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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魚(短篇小說)

2018-06-12 11:38:14夏商
南方文學 2018年2期
關(guān)鍵詞:錄像帶錄像機鯽魚

夏商

一把鑰匙從牛皮紙信封里掉出來,我已多年未有過私人信件。要知道當下電子郵件都快淘汰了,年輕人用一種叫陌陌的手機軟件跟陌生人搭訕,更多的人用另一種叫微信的手機軟件進行人際聯(lián)絡,哪里還需要信件這種古典主義的溝通工具。當然,也不能一概而論,總有一些老派人,喜歡一些不合時宜的舊物,要不然像昆曲評彈皮影這種老掉牙的東西早就滅絕了,當然,昆曲評彈皮影最終還是會滅絕的,就像世界上每天都有神秘的方言消失譬如女書,或者最后一只瀕危動物死亡譬如袋狼,這是沒辦法的事。

再過幾天就53歲了——因為女兒的預產(chǎn)期也在這幾天,湊巧的話,說不定外孫(也可能是外孫女)會和我同一天生日——市電視臺去年公布的數(shù)據(jù)是,本城男性平均死期是76歲,按這個壽限,再過23年,我就要死了。

當然,也可能活得久一些,活到86歲甚至96歲,直到同時代的那些人——朋友和宿敵——都死了,我依然像一個妖怪一樣膽怯死亡。

表面看,我開始享受平靜的幸福,外孫或外孫女已經(jīng)長大,如果運氣好,玄孫或玄孫女也在某個春天呱呱落地。也就是說,從我這代算起,五世同堂了。我甚至有可能活到一百歲,小輩們聚在一起為我祝壽。在全家福照片中,我居中正襟危坐,像一個裝腔作勢的國王。

天倫之樂是短暫的,小輩不可能一直陪伴我左右,更多時候,他們?nèi)缤糜安⒉徽鎸崱?/p>

到那時,我或許已看不清鏡中的面孔,我的回憶在玻璃內(nèi)嘎嘣發(fā)脆,似乎要把鏡面撕開。我可以毫不虛偽地告訴你們,老而不死是一件多么可恥的事,在夢中死去是我最大的奢望。可惜每次我都準時醒來,年紀越大生物鐘走得越精確,這說明身體完全被時間征服了。

當然,53歲還不算足夠老,總把死掛嘴里有點矯情,如果有雄心壯志,還能干一番事業(yè)。我們樂團一名退休薩克斯演奏員,差不多就在這個年紀,退休轉(zhuǎn)行,從房產(chǎn)中介做起,奮斗多年,成了開發(fā)房地產(chǎn)的億萬富翁。不過他薄福,和發(fā)妻打了兩年多離婚官司,剛準備迎娶年輕的新娘,視察工地摔了一跤,頸椎以下再無知覺,64歲死于一塊卡住咽喉的痰。

所以說,人生太消極是無病呻吟,太積極也未必贏到最后,還是隨遇而安吧。我對現(xiàn)狀基本滿意,身體不好也不壞,不好是跟年輕時比,每個部位都開始生銹,上個月有顆牙松動了,這個月走樓梯膝蓋疼,下個月鬼知道哪里又出了問題,這些現(xiàn)象都是突然發(fā)生的,沒什么前兆,就是提醒你機器用舊了而已。不壞則是跟那些惡疾患者比,尚無器質(zhì)性大病,身體修修補補還能勉強運行。盡管如此,我還是越來越討厭自己的軀殼,年輕時打籃球,我是最挺拔的一個,肱二頭肌發(fā)達,屁股緊得抓不住,那時中國大陸沒男模,否則也能上T臺走幾圈,而今,眼袋有半枚鎳幣大,謝頂摸上去光滑得仿佛從未有過發(fā)囊,腆起的肚子和下垂的屁股類似孕婦,渾身像穿了肥肉做的衣服,脫都脫不下來。

今天是星期四,不用去單位,樂團收入不高,最大福利就是除了演出季彩排外,一周只需去一兩次。我是拉手風琴的,音樂學院畢業(yè)后一直在樂團當演奏員,我有一項絕活,后背拉琴,當然隨著年齡增大,骨骼和韌帶已不允許反手演奏了。不過不要緊,我還有一個難度稍弱的絕活,用風箱抖出復雜的顫音,可以模擬出火車的節(jié)奏,或馬蹄的踏踏聲。

吃過早飯,給陽臺上的盆栽噴了點水,準備到花鳥市場買紅蟲和水蚯蚓,自從七年前愛犬半兩死后——我喜歡喝點白酒,常用筷尖蘸一點喂它,后來上癮了,能喝半兩,它本來叫小黑,成為酒鬼狗后,給它改了名——我再沒養(yǎng)過寵物,倒是前兩年定制了一只魚缸,養(yǎng)了二十多尾金魚。

金魚不能算寵物,寵物有體溫,和主人有交情,金魚只能算觀賞物,和陽臺上的盆栽差不多,再精心養(yǎng)護,也不會得到互動,從這個角度說,人類養(yǎng)寵物的初衷就很自私,首先想到的是自己能得到什么。和很多飼養(yǎng)貓狗者自詡有愛心不同——喜歡寵物就是有愛心?典型的自我感動癥狀——我不否認和半兩相處久了,會產(chǎn)生類似家人的感情,可我不會把寵物叫作貓女兒狗兒子。如果我是半兩,甚至會恨主人,閑時逗它玩一玩,忙時可能連遛一圈都偷懶。有時去鄰省演出,只能寄養(yǎng)在鄰居家,鄰居若沒空,只能在房間里孤獨地等主人回來,如果我是半兩,不會覺得日子有什么奔頭,早得憂郁癥跳樓自殺了。

我住在一棟六層工房的頂樓,父親生前增配的一室半,母親跟我大姐住,我一周去看她一兩次,買些她喜歡吃的肉松和蜜棗,有時也買些她最愛的腌魚,大姐說腌魚不是健康食品,我說老娘都八十多歲了,還能嚼得動腌魚,就是有福之人,你管它健不健康,喜歡吃就讓她吃,還能吃幾個年頭?

自從女兒初二那年,和她母親離了婚,我就一直單身。當然,也談過女朋友,有一次還差點結(jié)婚了,對方是音樂廳的一個鋼琴調(diào)音師,也是離異帶個女兒,說不上漂亮,笑起來很動人,屬于不驚艷很耐看的那種。交往了一年多,每次見到她女兒,總被怨毒的眼神瞥著,好像我是她父母的第三者,把她家庭拆散了似的。當然我女兒也好不到哪里去,對調(diào)音師愛理不理,調(diào)音師也被弄得灰頭土臉。但這不是問題,男女在感情問題上就是人來瘋,家人越反對越擰著來,我們開始談婚論嫁,調(diào)音師希望再生個孩子,理由是感情沒紐帶婚姻會有問題,我暗忖我們都有女兒,不也離婚了,可見孩子這個紐帶并不可靠。嘴里沒當場拒絕,心里說再生一個,加上那兩個丫頭,三個孩子是不同的同父異母和同母異父,我能力有限,處理不了這種復雜的關(guān)系,就打了退堂鼓。找她深談一次.說出了自己的擔憂,她似乎也被嚇住了,我們心照不宣不再提結(jié)婚的事,慢慢從戀人變成了情人。這句話有點拗口,其實不難理解,戀人以結(jié)婚為目的,情人就不一定了,有些女性不喜歡情人這個詞,覺得是性伙伴的代名詞,我承認這種理解也不算錯。我和調(diào)音師又相處了一段時間,她對我越來越不滿,我知道結(jié)局肯定如此,雖然都有生理需求,可女方總覺吃了虧。然后有一天,她惡語相向罵我是臭流氓,再然后有一天,她撲上來扇了我一記耳光,一切就結(jié)束了。

所以離異者的愛情往往沒什么美感,雙方各懷鬼胎,最后是索然寡味的收場。

花鳥市場在城南的一座老廟邊上,給盆栽澆完水就出了門,剛下到五樓又轉(zhuǎn)身上樓,強迫癥提醒我可能忘了關(guān)門,當然跟無數(shù)次多余的重返一樣,門關(guān)得好好的。事實上我每次都關(guān)門,家里也未失竊過,可不妨礙每每返回檢查,自我懷疑也是走向衰老的特征。

在四樓撞上老王家的兒子,摟著一個姑娘正在開門,她側(cè)面有點像影星陳沖,顯然不是我上次看到的左腮有紅痣的那個。二樓李阿姨家的二哈在樓梯轉(zhuǎn)彎處趴著,眼眶里一半是眼屎一半是孤獨。信箱在一樓北墻,東一個西一個,是住戶自行釘上的,我那只涂了綠漆的鐵皮箱已脫皮斑駁,因為平時不太留意信箱,等走出大樓門洞,才被眼角的余光提醒,發(fā)現(xiàn)信箱內(nèi)斜插著一只牛皮紙信封。

即便如此,我并未認為那是一封信,以為是一家音樂雜志社例行寄來的贈刊(也用牛皮紙信封)。

信封上寫著寄自日本,沒有城市名和路名門牌,我猜到可能是誰,我在千萬里外的歐美有一些朋友,唯獨在并不算遠的日本沒有朋友。這樣表述或許并不精確,還是認識一個人的,或許就是此信主人,可她怎么會有我的住址,時間過去了24年,她怎么會給我寫信。不知為什么,我有種不好的感覺,郵戳注明一周前寄出,撕開信,抽出一份銅版紙封皮的文件,以及一張便箋,迫不及待展開便箋,甚至沒去撿一把掉出來的鑰匙。

筆跡娟秀纖細,顯然出自女性之手:

宋方文你好,一別一生,你讀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不在人世。人生苦短,沒想到這么短。去年罹患重疾,四處問醫(yī),最后被告來日無多。確診后回過一次國,在河岸金融大廈保險庫寄存了一件東西,是整理舊物時發(fā)現(xiàn)的,以為早就遺失了,原來一直把它帶在身邊,之所以把它寄給你,是因為它也屬于你。

諸葛蒙瑜2016年深秋于橫濱

銅版紙封皮內(nèi)是一份諸葛蒙瑜跟保險庫簽署的租賃協(xié)議,主體是印刷的例行公文,少量填空部分是手寫,租期一年,若逾期無人認領(lǐng),保險庫可以在指定律師的監(jiān)督下銷毀。在附錄的一項約定里,注明了唯一取件人為宋方文,而非諸葛蒙瑜。顯然諸葛蒙瑜在寄存之際,就放棄了保管物的主權(quán),如果因郵址錯誤或郵差疏忽,我沒收到這份經(jīng)過授權(quán)的協(xié)議,那么留給我的那件東西可能就永遠從世界上消失了。

從道理上講,世界上湮沒的真相遠比留存下來的多,有些是被動消失的,有些是主動把秘密帶進墳墓的,即便留存下來的,又有幾件是純度很高的真相呢。與其說人類在追逐真相,毋寧說是在追逐好奇心。我俯身去撿鑰匙,它比普通鑰匙粗壯,也更復雜一些,它無中生有,即將打開一個懸念。

從樓名可以看出,河岸金融大廈位于河畔,上樓去取了身份證——這是租賃協(xié)議中備注的取件必要證件,我得證明自己是宋方文——諸葛蒙瑜寄存在保險庫里的是什么呢,破解這個謎底比買魚食緊迫得多。

坐上通往護城河方向的9路公交車,半小時后,我來到玻璃幕墻的水泥森林之中,市電視臺把該區(qū)域作為本地新聞的片頭背景,廣大市民也認為此乃城市的面子,可我覺得巍峨如云的大廈除了造成人與城市更深層次的隔膜之外,和自己的日常并無關(guān)系,和絕大多數(shù)人的日常也并無關(guān)系。

這是一棟哥特式風格的高樓,外墻是花崗巖的,粗看老建筑,實則假古董,旋轉(zhuǎn)門兩側(cè)是中國石獅,而不是歐式銅獅,挑空門廊上的阿波羅材質(zhì)是石膏而不是石頭,更印證了此樓的贗品屬性。

進電梯時,我想起大堂里那個四肢特別長的保安是初中同學螳螂,他可能已認不出我,我則在短暫的遲疑后記起了他,電梯上升時我努力想他的學名,我沒準待會兒離開時跟他打招呼,試圖記起他學名無非是想測試自己的記憶力。遺憾的是,到了位于17樓的保險庫公司,還是沒想起來。

前臺小姐聽了來意,帶我去小會客室坐下。片刻,進來一位年輕女性,自稱姓王,是客戶經(jīng)理。她看起來二十五歲,實際可能已三十出頭,都市女性精于保養(yǎng),精致妝容掩蓋了她們的真實年齡,可眼神會出賣她們,人的年齡在瞳孔深處,藏得再深也會敗露,如同襯衫后領(lǐng)的商標,總會從布料里透出來。

出示租賃協(xié)議后,王經(jīng)理朝我打量一眼,這個單子是我接的,原來您就是宋方文呀。

什么時候的事?其實這是明知故問,租賃協(xié)議上寫著諸葛蒙瑜九個月前簽的約。

去年秋天,王經(jīng)理把租賃協(xié)議翻到尾頁,是10月17日。

那有九個月了。

快九個月了,我還記得那個老太太,坐在輪椅上,律師推著來的。

老太太?她不過五十歲。我錯愕道。

才五十歲?頭發(fā)全白了,人很瘦,特別顯老。

她年輕時是個大美女。

看不出美女,說話細聲細氣,說是得了重病,從日本飛來看中醫(yī)。

她年輕時真的很漂亮。

你們多久沒見了?

很多很多年了。

她是個有心人,特地去找過你。

找過我?好像沒有吧。

我當時問她,既然宋方文是唯一取件人,為什么不叫他一起來。她說不想讓你知道她回國,她回日本后就不再回來了,她委托律師去核實了你的住址,會把租賃協(xié)議寄給你。

原來是這樣找過我。

對了,您身份證帶了嗎?

帶了。我把身份證遞給王經(jīng)理,她接過去,審視我的肖像,警察比照嫌犯大概也是這個樣子。

稍等一下。她離開小接待室,走入辦公區(qū)域,回來時手里多了把鑰匙,和牛皮紙信封里掉出來的那把一模一樣,跟我來吧。

電梯把我們送到負三樓,王經(jīng)理說負一樓負二樓是停車場,從保險庫的深度可見其安全性,出了電梯,走來一個穿褐色西服的男子,朝我們點點頭,應該是王經(jīng)理通知他過來的。我跟著他倆,繞了兩堵水泥墻,眼前出現(xiàn)一扇大鐵門,穿褐色西服的男子按下門側(cè)的密碼,緩緩移開的圓形鐵門有半米厚,看著我驚訝的神情,他輕描淡寫道,這個保險庫等級還不算高,坦克撞不開而已,更高等級的保險庫是核武器也炸不開的。

保險庫里除了一排排不銹鋼高柜別無他物,一股混合著水門汀氣息的生鐵味撲面而來,我心里一凜,以為誤入了殯儀館的骨灰存放處,區(qū)別之處在于每扇小門上沒有逝者的遺像。那些保險小門內(nèi)匿藏了多少財富,又匿藏了多少永不示人的秘密,我想每個人處于這個場景,都會產(chǎn)生拉開每一扇小門的沖動,即便他們不是竊賊。

王經(jīng)理熟門熟路,把我?guī)У?89編號的保險箱前,這是最小的箱型,每個箱子有兩個鎖孔,我把鑰匙插入鎖孔,王經(jīng)理把她那把也插入,門開了,內(nèi)里是一只有點鼓的文件袋,我把它取出夾在腋下,跟兩位工作人員握手告別,他們要關(guān)閉圓形鐵門,我先離開,去坐電梯。

手感告訴我,文件袋里可能是一本比較厚的書,但感覺又比書輕,我急于知道謎底,把文件袋的鎖線從紙扣上解開,取出的卻是一盒錄像帶。

回到大廳的時候,螳螂朝我走過來,顯然他剛才是看到我的,他笑出一口焦黃的煙牙,老同學,好多年沒見,聽說成著名演奏家了。

哪里是什么演奏家,演奏員而已。

你謙虛了,我們有三十多年沒見了吧。

該有快四十年了,你居然還能認出我。

我還記得你綽號叫小怪。

哦,我已經(jīng)忘記這個綽號了,不過我記得你叫唐忠杰。我腦海里忽然跳出他的學名。

他對我的記憶力非常吃驚,焦黃的煙牙咧得更醒目了。我一邊寒暄一邊往外走,心思全在那盤錄像帶上。唐忠杰看出我在敷衍,顯得有點失落,不過還是夸了我一句,老同學,你記性真好,還能記得我名字,怪不得能記住那么多譜子當演奏家。

我轉(zhuǎn)身朝他揮揮手,我們上次見面還是少年,按本城男性的平均壽命,照這個頻次,我們有限的余生或許就不會再有見面的機會了,這個閃念讓我猛然傷感,我往回走幾步,去和他握手,在他胳膊上拍了拍,這個表示親密的動作讓他大為感動,他眼眶都快紅了。

再見老同學。那一瞬間,我又把他學名忘了。

轉(zhuǎn)走離開,眉頭鎖著一個疑問,錄像帶里究竟是什么,千萬不要是一臉病容的臨終告別,那樣的話我寧可不看,轉(zhuǎn)而一想,她那么愛美,怎會將最不堪的儀容留給曾經(jīng)的戀人。我將塞回文件袋里的錄像帶又抽出來,忽然意識到一個問題,我沒錄像機了。

我本來有一臺錄像機,多年前買了VCD機就閑置了,因為功能皆好,一直沒舍得扔,就在上星期的一個傍晚,我下樓倒垃圾,小區(qū)里響起蹩腳揚聲器的循環(huán)播放:回收空調(diào)電視機電冰箱洗衣機,回收空調(diào)電視機電冰箱洗衣機……

一個回收電器的小販騎過,我叫住他,錄像機回收嗎?

他戴一只草帽,捏著自行車剎車,一只腳抵住地面,扭頭道,錄像機不收,白送我都不要。

我有點生氣,朝他瞪一眼,為什么白送給你,扔了都不送給你。

他倒笑了,這位大哥,不是我不收,是收了也沒人要,小本生意賠不起啊。

我的倔脾氣上來了,那你等著,我這就拿來送給你,我就不信送給你都不要。

我快步回家,噔噔噔上樓,等取了錄像機返回,回收電器的小販早不在了。我這才確信錄像機真的被時代淘汰了,隨手把它放在垃圾桶蓋上。

放著積灰好些年,快派上用處卻扔了,實在是莫大諷刺,人世間,這樣的諷刺比比皆是。 從河岸金融大廈出來,去坐17路公交車,目的地花鳥市場,須知今天出門的初衷是買魚食,收到日本來信是臨時發(fā)生的插曲。生活的蹊蹺在于,眼下這盤錄像帶的重要性遠遠超過了魚食,可我再急迫地想看錄像帶,也不能把金魚餓死。我已經(jīng)餓死過一批金魚了,那是一次鄰省演出,說好兩天往返的,為了等一個高級別領(lǐng)導,樂隊多待了四個晚上,等回到家,魚缸里渾濁一片,金魚們肚皮朝天,不知是臟死還是餓死的。

在那批死去的金魚中,最讓我心疼的是一對紅水泡帽子,品種說不上多珍貴,品相真是好,微顫的兩只透明大泡掛在魚頭兩側(cè),讓人擔心泡膜破裂,晶瑩的果凍體流出眼珠,掉到粉嫩的肉瘤上。

有老法師勸我這種新玩家不該養(yǎng)品相這么好的金魚,萬一有個閃失,簡直暴殄天物,我很不高興,難道好金魚就該你們這些所謂的行家養(yǎng),剛?cè)腴T的只能養(yǎng)歪瓜裂棗?結(jié)果一語成讖,一缸金魚全死了。

雖說金魚是冷血動物,不具備貓狗那樣的親密感,可看著婀娜多姿的它們失去光澤,成為水面的枯枝敗葉,還是會有自責和挫敗感。所以再度購入一批金魚時,將等級降低了一些,不僅僅是為了省錢,潛意識里我擔憂會再度失去它們,沒錯是再度,和已死去的上一批并無二致,或許這樣說對金魚有些殘忍,但它們的個體不具識別性也是不辯的事實。我疑惑的一點是,金魚在生物學上竟然就是鯽魚,鯽魚熬湯很鮮美是事實,黑不溜丟其貌不揚也是事實,金魚光品種就分草龍文蛋四種,鱗片更是五彩繽紛,怎么會跟鯽魚是同一種魚呢?我去買了金魚知識手冊,第一章就解釋了鱗片顏色的原理。

金魚之所以有大紅金黃霞紫湖藍花斑乃至透明那么多色彩變化,不是在馴化過程中額外產(chǎn)生的,而是取決于其基因,它是與生俱來的,只不過因為人類視力的局限,看不見隱藏在黑色鱗片內(nèi)的其他顏色,通過顯微鏡觀察,鯽魚的色素細胞在轉(zhuǎn)化為金魚的過程中,進行了重新分布,隨著密度的變化,色彩分離了出來,這樣一詮釋就很好理解,黑是萬色之母,能演化出無數(shù)色彩,而無數(shù)色彩相加,又變成了黑。金魚和鯽魚的幼體都是灰黑色,經(jīng)過一段時間發(fā)育,金魚的一部分色素細胞消失,另一部分色素細胞增強,變得鮮艷多彩,鯽魚的色素則恒定不變,小時候是丑小鴨,長大也沒變成白天鵝。

除了顏色,金魚體型的變化也有類似色素細胞的規(guī)律,馴化后的金魚比鯽魚個頭小很多,頭身比例卻是一致的,僅是骨骼的同比例縮小而已。金魚的變化都能從基因突變中找到來由,即所謂,縱然你穿著各種各樣的花衣裳,我還是能用細胞學打出你的原形。就像魔術(shù)不能揭秘,一經(jīng)科普,神秘感就闕如了。

買完魚食,沒立刻回家,換乘26號公交車去了舊貨市場,我想去碰碰運氣,能否覓到一只舊錄像機。

很遺憾,逛了一圈,偌大的舊貨市場沒有一只錄像機,只能失望而歸。經(jīng)過居委會時,想到他們之前在小區(qū)空地播放過愛國主義宣傳片,與電視機配套的是錄像機,就敲了門進去問,開門的是住在我們樓的李阿姨,就是那只孤獨二哈的主人。聽我說明來意,她說巧了,居委會本來有一臺錄像機,用久了經(jīng)???,后來片子大多用VCD機了,但一些老宣傳片是錄像帶,還得用到錄像機,想買新的卻沒處買,結(jié)果居委會王大媽上周在垃圾桶撿到一臺錄像機,雖然也是舊的,比原來那臺倒要好。

我知道他們撿到的正是我扔掉的那臺,為免除尷尬和多余的解釋,我沒提自己是錄像機的主人,臨時撒了個謊,說要看一個老版的手風琴錄像,能否借用一下。李阿姨說,借一下沒問題,但這臺錄像機雖是撿到的,進了居委會就成了公物,陳主任出去辦事了,等她回來我打個招呼,回頭給你送家去。

謝了李阿姨,我先回家,李阿姨家的二哈還在樓梯轉(zhuǎn)彎處趴著,王家的兒子開門出來,摟著那個側(cè)面有點像影星陳沖的姑娘從我身邊走過去。

進了屋,把錄像帶放在桌上,給金魚投了食,平靜的魚缸頓時被激活了,所有金魚往水面沖,這個畫面讓我聯(lián)想到魚是怎么上鉤的,如果這不是魚缸,而是湖泊江河,貪嘴的魚看到魚餌下沉,從水底游上來咬住魚餌,同時也咬住了魚鉤,就被垂釣者拎出了水面。

搶食的金魚們擠在一起花團錦簇,魚缸里有22條金魚,草種龍種文種蛋種都有,有紅色的草金魚,有藍色的喜鵲花龍睛,有黑色的墨獅頭,有銀色的銀虎頭,有五花的絨球和翻鰓。我還放進過一尾真正的鯽魚,原生態(tài)的那種,菜市場買的,雖是魚攤上最小的一尾,但和金魚們比起來,是當之無愧的巨無霸,搶食時金魚根本不是它對手,每次喂餌我先撈它出來單獨喂,即便如此,它的存在仍讓金魚們噤若寒蟬,它一游動,金魚就躲到犄角。到了第三天,我發(fā)現(xiàn)少了一條玉頂紫羅袍,魚缸里只有這么一條紫色的金魚,我又仔細清點一遍,玉頂紫羅袍真的沒了,又在魚缸外找,聽老法師講金魚偶有跳缸的現(xiàn)象,結(jié)果魚缸外也沒有。我盯著那條鯽魚看了很久,我之所以把它投進魚缸,是出于玩心,跟把不同品種的金魚放在一起的想法如出一轍,我在想它們互相雜交會不會繁育出新品,我更希望金魚能和鯽魚交配,理論上這完全是可行的,金魚的前生和今世交配,后代會是什么樣子呢,這是我特別好奇的,然而好奇心不但會殺死貓,還會殺死金魚。十分鐘后,鯽魚被破腹了,從它肚皮內(nèi)我找到了那條尚未完全被消化的金魚,魚皮殘存著紫色,細魚骨跟腐爛的身體攪成一團,為了替玉頂紫羅袍報仇,鯽魚被熬成了一碗湯,我將洗凈擦干的鯽魚放在油鍋中煎得兩面焦黃,扔入半塊豆腐用大火煮開。喝著像牛奶一樣濃白的鯽魚湯,我在想,鯽魚豈止是丑,而且是蠢,對美麗的金魚居然不知憐香惜玉,竟然吞食同類,只配作為食材做熟了下酒。

搶食的金魚花團錦簇,有人說它們的記憶只有七秒,如果這個說法屬實,是不是鯽魚的記憶也只有七秒。鯽魚和金魚真是同一種魚嗎?自從玉頂紫羅袍被鯽魚吞食,我對此產(chǎn)生了懷疑,即便它們在生物學上是同目同科,在人工選育的過程中,也與本質(zhì)漸行漸遠,史前的第一條野生鯽魚,也是七秒鐘記憶?那條吃掉金魚的鯽魚,肯定忘記了它們是同類,有著同樣黑灰色的幼體。

一條紅高頭球翻鰓朝我游過來,金魚的眼珠是死的,奇怪的是,從任何角度看,卻又在凝視我,要把我吸入呆滯的虹膜里。

黃昏時分,李阿姨把錄像機送來了,她說陳主任只同意借一晚,明天下午有黨員活動,要播放一部紅色老電影。

那個電影太老了,沒VCD,只有錄像帶,明天午飯前千萬記得還回來。李阿姨叮囑道。

我本想說,你們要是沒撿到這臺錄像機怎么辦。話到嘴邊咽下去了。

向李阿姨道了謝,回到內(nèi)室。

現(xiàn)在,這臺錄像機又重新回到我的房間,看起來物歸原主,其實主權(quán)已不屬于我——居委會在機身粘了印有“愛惜公物從我做起”的小貼紙——我只擁有它一晚,這很像笑話,我們的人生正是由這種笑話疊加而成。 把錄像機和電視機連接起來,調(diào)試了半個多小時,錄像帶一推入卡座就吐出來。我擔心今天會看不成,諸葛蒙瑜或許真的不在人世了,這盤錄像帶記錄了什么內(nèi)容,我不喜歡猜謎,想直接看到謎底。

錄像帶終于推進去了,卻讀不出來,電視機滿屏雪花。忙亂中,我睹見手背開始起皺,以為是眼花,湊近了看,皮膚上布滿了黃褐色的老人斑。我吃了一驚,撩起手臂,肌肉也在萎縮,旁邊有面大櫥鏡,正好映照出魚缸,游動的金魚中間,出現(xiàn)了一個老得不能再老的老頭,足有一百歲。他也望著我,張開的嘴巴黑黝黝的,只剩下三顆牙齒,上牙床兩顆,下牙床一顆。 我一屁股坐到地上,連滾帶爬縮到床邊,一秒鐘衰老了半個世紀,那盒錄像帶難道是潘多拉的盒子帶著詛咒。

屏幕一跳,滿屏雪花變成了嘶嘶啞啞的彩線,這是讀片的前奏,然后一個上身裸露的姑娘出現(xiàn)在畫面里,雖然畫質(zhì)粗糲,仍能辨識出她緊湊的皮膚,一個年輕男人的背脊對著鏡頭,他們在一張床上,她吻他,年輕男人始終沒發(fā)現(xiàn)正在記錄的機器。他聽到一聲嘆息,是潮濕的舌尖和輕輕的齒嗑。他翻身而起,她的指甲劃到他腋下。她吻他,咬他耳垂,微燙的鼻息鉆進他耳中。他手臂交錯摟住她背脊,她的頭發(fā)遮住了他眼睛。她說,我動不了了,讓我呼吸吧。畫質(zhì)在此處模糊了三四秒,然后鏡頭記錄了他的側(cè)面,他松開她,手移到她下體,手指勾起她內(nèi)褲的一部分。她擺脫了他,跳下床??甄R頭有點晃蕩,畫外音傳來鞋子的聲音,大概一分鐘,她重新回到畫面,是一個背部特寫。她抬起手臂,指尖在他臉上停了一秒。他抱住她,鏡頭里是淺灰色的寂靜。她鉆進被子,兩個人不見了,好像在被子里溺水掙扎。被子被踢開了,他們的身體在床上開放。這個鏡頭持續(xù)了很久,他們四目相對,像看陌生人,她鼓翹的乳房從他掌心中跳出來,隨著身體的起伏而起伏,情欲的力量收斂在肌膚內(nèi),粗糙的畫質(zhì)依然能看見細汗在滲出毛孔。

她把腦袋垂在他肩膀上,長發(fā)全部遮住了臉,對不起,再給我一些時間。

可我們在一起都兩個多月了。

我會跟他攤牌,讓他盡快搬走。

他下了床,鏡頭里她的長發(fā)遮住了面孔,她垂著頭,直到咔嚓一下,錄像機發(fā)出跳閘聲,電視屏幕重新舞起雪花。我朝大櫥鏡望去,一尾金魚在撞擊我蒼老的面容上,正是那尾玉頂紫羅袍,它吐出水泡,使往事沉渣泛起。事實上,畫面剛出現(xiàn)一秒,我就認出了那是我曾經(jīng)的宿舍,也認出了她,二十四歲的諸葛蒙瑜,我曾經(jīng)的戀人。

我們相處了四個月零七天,嚴格說,她只是我半個戀人,在我們認識之前,她有一個男朋友,是她的大學新聞系同學,他追了她三年多,大四下半學期才確定了關(guān)系。每次我們約會完,我送她回那條水杉夾道的老弄堂——她很小父母離異,和外婆擠在北城的老屋里,外婆死后,就一個人住在那兒——每次只送到弄堂口,從沒進過那個房間,因為她和那個男朋友住在一起。從表面上看,我是介入者,也就是通常所說的第三者,她的那個男朋友是無辜的,當然實際情況也確實是如此,諸葛蒙瑜在遇到我之后變心了。可另一方面,這樣的表述又過于簡單化,諸葛蒙瑜不止一次對我說,她從來沒有真正愛過他,之所以接受他,是因為他對她很好,是死纏爛打后的一種妥協(xié)。她承認自己犯了錯,不該接受這份不是出于愛的感情,更不應該讓他住在家里。他是外地生,畢業(yè)后在總工會一家報社當記者,又要在外吃飯又要租房子,存不下什么錢。她想既然在一起了,自己的窩雖小,就搬過來吧,一來可以減輕他經(jīng)濟負擔,二來可以在磨合中增進感情。顯然,她是個單純的姑娘。很陜她發(fā)現(xiàn),同居不是甜蜜的開始,他依然對她很好,她卻越來越不能容忍他的邋遢和吝嗇。同居對她來說,唯一的收獲就是確認自己真的不愛對方。 我是在一次大學同學聚會上邂逅諸葛蒙瑜的,她是民樂系陳惠芳的表妹,帶來一起玩的。音樂學院的同學聚會,肯定是一場小型音樂會,我的節(jié)目自然是拉手風琴。我拉琴的時候,她呆呆看著我,當我們后來成為戀人,她告訴我,那天我拉的俄羅斯名曲《再見了朋友》很憂傷,我拉琴的樣子也很憂傷,她一下子就被打動了。我告訴她,她進來的時候,我就知道一直想找的姑娘終于出現(xiàn)了。所以說,我們是一見鐘情,我問她要電話,她臉紅了一下就給我了。那時候,手機還沒普及,她給的是單位電話,她在一家大型百貨商店宣傳科工作,過了兩天,我打電話約她周末見面,她同意了。我們?nèi)プo城河邊的一家小飯店吃飯,需要指出的是,她很坦誠,當我告訴她,她是我喜歡的類型時,她說她已經(jīng)有男朋友了。我愣了一下,半真半假道,那我也可以追你啊。她苦笑笑,沒說話。

她有男朋友的事實,沒讓我打退堂鼓。我約她下個周末去看電影。她遲疑了一下,不要了吧。我堅持了一下,去看吧。她就同意了。

我第一次吻她就在她家弄堂口的雨棚下,蜻蜓點水的一吻,她害羞低頭,快步走入兩排水杉之間??粗谋秤?,我心如刀割,我把她送回來,等于是把她送到另一個男人床上,我被這個念頭折磨得幾乎發(fā)瘋。完全意識不到我是一個破壞者,是我在試圖把人家的女朋友據(jù)為已有。

在樂團借給單身職工的宿舍里,我們做愛了,我說你和他分手吧。我覺得自己有資格提這個要求了,她點頭嗯了一聲。

前面我說過,她很坦誠,第一次約會就告訴我有男朋友了??蛇@與其說是坦誠,不如說是一種自我保護。她從未跟表姐陳惠芳提起我們在一起了,她和那個男朋友的關(guān)系在親友間是公開的,所以我事實上一直處于地下戀人的位置。當然,在那個男朋友面前她也完全隱瞞了外遇,雖然在情感上她選擇了我,但在面對舊愛時,她根本開不了口。因為他雖然有一些壞習慣,對她還是很好的,誰沒一點壞習慣呢,她不敢面對攤牌后他痛苦的表情,每次話到嘴邊,就咽下去了。

有一天她對我說,你怎么不早點出現(xiàn)呢,為什么出現(xiàn)得那么晚。

好像是我造成了她的優(yōu)柔寡斷,當然,她對我是愧疚的,她賭誓說,你別多想了,我不會讓他碰我的,他老實,我不同意他不敢的。

成為我女朋友之后,除了她在生理期,每次見面我們都會做愛,她的皮膚像光滑的緞子,曲線好看極了,說實在的,因為她另一個男朋友的存在,我充滿了嫉妒,每次和她做愛都像在報仇,我在她手臂上乳房上屁股上啃咬,一半是激情一半是憎恨,有幾次我把她咬疼了,她啊呀一聲,眼里泛著淚花卻不責怪我。我知道她是猜到我心思的,所以她有些忍受,可能也懷著贖罪的心態(tài)。她有時也咬我,用牙齒輕輕磕,從沒咬疼過我。

有一天,她來宿舍找我,從包里拿出一只攝像機,一邊讓我去拿手風琴,一邊說,這是我們單位新買的攝像機,日本最新款,我給你拍幾段,以后你不要我了,我也好看看錄像。

瞎說什么呢,我怎么會不要你。

拉最拿手的,先來一首《土耳其進行曲》,再來首《野蜂飛舞》。

我去拿手風琴,回頭問她,你們一個百貨商店買攝像機干什么?

我們可不是一般的百貨商店,老字號,常有外國貴賓來,要拍下來當資料的。

公物拿出來私用,扣你獎金。

沒事的,宣傳科都是年紀大的,不敢用這種新式機器,怕用壞了,我這個小干事最年輕,一看說明書就會了,就歸我用了。

她把窗簾拉開,讓自然光泄進來,我開始拉《野蜂飛舞》,是用絕活反手拉的,她拍得很認真,拍完一曲說,錄像帶是我自己買的,就是機器假公濟私用一下。

她抱住我頭頸,問我,你相信有愛情嗎?

我說,還是相信的吧。

她說,可過去是包辦婚姻,男女因為愛情主動在一起,是近一百年才有的事。

我說,古代有梁山伯與祝英臺,那是愛情啊。

她說,就算梁山伯與祝英臺是愛情,也是悲劇,都變成蝴蝶了。

我說,那還有張生和崔鶯鶯,有情人終成眷屬。

她說,我真的很愛你,你會不要我嗎?

我說,瞎說什么呢,我怎么會不要你。

我把她抱得很緊,這是做愛的序曲,我無法確認這盒錄像帶是那天拍的,還是此后的某一天,如果是那天拍的,我也無法確認是她忘記了關(guān)機,還是故意把鏡頭對準了床。她帶攝像機到我宿舍來,記憶中就那么一次,如果是那天所拍,前面應該有我拉手風琴的內(nèi)容,當然,也不排除她后來把做愛的畫面單獨拷貝了。

有一天看完電影,我沒有送她回家,此后也沒有。我實在無法忍受把她送到另一個男人身邊。和之前一樣,她向我表示歉意,希望我再給她一些時間,她對天賭誓自從和我在一起后再沒讓他碰過她??伤麄兯谝粡埓采?,即便如她所說沒有性愛,我還是無法忍受,我對她說,如果你開不了口,我去找他攤牌。我驚恐地看著我,對我說,如果我去找他,她就兩個都不要了。我沖她發(fā)了火,質(zhì)問她為什么四個月零七天了還不能跟他結(jié)束。她哭了,說她知道我很在意,所以把零七天也記得那么清楚。她哭著說,都是我不好,我每天都想說,可就是開不了口,我的性格太懦弱了。

她哭著跑遠了,我沒有去追,我們短暫的戀情就這樣結(jié)束了。自始至終,我只是她半個男朋友,從此我們再沒有聯(lián)系過。

大概過了一年多,從陳惠芳那里得知她辭職去了日本,和她分手之后,我又談過兩個女朋友,后來娶妻生女,再后來離異單身,轉(zhuǎn)眼過完了半生。

時隔這么多年,她又回來了。在看錄像的時候,她一直陪在我身旁。相隔了如此久遠,我們卻一點也不陌生。她看著畫面中的兩個年輕人,像看著自己的孩子。

你看那對戀人,那么年輕。她說。

是啊,那么年輕那么有激情。我說。

你能認出他們嗎?她說。

是的,我知道他們是誰。我說。

我知道你想說,他們是另外兩個人。她說。

是的,他們是另外兩個人,和我們無關(guān)。我說。

魚缸投映在大櫥鏡上,鏡子里有很多金魚,是我飼養(yǎng)的十倍之多,它們向我游來,越游越多,我看不清鏡中的面孔,我的回憶在玻璃內(nèi)嘎嘣發(fā)脆,似乎要把鏡面撕開。我不知道自己身處53歲,還是一百歲,我回頭看她,她還是那么漂亮,我的情人,還是24歲時的模樣。她靠著我的肩膀說,這些金魚真漂亮。

我說,確實很漂亮,不過金魚挺笨的,記憶只有七秒。

她說,要是人的記憶也只有七秒那該多好啊。

我把頭偏開,眼淚流了下來。她從我眼中消失了,我知道,她永不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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