刁暄
周立坐在付東明家客廳的沙發(fā)上,望著蔡蕓在屋子里忙來忙去。整整轉了兩個鐘頭,她面色憔悴,一言不發(fā),仿佛根本沒看見客人,只是把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手里的抹布上。
終于,他忍不住了,從隨身帶著的包里掏出一個牛皮紙袋,叫了聲:“嫂子……”
蔡蕓停下來,冷冷地看著他,雙眸里迸出逼人的寒氣,周立打了個寒戰(zhàn),硬著頭皮繼續(xù)道:“你就看看這份發(fā)言稿吧,是我們局領導親自準備的,等到在付隊的追悼會家屬致辭的時候……”
“我和付東明已經沒關系了,我也沒有義務配合你們做這些事!”蔡蕓的聲音比冰還冷,“追悼會我是不會參加的,你請回吧!”
周立無奈地站起身告辭,走到樓下,遇到放學回家的思思。女孩兒怯怯地看了他一眼,忙低下頭加快腳步,卻被周立一把攔住,“思思,你不記得周叔叔了嗎?”
“記得,可是媽媽……”
“爸爸和媽媽之間的矛盾是大人的事,你作為女兒,難道對爸爸的去世就一點兒都不難過?”
付思思眼圈紅了,瘦弱的肩膀微微顫抖,難過地說:“媽媽說爸爸是個壞人。他是因為和野女人來往才死的?!?/p>
周立嘆了一口氣,應該如何對這個十五歲的女孩兒解釋這一切呢?事到如今,連他自己都不明白,付東明怎么會走到這一步。
那是三天前的下午,周立輪休在家,和女友郝菲兒窩在沙發(fā)里看電視。忽然接到局里電話,讓他馬上到碧水小區(qū)5號樓1單元301室去一趟。周立不敢怠慢,忙出門攔了一輛出租車直奔碧水小區(qū),剛進小區(qū),遠遠就望見5號樓的外面拉起了一道長長的警戒線,他向守在樓道口的警察出示證件后,便進去了。
周立永遠都忘不了在那間臥室里他看到的一幕:付東明全身赤裸,面色鐵青,氣息全無地倒在粉紅色的席夢思上,皮帶、襯衫、內褲和女人的絲襪散落一地。周立覺得自己像在夢里,他掙脫開法醫(yī)的阻攔,走上前去,輕輕推了推付東明僵硬的身體,喃喃道:“付隊?”一個刑警隊的同事過來拉開他,說:“死了?!?/p>
周立先是不可思議地張大嘴巴,接著掄起胳膊,狠狠給了那人一拳。剛才,他聽出了這兩個字包含的鄙夷。周立無法忍受別人對自己師父兼上級的不敬,即便是在逝者如此不堪的狀況下。
T市公安局陷入被動中,緝毒精英,連續(xù)五年的一等功獲得者,本市“十大杰出青年”,緝毒隊隊長付東明赤身裸體地死在了一個陌生女人的床上,法醫(yī)還從他體內的血液里化驗出了高濃度的酒精和海洛因,尸檢結果是:注射毒品后進行劇烈房事突發(fā)心肌梗死。
周立在局里進出時總是低著頭,他害怕面對別人同情的目光。他并沒有因為打了同事一拳受處分,相反,局長聽說后只是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小周,你的心情大家都理解,我們是人,也都有感情。這事就別再提了,我已經把命令傳達下去,為了不給警隊造成惡劣影響,我們將不對外界公布付東明同志的真實死因,只宣稱他是因長期操勞猝死的。你只要做好他家人的工作就好了。”
可付東明家人的工作并不好做。
付東明的父母早已不在人世,只有妻女兩位親人。去世的那天,他剛好和妻子蔡蕓分居整整三個月。
付東明的死,可以瞞過媒體和市民,卻不能瞞過蔡蕓。丈夫吸毒暴斃,死在了別的女人床上,可想而知,這對蔡蕓的打擊有多大。盡管周立三番五次上門,請蔡蕓配合自己的工作,可她還是不能接受扮演一位在追悼會上痛不欲生悼念亡夫的遺孀。
實際上,她很早之前就發(fā)現付東明襯衣領口有女人的口紅印,兩人為此大吵了一架,他拂袖而去后,蔡蕓就已經擬好了離婚協(xié)議書。一想到他們向她提出的請求,蔡蕓就忍不住冷笑,她只想說兩個字:虛偽。
付思思心事重重地走出校門,遠遠看見周立隔著馬路向她揮手。
兩人來到麥當勞,周立點了一大盤吃的??筛端妓紱]動,她定定地望著周立,說:“周叔叔,沒用的,爸爸的追悼會,媽媽也不準我去。我們都不會原諒他,更不會幫你們一起做戲?!?/p>
周立覺得很尷尬,他輕咳一聲,說:“思思,事情也許不是大家想的那樣……”
“那個女人是誰?你們叫她去好了?!备端妓及涯樲D向窗外。
周立嘆了一口氣,沉吟片刻道:“說實話,到現在我們也沒找到她。出事的房子是租的,事發(fā)時是房東報的案。那個女人大概害怕背上官司當時就跑了,房東是個眼睛不大好的老太太,把房子租出去只管收錢,也沒辦正式的租賃手續(xù)?!?/p>
付思思冷笑一聲,恨恨地說:“原來他就為這么個無情無義的人拋棄了媽媽!”
“思思,你和你媽媽也不了解那個女人的情況嗎?”周立暗暗一驚,“你爸爸和媽媽吵架是在什么時候?他們以前感情不是很好嗎?”
“大概三個月前吧,具體的我也不太清楚,反正媽媽從爸爸的手機里看到了曖昧短信,而且他的衣服上還有女人的口紅印,問他他也不回答?!备端妓悸曇魸u漸低了,“他們從前是很好,但后來,爸爸變了……”
“思思,我有個想法,也許你爸爸的死另有隱情?!?/p>
付思思的眼睛瞬間亮了,又立刻黯淡下去:“能有什么隱情?你可能不知道,爸爸搬出去后,媽媽收拾屋子時,還從床底掃出一張鉆戒的收據,價值兩萬多塊錢。他從來沒送過媽媽鉆戒,還不是給那個野女人的?周叔叔,我要回去了。以后他的事情和我們母女再沒有關系了。”說完,付思思背起書包離開了。
周立無奈地搖搖頭,也起身離開了快餐店,他要趕著去接女友下班。
郝菲兒這兩天總是抱怨周立忙得沒時間陪自己。她不喜歡他做警察,尤其是緝毒警,一來危險,二來郝菲兒是個記者,負責社會版的她見慣了警隊中因害群之馬引起的負面新聞,總擔心周立有一天也會變壞。
周立從前一直對郝菲兒的想法嗤之以鼻,他反問她:“我會變壞?我?guī)煾缚墒歉稏|明,堂堂的緝毒隊長,立過無數功勞,你們報社還給他做過專訪。他的愛徒會變壞嗎?”
現在付東明出了這樣的丑聞,郝菲兒終于有話說了。晚上,在女友家吃飯時,郝菲兒不停地勸說周立辭職。心細的郝母看出未來女婿滿臉不快,便一個勁兒地給女兒使眼色,可女兒非但不理,丈夫郝大有也跟著隨聲應和:“就是,做這行有什么好,又累又窮。不想受窮受累,就得隨波逐流?!?/p>
啪地一聲,郝母重重地把碗筷往桌上一撂,沉著臉說:“不當警察,難道學你做生意?哼,商人不都喜歡包二奶嗎?”
“你……”郝大有的臉漲紅了,心虛地瞥了郝母一眼,小聲爭辯著,“都已經過去那么久了,怎么還提?”
周立覺得心中一陣煩悶,放下碗筷,起身告辭。郝菲兒跟了出來,她拉拉周立的衣袖,問:“生氣啦?”
“沒有?!敝芰⒌?,“沒想到,伯父還挺風流?!?/p>
“唉,都多少年前的事了,我爸年輕時在云南做生意,和一個女孩兒好過,那時我還沒出生呢……”郝菲兒有些不好意思,便轉向原先的話題,“你師父的事已經傳得沸沸揚揚,周立,你還是考慮考慮改行吧,我真的不喜歡你做警察。就算為了我,行嗎?”
周立看著郝菲兒美麗的臉上寫滿對他的擔憂,他拉起菲兒的手,心中百感交集,眼前放電影般浮現出付東明丑陋的裸體、蔡蕓和付思思痛恨的神情、局里同事們憐憫又輕蔑的目光……他終于松口了:“好,付隊追悼會結束后,我就向局里遞辭職申請?!?h3>偶像的幻滅
這是一場混亂的追悼會。付東明的妻子和女兒都沒到場,前來吊唁的同事們的臉上也看不出一點哀傷。周立作為逝者最親密的戰(zhàn)友干巴巴地念了一篇悼詞后,便讓工作人員去放付東明生前立功獲獎的剪輯視頻,那是他連夜翻出師父生前的影像資料,親手制作的。
然而,讓人意想不到的尷尬事情發(fā)生了,大屏幕上出現的竟然是一段男女在KTV包房交媾的畫面,盡管是黑白錄像,而且畫面有些模糊,但在場所有人還是清楚地認出了視頻上那個臉朝著鏡頭的男人——付東明。
周立發(fā)瘋般揪住工作人員的衣領,要他們說個清楚,這張碟片到底是哪來的。負責放片的工作人員很委屈,他說自己中間只上了趟廁所,回來時桌子上就放著這一張碟片,外殼和周立給他的一樣,里面應該是被人偷偷調換過了。
大庭廣眾之下發(fā)生這種事,付東明死亡的真相再也包不住了,各種小道消息不脛而走。局里成立了專案小組,委派周立為組長,對付東明的死因進行調查。那段視頻上的畫面顯示,包房的桌子上還放著幾大包K粉和搖頭丸,付東明很可能不僅在作風上有問題,還參與了販毒或藏毒等違法活動。
周立看到視頻的一剎那,心徹底沉到腳后跟。之前他一直抱著僥幸心理,覺得付東明是無辜的,總有一天時間會還給他一個清白。他無論如何也不相信,在緝毒戰(zhàn)線上出生入死無數次的師父,自己心中的大英雄,會做出這種事。
他還記得那一年,緝毒隊接到任務,剿滅從境外來到本市活動的一個販毒團伙。收到線報后,在毒販接頭的地方派人蹲點。那里四周空曠,只有一個很小的藏身之處,不可能埋伏太多人。付東明和他打頭陣,其他人做后援。周立第一次參與這樣重大的行動,難免有些緊張,槍聲響起的時候,付東明便一直擋在他前面,盡可能地保護著他,結果付東明自己中了兩槍。事后,周立很內疚,在醫(yī)院握著師父付東明的手說不出話來。
師父寬厚地笑笑,安慰他說:“干咱們這行的,本來腦袋就懸在褲帶上,這算什么?我命大著呢,你看?!彼忾_衣服,把上身露出來給周立看,那上面赫然布著好幾個大大小小的傷疤。有一個竟然就在心臟邊上,付東明驕傲地說這是自己第一次執(zhí)行任務時,和緬甸的大毒梟魏三虎槍戰(zhàn)落下的,當時差點就沒命了,魏三虎則被他一槍斃命。
付東明一直是周立的偶像。因為這個,即使他知道付東明偶爾會和社會上不正當的人來往,也從沒放在心上。干他們這一行的,認識三教九流是難免的。師父工作之余帶著他出入酒吧、KTV,和里面的老板、小姐們觥籌交錯時,周立盡管不習慣,但他什么都不說,他知道師父這是拿他當自己人,做什么都不背著他。就算最后付東明死在不明身份的女人床上,周立還是告訴自己:這是師父的私生活,他也許不是個好丈夫,但他絕對是個好警察。
現在,這些全幻滅了。
周立通過視頻里包廂的裝修風格認出那是本市最大的連鎖KTV“東方之珠”,他決定從畫面上那個女人入手調查,雖然她是背對著鏡頭的,自始至終沒有轉過臉來,但從旁邊脫下的衣物看,他猜她是個坐臺女。
“東方之珠”的紫蝴蝶一開始并沒認出周立,她用銳利的目光把他上下打量了好幾遍,確定他不是有錢人后,便皮笑肉不笑地問:“小哥,找我有何貴干???”
周立想起上次跟著付東明來時,眼前這個女人熱情的寒暄,忍不住一陣厭惡,他掏出證件道:“怎么,不認識我了?那你應該記得付東明吧?”
紫蝴蝶臉一沉,一把抓住周立的胳膊,瞪大眼睛,焦急地問:“付隊長真的……”
周立點點頭,令他吃驚的是,紫蝴蝶竟然哭了。不是逢場作戲的哭,而是真哭,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混著睫毛膏往下掉,直把臉上厚厚的粉底沖出兩道黑河。
周立有些困惑。
紫蝴蝶傷感地擦干眼淚,喃喃道:“真是好人不長命。周警官,您來找我有什么事?只要我能幫上忙,我一定配合?!?/p>
周立把那張碟片拿出來,放進影碟機,指著畫面里出現的包廂及女人的背影問:“這是你們這兒的包間吧?這個女的,你能認出她是誰嗎?”
“啊……怎么會……”紫蝴蝶揉揉眼睛,有些不敢相信,“付隊怎么會做這種事?他一向都很規(guī)矩的。”
“哼!”周立忍不住嘲笑道,“那他以前常來這兒,是和你們這些人聊詩詞歌賦么?”
紫蝴蝶一下子站起來,忿忿地說:“這你可誤會他了,付東明隊長生前是個行得正坐得端的好人?!?/p>
接著,她向周立說出了她和付東明結識的經過。原來紫蝴蝶之前曾經因為吸毒進過兩次戒毒所,后來在付東明苦口婆心的勸導下,決定痛改前非,再也不碰海洛因。付東明偶爾過來看看,其實是檢查她有沒有復吸,再有就是為了監(jiān)督這些非主流場所不要發(fā)生其他涉毒的事情。也正是因為這樣,紫蝴蝶手下的小姐們,沒有一個偷偷藏毒或吸毒的。
周立半信半疑,可他看紫蝴蝶的神情和語氣不像是在撒謊,難道付東明真是被陷害的?
他要求紫蝴蝶仔細辨認一下那個女人,如果她不是這里的坐臺小姐,會不會是從別的地方來到此地賣淫的流鶯呢?紫蝴蝶瞪大雙目,把視頻仔細看了好幾遍,最后一次,她猶豫道:“看她瘦瘦的,溜肩膀,脖子細長……難道是露娜?”
“露娜是誰?真名叫什么?住哪?哪里人?”
“不知道,她只在這待過兩天,那是幾個月之前的事了,我沒登記。哦,對了,好像她來的第二天,剛好付隊過來了,我那天有事忙別的去了,讓付隊自己隨意,難道……”
“這個露娜,你有沒有她的照片?”
“沒有?!弊虾隙ǖ負u搖頭,叫過旁邊兩個小姐,問:“你們誰和露娜照過相?”
兩個小姐都搖搖頭,其中一個補充道:“露娜很怪,雖然和我們有說有笑,很親密的樣子,但那天阿紅買了新手機,想試試拍照怎么樣,打算我們姐妹合拍一張照,露娜卻說三個人照相不吉利,然后就躲開了?!?/p>
周立想了想,問紫蝴蝶要KTV的監(jiān)控記錄,可他又一次失望了,這里的監(jiān)控錄像只保存了近兩個月的,而露娜三個月前就離開了。
周立幾乎可以肯定這個露娜就是付東明生前親密接觸的那個女人。三個月前,這個神秘女人的出現,造成付東明和蔡蕓之間的關系破裂,夫妻二人開始頻繁地吵架。她離開“東方之珠”后,應該沒有斷絕與付東明的私下來往,而且很快成了他的姘頭,兩人還在一起吸毒。那么現在,這個女人到底去哪了呢?
最后,周立只能叫紫蝴蝶和幾個小姐到警局做一張拼圖,她們唧唧喳喳地憑著記憶討論了半天,拼出了一張圖像,猶豫著說:“應該就是這樣的吧?!?/p>
周立拿過那張圖定睛一看,他的頭好像被重重敲了一下,腦海中閃出一個念頭,可這念頭太快,還沒抓住就溜走了。
不知不覺到了下班時間,周立還在研究那張圖像,他決定拿著它去找房東老太太,雖然機會不大,但還是希望老人能提供一些線索。剛走出警局,就看見郝菲兒從一輛出租車上下來。周立的頭又是一暈,還沒定神,菲兒便跑上前挽住他的胳膊,撅著嘴問:“說好去看電影,你不會忘了吧?”
“菲兒,對不起,我要去忙點兒重要的事,改天好嗎?”周立有些抱歉地說。
“什么事?”
“我拿到了付隊死前接觸過的那個女人的拼圖,想去讓房東確認一下?!?/p>
菲兒轉著眼珠想了想,調皮地笑了:“那我和你一起去,也過過辦案癮?!?/p>
“這……好吧。”
房東老太太已經八十歲了,是個獨身老人,早前就得了白內障,雙眼幾乎布滿云翳。她沒有接周立手中的圖像,搖搖頭說:“我什么都看不清,看人也只能站遠了,認出個影子。”
郝菲兒鼻子有些發(fā)酸,握住她的手,輕聲說:“那您自己住,兒女放心嗎?”
“老了,招人嫌哦。”老太太長嘆一口氣,“以前那姑娘住在這時,雖然不怎么理我,但聽著她在屋里走來走去,起碼還熱鬧,可現在……”
“奶奶,以后我常來看您吧?!狈苾赫f。
“真的?”老人驚喜地問,伸出一只蒼老的手,怯怯地摸過去。菲兒蹲下,把臉湊上前,老太太用手掌輕撫著菲兒的頭,欣慰道:“你這丫頭脾氣好。上次那姑娘病了,我想關心關心她,剛碰一下她的頭,她立刻跳起來,把我轟了出來,許是嫌我臟,唉?!?/p>
郝菲兒撇撇嘴:“她自己就很干凈么?”
“干凈呢!”房東老太太接過話茬,“別看我是瞎子,但我知道那姑娘真愛干凈,一天能洗三遍澡,身上一股子香味,直沖鼻子。”
“我也噴香水呀?!焙路苾盒ξ卣f。
“你們倆的味道不一樣。我鼻子可靈哩,她身上的香味呀,是很老的檀香,我小時候,家里有個檀木箱子,就是那種味兒……”
周立在一邊聽得直打哈欠,覺得問不出什么了,便拉拉郝菲兒,然后對老人說:“時間不早了,我們得走了,改天再來看您,您一個人在家,記得要鎖好門,那個女人不是好人?!?/p>
“哦哦,好的?!狈繓|老太太點點頭,“你們慢走,改天一定要來啊?!闭f著,蹣跚著去給他們拉防盜門。
郝菲兒和周立起身道別,老太太拄著拐杖非要站在樓梯口目送他們下樓。周立拉著菲兒一層層往下走,到樓梯拐彎處,他聽到身后傳來一聲:“咦?”
周立回過頭,只見老太太還站在樓梯扶手邊,瞇著眼睛,一臉困惑夾雜著驚恐的表情。
“怎么?您是不是想起什么了?”他停下來問。
“我……”老人忽然擺擺手,忙不迭地說,“不,我什么都沒想起來?!比缓蟮沧驳刈呋匚堇?,關上了門。
周立撇下菲兒,跑回樓上,使勁敲老太太的門,大聲喊:“您究竟想到了什么?倒是說啊!”
屋里一陣安靜,過了一會兒,老人隔著門板冷淡地回答:“我什么都不記得了,你們快走吧,別再來了??熳?!”
周立接到付思思的電話,她的聲音帶著哭腔,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周叔叔,快來我家,出事了?!?/p>
他趕到時,警察已經給蔡蕓做完筆錄離開了,屋子里一片狼藉,付思思撲上來拉著周立的衣袖,渾身發(fā)抖:“周叔叔,我家遭劫了。”
原來,付思思放學回家后看見大門敞著,走進來一看,房間里被翻了個底朝天,抽屜和柜門都被拉開,連枕頭都扔了一地。蔡蕓被反剪著雙手綁在衛(wèi)生間的水管上,嘴里塞了一團布。她趕快幫媽媽解開繩索,報了警,并通知周立。
所幸蔡蕓并沒受傷,但受驚不小,她神經質地摳著指甲,忽然歇斯底里地吼道:“付東明這個混蛋,到底在外面惹了什么人,竟然被人找到家里來!還好思思不在,不然……”
“嫂子,冷靜,你怎么知道他們是沖著付隊來的?他們說什么了?拿走了什么貴重物品嗎?”
“他們兇巴巴地問我要付東明的遺物。哪還有什么遺物?我早都丟干凈了。他們不信,就四處亂翻起來,嗚嗚嗚……”蔡蕓哭了。
周立陷入了沉思,這伙人到底是來找什么的呢?付東明手上會有什么重要的寶貝,值得背后的黑手冒這么大危險來搜找?
他把付思思叫過來,小聲問:“家里真的一樣爸爸的東西都沒有了嗎?”
思思搖搖頭:“都被媽媽扔了,從照片到衣服,包括爸爸給我買的娃娃,一樣都沒剩?!?/p>
“唉。嫂子,來搶劫的是幾個人?”
“三個。都用絲襪套著頭,看不清臉。聽聲音是兩個男人,一個女人。那個女人大概是領頭的,一直站著不動,命令另外兩個人找?!?/p>
“那你看清她的身材了嗎?是不是很瘦,溜肩膀,脖子細長?”
“嗯……好像是……”
露娜,又是她!周立狠狠地咬咬牙,這個神出鬼沒的女人,究竟是什么來頭?
盡管案子還處于撲朔迷離的階段,周立還是放下了手頭的工作,抽出一個晚上的時間和郝菲兒全家到飯店吃飯,因為那天是他未來岳父郝大有的生日。
郝大有早年從事的是進出口貿易,賺夠了,就回家過起舒服的日子。雖然郝大有以前在生意場上是說一不二的人物,但在家里卻是個不折不扣的“妻管嚴”,只要菲兒的媽媽瞪瞪眼睛,郝大有就連大氣也不敢出了。
以前周立不明白,那次聽菲兒說,才知道未來岳父早年在外風流,做過對不起菲兒媽媽的事,以至于現在英雄氣短。
吹了蠟燭,切過蛋糕,郝菲兒興致勃勃地拿出相機,要周立幫他們拍一張全家福。郝大有卻擺擺手,叫過服務員,說:“周立,過來和我們站在一起,讓這位小姐幫我們拍?!?/p>
菲兒有些羞澀,低頭道:“說好了是全家福,他又不是我們家的人。”周立忙客氣地推辭:“那算了,我站過去是有些不像樣……”
郝大有借著酒勁兒,嗓門有些大,他皺著眉頭假裝生氣地呵斥:“哪那么多窮講究,讓你過來你就過來。再說三個人拍照像什么樣,多不吉利。”
周立愣住了,他想起“東方之珠”的兩位小姐說過,她們叫露娜一起拍照時,露娜也說三個人合影不吉利,這是什么意思呢?
他連忙坐到郝大有的身邊,焦急地問:“伯父,為什么三個人拍照會不吉利?”
郝母不耐煩地插嘴:“別理他,還不是為了顯擺他見多識廣,都是以前走南闖北時聽來的地方風俗?!?/p>
“這是哪里的風俗?”
郝大有偷偷瞟了妻子一眼,沖周立擺擺手,打岔道:“別說這些沒意思的了,咱們來照相……”
周立在衛(wèi)生間攙著喝多的郝大有,等他吐完,掏出一支煙點上,才恭恭敬敬地問:“伯父,剛才在里面,我一直想……”
“唉,那個風俗是當年我在云南時,一個女孩兒告訴我的?!?/p>
接下來,郝大有給周立講了自己年輕時的故事。那會兒他一個人在云南倒賣藥材,每次都會在集市上遇到一個漂亮女孩兒,隔著好遠甜甜地沖他笑。他很喜歡她,一來二去,不顧守在家里的妻子,便和這個叫阮卉的姑娘在一起了。
阮卉其實是越南人,也是跟隨家人到云南做生意的,和郝大有好了以后,家人不同意,她就狠下心和他們斷絕關系,跟著郝大有四處奔走。
郝大有想要和妻子離婚,可在他帶著阮卉一起回到家后不久,他的妻子就懷孕了。想到多年來任勞任怨,幫他操持家務的老婆,他開始不舍起來,躊躇再三,決定和阮卉分手。令他沒想到的是,癡情的阮卉竟然也有了他的骨肉,她執(zhí)意要把孩子生下來,而且和菲兒媽媽的預產期是同一天!
兩個女人生產那天,可累壞了郝大有,他在同一家醫(yī)院的兩個病房之間來回跑,最終,阮卉冒著大出血的危險生下了一個女兒。同樣的,菲兒媽媽也生了個女兒,就是郝菲兒。
阮卉是個外柔內剛的女子,生下孩子后在醫(yī)院躺了兩天,便獨自帶著女兒走了,誰都不知道她去了哪里。這些年來,每當郝大有想到阮卉,便會深深地愧疚,但他也深知自己同樣對不起菲兒的媽媽。所以不管郝母平時對他怎樣,他都忍著。
三個人不能合影的風俗是阮卉和他說過的,他一直記著。
周立問:“您確定這是越南人的風俗嗎?”
郝大有點點頭,若有所思道:“越南人忌諱很多,他們覺得三個人合影會有人倒霉。還有,他們也不允許別人摸自己的頭……”
“越南是不是盛產檀香?”
“是的。以前阮卉身上總有一股檀香味?!焙麓笥虚]上眼睛,沉浸在對往事的追憶中。
周立再次登門拜訪房東老太太時,卻發(fā)現樓道口擺滿一排花圈,老人竟然去世了。鄰居們告訴周立,也許是受了驚嚇,老太太這幾天一直不舒服,昨天夜里就走了。
周立既難過又沮喪,難過的是他根本沒來看過老人幾次;沮喪的是那天走的時候,老人到底想起了什么,可能他永遠都不會知道了。
從碧水小區(qū)出來,周立站在熙熙攘攘的街頭,看著過往的行人,心中一陣凄涼,便給郝菲兒打了個電話,告訴她那個老奶奶不在了。
郝菲兒在電話里便哭出了聲,她讓周立站在原地別動,她馬上過來找他。
過了半個多小時,周立在馬路對面看見菲兒窈窕的身影,遠遠地抬起手和他打招呼,他感到一陣頭暈,定了定神,迎著菲兒走過去。
兩人互相安慰了一陣,周立決定再去蔡蕓那看看,想問問她有沒有想起什么新的線索。
菲兒不太高興,問周立:“你不是答應我追悼會過后就申請辭職嗎?”
“菲兒,你不知道,我最近了解到一些新情況,發(fā)現付隊很有可能是被人陷害的。你想想,接觸過他的人都說他是好人,那個神秘的越南女人露娜到底是干什么的?追悼會現場的碟片又是被誰早有預謀地換掉了?還有,到付隊家里找東西的是什么人?他們在找什么……”
“哎呀,真煩?!焙路苾荷鷼饬耍拔揖椭滥悴豢厦鎸ΜF實,一定非要證明你的那個師父是好人。我偏偏不喜歡他,上次他來找你,他看見我,那臉黑的,什么意思???”
周立不說話了,那還是兩個月前,付東明給他打電話問他在哪,說自己有急事。周立當時和郝菲兒正在看電影,于是帶著女友一起去給最敬愛的師父過過目。
沒想到付東明風風火火趕到電影院,還沒開口說話,一眼看見笑瞇瞇的郝菲兒,臉色當時就變了。周立給他們互相介紹后,郝菲兒想要和他握手,付東明卻像見了鬼似的理也不理,轉身就走,拉都拉不回來。從那以后,師父就和自己疏遠了。
付東明為什么會有這樣的反應呢?周立無論如何都想不通,他只好一廂情愿地認為,師父是太疼愛他了,覺得什么樣的女孩子都配不上他吧。
郝菲兒還是跟著周立來看蔡蕓了,令兩人大跌眼鏡的是,蔡蕓看到他們,臉色竟然也變了,她勉強回應了周立兩句,便說自己還有事,下起了逐客令。
菲兒更生氣了:“果然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這兩口子,一個德行!”
晚上,周立拿著露娜的拼圖繼續(xù)苦思冥想,蔡蕓竟然給他打了個電話,她猶豫了半天,終于開口道:“小周,我想告訴你,那天我看到的女歹徒,和你今天帶來的女朋友,身材一模一樣?!?/p>
周立的手哆嗦了一下,拼圖掉在了地上,他彎下腰打算拾起來,電光火石的瞬間,他終于想明白了那天在腦海中一閃即逝的念頭:畫像上的人,如果換個發(fā)型,竟然和郝菲兒出奇地像!
難怪自己這幾天每次見到她都覺得頭一暈,好像錯過了什么;難怪房東老太太遠遠目送他們時,忽然那么驚慌失措;難怪付東明見到她第一眼就變了臉……
經過“東方之珠”幾位小姐對照片的辨認,確認了郝菲兒就是露娜。周立只覺得萬箭穿心,他萬萬沒想到,自己的女友竟然是條潛伏在身邊的美女蛇。
他連夜親自帶著專案小組到郝家逮捕了她,郝家父母急得扯住周立,連聲問:“這到底是怎么回事?”郝菲兒也嚇得花容失色。
周立說:“別裝了,你就是露娜!害死付隊的神秘女人!”
“你到底在發(fā)什么瘋?”郝菲兒尖聲大叫起來。
“幾位見過你的目擊證人都認出了你。還用我把她們叫來與你對質么?”周立冷冷地道。
“什么照片?我根本不知道,你叫她們來,我要和她們面對面說清楚!”
郝大有的臉色忽然變得慘白,他抓住周立的手,顫巍巍地問:“你是說,有個和菲兒長得一樣的女人?”
“哪有長得一模一樣的,除非是雙胞胎?!敝芰⒒卮?。
“雙胞胎?”郝母大驚,“菲兒是有一個雙胞胎姐姐,可是,剛落地就夭折了呀?!?/p>
“哈哈,還是藏不住啊。”郝大有面如死灰,癡癡呆呆地笑道,“我瞞了你們二十多年,終于把自己的女兒害了。周立,你放開菲兒吧,你說的那個,真的另有其人。”
接下來,郝大有向在場的所有人講述了一個石破天驚的秘密。當年,菲兒媽媽生下的是一對雙胞胎女兒,都健健康康的。夭折的是另外一個孩子——阮卉的女兒。郝大有和阮卉攤牌分手后,她萬念俱灰,幾次想要尋死,直到知道自己有了孩子,才平靜下來。腹中的新生命給了她活下去的力量。阮卉冷冷地告訴郝大有,自己同意分手,只要能生下這個孩子,從此就會離他遠遠的,母子倆相依為命。
也許是阮卉懷孕期間一直情緒不穩(wěn)定,生產的時候大出血,孩子也沒有保住。郝大有看著躺在手術臺上昏迷不醒的阮卉,想到她唯一的希望也沒了,不禁悲從中來,恰在此時,隔壁手術室的妻子生下一對雙胞胎女兒。郝大有突發(fā)奇想,買通了值班的醫(yī)生和護士,把其中一個女兒與阮卉的孩子調了包。告訴妻子雙胞胎夭折了一個,而阮卉醒來后以為護士抱來的就是自己的親生女兒。
這個秘密隨著阮卉母女的消失整整埋藏了二十五年。郝大有一直以為阮卉已經回到越南嫁人了。沒想到,今天,自己那個雙胞胎女兒又回來了……
周立通過郝大有提供的信息,在國際刑警的幫助下,于越南的一個邊陲小鎮(zhèn)抓到了剛剛潛逃回國的露娜——她的真名叫阮青梅。
阮卉帶著私生女回到家鄉(xiāng)后,日子并不好過,周圍的人都知道她和一個男人私奔又被拋棄,帶了個拖油瓶回來,沒有人愿意接受這母女倆。直到有一天,七歲的阮青梅在后山救了身負重傷的魏大虎。
魏大虎的傷養(yǎng)好后,便認下這個對自己有救命之恩的小姑娘做干女兒。阮青梅在干爹的庇護下長大,后來才知道他是個長期游蕩在緬越邊境販賣毒品的大毒梟。
魏大虎有個仇人,就是付東明,是他一槍打死了自己最疼愛的弟弟魏三虎。魏大虎蟄伏多年后,為了給弟弟報仇,派自己親自調教出的干女兒阮青梅,來到“東方之珠”,阮青梅找機會給付東明下了迷藥,并在他不清醒的情況下錄了視頻,還給他注射了海洛因。
阮青梅按魏大虎的指示用錄像威脅醒來后的付東明,要求他和自己長期姘居,并成功使付東明染上毒癮。魏大虎想讓緝毒隊所有人看看,他們的緝毒英雄付東明現在也走上了吸毒的不歸路。他要用這種方式祭奠死去的弟弟。
付東明早就知道單憑一個阮青梅,不可能有這么狠毒的計謀,于是他將計就計,假裝屈服于毒品和美色,暗自卻在調查背后的主謀。他本來想讓最信任的徒弟周立一起參加,可那天看到和阮青梅長得一樣的郝菲兒,驚訝之余他打消了這個念頭。
付東明表面上像是被阮青梅徹底控制住了,可是有一天,阮青梅發(fā)現付東明偷偷翻她包里的聯(lián)絡手冊,要知道,那個冊子上,不僅有真正的幕后老板魏大虎,還有一張密密麻麻的人際關系網,涉及到很多人物,包括政府要員、知名企業(yè)家、影視大鱷……這些人都在私下里同魏大虎偷偷進行著不法交易。
阮青梅向魏大虎匯報后,魏大虎決定除掉付東明,于是阮青梅把付東明灌醉,然后向他體內注射了過量的海洛因,并制造了情色現場……
付東明死后,阮青梅拿走了他隨身的東西,卻發(fā)現并沒有那份名單,她怕名單被他放在了家中,便冒險帶了兩個手下去搜,卻沒搜到。
阮青梅說出事情真相后,便在看守所撞墻自殺,她到死都不肯辜負干爹,因為是他給了她從小缺失的父愛。周立始終沒有從阮青梅口中撬出那份至關重要的名單,他郁悶至極。
付思思邀請周立和她們母女一起慶祝蔡蕓和付東明的結婚紀念日,周立強打精神買了一束花過去,他要請求師父的在天之靈原諒自己對他的誤解。
蔡蕓不再像以前那樣憔悴,她平靜地對周立說:“我現在才知道,老付沒有對不起我們,也沒有侮辱自己的職業(yè),他是個好丈夫、好父親、好警察,值得我和思思驕傲?!?/p>
付思思睜大眼睛,問道:“媽媽,你真的不生爸爸的氣了嗎?”
“傻孩子,當然是真的。唉,可惜我把他的東西都丟掉了,連個念想都沒有了?!辈淌|的眼眶又紅了。
思思摸摸上衣口袋,掏出一樣東西,說:“不,這里還有一樣?!?/p>
蔡蕓接過來,那是一張用百元人民幣疊成的紅心。付思思告訴她和周立,付東明從家里搬出去后,有一天到學校去找她,給了她這顆心,叫她無論如何都記得,自己永遠愛她和媽媽。他要付思思記得,留住這顆心,不要偷偷花掉,等他和媽媽結婚紀念日那天再拿出來。
周立接過那顆疊得小巧玲瓏的紅心,忽然想到了什么,他把紙幣打開攤平,只見左下角用圓珠筆寫著一個電話號碼,打過去是一家蛋糕店。店員問清她們的名字后,立刻按地址送過來一只蛋糕,應該是付東明犧牲前一個月就訂下的,他特意囑咐蛋糕店的人,除非有叫蔡蕓或付思思的聯(lián)系他們,才能把蛋糕交給她們。蛋糕上用鮮紅的奶油寫著一行英文:love you forever。
還有一個和蛋糕一起寄存在那里的小盒子,蔡蕓打開來,里面躺著一枚閃亮的鉆戒。戒指下面,壓著一個小本子,周立閉上眼睛,淚水決堤般涌出,他知道,自己追查的東西,終于找到了。
〔責任編輯 袁小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