,因為從小讀余光中的詩,覺得長江真是太神奇。莊臣瞥了一眼說,寶島人民也摳門。
更多的時候,莊臣一無所獲,立在原地罵罵咧咧,形同蛇吐信,散發(fā)令人難安的不祥之光。但愿晚上收工莊臣不要大發(fā)脾氣,武昌居高臨下地祈禱,隨即認真思考起她和莊臣的關系,算起來,那天其實是她主動的……算起來,莊臣雖然一身江湖氣但也不失為正人君子,母親最欣賞這類能夠把持住自己的人……算起來,她確實擔得起莊臣的夸贊,她比一般的江南女子勇敢太多啦,說走就走,或許這部分隨性灑脫是遺傳自父親……對武昌來說,莊臣是否也像楊凱對于武陽那樣,只是武昌反叛母親的一件道具,愈禁忌愈快樂……
武昌幫莊臣尋“父”沒什么進展。當兩具汗涔涔的身體再次并排躺在下鋪的時候,莊臣主動坦白了復印件中的人物身份:“我爸走的時候,我沒趕上見最后一面?!?/p>
“我不知道我爸是不是真的去當和尚了,不是沒這種可能,他對中國文化很感興趣,反正我現(xiàn)在也不知道他人在哪里,”武昌用右手輕拍莊臣汗?jié)竦谋臣梗罢f到底,我們都一樣?!?/p>
“不一樣吧,至少你爸應該有蠻多照片的吧,我爸只留下了一張身份證,我給你復印的那張證件照上的男人就是我爸。”
“原來你要我?guī)湍阏蚁衲惆帧娜耍俊?/p>
“我想給我爸多拍幾張照片?!?/p>
“哪怕是一個你爸的仿冒品?”
莊臣側身抱住武昌,武昌能感覺莊臣的下巴在頭頂點了點。
武昌在每一段行程的尾聲都對游客們亮出復印件:“看完風景我們看個人,請大家?guī)兔纯?,有沒有相熟的人和照片上的這位長相接近的?”游客們意興闌珊此時又來了興致,不僅僅是因為武昌混血美女的長相引得大家愿意親近她爭相與之合影,個別情感豐富的游客還會抱一抱武昌。游客是這樣一種人:把日常生活拋在腦后又妄想體驗生活,因為想要體驗生活,而暫時忘了生活。途中雖然也有人在討論時政、學區(qū)房或是老公的痔瘡,但大部分人都更愿意聊一聊天氣、花期,興致勃勃策劃單車環(huán)湖路線,不厭其煩地貨比三家。旅途中的游客努力使自己煥然一新,萍水相逢的短暫緣分使他們格外慷慨極易動情,因為短暫。事實上,他們只是在愚蠢的時候才是真誠的,只是在安全的時候才是勇敢的,只是在免費的時候才是慷慨的,只是在淺薄的時候才是動情的……
頭也不回的旅行者啊,你所蔑視的一切,都是不會消逝的。明天又將有新一撥的游客,風塵仆仆不遠萬里,只為看一眼傳說中的黃鶴樓。一眼,新鮮又短促。武昌也曾興致勃勃地去看一眼西湖、靈隱寺、岳王廟、長江、黃鶴樓……當她從游客變成導游,不得不再看第二眼、第三眼……似乎永無止境,終至冷眼冷觀,但仍要堆出笑紋,補綴敵意、僵硬、疲乏、倦怠的破綻。那么,母親是否應該被理解原諒?
游客們在回到日常之前的異乎尋常的熱情并沒有助武昌找到合適的人選。武昌又把那份復印件復印了幾十份,寫上自己的聯(lián)系地址和電話,聲明“只要像畫中人即可”,然后將這份特殊的尋人啟事貼到武昌的街頭小巷。
第二天上午,莊臣告訴武昌下午要晚一點回來,不用等他吃晚飯。武昌一個人吃過晚飯上床瞇了一會,聽到敲門聲的時候,敲門已經(jīng)持續(xù)了好一會兒。武昌以為是有人看了尋人啟事上門來提供線索,打開門,卻是住隔壁的房東阿姨。房東阿姨趿著花色人字拖站在門外往屋里張了張,打了一個深長的哈欠,臉上兩條深紋從鼻翼直插下顎。房東阿姨開門見山警告武昌說,你們能不能動靜小一點,不要影響別人休息啊。武昌像處理游客糾紛一樣,不管對錯,首先賠笑道歉。屋里只有武昌一個人,難道自己剛才打呼嚕啦?看來這間房的四面墻都很薄,不隔音,武昌心有余悸地回想她和莊臣有沒有說過什么出格的話,特別是針對房東的。自律的母親對于上家里來的客人有一句俏皮的口頭禪,真可惜你沒在門口聽,你不會聽到自己的壞話的。
莊臣夜里回來,難得一掃頹勢,顯得很興奮。莊臣把武昌抱離地面,以莊臣為圓心打轉。武昌聽見莊臣的肚子咕咕在叫,可莊臣依舊憑借一股蠻力把武昌抱在半空中,武昌知道莊臣是真高興,也就由衷為莊臣感到高興。
武昌被莊臣腳不沾地一路抱到下鋪。上下鋪咯吱咯吱晃顫起來,仿佛骨骼也咯吱咯吱碎成一節(jié)節(jié)一寸寸……宇宙洪荒,混沌茫茫,只有無窮無盡的熱,原生的能量噴薄欲出,簡單粗暴,直至語言的誕生。莊臣的話音仿佛隔著幾個世紀那么遙遠:如果不是房東禁止,我早他媽把這個床用膨脹螺絲固定到墻上了……咯吱咯吱……幾個世紀以后的武昌受了包括語言在內(nèi)的文明的感召,原來在身體下游的理智迅速回到應該的位置……武昌仿佛看見母親躺在卸掉門板失去遮擋的臥室里,武昌仿佛看見姐姐像一條黃鱔與小樹林里的另一條黃鱔纏繞不休……咯吱咯吱……武昌仿佛看見神經(jīng)衰弱的房東阿姨正站在四面薄墻的其中一面背后……
武昌推開莊臣,刻意壓低聲音說話以至于莊臣以為武昌生病了。莊臣拿右手背在武昌額上貼了貼,武昌搖搖頭,早點睡吧,明天我還要幫你尋人呢。武昌說完朝對面墻壁努努嘴,示意莊臣隔墻有耳。兩具身體冷卻下來,房間冷漠下來,四面墻一如既往冷冷清清。
莊臣生意冷清但仍保持早晨出攤的習慣,不像武昌做野導游,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這天,莊臣吃完早飯,武昌還在上鋪躺著,莊臣問她中午想吃什么,刻意壓低的嗓音很有磁性,顯得溫柔無比:“要不,我中午給你帶熱干面?還是花甲毛豆?鴨血爆雞胗?燒鳳爪?燒蝦球?”武昌無聲地笑了笑,表示都可以。
中午,莊臣帶回熱干面、花甲毛豆、鴨血爆雞胗、燒鳳爪、燒蝦球,滿滿當當擺了一桌。武昌說,發(fā)財啦?莊臣說,發(fā)財了。除了豐盛的吃食,還有兩只新口罩。莊臣得知房東的警告后,想了一夜,決定把他和武昌的親熱時間安排在中午午休和夜晚睡覺以外的冷門時段,不僅如此,他們還將戴上口罩,雙保險地把一切不和諧的聲音扼殺在口罩之內(nèi)。武昌對此沒有異議,這種事情本來就不宜聲張,神不知鬼不覺地完成最好啦。
當兩張口罩臉相對之際,武昌笑出了聲,莊臣也跟著笑:“你說,我們像不像兩個互串病房偷情的重癥病人,時日不多了,所以要及時行樂。”武昌摘下口罩深吸一口氣,指指墻壁,示意莊臣小聲一點:“護士長就在隔壁?!鼻f臣就笑得更響了。
莊父彌留之際,腦血管已經(jīng)爆得所剩無幾,莊父仍然“固的!固的!”,在莊母眼皮底下最后一次撲向酒池肉林,安樂而死。莊父做了一輩子碼頭搬運工也沒見過大海,頂多聽出海歸來的海員講一講海上日出日落潮漲潮退,以及海岸上的洋妞,金發(fā)碧眼千杯不醉的尤物,GOOD!固的!——這是莊父鸚鵡學舌唯一會的一句英語,自從學會了“固的”,酩酊大醉的莊父不再胡言亂語,只滿口重復著“固的!固的!”。在酒精的作用下,莊父抵達了大洋彼岸,倒伏在了溫柔鄉(xiāng)。莊臣心里有一本賬,他搞過的女人數(shù)量,其父是永遠追不上了,更何況莊臣還年輕,還有無限的進步空間。
生意難做的不只是莊臣。武昌沒想到戶部巷的銅人張會拿著她的尋人啟事找上門來。但凡出入戶部巷,沒有人沒見過這位銅人張。戶部巷入口處是銅人張的工作場地,銅人張在工作時間給自己裸露的皮膚打上一層黑色油彩的底,鼻尖兩頰和嘴唇抹上暗金色,然后身穿銅色馬甲長褂,頭戴金漆瓜皮帽,腦后梳小辮,鼻梁上架一副圓墨鏡,不動的時候就是一尊銅人像。銅人像張口就是銅臭:“和銅人張合影啦,十元三張,二十元八張,量大從優(yōu)啦。”工作時間之外,銅人張卸下濃墨重彩,變回一個普普通通的中年男人,頭頂微禿,難得的是沒有啤酒肚。武昌一開始也沒有認出來,直到銅人張自報家門:“別看我和你要找的人半毛錢不像,可我會特型化妝啊,平時我走在馬路上,沒有幾個人知道我就是銅人張?!?/p>
武昌親眼看著銅人張一點一點接近莊臣的父親,特型化妝持續(xù)了一個上午,銅人張最后穿上一件做舊的中山裝,莊父就從尋人啟事上走下來了。莊臣中午帶著熱干面和燒鳳爪回來,開門一看,完全呆住。銅人張對莊臣點頭微笑,莊臣卻哭出眼淚來,“爸……爸……”喚不停。房東阿姨買菜回來,循聲探了探,又迅速縮回脖子目不斜視,仿佛開錯了家門,無意撞見了一樁丑事。
“爸……我錯了,我應該早點把蹲坑改回坐坑,你老是講一邊坐馬桶一邊抽旱煙,快樂賽神仙,我都當耳邊風……爸……我錯了……”
銅人張一頭霧水,但通過莊臣的反應能猜出個大概,于是自作主張地用一個父親的口吻囑咐莊臣說,你和媳婦好好過日子啊。此話一出,武昌羞紅,莊臣也從莊父還陽的幻覺中驚醒過來。得知莊臣要給他拍照并把照片貼到老家的墳頭上,銅人張迅速脫掉中山裝恢復了真身,高眉骨擰成一叢,說:“我也不是什么錢都賺的!晦氣!”
莊父搬到新家以后一直不能很好地習慣新家衛(wèi)生間的蹲坑。莊父喜歡邊如廁邊過煙癮,從前的坐便器頂多導致痔瘡久治不愈,改換蹲坑后,莊父的靜脈曲張成了比痔瘡更大的困擾。莊父如廁結束總要扶墻原地站立幾分鐘才能緩過勁來。那天,莊父靠墻站了約莫一刻鐘,兩條腿仍不聽使喚,與此同時,肚子像一只警報器一樣響起來,莊父聽出了壞消息的征兆,哇——莊父吐出第一口血,緊接著第二口、第三口……及至莊母發(fā)現(xiàn)時,莊父已經(jīng)倒在了蹲坑邊上。莊母當場嚇掉半條命,用剩下的半條命把淘糞工一樣的莊父架出衛(wèi)生間。莊臣當時因為打群架正在拘留所,再見莊父已經(jīng)是靈堂的遺體了,殯儀館的化妝師妙手回春,那是莊臣見過的最精神的父親。
喪事一畢,莊臣買了專業(yè)相機,拍了各種各樣的莊母,存在相機里一直沒刪?!拔液髞聿乓庾R到,我拍了那么多我媽的生活照,都是為將來我媽的葬禮遺像做準備的,都是為了彌補我爸在這方面的遺憾,我媽很有可能也意識到了這點?!备鞣N各樣的莊母在武昌眼里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老婦人,瘦、黑,有點溜肩,洗白的方格襯衫或結球的咖啡色毛衣,黑西褲或黑連衣裙(更像黑色罩袍),棕色船鞋或黑布鞋……不論何種穿著,莊母無一例外都沖著鏡頭笑,笑得局促僵硬,也不適合做遺像。
“越早出去旅游越好,到了我媽的年紀再出去就很難有新鮮感好奇心了,我媽今年五十七歲,如果不是變成尸體的話,她再也走不出那個地方了,同樣的,如果不是要建大壩,要移民搬家,我媽也不可能離開原來住的岸邊。很久以來,她完全不了解外面的世界,我猜她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早就生銹了,她只會用憤怒和恐怖去解釋她周圍的事物,偏偏她又是對著鏡頭只會笑的那一輩人,”莊臣說,“你要是問我媽修建大壩對她有什么好處,她會很流利地回答你,這個大壩修好了當然有好處,對國家來說當然是有好處,對個人來說也有好處。你再問,對個人有什么好處呢,她會說,住新房子。我們家現(xiàn)在住移民村,移民村的房子整齊劃一都很新,剛住進去的時候還有不少老外來參觀,我媽之所以對那兩個問題對答如流,就是因為那個時候老有參觀的人這樣問她,包括一些老外用蹩腳的普通話問她,新房子舒服嗎,開展新生活有沒有困難呀?!?/p>
“你們等于住在風景區(qū)里?!蔽洳f。
“導游把人帶到移民村,告訴他們我們現(xiàn)在過上了很好的生活,但那些老外似乎對古老的中國更有興趣,有的老外很夸張的,坐著三峽渡船‘維多利亞號來到我們村,從游輪上下來還穿著龍袍,自以為是中國皇帝。有的人家為了迎合這些外國人,還特意在家掛上紅紙剪的十字架,但講的又是另外一套,什么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在大洪水的時候救了很多人,她派了一只小狗下到凡間,小狗的尾巴上粘著一吊麥穗,人們從此有了農(nóng)作物賴以生存……總之牛頭不對馬嘴的,那些老外也不介意,看上去很受用?!?/p>
“聽上去很熱鬧?!?/p>
“熱鬧是他們的,”武昌暗笑,原來莊臣也會引用小學課文,然而緊接著的下一句并不是“我什么也沒有”,“對于住在景區(qū)里的人家來說,游客無異于野蠻的入侵者,興許會帶來不一樣的空氣,不同的文化相互碰撞,但這都不能掩蓋侵略這個事實?!?/p>
“侵略?”
“我們和游客之間永遠不平等,我們的日常生活成了游客觀光評論的風景,他們受著新鮮的刺激,而我們的刺激卻停止了,好比從來沒見過西湖的外地人和天天在西湖散步的杭州人,對西湖的態(tài)度肯定不一樣,時間長了,這對我們是一種傷害?!?/p>
“傷害?”
“就算再有生活的勁頭,也敵不過游客們‘第一次的那股興頭,‘第一次看見長江,‘第一次看見大壩,‘第一次看見因為大壩而新造的移民村,什么都是‘第一次,而我們每天就是充當他們的‘第一次,游客的熱情和好奇心與景區(qū)人家的平靜形成鮮明的對比,反襯得我們的日常生活寡淡灰暗,好像我們消極厭世麻木不仁。”
“所以你可以忍受戶部巷的吵鬧,在這里住下來?!?/p>
“兩碼事,我住在這里只是因為離黃鶴樓近,當然戶部巷是越來越商業(yè)化,一天比一天吵了?!?/p>
“我和我媽經(jīng)常會在我離家的前一天吵起來,一想到馬上就要擺脫死氣沉沉的家投奔向嶄新的未知地了,我就覺得眼前家里的一切都難以忍受,離家出發(fā)的時間越來越近就越發(fā)覺得忍耐到了極限,這個時候整個人變得非常非常敏感,一言不合就會爆發(fā)非常激烈的爭吵,而導火線有可能只是毛巾沒有折整齊,牙膏沒有從牙膏底部開始擠這一類小事。”武昌從游客的角度對莊臣的觀點進行補充,于是他們共同得出一個悲觀的結論:被看的風景與看風景的人都不輕松。
武昌高鼻深目的異域長相使她從小就承受了作為風景的重負,同樣的,武昌的母親作為跨國婚姻的一方,移民的第二代,又是“為人師表”的人民教師,所承擔的目光數(shù)量與分量自然遠遠超過大部分的婺城女人。武昌父母的結合也可以看作是一場游客與風景的匹配,他們互相將對方當成是東西方文明的化身,貿(mào)貿(mào)然被彼此吸引。武昌后來才意識到母親選擇父親還有另外一層實際的考慮,在婺城這樣的小縣城,一個外國人的存在顯得突兀,意味著某種“物以稀為貴”的特權,況且武昌的父親確實在婺城行使過不少特權,舉個例子,武昌父親的自行車丟了,婺城派出所以出奇高的效率幫他迅速找回失物,而楊老師的純種金毛獵犬來福走丟了半個月也不見派出所有什么行動,搞得楊凱四處叫囂要和派出所所長單挑,要把派出所點了,結果楊凱因為編造虛假恐怖信息罪被拘留了半個月……武昌母親的選擇無疑是一條滿足虛榮心的捷徑。武昌小時候不懂圍繞在母親身邊的許多非議,其中一條居然是“貪圖享受”,其實,父親只是個背包窮游的窮光蛋,在父親做英語家教之前,武昌家的開銷全由母親一人支撐,這“享受”從何談起?直到遇到莊臣,武昌豁然開朗。
武昌一方面耽于享受,另一方面望著熟睡在身邊的莊臣總是感到一絲惘惘的威脅?,F(xiàn)階段,她和莊臣都還互為風景,同時也是看風景的人,景致不錯,看風景的人也相看兩不厭,但誰能保證明天呢?父親母親的前車之鑒提醒武昌,也許明天,她和莊臣都將淪為住在景區(qū)里的尋常人家,凡俗日常迫在眼前,他們的風景在別處,他們成了別人的風景。
武陽的來電加劇了武昌的不安——
“媽昨晚給我打電話,聽得出來她比較開心,上個星期她去報名參加了婺城老年大學的國標舞培訓班,現(xiàn)在每天吃好晚飯就到市民廣場跳舞,阿姨對阿姨的雙人舞國標舞。怎么會沒有男舞伴?男女搭配的都是老夫老妻,老公和老婆,左手握右手,有啥看頭。”
武昌能夠想象那個場面,除去那幾對模范夫妻,其余的都是母親這個年齡的母親,母親們十指相扣,身體和身體毫不避諱貼近甚至接觸,母親牽著另一位母親換步、拖步、鎖步、轉折步、側轉、打圈,從中汲取一點昏眩的快樂。
武陽模仿母親假開心的口吻說:“我才五十多一點,就已經(jīng)加入老年大學,和六十歲、六十五歲、七十歲混在一起啦?!?/p>
武昌握著手機笑出了聲,雖然她并不想笑。莊臣翻了個身,嘴里含糊地嘟囔了一句什么,肚子也咕嚕叫了一聲。
大雨已經(jīng)連著下了兩個星期了,兩人都待在屋里,沒怎么出去。在此期間,武昌對莊臣的親近表現(xiàn)出輕微的抗拒,房東阿姨正好做她的擋箭牌。
“我們會吵到房東的?!?/p>
“沒關系的,雨這么大,雨聲這么響?!?/p>
“你不知道,她有一對很變態(tài)的順風耳,我們在這邊的呼吸聲很有可能她都聽得一清二楚。”武昌告訴莊臣,就在幾天前,也是這樣的暴雨天,武昌出門倒痰盂,與房東阿姨重逢在公廁,又吃了一次警告:“你們能不能動靜小一點,不要影響我休息啊?本來下雨天我就頭痛,你們又鬧騰,我的頭就更痛啦?!蔽洳颓f臣在大雨封門的屋里無所事事,武昌不知道房東阿姨這個擋箭牌還能用多久,第一次覺得這個小屋顯露出溫馨的另一面:逼仄、無處可逃。莊臣計劃雨一停就出去找新房子,一間可以安心在里面相親相愛的新房子。
又是一個暴雨的傍晚,小屋迎來了第三個人。
虎頭刺青因為右臂上的虎頭刺青得名,他毫不見外地敲門進屋,一屁股坐到莊臣的床上。武昌給莊臣使眼色,來武昌這么久了,我一直奇怪你怎么不介紹你的朋友給我,我一直以為你和我一樣,是沒有朋友的。武昌也不是排斥交友,但她在婺城確實朋友寥寥,在社交方面,武昌深受父親的影響,合得來即合,合不來也不勉強,人活一世,人來人往,最后只有自己。當武昌發(fā)現(xiàn)虎頭刺青的目光毫不掩飾地直射過來且毫無保留地停在她身上時,武昌露怯了,她所因襲的父親的影子遁走了,取而代之的是母親的陰影。武昌不自覺地表現(xiàn)出女主人的做派,卻因生疏,險些將茶水灑到虎頭刺青身上。
兄弟倆各握一杯茶,坐在床沿。武昌聞到一股酒氣,不自覺地退到桌旁,坐下一會又站起來,又坐下。假如有一個廚房就好了,武昌意識到母親對她的影響比她想象的還要深遠,自以為承襲了父親那一路隨心隨性的西洋做派的優(yōu)越感正在一點點松動瓦解,此刻她希望藏身于廚房,從從容容燒幾個下酒菜,而不是坐立不安地待在空空的桌旁,忍受虎頭刺青持續(xù)莫名的打量。
虎頭刺青自我介紹,他和莊臣是最鐵的鐵哥們,搬家前是鄰居,搬家后在移民村還是鄰居:“移民村魚龍混雜,興山人、巴東人、巫山人、奉節(jié)人、豐都人……大家湊一起卻比各自的老鄉(xiāng)會還要團結,我們移民村的自動組成移民幫,在學校里沒人敢欺負我們,出了學校一樣威風八面?!鼻f臣總結說:“因為苦,所以凝聚了我們?!蔽洳?lián)想到故土難離的外婆至今對婺城不滿不適,外婆閑了就念叨,我要回老家哇,我在婺城就像一滴融不進水里的菜籽油,他們看起來都比我開心……我們家的紅木八仙桌沉到水底啦,要是能找回來,我就能開開心心地回老家啦……我的老家一切都很濕潤,從早到晚都有霧……
虎頭刺青用一種炫耀的口氣向武昌示威:“我和小莊真是從小一起苦過來的,你肯定沒見過他什么菜也沒有,光光吃白米飯還吃了兩大碗的時候?!鼻f臣也開始揭短:“你別看他手臂上的老虎很威風,刺的時候哭得比誰都響。”虎頭刺青話鋒一轉:“可是你出現(xiàn)了?!闭f完直直盯著武昌。武昌發(fā)覺莊臣臉上抽了一下?!氨緛砟悴皇且粋€問題,但是慢慢就成了問題,有意思吧?!被㈩^刺青仍盯著武昌,武昌盡力避免自己把虎頭刺青的敵意理解成為某種醋意,但架不住虎頭刺青的咄咄逼人:“我和小莊這么多年來相互扶持,從來沒有紅過臉,就算有不同意見,我們也能很快達成一致,但是這一次不一樣,因為你,我們已經(jīng)吵過好幾回了,所以我只好來了,我來親自看看你是何方神圣?!鼻f臣制止虎頭刺青說:“你又喝多了?!蔽洳舶涯抗馔断蚧㈩^刺青,正好撞上他亮晶晶的雙眼,分別煨著兩團火?!拔易罱呛攘撕芏嗑?,前一段是開心高興,所以喝了不少,這一陣是苦悶,也沒少喝?!被㈩^刺青目光灼灼地回看武昌,“我知道我很清醒,我看得很清楚,你在我眼里就只有一個,沒有變成兩個、三個、四個,哈哈哈哈,你在我眼里就是個屁……你在我眼里就是棵搖錢樹,只有變現(xiàn)了才有用……”虎頭刺青前言不搭后語更讓武昌相信這是一番醉話。隨著虎頭刺青越說越激動,最終頂著一張紫紅色的胖臉倒在床上睡過去,莊臣也松了一口氣。
屋里只有虎頭刺青的鼾聲,不輕不重有規(guī)律地響著,但愿不要驚擾了房東阿姨;屋外只有雨點砸落的轟響,不規(guī)律地發(fā)出輕重不一的“當”“?!被蛘摺芭尽薄?/p>
“武漢真是一個‘奇葩的城市,發(fā)大水是家常便飯,治大水是百年難遇,這雨再這樣下下去,沒準今年長江又要發(fā)大水,我還記得1998年那次,我舅家在漢江流域,發(fā)洪水時有條小河差不多變得和平時的漢江一樣寬,真正的水天一色,我舅接到了居委會的抗洪緊急通知,水就快平堤了,大人們都在瘋狂挖土加固,”莊臣說,“我家在公安縣,屬于荊江分洪區(qū),為了保武漢已經(jīng)做好開閘分洪的準備,分洪區(qū)里的人家,不管老弱病殘孕全部連夜轉移,到處都是人,人和人之間還有牛羊豬,我媽一路上一直在想還有什么東西遺漏了,到了安全區(qū)又回家搬了一次東西,拎出來兩只熱水瓶,我爸就火了,結果熱水瓶打開,里面裝了滿滿的針線、紐扣、五號電池,還有我爸的旱煙槍,我爸就開心了。我媽說,還有兩只熱水瓶帶不走只好當場打碎,免得便宜了街坊鄰居。轉移的時候,大家伙都差不多,只帶了貴重物品,所以在安全區(qū)我們天天吃南瓜,偶爾吃一吃毛豆、苕藤子換換口味,就這樣過了半個多月,洪峰都過完了,原本埋在荊江分洪區(qū)閘攔淤堤里的22噸炸藥,最后沒有引爆,回家的路兩邊,各種死雞死鴨死豬,臭得不得了,最可憐的是我媽,早知道最后不分洪,說什么她也不可能糟蹋了那兩只熱水瓶的。”
武昌的1998年夏天,她和姐姐在家做白糖棒冰、看電視劇,和之前之后的暑假沒什么兩樣,只有父親對抗洪搶險的新聞表現(xiàn)出特別的熱情。電視上一有房子被洪水沖塌的鏡頭,父親就會發(fā)出驚呼,比球迷看到進球還興奮,他們都沒見過這么大的水。父親在抗洪新聞的間隙看一會兒體育節(jié)目,并和兩個女兒分享他每天觀看拳擊比賽的新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上場的那個家伙叫喬治·貝克,他的工作就是在拳擊場邊上敲鐘,在比賽回合之間敲鐘,幾乎每場都能看見他,他一輩子就干這一件事——敲鐘,這是多么無趣的一種生活和職業(yè)啊,我真想知道這個人到底是怎么忍受的。很顯然,父親認為這種無趣已經(jīng)達到了有趣的程度,這里面一定有不為人知的忍耐或滿足,正如父親在往后的幾年時間里一直探索想要找出1998年特大洪災的深層原因,但彼時的武昌和武陽,她們的興趣仍在白糖棒冰和電視劇上……
“我現(xiàn)在敢說走就走四海為家,我想和以前住在分洪區(qū)有很大的關系,”莊臣說,“哪里是分洪區(qū),哪里是安全區(qū),轉移該走哪條路,這些我們都知道。我們也知道,安全永遠是暫時的?!?/p>
“這很像日本的安全教育,因為不知道災難什么時候發(fā)生,只好經(jīng)常應急演練,時刻保持警惕,把自己變成自救高手?!蔽洳f。
虎頭刺青是被救護車的警笛聲驚醒的。救護車開進戶部巷的時候,虎頭刺青詐尸般突然坐直起來,迅速地看了一眼莊臣,再狠狠地剜了武昌一眼,然后走到房門跟前立著聽了一會,分辨出這不是消防車警報也不是警車鳴笛,而是高音一秒,平音一秒,間隔一秒,循環(huán)反復的救護車的警笛?;㈩^刺青在打開房門之前留下了一句冷冷的“走著瞧”,然后大搖大擺地走了。
房東阿姨被一名醫(yī)生和一個護士一左一右攙著架著,送上了救護車。房東阿姨的兒子遠遠地落在后面走著目送著,看見莊臣家開著門,就踱進來,向莊臣和武昌多余地解釋說:“我媽的更年期好像特別長,最近這一年還出現(xiàn)了幻聽,老說有人在打鼾,吵得她睡不好覺。前一陣子她跟著我去夜市賣小吃,生意不錯,人也精神多了,有天晚上她突然對一個客人說,你怎么可以一邊吃熱干面一邊打鼾。客人覺得莫名其妙,本來想坐在攤上吃的,被我媽這么一說,就把熱干面打包帶走了。我媽的幻聽一天天加重,后來不好聽的話就傳出去了,說戶部巷里有個精神病的女人在賣熱干面,我的生意就難做了。但愿這一次醫(yī)生可以治好她?!蔽洳⒁獾椒繓|兒子說話的時候,兩只手不停地在半空中畫圈圈,看上去比較激動,也可能有點害怕無措,武昌想。
原來房間里的墻并不薄,武昌大可以和莊臣相處得心安理得放肆一些。莊臣也是這么想的。他們像兩頭逃離養(yǎng)殖場的鹿,一路狂奔,來到水與草之地。叫武昌的鹿報復性地放大自己的鹿鳴,叫莊臣的鹿聽見自由的召喚也興奮起來。豐茂的水草從飯桌、椅子、地板、拖鞋、床單、枕頭上瘋長出來,遠在天邊的海市蜃樓映出一座紅墻圍砌的城,城樓上金燦燦的琉璃瓦反射目眩神迷的光,武昌看見外婆寶貝的紅木八仙桌擺在城樓上,莊臣看見父親心心念念的外國女人們侍立八仙桌四角,水與草之地也是奶與蜜之地……
福地的幻景轉瞬即逝。武昌悲哀地發(fā)現(xiàn),他們的親熱并沒有因為前段時間的疏離而變得激烈磅礴。莊臣的手指們對武昌內(nèi)心的惘惘威脅一無所知,但對武昌的身體是熟門熟路的,也因為熟,武昌的身體固若金湯,腹地不再輕易塌陷成盆地,腹地以下的水潭遲遲沒有結束枯水期。莊臣也意識到了這點,相應地加大了力道,武昌抬起右胳膊,單手抱住莊臣,再把左胳膊也搭上去,牢牢地環(huán)住莊臣,想象那是父親的臂膀腰肢。武昌抱著假想的父親,想到婺城老年大學里的母親,母親牽著另一位母親的時候,是否想過那可以是另一位父親?
五十多歲的母親在老年大學里算“年輕一輩”,不計較地和六十歲、六十五歲、七十歲混在一起,提早適應老年生活。武昌吸取莊臣的教訓,決心下次回家要給母親拍些照片,為母親的老年生活做好準備。母親已經(jīng)很多年沒拍照了,家庭影集里都是年輕時代的留影,在埃菲爾鐵塔,在盧浮宮,在富士山,在伊瓜蘇大瀑布,在好萊塢,在柏林墻,在萬里長城等照相館的布景前,都太年輕了,不適合做遺像,容易產(chǎn)生“英年早逝”的錯覺。這些照片曾在九十年代的婺城小學教職工宿舍廣為流傳。那時候,翻看家庭影集這項大眾娛樂活動還沒有隨著傳統(tǒng)照相業(yè)的衰落而式微。家中來客,主人泡了茶,和干果盤一并捧出的就是一本家庭影集。客人每次也都有興趣看一看這家人都去過啥地方,和什么人合過影,又新去了哪些地方。大部分都是家喻戶曉的景點,還有就是學校、工廠的集體大合照,偶爾有幾張不在景點拍的人物照,那是因為旅游回來膠卷還沒用完,于是趕在洗照片之前在家門口的花壇或者操場上拍一拍。相冊在傳閱過程中難免發(fā)生遺失照片的事故。母親就曾遺失一張自我感覺極好的獨照,逢人就問,你看沒看見我的一張照片?在升旗儀式上照的,上個星期都還有的……母親大肆宣揚也是為了昭告天下,她仍不乏暗戀追求者。后來母親在父親的牛仔褲里翻出一張呂老師的單人照,照片上的呂老師頭綁方巾一身綠衫,外穿繡花紅肚兜,兩手扶住一頂斗笠,白球鞋旁是一筐新茶一條汗巾,江南水鄉(xiāng)的江南女子。母親也是逢人就講,你說稀奇不稀奇,呂淼老師的照片居然跑到我們家老楊的褲兜里,要不是我細心,洗衣服的時候就要洗爛啦。對外,母親掏出呂老師的照片做巡回展;對內(nèi),母親拆了家中臥室房門,徹底和父親決裂,卻意外地在門與衣柜的夾縫里找到了那張升旗儀式上的全身照,升旗儀式上的母親面帶微笑,身披綬帶,手捧獎狀,意氣風發(fā),光榮偉大。母親撿起照片撕個粉碎,丟進抽水馬桶沖走,不料堵了下水道,化糞池倒灌,碎裂的微笑、綬帶、獎狀和母親一齊泛上來,水落石出……
兩具汗涔涔的身體之間隔了一個枕頭的空隙,武昌支起上身望著睡得死死的莊臣,像一頭鹿守護著另一頭。武昌近距離觀察發(fā)現(xiàn)莊臣其實和她的父親一點關系也沒有。對于能否避免重蹈父母的覆轍,很好地適應“他們的風景在別處,他們成了別人的風景”這個殘酷又必然的事實,武昌并沒多大把握。
天亮了沒多久,武昌夢了沒多久,莊臣被捕了。武昌以為自己還在夢中,迷迷糊糊看著一群警察破門沖進來將莊臣反扭在地,又七手八腳地把她從上鋪拽下來,腦袋磕到鐵床角,痛得很真實,這才夢醒接受莊臣是一個人販子的事實。虎頭刺青在前一晚已經(jīng)先莊臣一步被捕,并成為偵破此次案件的一個重大突破口。警方?jīng)]有過多透露審訊的細節(jié),只說了一點:“你那個右臂上紋貓臉的兄弟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要求戴罪立功,有問必答,現(xiàn)在已經(jīng)交代得差不多了,你跟我們走一趟吧。”
沒來得及質問,更來不及話別,莊臣一陣風似的從武昌的生活中抹去了。武昌稀里糊涂地作為被拐賣婦女從戶部巷“解救”出來,坐進警車接受一名女警的安撫與照顧。女警告訴武昌,莊臣伙同虎頭刺青在黃鶴樓前干販賣人口的勾當,他們的作案手段相當隱秘,莊臣負責產(chǎn)品展示,誰也想不到莊臣用來招攬照相生意的照片上的女人其實都是待售的被拐婦女,安全起見,買賣雙方預先通過照片確定是否購買,有意向者再由莊臣領著進行實地查看,女人們統(tǒng)一關在城郊的出租屋,由虎頭刺青負責看管?!捌渲幸灿心愕恼掌?,只是不知道為什么,只有你沒有住在城郊,而是和人販子在城區(qū)同吃同住,這個我們還要進一步審訊。”
武昌在快到公安局的路上看見一個老婦人站在綠化樹下,腳邊放著一張小馬扎,因為車速不快,武昌看清了斜靠著小馬扎的紙牌上的文字,與婦人手中另一塊紙牌上所寫的完全一樣:強烈要求水利局對職工住房按照同等條件搬遷賠償??!女警告訴武昌,之前還有一位“尋找車禍目擊證人”的中年男人和這位老婦人做伴,男人的女人和小孩不幸在初秋的一場車禍中喪生,女人的半邊臉和肇事司機一樣下落不明?!懊刻煸绯?,一男一女舉著兩塊不同內(nèi)容的紙牌站在樹蔭下,他們每天以這樣的姿勢按時出現(xiàn),好像一處固定景點。”武昌問,后來呢。“可能是找到了目擊證人,反正我已經(jīng)很久沒看見那個男的了,每天上下班,就只有這個老女人孤零零站在這里?!本嚱?jīng)過水利局,平安駛入公安局。
武昌第一次進公安局,跟著女警穿過昏暗的廊道,來到一間辦公室,樓上正在裝修,電鉆聲響一陣停一陣。對面辦公室里站著一名驚惶的蒼白少年,做筆錄的民警正在詢問他的筆記本電腦的型號、購買日期以及他與宿舍室友的關系。排除了熟人偷竊的可能,民警向少年索要購機發(fā)票存證:“這是必要的手續(xù),你先回去把發(fā)票找出來?!蔽洳阉龔暮贾莸轿洳慕?jīng)過對女警詳說了一遍,武昌很清楚自己的每一句陳述對于莊臣都至關重要,她盡可能做到客觀如實,只說自己知道的部分,以至于女警一再提醒她,莊臣和虎頭刺青已經(jīng)連續(xù)作案七起,兩人已經(jīng)聯(lián)手締造了本市本年度最大的人口販賣案?!澳阍僮屑毾胍幌?,他對你有沒有任何強迫行為,只要是違背你的意愿強迫你做你不想做的事。”武昌搖搖頭。
武昌第一次在公安局過夜,女警把宿舍讓給武昌睡,自己在辦公室整理審訊材料。據(jù)莊臣的口供交代,由于生意不順,他才和虎頭刺青動起買賣人口的歪腦筋,武昌確確實實曾經(jīng)是莊臣準備販賣的人口之一,連價錢都估好了,“對于毒品和女人,我們總有門路變現(xiàn)的”,這是莊臣的原話,但后來莊臣放棄了?!耙舱f不上來為什么,可能是因為我看她天天坐在床上背黃鶴樓的歷史,會背‘昔人已乘黃鶴去,還知道長江大橋是茅以升制造的,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反正就算了……”樓上的裝修早就停了,夜已深,兢兢業(yè)業(yè)的女警用鉛筆在另一份武昌的筆錄上寫了一行淺淺的批注:斯德哥爾摩綜合征?
第二天中午,武昌在荷槍實彈的警察的護送下,踏上了回家的路。在此之前,武昌提出想要見莊臣一面,遭到女警的強烈反對。于是武昌沒來得及質問,更來不及話別,莊臣真的就像一陣風一樣,徹徹底底地從武昌的生活中抹去了。警車駛出公安局,抗議不公正搬遷賠償?shù)睦蠇D人仍舊在那棵水利局門口斜對過的綠化樹下,在她身后還有一面半新的樓盤廣告,“家,最溫馨的港灣”。
車過黃鶴樓,景區(qū)門口依舊熙熙攘攘游人如織,沒有人知道那片地上發(fā)生過什么,又少了什么。汪師傅本打算秋天涼快了就去北京看看故宮,拍了大半輩子“皇親國戚”,汪師傅想去看看正宗皇親國戚的家。立秋前,照相館重新裝修,老墻皮漆得潔白發(fā)光,汪師傅想在墻上畫點山水,不料踏空扶梯跌下來,頭先著了地。訃告貼在照相館門口,汪師傅對莊臣戲言的“革命尚未成功”就成了遺訓。汪師母遵照汪師傅的遺愿,遺像背景P成故宮,墻是紅的,琉璃瓦金燦燦,慘慘白的汪師傅立中央,鬼氣森森。汪師母感慨,汪師傅照相技術一流,到頭來遺像也還是要別人做……
“黃鶴樓坐落在海拔高度61.7米的蛇山頂,以清代‘同治樓為原型設計。樓高5層,總高度51.4米,建筑面積3219平方米。黃鶴樓內(nèi)部由72根圓柱支撐,外部有60個飛檐向外伸展,屋面用10多萬塊黃色琉璃瓦覆蓋構建而成……”離開武昌之前,武昌下意識默念了一段黃鶴樓的解說詞。武昌念完驚覺自己有點像禮佛的外婆。
這段從婺城到杭州再到武昌的經(jīng)歷,武昌對家人只字未提,除了外婆。外婆和母親的關系不好,每次念及故鄉(xiāng)念及沉在故鄉(xiāng)的紅木八仙桌,必遭母親的冷嘲熱諷,丟了祖?zhèn)鞯募t木桌就罷了,還把魂也丟啦。不僅如此,母親偏偏對外婆以外的老人都很有耐心,婺城小學的食堂阿婆、保潔老太太、看門的老鄧夫妻倆都對母親有口皆碑,江老師這個人蠻純的,對我們有耐心有愛心……外婆失意婺城,平日里寄情觀音菩薩,得知武昌有驚無險的遭遇后,外婆堅持要拉武昌去婺城南郊的飛石寺感謝菩薩保佑。
青青的南郊田野里憑空立著一座紅色建筑,鮮艷醒目。飛石寺是婺城唯一的一座寺廟,是婺城善男信女們的不二去處,因此香火鼎盛。飛石寺正殿供著一塊天外飛石,相傳古代某夜,從華山大士巖上空飛來一輪火球,光彩奪目,聲巨如雷,至婺城文昌閣上空落下,石重約250斤,表面焦黑、光滑,質硬如鐵,形似缺一翼的大鳥,婺城人稱之為“神鷹”。婺城為保護“神鷹”,把原來的和尚廟拆遷至城南,特制木椅,置“神鷹”于椅上,取名“飛石殿”?!拔母铩睍r,飛石被砸為兩爿,丟進婺城小學前的池塘。1986年,婺城小學挖塘清淤,找到半塊飛石。婺城縣志辦公室派人把飛石運去婺城博物館保管,并請專家進行鑒定,認定為天上隕石,有重要研究價值。1993年,婺城重造飛石寺,把飛石從博物館運回寺中安置……
外婆領著武昌先拜菩薩,又虔誠跪拜了八大藥師佛。武昌看見值守飛石寺的胖和尚坐在寢室,頸部的贅肉垂下堆積在他的衣領里。胖和尚時不時拿細長眼往這邊瞟,和武昌的目光撞上后又閑閑地看向別處。外婆叩首完畢,起身將一些紙幣越過“請勿亂投供錢”的告示牌,投向佛祖的蓮花座。這時候,胖和尚蹙眉走過來,拿起掃把,費勁越過“請勿亂投供錢”的告示牌,把蓮花座上的紙幣悉數(shù)掃到地上,再以告示牌為界,將那些小面額的紙幣像掃廢紙一樣掃到“請勿亂投供錢”外。武昌看見胖和尚的額頭沁出一層細汗,臉色灰黃,掛著倦怠的慈眉善目。他只是飛石寺的一名工作人員,卻承擔了婺城相當一部分人的祈愿,不累垮才怪呢。武昌想。
楊凱也有過類似的想法。楊凱在少林武校待了一年半就逃回了婺城,后來被楊老師送進一個佛教用品加工廠制造加工轉經(jīng)筒。楊老師希望借此磨一磨兒子的心性。楊凱每天在枯燥的流水線上站滿八小時,最開始只是負責組裝,后來他學會了把黃銅放在模具上敲打出蓮花、六字真言等圖案,然后把有圖案的黃銅片焊接成圓筒形狀。楊凱敲過不計其數(shù)的六字真言,卻始終不得平靜,他開始懷念少林武校,在那里至少每天面對的是活生生的人。楊凱對自己的工作產(chǎn)生了嚴重的懷疑,這些平平無奇的黃銅片真的可以寄托信徒們厚重的虔誠之心嗎?楊凱沒有找到答案,轉行去學開車,成了婺城駕校的一名教練。楊凱在開車方面表現(xiàn)出來的長性令楊老師深感欣慰。楊凱和武陽結婚的第二年還評上了婺城駕校年度十佳教練。
武陽一定是通過母親的電話得知武昌突然回婺城的。武昌捫心自問,她在武陽的婚姻中擔當了一個怎樣的角色?假如有一天武陽反悔了,武昌是否該為此承擔一部分責任?
就在武昌回家的第二天,武陽也從杭州趕回了婺城,并且毫無預兆地向全家人宣布,她要和楊凱結婚了。如果不是武陽提起,武昌還真認不出來楊凱是楊凱。那個學生時代像消防栓一樣矮小結實的男孩如今像一個膨脹松軟的氣囊一樣整天塞在駕駛室。駕校下班后,楊凱犧牲休息時間帶學員在婺城小學的操場上“開小灶”,楊凱的教學成績因此在婺城駕校一直名列前茅。楊凱不僅繼承了楊老師、武昌母親這些特級教師、“偉大園丁”的優(yōu)良傳統(tǒng),也表現(xiàn)出相似的副作用。駕校教練普遍缺乏耐心,想一想也是完全可以理解,就拿楊凱來說,明明是飆車高手,卻天天在操場上陪著學員換擋、打彎,笨拙地在四根竹竿標起來的方塊地里倒庫移庫;這也像楊老師,像武昌的母親,明明爛熟于心了,卻因為教學工作,不得不一遍遍地跟著新生從零開始,五年一輪回,輪回不止……楊凱帶學員求好心切難免著急上火,又因為“十佳教練”的光環(huán)不好對學員動肝火,于是這些壓抑的憤怒全數(shù)轉嫁到私人生活中,楊凱與武陽的婚后生活一直不寧靜。
武昌后知后覺自己的回歸正好處在一個關鍵的節(jié)點上,婺城小學在城北新建了一片園丁小區(qū),只要是婺城小學正式編制的教師職工均可以極其優(yōu)惠的“內(nèi)部價”購買一套房。母親傾其所有,大半輩子的積蓄剛夠買一套小戶型,房產(chǎn)證很快就要下來了,武昌此時突然回家難免令武陽起疑。武陽在杭州多年,逐漸認清現(xiàn)實,她在電話中向母親表明了浪子回頭的心志:“我他媽的就是干到死,也休想在杭州買房,回去做婺城人至少不用從集體宿舍出嫁。”為贏得這場房產(chǎn)爭奪戰(zhàn),武陽不惜賭上自己后半輩子的幸福,“一個士兵不是戰(zhàn)死沙場,就是回到故鄉(xiāng)”——相比武昌這位伴娘,新娘武陽于情于理都更有資格擁有這套新房。
一家人為籌備武陽的婚禮忙碌起來。外婆忙中出錯,居然把喜帖上的“武陽”寫成了自己的名字。母親冷嘲熱諷,一把年紀了還想著第二春,多吃胡蘿卜和韭黃可以預防老年癡呆。外婆像個委屈的小學生一樣,堅稱自己沒有老年癡呆:“我現(xiàn)在老是想到從前,想一想很有可能成百上千年才能遇到的大變故偏偏就叫我遇到了,現(xiàn)在想起來還是那么具體實在,成百上千年有可能就是昨天一天,也有可能明天又是千百年一遇的大變故,我是搞不清楚了,但我不是老年癡呆?!?/p>
外婆搖搖晃晃坐進開往酒店的婚車時還在絮叨:我很運氣這輩子坐車都自覺系了安全帶,我很運氣這輩子坐的車都很平穩(wěn),安全帶一次也沒派上過用場。武昌在婚宴現(xiàn)場意外發(fā)現(xiàn)姐姐這邊的賓客一點不少于楊凱那邊,這對于武昌這樣的移民家庭不能不說是個奇跡。更意外的是,武昌發(fā)現(xiàn)賓客們的口徑與外婆出奇一致:我現(xiàn)在老是想到從前,想一想很有可能成百上千年才能遇到的大變故偏偏就叫我們給遇上了,滄海桑田,物是人非啊……如果不是吃酒席過程中追憶紛紛,武昌差一點就懷疑所謂的“女方賓客”是母親花錢請來充數(shù)壯聲勢的婚托。
“新娘子,你和我們都是遂安人,就是現(xiàn)在的千島湖,”江西伯伯先干為敬,說,“就是農(nóng)夫山泉有點甜的那個地方,什么‘千島,擱以前是‘千山啦,以前的遂安有山有水有城墻還有一座孝節(jié)坊,是為了紀念一位王家大小姐,王氏十八歲時嫁給一名姚姓的窮書生,結果結婚不到兩年窮書生就死啦。”
“五十年代造新安江水電站,水滿上來,整個遂安縣城就沉到底下了,只有那些山還露出一點點頭,就變成了現(xiàn)在的島,”安徽叔叔接過江西伯伯的話,說,“那時候我們都還小,哪里知道‘移民的意思,看到大家都在收拾家當整裝待發(fā),還覺得很新鮮很歡喜,終于可以換個地方玩一玩啦。遂安被淹之前,孝節(jié)坊頂上還長出了一棵小樹,有的老人說那是王氏的精魂,屁個精魂,真有精魂,現(xiàn)在也成水鬼啦?!?/p>
“搬遷的時候大家各走各路,一個大族就散了,”江西伯伯接著說,“遂安還有一個名字,叫獅城,跟現(xiàn)在新加坡的別稱一模一樣,只不過我們是移出去,新加坡是人口移進去?!苯鞑f完,大家無話。武昌站在武陽身后,端詳這一張張有著血脈親情的陌生臉孔,很多人的安靜其實是一種漫長的哀悼。
安徽叔叔給武昌也敬了一杯,說:“這些事情也就我們‘永字輩的還記到一點,你們‘武字小輩哪里會曉得?”
原來,名字中的“武昌”無關武昌無關黃鶴樓——“武昌”和“武陽”不過是順應族譜的產(chǎn)物?!安焙汀瓣枴眱蓚€用字是“華”字輩的太姥姥的意思。太姥姥搬離遂安老城,水土不服,常年受熱毒濕瘡困擾,隔三岔五就要上藥鋪取回昌陽三斗,曬干了研磨成粉,撒在床榻,裸身翻滾直到遍體著藥。武陽和武昌還沒出生,太姥姥就把她保命的“昌陽”拆分,加入“武”譜系。太姥姥參考了測字先生的卜算,“陽”比“昌”大,姐姐就占了“陽”。武昌滿周歲時,太姥姥仙游,殘酷的代際更迭,一命換一命。
“你太姥姥帶著我們‘無產(chǎn)移民到婺城,因為搬家之前有規(guī)定,大水缸、大鍋、大床、大柜、碗櫥、石磨、大木桶、大桌子以及老人的棺材都不準帶,大都廉價賣給了供銷社,一個紅棺材五元,一個大缸五角,太姥姥不愿意家傳的紅木八仙桌賤價糟蹋了,沒帶走也沒賣,四條桌腿綁上石磨,留在老家等著水漫上來沉到水底下。我們從遂安帶來的周轉糧票和賣糧的錢按人頭分配給了婺城公社高級社的會計。我記得那是四月份,青黃不接,我們帶來的那一點糧食很快被社員們一起吃光了。我記得很清楚,有個啞巴社員,在一個下雨天拿著一口砂鍋去食堂打了一碗粥,結果腳底一滑,砂鍋砸在地上破了,啞巴沒多想,撲到地上,伸出舌頭就舔流在地上的稀粥,雨水、泥湯和米粒一起往肚子里吞,啞巴當晚腹瀉不止,沒幾天就去世了……你太姥姥臨終之際腦袋已經(jīng)糊涂了,說什么老家的墻紅了,水綠了,房頂?shù)牧鹆呓鸸忾W閃晃得她睜不開眼,其實老家老屋是白墻黑瓦,水也不算很綠,老家一切都很濕潤,從早到晚都有霧。但有一些地方你太姥姥不糊涂,她還清清楚楚地記得老家的紅木八仙桌,記得老家土改時分來的二十多畝土地?!蓖馄沤忉屍鸺易鍤v史毫不含糊,武昌開始相信外婆沒有老年癡呆,“婺城的老社員對我們的態(tài)度有好有壞,住在老社員家里確實給人家造成了很多不便,很實際的一點,因為我們來了,害得他們口糧低了,有的社員罵我們移民佬、淳安佬、賤骨頭……好在你太姥姥終于回家了?!痹阪某菤泝x館,使用普通火化爐火化遺體是不收費的,但婺城人大多喜歡選高檔爐給逝去的家屬進行遺體火化,武昌家也不例外。武昌的外婆說,以前是買紅心柏木做上等壽材,現(xiàn)在是自家掏錢用高檔爐,都是一個道理。武昌的外婆和母親帶上太姥姥的骨灰回過一趟千島湖,她們買門票買船票,偷偷在湖中心把太姥姥的骨灰撒下去,回到婺城又為太姥姥修了一座墳,空的。每年清明,武昌一家在太姥姥的空墳前上一炷香就完事了,而武陽武昌的同學們,包括楊凱這些婺城本地人通常都要花上一整天祭拜各種各樣的列祖列宗。太姥姥的亡故為武昌一家在這片移居地貢獻了第一座墳,雖然是空的,但青碑黃土,四海歸帆,從此,他們與婺城,如根須滋蔓入土,有了干系……
相比楊凱那邊的親友勸酒劃拳熱熱鬧鬧,武陽這邊撫今追昔認祖歸宗的氣氛與婚禮現(xiàn)場有些脫節(jié)。武昌靈機一動,舉起手機要給親友們拍合照,于是一張張沉默凝重的面孔競相笑開顏。如莊臣所言,他們也都是對著鏡頭只會笑的一輩人,哪怕是比哭還難看的笑,在他們心里,那是面對鏡頭唯一的政治正確。
小戶型的婚房容不下太多人,鬧洞房一項也就從簡略去。武昌跟著外婆、母親一起回到婺城小學教職工宿舍樓。武昌和母親難得同睡一張雕花木床。在流行席夢思的年代,這張榆木雕花大床顯得老舊過時,老木床不像席夢思可以自由拆分組裝,根本無法通過樓道搬進屋里,只能從陽臺吊上來。母親當年也不理解父親大費周章地非要搞這張床來做婚床:“你知道我們的證婚人是誰嗎?毛主席!你爸一路瞎玩逛到婺城,看見我在婺城影樓櫥窗里的照片,那張照片上,我坐在照相館天安門城樓的布景前面,坐得筆挺,毛主席就在頭頂看著我,你爸后來告訴我,我就是他心目中的‘中國,盡管我也說不清中國到底是怎樣的,但我還是反復重申,中國不是他想象的那樣,我也不是。但你爸堅持叫我‘中國女人,好像我能代表所有的東方女性,后來聽了我講的遂安老家的故事他才改口叫我‘海的女兒,你爸在這些方面總是很有興趣也很有才華的,但僅限于此,風景看得越多,越感到孤獨和無聊,越需要去看風景?!蔽洳f:“太姥姥走的時候,這些‘永字長輩都回來過嗎?”母親說:“現(xiàn)在席夢思不稀奇了,倒是這樣有年頭的老木床金貴稀罕了?!?/p>
武陽回家省親,點名要把這張木床搬到新房子里去:“好歹算是一件古董?!辈粌H如此,武陽決定新房出租,她和楊凱搬回婺城小學住。武陽住在楊凱家,偶爾也回家住幾天。武陽回家就像貴客一樣了,老木床裝不下三個人,武昌重新支開客廳的鋼絲床,一個人睡。外婆驚惶地盯著本地電視臺滾動播放的婺城旅游宣傳片,抱怨說,以前的家已經(jīng)成了旅游景點,現(xiàn)在這里又要變成新的風景區(qū)啦,我昨天早上想吃宣蓮羹,結果到店里一看,宣蓮都賣光啦,全被外地游客買走啦。
婺城的“三江六岸”城區(qū)改造工程經(jīng)過三年攻堅已經(jīng)進入收尾階段,婺城政府通過串聯(lián)自然山水和人文古跡,打造出了一片全新的古城特色的風景區(qū)。武陽的新家正好在景區(qū)規(guī)劃范圍內(nèi),武陽身邊不少朋友紛紛改裝自住房做起客棧民宿業(yè)務。
婺城里的外地游客漸漸多起來,他們在婺城本地人熟視無睹的八詠樓、婺江邊棲息流連,甚至對地方戲曲婺劇也興趣濃厚。武昌就碰到過一位語言學博士,專程來婺城調查收集本地方言,武昌說的每句話,博士都用國際音標一字不落地記下來。武昌羨慕這些人,能夠默默無聞地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而她,在一個瞬間,她突然覺得自己就像那座八詠樓,高高聳立在人們的視線中,無法藏身。
雖然李清照寫過《題八詠樓》:“千古風流八詠樓,江山留與后人愁。水通南國三千里,氣壓江城十四州。”但武昌也從來沒有對八詠樓高看一眼,家門口的景點容易讓人不以為是景點,反正總在那里,比你年長,也比你長壽。對于自己生活的地方,人們是很難感到激動的,過于熟稔,又與生計、經(jīng)驗纏繞,很難有好好看一眼的用心。設想一下,在家門口住賓館,多么可疑又不倫不類。
武昌決定再次離開婺城。母親以為武昌是因為婚房的問題賭氣,安撫她:“學校為表彰我,校長私下里已經(jīng)和我攤牌啦,婺城小學這個套間只要我愿意,想住多久就住多久,當然你也一樣,實際上就是我們家的第二套房啦。”武昌笑笑,笑自己之前怎么沒計算過這些,姐姐到底是姐姐。就在不久之前,武昌身上有一部分就像激進分子,渴望婺城完全推倒重建,她對自己也寄予相同的期望,但另一部分的武昌卻企盼歸屬于她憑本能、習慣、回憶而漸漸愛上的婺城。就在不久之前,武昌能把這兩個愿望分清楚,不扯在一起,但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能力逐漸消失了。武昌恨不得即刻啟程,在路上一地一地變換著,她想象自己是女浪子,不用過多計算計較,感官因為陌生環(huán)境的刺激而敏銳異常,終有一天,連家也成了陌生的風景。
武昌離開婺城前登上了八詠樓。建在石砌臺基上的八詠樓,坐北朝南,分樓閣、前廳、二廳和樓屋四進。李清照的像和很多景點的名人塑像大同小異,線條簡約,只大致勾勒出女性的形貌特征,反正誰也沒見過真人,死無對證。有游客過來請武昌幫忙拍合照,年輕男女分立李清照兩側,露出八顆牙的標準笑容。
武昌按下快門的同時,好像也觸動了什么。
太陽站住了。
你見過長江嗎?武昌在自己身上聽見了一種幾乎遺忘了的聲音,仿佛那顆久已停歇的心又開始輕輕地跳動了。
太陽照射著大地,起風了,夜一般輕。
武昌走下八詠樓,走上人行道,混入婺城的游客人流中。
責任編輯 陳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