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位中學(xué)女生,一位學(xué)習(xí)好考上大學(xué),另一位沒考上大學(xué)嫁給礦主,多年之后她倆的生活一貧一富。富者趾高氣揚約貧者一塊喝茶,一擲5000金要了一壺茶,以此炫富并想嘲弄貧者以報復(fù)當(dāng)年考不上大學(xué)的失落,結(jié)果……
這些年,白絮想要的東西都有了?,F(xiàn)在,她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就感覺自己什么也沒了。
白絮又有了當(dāng)初什么都沒有的恐慌。她一恐慌就心煩,一心煩就想找碴兒發(fā)脾氣。找誰發(fā)呢?女兒上大學(xué)不在身邊,跟女兒發(fā)脾氣,找不到理由。女兒很孝順,每周給她打電話,問她身體咋樣,吃飯咋樣,睡覺咋樣。電話雖打得勤,可白絮覺得,女兒是在電話那頭放錄音。她想埋怨女兒,又覺得行不通。埋怨她打電話?埋怨她問候?埋怨她復(fù)制問候語?她想跟女兒多說說話,又不知道該說什么,說大學(xué)課程,她不懂;說她大學(xué)同學(xué),她一個不認識;說男朋友,她又明確表態(tài)大一不準談戀愛。說他爸,她還沒說,女兒就說,我爸討老婆開心的那幾招,你不說我也知道。談家長里短,女兒根本不愿意聽。
老橋忙著滿足她的想法。這是老橋說的。她的個個想法都與錢有關(guān),說白了,老橋得為她掙錢。找老橋發(fā)脾氣,也沒理由。老橋?qū)λ龑櫟脜柡?,只要她吭一聲,老橋就會把這一聲放大,當(dāng)圣旨。那天中午,她盯著一桌子飯,吃這不香,吃那不入口,隨口說想吃豬蹄了。好家伙,老橋晚上回來,一下買回四個豬蹄:醬豬蹄、烤豬蹄、水晶豬蹄、剁椒豬蹄。四個豬蹄放在四個盤里,餐桌上像走著一頭豬。
她想發(fā)脾氣,忍忍沒發(fā)。她知道,跟老橋發(fā)脾氣,還得解釋半天發(fā)脾氣的原因,因為老橋不知道這樣做不對,他也不理解她為什么覺得不對。用老橋的話說,我大把大把掙錢,就是為你跟女兒花呢,莫非也養(yǎng)個小三?
這幾天,白絮什么都不想做,逛商場沒興趣,做美容沒興趣,就連打麻將也沒了興趣。她分析了一番,覺得自己情緒低落的原因,是因為感覺什么都沒了,感覺什么都沒了的原因,是因為有些人不知道自己什么都有。她要放出心里的這股憋屈勁兒,有一件事必須做,那就是找柳眉。當(dāng)然,她找柳眉不是發(fā)脾氣,是要讓她了解自己的生活,了解自己的幸福,還要通過她,向那些同學(xué)們發(fā)發(fā)威。
她給老橋打電話說今天晚上住市里。老橋問她干什么去,她說約同學(xué)喝茶。老橋就高興了,說,早就該跟老同學(xué)走動走動了,除了打麻將,這些年你一個生活圈也沒有,多憋屈。你約她們出去玩玩,錢咱出,我沒時間陪你,讓她們陪你散散心吧。老橋就是這樣,她怎么開心就讓她怎么來。
柳眉是她高中同學(xué),脾氣很好,什么事兒都惹不出她的脾氣。
白絮的高中同學(xué)都是市里的,只有她來自平陽縣,壩上農(nóng)村,張家口地區(qū)的貧民窟。白絮的叔叔是市三中的副校長,她沒考進縣一中,他叔就把她弄進了那所學(xué)校,她成了縣里唯一一個進市里上高中的同學(xué),在縣里,她因為進市里讀書而赫赫有名??傻搅耸欣铮宦犝f她來自壩上農(nóng)村,同學(xué)們幾乎都吊著眼看她,那三年,她處處看人臉色生活。那時候,跟她走得最近的就是柳眉,柳眉像個男孩,大大咧咧的。別的同學(xué)對她愛搭不理,柳眉呢,跟她一起吃飯,一起睡覺,一起學(xué)習(xí)。
自從柳眉考上大學(xué),她回了村,她們的聯(lián)系就少了,越來越少,最近二十年完全斷了聯(lián)系。上次聚會她才聽說,柳眉男人是個小公務(wù)員,一個月掙3000多塊錢。柳眉呢,說是念了大學(xué),分配到毛紡廠,最后下崗了,現(xiàn)在在一個影樓打工,一個月1800塊錢。他們兩口子加起來不到5000塊錢,這5000多塊錢,不夠白絮一個月花,而柳眉,用這錢養(yǎng)一家人不說,還要養(yǎng)公公婆婆。按說,這種生活,柳眉應(yīng)該抱怨,上次聚會,她卻幸福得不得了。逢人就說,怎么怎么她出攝影集了,怎么怎么她入什么攝影協(xié)會了。好像是,她背著相機能照幾張相,就成了女王,大家都得羨慕她。
白絮知道柳眉是高中同學(xué)的聯(lián)絡(luò)員,今天約柳眉,她是要告訴她什么是幸福,還要讓她把她的幸福宣傳出去。那天同學(xué)聚會,同學(xué)們得知她還在縣里謀生,沒一個人問起她的生活,好像是,她們給她面子,怕揭起她在縣城生活的幕布,她們覺得,那塊幕布后是她不堪的生活。沒人問起就沒人羨慕,不是沒人羨慕,她覺得,她們完全忽視了她。她們把焦點都聚到了柳眉身上。那次,她本想跟柳眉說說自己的生活,給她一個小打擊,讓她知道什么是幸福??墒牵瑢W(xué)們吃了飯,就爭著讓柳眉拍照,好像她的相機比她們母親的子宮都重要,咔嚓一下,就能讓她們起死回生,變成一個個大美人。
柳眉很暢快地答應(yīng)出來喝茶,還囑咐白絮穿上旗袍,說要在茶樓給她照幾張美人照。她有點不屑,在影樓,她什么照片沒照過,從幾千到幾萬,從古裝到現(xiàn)代,從騎馬到開寶馬,家里,光她的照片就有一大箱子。她還能像其他女同學(xué)似的,求柳眉照幾張相,然后托她的關(guān)系,求影樓優(yōu)惠著多洗幾張?
看來,柳眉把她喝茶的目的顛個過兒了,她是想炫耀自己的攝影水平了。她得把它再倒過來。白絮覺得自己是個要強的人,要強的人就是逢事必爭,逢爭必勝。比如說小時候當(dāng)少先隊員,老師說她得先把學(xué)習(xí)搞上去才能入少先隊員,她知道自己不開學(xué)習(xí)的竅兒,可她想入少先隊員。她給老師搬桌子擺凳子擦黑板拿講義,沒幾天,她就入了少先隊。比如說高中女同學(xué)們爭帥氣的班長,都有事沒事往班長跟前湊,她呢,離下晚自習(xí)還差十幾分鐘的時候就裝病,今天這兒疼明天那兒疼,還疼得走不動道,直不起腰。她住在叔叔家,班長家離她叔家也不遠,就陪著她提前幾分鐘下課了,時間一長,她就獨占了班長。再比如說嫁給老橋,都說老橋家有錢,全鎮(zhèn)的姑娘都往老橋家跑,想討老橋爹娘喜歡。她呢,就趁老橋爹娘不在小商品批發(fā)部時,跑去找老橋。她是鎮(zhèn)里的一朵花,又比老橋小六歲,老橋哪能擋住她的魅力,一來二去被她迷得神魂顛倒。結(jié)婚后,她想穿金就穿金,想戴銀就戴銀,想買縣里的四合院就買,想換縣委大院的樓房就花錢換了,想把批發(fā)部搬到縣里就搬到了縣里。她是老橋的參謀,她提議入股開煤窯,老橋真就入了股,沒費一點周折。要說費周折,就是買市里的小別墅。當(dāng)時,她提議在市里買別墅,老橋不同意,說在縣里開批發(fā)部開煤窯,一天也離不開人,在市里買別墅誰?。坷蠘蚍磳?,她也沒當(dāng)場生氣。以后幾天,她天天給老橋吹枕邊風(fēng),枕邊風(fēng)行不通,她就裝苦惱,幾天不吃飯,還鬧胃疼,老橋最后拗不過她,咬牙買了。
在縣里,她很滿足,她是縣里的明星,有一大批粉絲,或者說是嫉妒者,只要她往街上一站,四周都是羨慕或嫉妒的眼神,她很享受被人嫉妒被人羨慕的生活。這些年,她的衣著打扮,都是大家談?wù)摰慕裹c,為了不間斷引起粉絲們的注意,她的精力幾乎都用在穿衣打扮、豪車、娛樂上了。有時候,她做這些不單是享受,是給臉上抹粉,讓別人看的。同學(xué)聚會后,她雖然感到了煩惱,甚至還有點落寞,但她不能跟人說,怎么說呢?粉絲們知道她的落寞,不得送她仨字兒:錢燒的!她可不想損壞自己高高在上的形象。
那次,同學(xué)們聚到一起,她才意識到自己得走出縣城,走向市里。首先,她得讓多年沒聯(lián)系的同學(xué)們了解她的生活,羨慕她的生活。讓她們看看,她雖沒上過大學(xué),可她不比她們少什么。前些年,她苦惱,不想跟他們聯(lián)系,覺得她們上大學(xué)了,自己又回了農(nóng)村,更低她們一等了。那次聚會她才知道,考進大學(xué)的,大都跟柳眉似的,雖然都留在了市里,可他們不是公務(wù)員就是老師,最好的是副廠長,也好不到哪兒去,工資最高的,也就是批發(fā)部年后放假掙得最少的那點錢。
她很優(yōu)雅地坐在茶室里,策劃著這次別開生面的談話。
柳眉進來之前,白絮先看到一個照相機。照相機從屏風(fēng)后伸出來,對著她,啪,啪,啪,啪,啪,一頓猛拍。邊拍,柳眉邊咋咋呼呼地嚷嚷:別動,別動,保持,保持,這狀態(tài),絕了!女人四十豆腐渣,看看,你快五十才開花。
這話說得好聽,白絮愛聽。這幾年在臉上沒少下功夫,美容、面膜、打玻尿酸 ,看來有效果。
“上次沒給你拍,就知道你不會放過我。這地方選得好,古色古香。”柳眉邊說邊走過來,湊到白絮跟前,對著她的臉來了個特寫。
白絮說,坐、坐、坐,別舉著你那玩意兒了。
柳眉說,來,來,來,你靠在窗戶上,這方格窗戶照出來更好看。
沒等她回話,柳眉就把她硬拉到窗戶邊?!罢竞昧?,擺個POSS?!?/p>
柳眉讓她單手摸頭,歪臉,扭身子;左手托下巴,凝視窗外;正對鏡頭,輕倚窗戶,低頭,面露凄迷,盯腳面……沒喝一口茶,沒聊一句話,她給柳眉做了半小時模特。
柳眉給她照相,她盯著柳眉看。好家伙,那柳眉,那穿扮,簡直不想直視。奔五十的人了,該是用衣服撐面子的時候了,她呢,竟然穿得那么隨意,身上一件名牌沒有也就算了,還穿地攤貨,軍綠色褲子,帶四個兜,線頭絲絲縷縷的,大熱天,還穿著帶很多兜的馬夾。一雙運動鞋,前面的皮都踢沒了,還穿!
這樣穿著的人,竟然信心百倍,竟然面露微笑,知足得不得了??磥恚颊媸遣恢篮萌兆邮鞘裁?,也不知道什么樣的生活才幸福??粗迹瑢χR頭的白絮終于露出了微笑。
柳眉拍累了,相機往茶桌上一放,端起壺,揭開壺蓋,咕咚咕咚一頓猛喝。5000元一壺80年“同昌號”普洱茶,就讓她那么喝下大半壺。
喝了水,柳眉抓起一個叉燒包扔到嘴里。然后拿起毛巾,不擦嘴上的水漬,卻使勁擦手,擦擦,聞聞,再擦,再聞,這才拿起相機。
“來,來,來,你選選,我給你洗,免費?!彼叩桨仔跎磉?,一張張翻照片。
她翻得快,白絮感覺自己在鏡頭里動起來了,眨眼,搖頭,捋頭發(fā)……一連串動作,把剛才的照片放了一遍。
繼續(xù)翻,翻出了柳眉以前照的照片。
看看,這朵花,是垃圾場里拍的。一堆廢鐵堆里,這花竟然開得這么艷??吹酵翛]?看不到吧,一根藤蔓從廢鐵堆里鉆出來,這牽?;ň烷_了。我選了個角度,正好擋住了藤蔓……
這張,你看,剪影照片,利用日落時的逆光照的,等了一天,最佳拍照時間就十來分鐘,好看吧。
還有這張人像,用了大光圈,那天天陰著,為了避免快門速度不慢于安全限度,我用了大光圈,哈哈,效果真不錯,我想用這張參賽。再等等,等天稍暗些,我再給你拍一些特寫。
……
柳眉一張張介紹著她的照片,好像是,每一張照片都是她的孩子,是經(jīng)過十月懷胎分娩出來的。
白絮一點都不感興趣,甚至是,她有些生氣,柳眉真是不合套,請她喝茶是為了聊天,不是為了看她的照片。白絮的火氣沒地方發(fā),就沖著門外喊:茶藝師,茶藝師!她的口氣很急,好像喊茶藝師來不是倒水,而是救火。
一位漂亮的女子站在門口。她穿著淡藍色素花小襖,甩褲,兩條麻花辮胸前胸后擺動。出了茶樓,茶藝師的裝束也許屬于另類,會讓人覺得奇怪,但這裝束與這古色古香的茶樓很搭配。女子還沒說話,就被白絮一頓數(shù)落:怎么,嫌我點的茶水便宜了?5000元一壺的茶水你也是這服務(wù)?
茶藝師懵懂地看著她,一臉委屈。柳眉進來前,白絮讓她出去了,說她們想安安靜靜喝茶,不喊就別進來。按她吩咐的辦,卻被她又咬了一口。能喝起5000元一壺茶的女人,不是來擺闊的,就是來泄憤的;不是離過婚的,就是老公養(yǎng)了小三,自己獨守空房的。茶藝師見怪不怪。
哇,一壺茶5000塊錢?白絮,你沒瘋吧?柳眉有點張牙舞爪。
茶藝師走進來,續(xù)水,加溫,想要重新布置桌上擺放的鳳爪、豆豉排骨、干蒸、蝦餃、叉燒包,被白絮的手勢擋了回去。
白絮讓茶藝師出去后,對著瞪大眼睛的柳眉說:二十年才約你喝次茶,還不喝最好的?
5000塊錢買一壺水,咱倆喝,你腦子沒病吧?柳眉還沒緩過勁兒來。
白絮要的就是柳眉的這個驚訝。這只是個序曲,更大的驚訝在后面呢,她要不顯山不露水地讓柳眉知道她現(xiàn)在的生活,了解她家批發(fā)部和煤窯的收入,了解她的家當(dāng),了解老公對她的寵愛,了解她每個月的花銷。二十年前她退出了她們的視野,二十年后,她要讓她們看到一個比任何人都富有都幸福的人。
她要讓柳眉由驚訝變羨慕,由羨慕變嫉妒,她要把她的自信一點點吞噬掉,讓她由嫉妒變自卑。上高中那會兒,她倆一個被窩睡過,一個飯盆攪過,同時起同時睡,可柳眉的成績總是比她好,不是好,是好很多。她來自農(nóng)村,人緣又不好,學(xué)習(xí)成績也趕不上她,她倆在一起,她感覺自己就是她不花錢雇的跟班。當(dāng)然,人緣不好,她不在乎,但她想成績好。她問柳眉咋能考出好成績,柳眉只送她兩字:學(xué)唄。那種不屑一顧的表情,那種居高臨下的姿態(tài),至今歷歷在目?,F(xiàn)在,她柳眉的日子竟然過得那么清貧,跟她比,簡直是天上人間。她得趕快跟柳眉說自己的家境了,得讓她馬上羨慕嫉妒,就像高中時候她羨慕嫉妒她一樣。還有就是,得讓她趕快把她富有的幸福生活傳播出去,最好是現(xiàn)在,她驚訝過后立馬給那些同學(xué)打電話,最好是咋咋呼呼地說,高聲地喊:“唉,你知道嗎?咱們高中同學(xué)白絮,對,那個來自壩上農(nóng)村的,啊呀,人家請我喝茶呢,就是咱們市里最大的茶樓,香云堂。5000元一壺水,媽呀,我一大家人一個月的開銷,就這么喝下去了。還有,咱們那大學(xué)念的,太虧了,一個月那倆錢兒不夠有錢人喝壺水。就是啊,人家現(xiàn)在開批發(fā)部、開煤窯,有錢呢,人家花錢像流水一樣……”
終于可以坐下喝茶了?,F(xiàn)在是白絮說,柳眉安靜地聽。剛開始,因為緊張,因為緊迫,白絮有點語無倫次,錢、老公、女兒,反反復(fù)復(fù),說了一件事說另一件事,說完這件,嘴一溜又返回來說前一件,半小時后,即使添油加醋,她也說不出更多的東西了。說到最后,她指著窗外的寶馬車讓白絮看,說這是她剛換的車,第一輛也是寶馬,來市里被人從后面撞了一下,剮了點漆,不想用了,就換了一輛。她故意說得輕松些,那口氣,就像換個扎辮子的辮套。
柳眉對白絮剛才的炫富沒肯定也沒否定,更沒表現(xiàn)出好奇,只是靜靜地坐著,一會兒啃塊豆豉排骨、一會兒拿起個蝦餃,邊吃邊盯著她看,好像是坐在一片靜湖邊野餐,表情還略有所思。白絮說完了,看柳眉的神色,即沒嫉妒也沒羨慕,更沒驚訝地給同學(xué)們打電話。這讓柳眉很不舒服。她要的不是這個效果。自己花錢如流水刺痛不了柳眉;老公對自己言聽計從也刺痛不了柳眉;女兒考上重點大學(xué)照樣刺痛不了柳眉。她是榆木疙瘩,該用怎樣的針才能刺痛她呢?
吃飽后,柳眉又開始喝水,她嫌小茶杯不好用,從自己的背包里取出旅行杯,擰下杯蓋倒了就喝。咕咚,咕咚,咕咚,咕咚。
白絮說,你那樣喝茶不對,要這樣,這樣,慢慢品。白絮用茶蓋慢慢刮著茶杯,輕輕抿了一口。
柳眉只看著她笑,照樣咕咚、咕咚地喝。喝罷,才心滿意足地靠在椅子上,說,習(xí)慣了。你不知道,我們?nèi)ネ饷媾恼?,哪有品茶時間,不渴著就算好的了。有一次,鐵路征集高鐵列車的照片,請我們幾個搞攝影的拍照,我們爬上燕山山脈,捕捉一列高鐵出山洞又鉆山洞的鏡頭。兩山洞之間是半圓形橋梁,一列高鐵過來,剛好占滿半圓,照好的話,特別漂亮。那個地形,日出前照出的效果最佳。那天,我在山上守了半夜,褲子被露水整個打濕了。風(fēng)一吹,腿上像爬著幾萬只螞蟻,又冷又饑又渴,幾個男的都勸我下山,我硬是堅持了下來……
柳眉又把發(fā)言權(quán)搶過去了。現(xiàn)在,她又滔滔不絕說起了她的攝影,一副苦中取樂的自豪感,一臉的幸福感,柳眉看著看著,火氣又上來了。一個月沒有1000塊錢消費的人,怎能如此幸福?柳眉滔滔不絕地說,白絮搜腸刮肚地重新制定聊天計劃,接下來,她打算不提自己的富有,專提柳眉的貧窮。相比之下,要讓柳眉知道她自己的家境如何不堪。
白絮打斷了柳眉眉飛色舞的講述。問:你那相機多少錢?
柳眉的話被截斷,明顯咽了一下,一抬眼,抖了一下眉毛說:噢,這相機值一間屋子。我用的是尼康D700,一萬七左右,加上配置的鏡頭,有三四萬了,我家攢的買房錢讓我花了。
白絮找到了聊天的點,接著問,你家多少平米?
54平米,樓房,去年剛搬進來,因為我換相機,買樓房錢不夠,只好賣了公婆的平房,平房冬天燒煤,今年省了煤錢多了取暖費、物業(yè)費,住樓房是省事不省錢。柳眉邊端詳相機邊說,心不在焉的樣子。
嘖、嘖,54平米,公公婆婆,加你們?nèi)?,咋住?你們?nèi)兆舆^得夠糟心的。說出這話時,白絮有點激動,聲音微顫,估計吸了大麻也就這感覺了。
柳眉竟然無動于衷,繼續(xù)擺弄她的相機。邊擺弄邊說,那有啥!我覺得有奔頭呢,跟我剛結(jié)婚時沒房比,跟我們在市區(qū)買了平房比,現(xiàn)在的生活賽過神仙。我呢,自從愛上了攝影藝術(shù),其他事就不當(dāng)個事兒了????苦是苦,苦中取樂,是種樂趣。還有我老公,公務(wù)員,多少大學(xué)生想考都考不上。我公婆,三個兒子生了三個孫子,三個兒媳就我是文化人,什么事都跟我商量,待我像親閨女似的。我公婆說,他們家有三個兒子三個孫子兩個兒媳一個閨女。
說到這兒,柳眉哈哈大笑。
白絮很輕視她,沒心沒肺不說,還直冒傻氣兒。白絮嗤了一下鼻子,說,“公婆真能把你當(dāng)閨女看?還不是覺得你傻?”
柳眉竟然沒生氣,又笑開了,說,你說對了,我公婆就喊我傻女子。還說傻人有傻福。從嫁進他家,孩子不用我?guī)?,飯不用我做,我呢,上班就是擺弄相機。我的獲獎證書跟我兒子的那些獎狀,我婆婆非要掛在她們小臥室,來人就領(lǐng)進去看。我和我兒子輪流給她往回拿獎狀,那老太太高興的,得了金元寶似的。
柳眉照樣是一副興高采烈的樣子。
白絮繼續(xù)刺激她:你們五口人,住在兩小房里,怎么???我市里的別墅就我一個人來回住,上下兩層樓,緊挨大雁湖,特別安靜。我們縣城的房是146平米,三室兩廳,家里來個人都覺得別扭,為什么?吵唄。我有一點兒動靜都睡不著,老橋怕吵著我,就給客人開賓館,要開還得開最高檔的賓館。錢?錢不是問題,只要人過得舒服就行。讓我盤算著花錢?天天算取暖費、物業(yè)費、水費、電費?行了,老橋也別折騰了,讓老婆過到那種地步,還有什么精氣神?告訴你,這些年我最怕的就是盤算著花錢,那樣的話,我得累死。
白絮現(xiàn)在又進入了說話狀態(tài),這感覺,好極了?,F(xiàn)在,她拔出了刀,要一點點凌遲柳眉了,她要凌遲她的快樂,凌遲她的幸福。
白絮繼續(xù)說,我家老橋沒上過學(xué),也不是公務(wù)員,你不知道,在我們縣,只要他一跺腳,別說國家公務(wù)員,政府辦公大樓都得抖三抖。沒我們老橋的資助,我們縣的旅游項目根本搞不起來。還有水嘉峪煤礦,沒我們投資,哪有那些工人的飯吃?還有我,當(dāng)年沒考上大學(xué),以為沒活路了,看看現(xiàn)在,我活得不比任何人差……
柳眉還是很安靜,既沒嫉妒也沒羨慕,看著白絮,就像看藍天白云下靜湖里飄著的小船。
看柳眉如此安靜,白絮話鋒一轉(zhuǎn),突然問了一句:你就不想過人人羨慕的日子?
柳眉一愣,好像從睡夢中被喊醒似的。她淡淡一笑,說,我是搞攝影的,我就想發(fā)現(xiàn)別人發(fā)現(xiàn)不了的美。
白絮繼續(xù)追問:我是問你想不想過大把大把花錢的日子?
“沒想過?!?/p>
“想不想過別人羨慕的日子?”
“哪種日子別人羨慕?”
“有錢啊。比如說我,往街上一站,一條街的人都露出羨慕來?!?/p>
“那是你們縣城?!?/p>
“這里的人不羨慕有錢人?”
“不知道,我只關(guān)心自己的生活,不關(guān)心別人的。”
“那你活到現(xiàn)在,你最羨慕誰?”
說到這里,白絮有了一點抬杠的味道。她感覺,柳眉的氣焰略低一籌。
白絮窮追不舍:“你說,你最羨慕誰?”
柳眉不解,瞪著眼略有所思地看她。
白絮得勝似的,說,“窮開心,窮開心,我才知道啥叫窮開心了。越窮的人越開心,富人們,總有這樣那樣的煩惱。”
柳眉反問白絮:“你是不是遇上不開心的事了?”
白絮微皺眉頭。
柳眉接著說:“我就說呢,你來不來就請我喝茶,我還以為你想讓我拍照呢。原來是心里不痛快,想跟我說說。說吧,到底遇到什么事了?看在咱們在一個被窩滾了三年的份,我給你出出招。”
白絮簡直要瘋了。她來的目的是想讓她了解自己的生活,不是讓她出招的,說了半天,怎么就成了自己不開心了?
“你說了半天,感覺不出你對生活的愛來,談錢也跟吃了戧藥似的。上高中那會兒你就這樣,考不好不找自己原因,硬追著問我是咋考好的。別裝了,你到底遇到什么事了?”柳眉一副救世主的樣子。
白絮覺得柳眉真是傻,傻透了。別人在可憐她,她還以為跟她求救。柳眉不是神仙,不會不識人間煙火,日子過得那么窘迫,明明不如人,咋就是不愿意訴苦呢?柳眉就沒有羨慕的東西?沒有想得到而沒得到的東西?不可能,她只是外強中干、故作瀟灑罷了。也是,她那日子怎么跟別人比?老公是公務(wù)員,不可能另謀發(fā)財門路,只有一條道能發(fā)財,那就是升官。白絮聽說,柳眉老公喜歡釣魚,一休息就去釣魚,其他的根本不盤算。兩口子看上去般配,都滿足現(xiàn)狀。滿足現(xiàn)狀?只不過是沒辦法改變現(xiàn)狀罷了。只好認了,認了也就只能裝了,裝著滿足,裝著幸福,裝著不羨慕不嫉妒。肯定是這樣,她柳眉的心在肚子里,我白絮的心也在肚子里,小肚雞腸,哪個女人沒有?她肯定有羨慕的東西,肯定有,一定有。
“這些年,你最想要得到的是什么?是攝影作品獲獎?”
“不是,我只是愛好,我沒能力創(chuàng)造美,但可以通過相機找到美。得獎只是證明那件作品好不好,其他沒什么?!?/p>
“獲獎了能給你多少獎金?”
“有時候有獎金,有時候沒獎金,這跟獎金沒關(guān)系的。”
“不跟獎金有關(guān)系,那你還喜歡它干什么?”
柳眉不解答,只是看著白絮笑。
白絮有種被欺辱的感覺??跉馍驳卣f:一不為錢,二不為利,那你就是賤骨頭,喜歡受罪。
白絮用話刺探著柳眉,她想打倒她,讓她原形畢露。就像當(dāng)初自己羨慕她的好成績一樣,不折不扣地羨慕,有時候是明顯嫉妒,她要讓柳眉也露出那樣的神色?,F(xiàn)在,她最想得到的就是這些。有了自己想得到的東西,白絮的勁頭就足了。她一直以來的好勝心又復(fù)活了,她感覺人生又有方向了。她要爭取得到。
柳眉不解地看著白絮,神色很凝重地說,你說你富有,又問我為什么喜歡,你是不是想資助我?告訴你啊,我就是喜歡攝影,就像人們喜歡旅游一樣,花錢找累,享受。你想了解,那就跟我學(xué)攝影吧。你迷上了攝影,就知道我為什么喜歡了。你跟我作個伴兒,需要你出錢的時候,你就意思意思。上次,我去拍一個古堡,那里真是太原始了,古堡、老城墻,清一色的,土墻、土房、土長城,夕陽西下,蒼茫中透著冷峻,那是歷史的蒼老,有種悲壯感。不過,我不喜歡旁邊那個土廟,土廟里放個鎏金塔,不倫不類的,本本分分多好,非要在銅上面鎏金,廟里擺闊氣、裝樣子,我真不知道村里人是怎么想的。那天,我讓那個穿皮襖的羊倌把羊趕到古堡旁,我想拍一張羊圍在古堡旁的照片。結(jié)果人家張口就要錢,還要50元,當(dāng)時,我兜里除了住旅店的錢和路費,只剩下了10塊,那羊倌,以為我有錢不給,不出50,不讓羊到古堡旁邊。噢,對了,那個古堡就在壩上,就在你們鄰縣,當(dāng)時不知道你的情況,要知道你還在平陽縣,我肯定就住在你家了。省下住店錢給那個可憐的羊倌……
柳眉還在談?wù)撍膲紊现?。白絮的臉由紅變白,由白變紅,最后忍無可忍,劈頭蓋臉問柳眉:“你這是什么意思?土廟里放鎏金塔是擺闊氣?那鎏金塔應(yīng)該放在宮殿里?還有那個羊倌,你意思是壩上羊倌可憐,愛占便宜?那是羊倌,知道嗎?那是羊倌,不是壩上所有人。我告訴你,我雖然住在壩上,住在縣城,可我身價幾百萬,比一個小攝影師強很多,你話里話外還可憐起我來了?”
柳眉后面的話還沒說,就被白絮一頓數(shù)落。
柳眉愣怔半天,突然笑了。說:“白絮,你是不是也到更年期了?怎么這么敏感?咱們同學(xué),那個許晴,想起來沒?她就到更年期了,也是這樣,說話聊天,也不知哪句話就能惹著她,不過,她能意識到,一發(fā)飆馬上道歉說到更年期了。你這么年輕就更了?我沒說鎏金塔要擺在宮殿里,我是說那樣的土廟就不該放個鎏金塔。還有,我沒說羊倌可憐,也沒笑話壩上人,我還沒說完你就來了火。那天,我隨羊倌去了他家,他老婆聽說我宣傳古堡,高興得很,說她們村的人早就想讓外面人知道古堡了,外面人知道了就能來旅游,一來旅游,他們村就出名了。我跟他老婆很聊得來,我們成了朋友,以后我們幾個搞攝影的就住在她們家,人家包吃包住,一分錢都不要……”
白絮覺得柳眉是在狡辯,狡辯就狡辯吧,還給自己扣帽子,說自己到了更年期,二十多年不見,這柳眉看上去粗,心機卻深著呢。不就是剛才自己說出了她的窘迫,傷到了她的自尊,她才借用羊倌暗中嘲笑壩上人?
白絮笑了笑說,我哪兒發(fā)飆了?我就問你最喜歡什么,就引出你這么一大堆話來。
柳眉說:“我真是喜歡相機里的那種美。照出一張好照片,你知道嗎?就像做了一次有氧運動,我身心一下能輕松很多?!?/p>
“柳眉,二十年不見,我覺得你活成神仙了。”說罷,白絮就哈哈哈大笑開了,她是故意這么笑的,笑的含義她知道,她相信,柳眉也能從她的笑聲里聽出嘲諷。
“你真說對了。我老公還說我呢,說我成仙女了,什么都不操心。我還跟他說呢,說他娶了仙女,是上輩燒了高香?!绷季谷粵]聽出來,她竟然遲鈍到如此地步,這么遲鈍的人,當(dāng)初學(xué)習(xí)竟然那么好。
“仙女有靈氣呢,你冒的都是傻氣?!卑仔跸袷潜辉丝椎臍馇颍碜佑行┌l(fā)癟,說話有氣無力的。
“應(yīng)該這么說,藝術(shù)上冒的是靈氣,生活中冒的是傻氣?!绷紱]心沒肺地總結(jié)道。說罷,她還洋洋自得,為自己這句有創(chuàng)意的總結(jié)高興。
白絮哭笑不得。就此罷手,她不甘。
“你真的沒失落過?比如說你想得到什么沒得到,你不失落?”白絮像淘一個被堵塞的深井似的,她要把深埋在下面發(fā)臭的東西掏出來,放在陽光下暴曬。
“讓我想想啊。對,有,那次路過北戴河,住了一晚,說好了拍海上日出,起了個大早,4點到了海邊,沒想到,天一直陰著,還有霧霾,大海像揭開鍋的蒸籠,白茫茫一片,十步之內(nèi)見不到人影。上午還得趕火車,別說拍海上日出,連張大海的照片也沒拍到。當(dāng)時很失落,同行開導(dǎo)我說,大海不會消失,太陽也不會消失,有的是機會。說是這么說,我還是很失落。我盤算好了,先攢錢,攢夠了就去趟北戴河,租一個海景房,多住幾天,專門拍海上日出。這是我下一個夢想。那次失落了,也只失落了一會兒。我就這樣,眼前的美,咔嚓,留下來了,身后的事都能忘了。我老公說有首歌是專門寫給我的:天上飄來五個字,那都不是事……”柳眉說著,又自顧自笑開了。
柳眉又開始談?wù)撍臄z影,白絮的心早飛到了海景房上。柳眉的夢想是攢錢租海景房住幾天,她的下一個夢想就是買一套海景房,最好是海邊別墅,好好裝修,要闊氣,要豪華,到時候,她就把柳眉叫過去,讓她看看有錢人是怎么在海邊生活的。
天漸漸暗了,可白絮的臉上卻放出了異樣的光彩,因為她又有了夢想,有了想要的東西。她想好了,明年,她就把柳眉約到北戴河,約到海景房里,再把今天的話重說一遍。她相信,在那里,她一定能看到柳眉羨慕嫉妒的表情。
李金桃,女,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鐵路作家協(xié)會理事,魯迅文學(xué)院第十五屆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學(xué)員。從事文學(xué)創(chuàng)作二十余年,在《天涯》《山花》《中國鐵路文藝》《山西文學(xué)》《北方文學(xué)》等發(fā)表作品100多萬字,組詩多次被《詩刊》《飛天》《鴨綠江》等刊用,部分詩歌作品被中央電視三臺制作成MTV播出。部分小說、詩歌被選入年度選本。小說集《嫁日》入魯院叢書出版發(fā)行。現(xiàn)供職于鐵路系統(tǒ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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