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穎超
楊柳青絲系客舟
我出生在新疆伊犁。那里被稱為塞外江南、花城、阿力麻里(蘋果城),那里有一條著名的街道——漢人街。漢人街是伊犁最有特色,也是最熱鬧的巴扎。因曾是天津楊柳青商人最多的居住區(qū)而得名。而今卻被不知情的游客譽為伊犁三大怪之一:漢人街上沒漢人。其實,漢人街還有最后一戶漢族人,我的小伯伯李世勇一家。
我從小最熟悉的地方就是漢人街,上學時,總是很羨慕一到寒暑假便能跟著父母親回老家的孩子。為什么我沒有老家呢?雖然從小到大,籍貫一欄中填的都是天津,可是,一個從來沒有去過、沒有親人的地方算是老家嗎?
我們這個家族的根扎在哪里呢?
在新疆出生,在新疆成長,在新疆生活,但我至今沒有完全讀懂她。對這片土地的情感是烙在骨子里的,沒有任何語言能夠表述清楚。而同時,那個被稱為老家、祖籍的地方,那個叫楊柳青的地方,用一種神奇的力量牽引著我,猶如風箏線的一端,輕輕一拽,呼啦啦鐵馬冰河般,串起了家國、血脈及我們整個家族的主脈——左宗棠、收復(fù)新疆、津幫、趕大營、大十字、漢人街……這些詞如一幅長卷,使我透過漫漫歷史的蒙蒙煙雨,看到了祖輩們肩挑小簍跟隨清軍收復(fù)新疆的身影。
爺爺?shù)淖娓甘请S左宗棠收復(fù)新疆的大軍步行進疆的。同治六年(1867年),匪首阿古柏在新疆自封為王,宣布脫離清廷。俄國趁機占據(jù)了伊犁。危難之際,年過花甲的左宗棠領(lǐng)命欽差大臣,于光緒元年(1875年)率清軍西征,一舉擊潰盤踞新疆多年的阿古柏,收復(fù)了新疆,繼而配合朝廷在莫斯科的外交斗爭,從沙皇治下奪回了伊犁主權(quán)。在此期間,清廷因為數(shù)萬大軍的后勤補給深感憂慮。被貧困生活逼迫的楊柳青人肩挑貨郎擔,跟隨左宗棠的進疆大軍開始了史無前例的艱難歷程。這些楊柳青人因經(jīng)常追隨部隊大營不斷遷移,且處于西北邊陲,因此被稱為“趕西大營”,簡稱“趕大營”。
不提那一百五十三站用腳板量過來的路程,不提那些槍林彈雨,也不提那吃過的千辛萬苦,重要的是,爺爺?shù)淖娓冈?884年新疆建省后,還活著。1900年,津幫已是“三千貨郎滿天山”。高祖父把合家男丁全部召進了新疆。爺爺?shù)母赣H,我的曾祖父落腳綏定縣(今霍城),先是在飯館幫廚,專門搟餃子皮。那個年代搟餃子皮可是技術(shù)活,兩根棗木小棍不僅要敲出繁雜的聲點以招攬顧客,還要利索地搟出中間厚四邊薄的餃子皮。高祖父則做得一手漂亮的木工活,名氣漸長后,便承攬了南岔子娘娘廟對面賭房的“烏木牌”制作。那烏木牌長十厘米,寬兩厘米,一面雕有梅花雕飾,一面刻有“吉慶有余”四個字。是當時賭房用作賭資的唯一信物。
生活安定后,高祖父派兒子回楊柳青,把留守在老家的女眷們接到新疆。女眷們的新疆之行比起曾祖父那可是天上地下了,她們一行是轉(zhuǎn)道張家口乘沙俄遠東火車進疆的。1918年,高祖父因病去世,這個嘗盡人世辛酸的漢子,沒有看到十年以后,李家在伊寧街頭豎起了自家的“久昌號”。
爺爺是李氏“俊”字輩,名為李俊樹。九歲入私塾,當時“久昌號”生意興隆。曾祖母常常將街頭流浪的孤兒領(lǐng)回家,如同自己孫兒一樣撫養(yǎng)長大的有四人,其中一人考上了大學。她還將大雜院里無事可做的八個年輕人召集起來,除管吃穿住之外,還找了師傅教他們做鞋的手藝。生意逐漸興旺,曾祖母又在公慶和燒房后面租賃了一套住宅作為鞋鋪。爺爺中學畢業(yè)后,由父母做主,與同鄉(xiāng)侯家結(jié)成換親。爺爺與侯家二女兒完婚,侯家長子則與爺爺?shù)男∶媒Y(jié)為連理。換親一般都是家境相當?shù)娜思?,其實就是“肥水不流外人田”的意思?/p>
奶奶初進門的幾年中,日子過得很富庶。童年的大大(父親的大哥)、二大大(父親的二哥)冬天穿著翻毛大衣,戴著雪白的長護耳帽,出門乘馬拉爬犁,去蘇聯(lián)僑協(xié)種牛痘。夏天穿進口毛料背帶式短西褲,腳蹬小皮鞋。家中一日三餐很是豐盛,早上必有牛奶、大米稀飯。房間桌下擺放著一排蘇聯(lián)罐頭,五顏六色的,掀開蓋子各式點心隨意挑選,有槽子糕、芙蓉糕、綠豆糕、蘇聯(lián)疙瘩白糖、鐵盒酸糖等。
殷實的日子結(jié)束于1944年深秋。當時社會動蕩,燒殺搶掠之事時有發(fā)生。不少百姓躲在家里,從門縫往外看街上的動靜。一家人平時都到后灘的泉眼里挑水吃,那會兒只能趁黑夜開院門提小渠溝的水吃。面粉、大米靠回族朋友麻麻孜半夜偷偷送進院內(nèi)。一個大院里藏了三十余口老少外,還有街坊及收留的徒工,人數(shù)到了五十多人,連雞舍、狗窩、卷席、茅廁及屋頂夾板都成了藏身之所。白天,天津商會楊會長帶領(lǐng)救援團到各家安撫和募捐,籌款目的是成立民間保安分所。曾祖母毫不猶豫地捐了兩枚金戒指和一條和田地毯。聽到惠遠城的大哥李俊元全家蒙難、不少人家持節(jié)拒辱集體自焚的消息后,爺爺舍了商號,扔下所有的家產(chǎn),舉家逃命。
一家人乘坐一種叫“大道奇”的私人商車在寒冬臘月被逼遠行。路況太差,日行僅幾十公里。遇到過河時,由于冰層滑,還要將被褥鋪在冰面上,待車過去大家再捆好行李上車繼續(xù)前行。七百公里的路程,一家人走了近一個月。逃到迪化(今烏魯木齊)時,手頭已相當拮據(jù),只能租住在大雜院里,伙食也僅有棒子面了。
從一無所有到“久昌號”,幾代人的努力和富裕的生活瞬間成了過眼煙云。爺爺重新干起“跑街”行當,每天與布匹、茶葉、銀圓、買主、賣主打交道;奶奶白天操持家務(wù),晚上縫縫補補,總是想法讓孩子們先吃飽,自己餓著肚子,加上營養(yǎng)不良患上了肺癆。幸虧在舊相識的介紹下,爺爺在育才小學擔任訓(xùn)導(dǎo)主任,家也從大雜院搬到了小學的院內(nèi)。有了固定收入,日子安穩(wěn)了許多。奶奶的心情好了,身體也恢復(fù)了。閑暇時,還興致勃勃地帶著孩子們?nèi)ヌ焐酱髲B看電影。父親記得,什么《趙匡胤千里送京娘》《刁劉氏》《孽?;ā贰稘O光曲》《馬路天使》《十字街頭》《秦香蓮》《拷紅》等都是奶奶那時候帶他們看的。
新疆和平解放后,爺爺選在春暖花開之際帶全家返回伊犁,在爺爺眼中,伊犁才是真正的家。他用“跑街”辛苦攢下的錢租了一所大院子。院里的作坊很大,招募了十幾位鞋匠,添置了幾架縫紉機。眼看著日子一天天好起來,開始減租反霸了,到“三反”“五反”時,小商小販被集中在一起參加學習,爺爺也在其中。他敏感地意識到——生意不能做了。干脆遠離是非,全家遷到了農(nóng)村。半生坎坷的爺爺此時覺得只有土地是最踏實的。他用開皮鞋鋪掙的辛苦錢在漢賓鄉(xiāng)買了五百畝地后,一心一意當起了農(nóng)民。日子只有出項沒有進項,一天天困頓起來。積蓄沒了,生活來源斷了,爺爺只好申請工作。市文教局安排爺爺在伊寧市一小當了代課老師,可微薄的收入終是難以維持一家老小的生活。最重要的,是爺爺忘不了他的“久昌號”,于是辭職到特克斯縣開了一家京貨鋪,專營白酒及雜貨。他想再次從小做大。
前院算盤珠子噼里啪啦地響著,后院炕上白白胖胖的主婦在穿針引線,鍋里蒸著暄騰騰的大白饅頭……這是他曾經(jīng)的“久昌號”,這是他夢里常常出現(xiàn)的場景。
1955年5月,特克斯縣文教科派人找到爺爺,請他出山籌辦縣立小學。爺爺走馬上任后全身心投入其中,親自選校址地皮八畝、房屋五間,調(diào)入教師兩名,招收了兩個班的學生,其中就有縣委干部杜力志的長子杜均生。
這一年春節(jié),家里買了一頭牛,請人收拾好就掛在院內(nèi)小木屋里,由奶奶鹵肉、燉肉、炸丸子,忙得不亦樂乎。我的父親和姑姑叔伯們也都穿上了新衣。日子紅火了,爺爺便又將一家人遷回了伊寧市。
回去沒多久,曾祖母去世。爺爺親選棺木上漆七遍,并請人主持佛事,在大院內(nèi)擺滿桌椅茶具誦經(jīng)開宴三日。出殯時,李氏族親三十余口披麻戴孝,長孫揚幡開道,其后是十六人抬架的壽材、紙牛、童男玉女,大營客們分乘三輛馬車隨后,誦經(jīng)奏樂班一路吹打,出殯隊伍一百多號人浩浩蕩蕩至八省頤園。
曾祖母的離去也促成了大家庭的分離。三兄弟分家后,爺爺?shù)揭翆幨械谑男W任教務(wù)主任。
曾祖母辦喪事,奶奶最不能偷閑,本就沒有除根的病體再也支撐不動了。為了給她一個舒適的養(yǎng)病環(huán)境,爺爺花六百元買下了伊寧市四中對面的一處兩畝地的庭院,與一片菜園子僅一墻之隔。這里樹木蔥蘢、鳥語花香,爺爺希望,在這樣一個溫暖的家中,奶奶會舍不得走。
天不遂人愿,最困難的日子到來了。家家都吃不飽飯。奶奶教給管家的四伯伯一套治家方針:糧油肉糖開支是死數(shù),醬鹽調(diào)料開支有定數(shù),布匹棉花開支有概數(shù),其他開支全卡住。所有孩子一日三餐只半飽,家里有幾塊發(fā)糕、幾個餅子,剩多少細糧、多少雜糧,油瓶子界面還有多高……四伯伯心里一本賬。每頓飯奶奶都不吃,孩子們吃完后,剩下的湯湯水水她湊合了事。
眼看冬季來臨,十幾歲的父親忍饑挨餓拉著人力車去煤礦拉煤。天寒地凍,腹空力弱的父親往返四十公里,硬是給家里拉了滿滿的一車煤。上小學的大姑姑一放學,就帶著兩歲的小姑姑拿個破盆站在巷口等各戶牛群回家。只要一瞧見哪頭牛撅尾巴,就趕快把盆接過去,牛糞便一點不浪費地到了盆里。端回院的牛糞摻些黃土和煤末,就可以拓成煤磚或煤球,冬天取暖再好不過了。
一家人苦苦挨日子,賢惠勤勞的奶奶挨不住了。年僅四十歲便撒手而去。從十六歲嫁到夫家,她便是家中最早起床,最晚睡覺的那個人,上有老下有小,柴米油鹽醬醋茶都需精打細算,家里家外還得承受那過山車般的大起大落。老照片上的她,卷發(fā)披肩,黛眉大眼,修長的身材夏著旗袍、冬著雙排扣呢子大衣,比得上那個時代上海灘的名媛。家道衰落,脫下旗袍,裹著粗布衣襖的她依然笑吟吟地唱著流行歌曲,做飯、做鞋、拉扯七個孩子,真正是上得廳堂入得廚房,她的天就是丈夫和孩子。
同她一樣換親到侯家的小姑子,爺爺?shù)拿妹?,我們的老姑奶奶。十幾歲嫁到夫家,也是每天天不亮就起床給十幾口人做早飯,同樣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她卻不甘心,想方設(shè)法參加掃盲班、識字班。夫家各種管制,沒有用,只要打不死,她就要學習。最終,她如愿以償進了銀行當職員。只生了一個女孩后就堅決不生了,任何人都改變不了她的心意。她不在乎別人的眼光,活到自己認為最好、最開心。七十歲的時候穿著連衣裙跳著華爾茲可以從舞場的一頭跳到另一頭。她不是那個年代的好媳婦,我奶奶是。她比我奶奶多活了四十多年,無拘無束。奶奶博了個好名聲,活在爺爺和孩子們心中。
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爺爺一生再未娶妻。
“文革”時,有一天伊寧市四中的紅衛(wèi)兵闖進院里破四舊,在各屋翻騰了一遍走了。爺爺嚇得吃不下飯,在屋里坐了整整一夜后,天蒙蒙亮時,他把埋在果樹下的裝有李氏族譜和漢賓鄉(xiāng)五百畝地契的陶罐挖了出來。那家譜是祖上傳下來的,上有近十代的祖宗諱號,還有一張掛圖是精心裝裱的,李氏族親的排位井然有序,從上至下如金字塔般一目了然。那地契是伊寧市漢賓鄉(xiāng)政府出具的憑證,上面蓋有鄉(xiāng)政府的大紅方印。
爺爺久久地撫摸著族譜和地契,老淚縱流。他顫抖著劃了一根又一根的火柴,父親和叔伯們眼睜睜地看著爺爺將蓋有漢賓鄉(xiāng)政府大紅方印的五百畝地契及李氏宗親的族譜一股腦兒全燒了。
從那以后,爺爺一生再未提起過“久昌號”“地契”“族譜”這幾個詞。
2015年,九十六歲的爺爺在睡夢中走了,無病無災(zāi),寧靜安詳。不收禮金、不許哭泣、子孫佩戴紅花迎賓,爺爺?shù)念V菐兹四芗??想必當年的那一燒,這世上再沒有他放不下的東西了。因為是喜喪,根據(jù)風俗,爺爺?shù)墓啄臼且w紅綢的,據(jù)說蓋棺的紅綢誰得了便會長壽。于是,長子過棺(過關(guān))后,那塊紅綢子硬是被眾人撕成條搶光。爺爺用過的壽碗不夠分,堂弟專程去商場買了兩紙箱瓷碗作為送賓客的壽碗,也被眾親友一搶而光。所有人都想沾點爺爺?shù)母?。畢竟一個人要活得有尊嚴,死得有尊嚴,都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對疾病纏身者來說,歲月更像漫長的侮辱。
爺爺走了,一起帶走的還有我們心中的那個漢人街。
永遠忘不了漢人街上的那座庭院,那是我童年的樂園。那時的漢人街分為南岔子和北岔子,圖書館、電影院、飯店、天津糕點房、診所藥房、雜耍地兒、娘娘廟、學?!荚跐h人街東南方的南岔子,北岔子基本上是津商住宅區(qū)。爺爺家偌大的院落里,四周是齊刷刷的白楊樹,一條小渠從院中經(jīng)過,水渠邊上是幾棵櫻桃樹。從小到大,我和弟妹及叔伯家的孩子們,熟悉各種水果,都是從爺爺家的庭院開始的。春天過了,爬杏樹、摘桑葚。那又大又黑的桑葚常吃得我們滿嘴烏紫,滿手烏紫。然后,舉著小手互相追逐、打鬧。從五月份開始,櫻桃、李子、桃子、海棠果就相繼成熟了。夏天,坐在樹下,冷不丁地就會有落下的果子砸在肩上。
爺爺家的左鄰右舍大多是維吾爾族人。而爺爺、伯伯及姑姑們?nèi)寄苤v一口流利的維吾爾語。夜色里,總能聽見他們和維吾爾族鄰居歡快的笑聲。鄰居們都很喜歡爺爺,誰家做飯缺個西紅柿、大蔥的,一敲門打個招呼就徑自朝地里去摘了。而她們每回打馕,第一炕的熱馕總也想著給爺爺送來嘗嘗。每到過年,從初一開始,陸陸續(xù)續(xù)地,大人、小巴郎都會來給爺爺拜年。
我最要好的伙伴叫穆妮娜,上小學時,看到她耳朵上掛的耳環(huán),很羨慕,便也想扎耳洞。她給媽媽一說,阿姨竟然大方地告訴我,凡是想扎耳洞的同學都可以來。于是,我們十幾個小女孩在她家院里排成一隊,阿姨一只手拿著根縫衣針,一只手拿著兩粒黃豆,穆妮娜則拿著一團面疙瘩和幾根棉繩給阿姨當助手。阿姨先拿黃豆夾住我的耳垂輕捻,一會兒,就沒什么感覺了,還沒緩過神兒呢,針已經(jīng)穿過了,用一小團面疙瘩在棉繩上一粘,在耳洞旁擦點清油,便成了。不大的工夫,十幾個人耳朵上都掛上了面疙瘩,大家搖頭晃腦的好開心。
小時候,最喜歡去爺爺家,總是一進巷子,身后就簇擁了一幫小巴郎小克孜,一疊聲地叫著我的乳名:“葉子回來了、葉子回來了?!彼麄兛偸前蜒嘧雍俺扇~子,他們一叫,我就歡快地答應(yīng),就當自己叫葉子。
爺爺輩上三兄弟,各自有七個兒女,爺爺是五兒兩女。過年時,一大家子人聚齊,妯娌間比的是日子的殷實,孩子的學習、教養(yǎng)。那時候,我們敢讓父母一時不痛快,他們就能讓我們一年不痛快。你什么時候犯了錯挨罵時,都會從年三十這一天的賬算起。
在爺爺面前,飯粒馕渣都是要吃干凈的,不小心掉地下了,立刻要撿起來。孫子輩都相信爺爺說的——踩了食物的人眼睛會瞎掉。
都說人不可貌相。爺爺卻告訴我們說:“人是可以貌相的。家教看站姿,品位看衣服,德行怎么樣,一起吃一頓飯就知道了?!?/p>
大年三十的年夜飯,雖是孩子們坐一桌,卻也只能眼睜睜看著一桌的飯菜,只敢夾自己面前的菜吃,如果你膽敢越過面前的飯菜去夾“別人門口”的菜,一定會有人及時報告爺爺。一桌大人驚訝的眼神會從孩子身上轉(zhuǎn)移到他母親身上,那滋味不亞于一片小刀子飛過來。
而且所有孩子都要切記,不能說不吉利的話,什么病了、死了、走了、拿煤去,通通是忌諱。
物以稀為貴,爺爺?shù)膶O子多,所以除了對長孫有些偏愛外,對其他孫子孫女都是比較嚴厲的。
為了討爺爺一句表揚的話,我們都使勁表現(xiàn)。比如一早起來掏爐灰,然后去煤房子砸好煤塊架火,給大人熱好洗臉水。再比如掃地、掃院子、擇菜,只要是大人一拿什么,你就去搶著做,而且還要做好,這就會被贊一句:“這孩子有眼力見兒?!北豢涞枚嗟暮⒆釉谝欢烟媒忝弥芯陀辛送拧?/p>
最悲催的是有一年,比鍋臺高一點兒的我看見爺爺在炒豆沙餡,就沖上去奪下鍋鏟,那一鍋糨糊樣的紅豆沙不斷地冒著泡往手上濺,必須快速攪動,泡泡才不會跳那么高,一鍋豆沙要炒到不粘鍋就可以了,因為那次表現(xiàn)好,爺爺說,以后這活兒可以給我干了。打那以后,我上癮似的愛吃紅豆沙。
小學四年級的春節(jié),媽媽給我買了雙時興的旅游鞋,誰知一進院子大門,爺爺就掉了臉子,毫不客氣地對我說:“大過年的,穿一雙孝鞋,還不快換掉?!睆哪且院?,我再不敢戴白色帽子、穿白鞋子出現(xiàn)在爺爺面前。如今,哪怕是一條洗頭的白毛巾,我都要用紅絲線在上面縫個小花才用。
從小,我們用完的作業(yè)本是不敢隨便亂扔的,哪個孫子扔一張廢紙都會挨一頓笤帚疙瘩。打完了,爺爺講個故事教育我們:早年,漢人街東頭有個道觀,那破敗道觀里的老道經(jīng)常在街頭巷尾用一根長鐵絲鉤地上所有的紙片,再拿回道觀燒掉。老道總說:祖宗文字不能被人踐踏。
盡管爺爺不在了,但他留下來的這些規(guī)矩已然成為我們的生活習慣——馕要小塊小塊掰著吃,馕渣飯粒絕不敢踩在腳下,吃飯不能發(fā)出聲響,正月里不買鞋子,頭上不戴純白的帽子……
如今,漢人街仍是伊犁最具特色最熱鬧的巴扎,以“津幫八大家”為代表的大十字也依然是烏魯木齊的繁華地,曾經(jīng)的“百藝進疆”,曾經(jīng)的楊柳青味道就像雨水滲入沙土一樣,表面上它們是消失了,實際上它在土壤里存留著,并且為生生不息的血脈輸送著營養(yǎng)。
白山黑水魂夢牽
我沒有見過姥爺。我對他的全部印象,除了母親珍藏的一張老照片外,就是1957年蘭州市委組織部的一份“歷史結(jié)論材料”。
材料是這樣寫的:王世衡原名應(yīng)全、德忠,字雅臣。本人成分,舊官吏。
結(jié)論一欄中的最后一句是:“在任職過程中未發(fā)現(xiàn)對老百姓的欺壓行為?!?/p>
姥爺?shù)囊簧鸱?,與家國命運密切相連。
遼寧省鳳城縣,如今叫鳳城市,那是姥爺?shù)募亦l(xiāng),一個我從未去過卻血脈相連的地方。
1931年到1932年,姥爺是東北抗日義勇軍十二團的中校副團長。1933年,在與日軍激戰(zhàn),孤軍無援,彈盡糧絕后被迫泣別白山黑水退入蘇聯(lián)境內(nèi)。轉(zhuǎn)戰(zhàn)一年多的姥爺至此放下了殺敵的武器,和其他將士一起被集中在伊爾庫斯克和托木斯克等地,在異國他鄉(xiāng)度過了一段艱苦生活。后經(jīng)南京國民政府與蘇聯(lián)政府交涉,各部隊分批繞道哈薩克斯坦由新疆塔城入境回國。
1938年四月間,東北抗日聯(lián)軍部分指戰(zhàn)員五百多人到達新疆省會迪化。當時新疆省邊防督辦兼主席盛世才,在第一次接見抗聯(lián)團以上干部時,除了簡單介紹新疆情況外,還要求抗聯(lián)戰(zhàn)士在新疆參加建設(shè)抗戰(zhàn)大后方的工作。姥爺按十二團的編建,任新疆公路局總務(wù)科長。緊接著任新疆省財政監(jiān)察委員會委員。1941年調(diào)任葉爾羌縣(今莎車)任副縣長,后因縣長文津修學校損壞了少數(shù)民族禮拜寺被捕,遂代理正縣長。之后陸續(xù)任過蒲犁縣(今塔什庫爾干)縣長、喀什專署建設(shè)督導(dǎo)員等職,期間前往印度辦理過中印通郵事宜。
新疆和平解放前夕,姥爺帶著全家遷往蘭州。左思右想的他以葉落歸根為由不肯前往臺灣,他的胞弟泣別兄長獨自去了那個遙遠的海島。
姥爺接下來的簡歷有了些意思,1947年以后的近十年間,他更名在蘭州開雜貨鋪,還賣過肉,后轉(zhuǎn)入蘭州市食品公司任營業(yè)員。1957年開始接受組織審查。
我的姥姥是滿族,哪個旗已不得而知。她嫁給姥爺?shù)臅r候,已是姥爺江河日下之時。母親常說,姥爺?shù)那捌奘莻€有福之人,死在一個家最鼎盛的時候,不會受辱,死而瞑目。母親記得姥姥琴棋書畫皆通,可以看懂原版外文書,可她只教舅舅念書,對女兒的刺繡女紅盯得很緊。母親不服氣,姥姥卻說:“女孩子認些字就可以了,書讀多了,心就大了,又實現(xiàn)不了自己的夢想,反致一生痛苦?!?/p>
對母親而言,姥爺是慈父,姥姥是嚴母。只要孩子在身邊,他們絕口不談往事、不讓孩子知道家中的任何情況。姥爺不準母親和舅舅說一句當?shù)胤窖?,不準母親扎粉色蝴蝶結(jié),他常說,大紅才是最正的色。母親說,每每看到別的干部家的女孩子扎著粉綢帶,她那個羨慕啊。聽到旁人稱姥爺為王先生,心里就不舒服。大爺大伯聽著多親切??!
在那個人人面如菜色的年代,姥爺不知用什么方法攢下一些肉,姥姥把肉炒了,用小壇子腌起來,搟了面條,用一勺肉醬給拌了,加些菜末,吃起來香極了。下一次,再把湯面條上澆一勺肉醬,便又換了一種吃法??擅看卫褷斃牙讯疾怀裕臐M意足地看著母親和舅舅吃。母親說,后來姥爺和姥姥人都餓腫了,可她以為是胖了。越是這樣,姥爺越怕女兒兒子餓著,逼著他倆吃一大碗面條,母親和舅舅吃不下,又怕惹姥爺生氣,母親就帶著舅舅偷偷把面倒在院子里,用土埋上,然后謊稱吃完了。
在那張泛黃的老照片上,英武的姥爺腰板挺直,目光炯炯。仰不愧天,俯不怍人。珠圓玉潤的姥姥著旗袍立于旁邊,眉目清秀婉約,像畫上的人。坎坷世道,她倒不怵,是因為身旁有姥爺嗎?
她陪著姥爺從新疆到蘭州,給姥爺生下一雙兒女。和姥爺一起接受審查,不管是挨斗挨批挨打,她都陪在姥爺身邊,進家門前,她和姥爺都把臉洗得干干凈凈、頭發(fā)梳整齊、衣服撣干凈。組織上來人做工作,希望姥姥能夠和歷史不清白的丈夫劃清界限。姥姥就像一團棉花,不言不語。讓她寫揭發(fā)材料,她落筆驚艷,歷數(shù)姥爺半生經(jīng)歷,文筆樸實白描,哀而不傷,措辭卑微,婉轉(zhuǎn)表達絕不放棄的心意。她溫和的倔強惹惱了批斗的人,她受的罪便又比別人多了一分。
為了證明她的夫君是抗日英雄,對新疆的建設(shè)有過貢獻,她想方設(shè)法聯(lián)絡(luò)了姥爺舊日部下,找了整整三十人為姥爺寫證明材料。證明姥爺沒有欺壓過百姓,沒有血債。而這三十人,在那樣的環(huán)境下,居然都寫了證明。
姥姥的死心塌地,最終讓她付出了生命的代價。那些踩踏在姥姥身上的一只只腳,可曾知道,這個滿臉血污、面目全非的女人,曾經(jīng)落英繽紛香氣馥郁,身著綺麗無比的絲綢,腕帶浮翠流蜜的玉石,有著受人尊敬的身份……
姥姥最重視的就是體面氣度,既然在人前已沒了體面,她就在孩子們面前硬撐著那一點點可憐的尊嚴。一直到死,都沒有讓兒女感受到一絲悲苦愁情。姥姥比姥爺年輕得多,卻走在姥爺?shù)那懊妗?/p>
姥姥去世后,一家人的境遇更加凄涼,姥爺帶著母親和舅舅住進了門衛(wèi)室,年幼的母親不明白,為什么家越搬越小。窄小的房間里擠著一張大床不說,還住著一個陌生人。名為同住,實為看守。
一天晚上,母親聽到姥爺躺在床上叫她,斷斷續(xù)續(xù)地說有話跟她說,母親一裹被子,說,困死了,明天再說吧。第二天一早,九歲的母親和四歲的舅舅一遍遍喊著餓,姥爺卻躺著不理他們,母親便和舅舅一人拽一條胳膊搖他,搖不醒。姐弟倆哭一會兒再搖一會兒,直到哭聲引來了大人。他們被告知,你爸爸死了。
姥爺當年執(zhí)意要落葉歸根,卻再也沒能回到他的鳳城,尸骨都不知道埋在何方。
“古來何物是經(jīng)綸,一片青山了此生?!泵棵肯肫鹄褷?,便會不由自主地浮現(xiàn)出戰(zhàn)場上曾經(jīng)叱咤風云的英武漢子。
母親和舅舅被送到孤兒院。她說那時孩子們最常玩的游戲是:如果有十個油餅子,要怎么吃掉才好。然后大家吵成一團,仿佛真的擁有了十個油餅子。三年困難時期期間,蘭州兒童福利院遷到了伊犁,冥冥中,母親似乎和新疆有扯不斷的因緣。
孤兒院的院長退休時告訴母親:“當年,有臺灣的親戚找過你們姐弟倆,我們?yōu)榱四銈兊恼吻巴?,告訴來人說,兩個孩子都在孤兒院得病死了。”
院長還告訴母親:“你們家存的東西太厲害了,竟然有好幾件貂皮大氅,你爸的金印,你媽的那些旗袍料子,我們這些老師今輩子都沒見過?!?/p>
別是人間行路難
母親總說,當年幸虧是被送進了孤兒院,而不是任何親戚家。因為在孤兒院里,所有的孩子都是平等的,吃苦是一樣的、挨餓是一樣的、穿戴是一樣的,沒有誰高誰低一說。想要贏得老師的喜愛,首先要有良好的家教,如果還認字、還自尊,那是會受到老師寵愛的!母親恰恰具備了這一切。書讀得好,不斷跳級,撇開那些寒苦饑餓不說,她在孤兒院里幾乎是在老師的贊美和同學們的嫉妒中長大的。
但母親對有些事是驚人地模糊,通常對他人會有天然無污染的信任。從小在孤兒院長大的她,還沒有像舅舅那樣包裹著謹言慎行和察言觀色。她就像顆透明的玻璃球,誰都能看清楚。她認為這都是姥爺姥姥對孩子太過關(guān)愛所致。每每想起和弟弟一起把面條埋進土里的往事,她就淚如泉涌。她恨毒了自己,同時也怨父母,為什么不稍稍自私一點,他們保全了自己,孩子們才會是個寶啊。
我舅舅少年時期在同父異母的大姐家生活。母親的大姐,我童年時見過。跛著一條腿,花白的頭發(fā),枯井般的大眼睛。母親卻說,大姨媽是當年迪化城中的名媛之一,新疆第一批騎自行車的人中就有她。大姨媽初嫁是國民黨空軍的飛行員,丈夫入獄后,她帶著兩個兒子生活。后來再嫁,是個成分好的丈夫,又育兩男兩女。雖然前夫早已過世,但政治運動哪里講這個,她挨批都和旁人不一樣,脖子上要掛一串爛鞋子,腿也是那時候打斷的。母親常說,大姨媽的一筆小楷和她人一樣美??晌铱吹降闹皇且粋€風燭殘年的老太太,跟誰都不爭,一團和氣。是啊,冷暖嘗遍,較量什么呢?
大姨媽這輩子,經(jīng)歷了天堂、地獄、人間,她經(jīng)的那些苦難,我們沒法想象。
這樣的情形哪里顧得了妹妹弟弟。大姨夫當時能夠收留舅舅想必都是大姨媽千恩萬求來的。
大姨媽的四個孩子通通比舅舅大,別人都在上學,他則做著永遠做不完的雜事。至于受過多少屈辱我不得而知,但童年時的我記得舅舅到我家時目光是呆滯的,說話急了會結(jié)巴,對任何人都是唯唯諾諾、小心翼翼。舅舅后來去了特克斯縣建筑社。誰都可以呵斥他、欺負他。大雪皚皚天,領(lǐng)導(dǎo)竟然派他和幾個從未伐過木的年輕人上山伐木,倒下來的樹壓在了他身上。他走時很年輕很年輕。我更愿意相信,舅舅的走是姥爺姥姥在天上看不下去了,所以接走了他。
大地是清凈的,舅舅活過的這一段人生也是清凈的。和大地融為一體的舅舅是不是暖和了許多?
那一年冰雪消融后,春風依然似剪刀,溫柔地裁剪出柳條的青絲、田野的嫩綠,可也咔嚓剪碎了母親的心。從此母親不能提舅舅,那是她永久的痛。
姥姥當年雖然不鼓勵母親讀書,但姥爺常說的話卻成了母親一輩子的口頭禪: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父親當年追求母親,就是從送書、抄雜志上的詩開始的。母親對父親的一筆字生疑,堅決不答應(yīng)。父親便去求與母親在孤兒院一起長大的肖阿姨幫忙,肖阿姨一拍大腿道:“把她個小資產(chǎn)階級還傲得不行,走,我用她的名字跟你領(lǐng)證去。”
一首抄來的詩、一張冒領(lǐng)的結(jié)婚證,成了母親這一生對付父親的迫擊炮。父親稍有反抗,母親的眼淚、鼻涕和著委屈,子彈一樣密集地射向父親,每每都是父親繳械投降。
小時候,我們姐弟三個,最盼望的是父親在家,那樣就有香噴噴的熱飯吃。父親做一手好飯,母親不會做飯。就是被請去做客,父親也要把飯做好再去。母親一生氣,蒙著被子能哭一天,我和弟妹便被父親安排在床前站一溜,請求母親起床吃飯??粗赣H抱著一本書,能在火墻邊坐一天,我和弟妹都特別納悶,母親為什么和別人家的阿姨那么不一樣,她們活得那么開心,吃過晚飯就抓一把瓜子搬個小板凳坐在家門口圍一圈聊天了,我們家卻靜悄悄的。童年時就怕這種靜,寂靜仿佛嘩嘩地沖進門來,淹沒了房間。只有那只藍色的鐘擺,嘀嗒嘀嗒越走越響。母親抱著雜志看小說,我們姐弟幾個抱著母親給訂的《小朋友》《兒童時代》《少年報》《少年文藝》,聽著屋外小朋友的嬉戲聲,羨慕又嫉妒。一給父親抱怨,父親立刻說:“不許惹你媽媽傷心,她從小是在孤兒院長大的。”我們立刻就灰溜溜地走了。
母親認為,她在那么饑餓的年代不知道父母饑腸轆轆,和弟弟一起做出把飯倒了,埋在院子里的舉動,就是姥爺姥姥把孩子養(yǎng)成了一張白紙,可一張白紙如何經(jīng)得起風雨。痛定思痛后,她決定從小就讓我們參與家庭的一切,知道父母的不易。她的做法是,讓剛上初中的我管家。每月發(fā)了工資交給我,剛開始我認真記賬,一分錢對不上賬都睡不好覺。時間久了,父母懶得查賬了,于是我每月開始省出一塊錢。實在不想干活又支使不動妹妹時,我就開價,五毛錢洗一次碗。妹妹屁顛屁顛就去洗碗了。管賬管到一年時,我已經(jīng)可以每月從生活費中省出兩塊錢了,還給自己買了一雙六塊錢的皮鞋。妹妹揭發(fā)我,我就對母親說是賣了牙膏皮,撿了廢鐵賣錢攢的,母親根本不去想我就是賣一年的牙膏皮,也買不來一只皮鞋。等我上師范住校后,妹妹開始管家,她支使弟弟干活不靈時,已經(jīng)可以用兩塊錢誘惑他了。
母親的這種教育方式,把我們徹底變成了一個俗人。小時候,母親不允許我扎粉紅蝴蝶結(jié),從不給我和妹妹做粉色衣服,童年的賬欠到如今,我如饑似渴地給自己添置了一堆粉紅色。最終,我們姐弟都沒有變成她期望的樣子。
母親對我們姐弟仨學不好數(shù)學特別不可思議。初中還沒有畢業(yè)的她在當年的伊犁毛紡織廠是讓人豎拇指的。在大學生待的實驗室工作也得心應(yīng)手,還能在職工大學的夜校里講代數(shù)。她說這世界上最幸福、最容易的事就是上學。我們姐弟對這樣的話真是太抗拒了。
感謝未曾謀面的姥姥對母親的教導(dǎo),母親的一手針線活兒在那個年代使我們姐弟仨贏得了多少羨慕的眼光啊。從小我們的衣服都是母親做的,鄰居“阿拉子叔叔”的上海親戚寄來的衣服,母親仔細打量一番,拿上畫粉就研究上了,一通縫紉機踩下來還不罷休,得在胸前和口袋上繡上各種動物圖案和我們仨的乳名。走在路上,經(jīng)常有阿姨把我叫?。骸皝恚⒁炭匆幌履愕难笊雷?,又是你媽做的嗎,吼,手太巧了。”
曾經(jīng),我那么渴望離開母親,我受不了她沒完沒了的嘮叨,想不通一個孩子犯錯,為什么其他兩個都要受牽連,她嚴厲到床單不平整、被子不是方方正正都要發(fā)一頓脾氣。不到睡覺的時候決不允許孩子挨床邊。那時的我一邊挨罵,一邊暗自發(fā)誓,以后絕不像她。過了三十歲以后,我看到,從習性到內(nèi)心我都那樣酷似母親。
我曾經(jīng)問過母親,想去東北鳳城看看嗎?母親說,只想去看看小時候待過的孤兒院。
父親很少與我們交流,每年一到開春,就愛在爺爺家那早已面目全非的院子里待著,種花種菜。大大家有了院子,他便每年春天又在那片地里忙活。等我家也買了一處院落后,父親成了那一畝地的王。地怎么拾掇,種些什么,必須他說了算。吃了早飯,他能夠在地里待上一上午,干完活,不進屋,點支煙,一邊抽,一邊凝視著他那塊地。一坐就是大半天。母親總打趣他:“你那樣愛那塊地,地里能給你變出個仙女來嗎?”父親輕輕哼一聲:“仙女我才不要呢,我只要地。”
父親的維吾爾族、哈薩克族朋友很多,到我們家做客都會吃我家的飯,這待遇一般的漢族人家是沒有的。父親請朋友在家做客時,都是用刀刃朝內(nèi)削骨頭的方法吃肉,他貪戀奶茶、吃皮牙子馕、不吃豬肉、抽莫合煙、喝茯茶,能夠把任何一首歌直接用維吾爾語唱出來。
出新疆旅游,不到兩天就開始抱怨沒有馕吃、沒有鮮奶喝,就鬧著要回家。在父親眼中,這世上沒有一個地方比得上他的伊犁。
離開伊犁后,經(jīng)常地,我眼前會出現(xiàn)童年時的情景:在灑滿陽光的西公園、在飛機場的草坪上、在漢人街的路燈下,總能看到圍成一圈的維吾爾族漢子拎著一瓶伊力大曲,用一只自行車的鈴鐺蓋子或者剜去內(nèi)核的新鮮蘋果盛著酒,一個個地輪著喝。夜幕降臨的時候,手風琴便拉起來了,一曲曲《黑眼睛》飄滿了伊犁的大街小巷。時至今日,每當我聽到《黑眼睛》的旋律時,仿佛又回到了童年時光。
后來,讀到王蒙先生那句:一曲《黑眼睛》,雙淚落君前。深以為然。
責任編輯 陳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