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裕涵
豆兒十二歲前都是跟著太太聽老戲長大的。
豆兒的父母忙,忙著在酒桌上醉氣滔天,忙著在麻將機上和闊太太們決戰(zhàn)到天明。一歲半的豆兒愣愣地在沙子里蹲著和稀泥玩兒,身邊兒兀地冒出一個頭發(fā)花白的老太婆,盯著豆兒看了好一會兒,蹦出一句:“這孩子眼神亮堂!”
之后的事,便是梨園中的大千世界了。
太太年輕時在地方也算個小角兒——這是她自己這樣說的,可姥爺拈著胡須回憶了一次:“扮花旦和青衣的,追捧她的票友把老太太捧成了一輪海冰月——高高在上掛九天,可望不可即。穿一身錦銹戲服,素面朝天清唱一折霸王別姬,咿咿呀叫人也不懂,不過多聽幾句還真真兒有那么點名伶的味道來,夠新鮮,也夠勁!”
從此太太在豆兒心里便高大起來了。
起初豆兒還不好意思,可太太以身作則,一馬當(dāng)先。往院兒里一站,劈開老腔一吼,雖說聲音已不年輕,但氣勢還是超脫的。這一吼開了嗓后,豆兒也漸漸放開了自己,便不覺得有什么了。
唱戲,其實也沒啥,不過是不能吃辣了,甜的多了也不許,不能再大喊大笑了。要吊嗓,要背詞兒,要練走步、換氣、響堂、嘎調(diào)。受涼也忌諱,怕以后荒腔了,走板了……
豆兒一天天長大,慢慢融入戲本子中的大千世界,看多了聽多了唱多了,夢里夢外,渾身上下,從手指到眼神全是戲,一句弄不明白吃飯都不香。喜歡也成了習(xí)慣,除了睡覺,干什么都愛哼哼兩句,興致好了還比劃比劃。
豆兒變了,不再是胡鬧的野孩子,做事不緊不慢,有板有眼,偶爾還透個袖,帶著身段,隨時在家邊走邊唱。今兒是楊貴妃,明兒又是虞美人,后兒再成了穆桂英了。豆兒每天都不亦樂乎。
太太思摸著,是時候了。
找個溫暖和氣的上午,搬了小馬扎,帶一杯香茗,把豆兒叫到四方院里坐好,開始慢慢道來:“這虞姬啊,忠貞女子,跟別的女子都不同,太太年輕時候最喜歡別姬一出。區(qū)別于一般旦角的,首先是她頭上的如意冠——豆兒你記住了——這如意冠吶,可漂亮。再個斗蓬,還得是黃底藍滾邊的,刺繡還屬錦雞的紋樣最好,‘雞與‘姬同音,這錦雞乃是忠貞于霸王的心意。耳朵邊有絹花,要擋耳朵。還有那魚鱗甲,梅先生最愛這魚鱗甲了,謝杏生別出心裁,想到‘虞與‘魚同音,便創(chuàng)造了這巧妙繁華的魚鱗甲來。還有啊,這虞姬雖美,可說到底也是隨軍妃子,衣擺切不可拖拖拉拉,在戰(zhàn)場上,虞姬還隨身佩劍呢!”豆兒聽得出了神,不自覺冒出兩三句來:“漢兵已略地,四面楚歌聲。大王氣意盡,賤妾何聊生……遂……遂拔劍自刎?!?/p>
唱完竟落下淚來,太太嚇得不輕,連忙去喚:“豆兒姑娘!好生生我的豆兒姑娘,快回過神兒!”豆兒眼里仍是一片呆滯,只是淚水到底止住了,太太嘆了一口氣,起身回屋。
“名角兒戲子古今中外哪個沒迷進去過?我的好豆兒,算是太太沒白教你一場。”說罷便進了里堂沒影了。
只有豆兒一個人還呆坐在院子里,嘴里喃喃道:“虞姬她為什么要死呢?”半夜豆兒夢里驚醒過一次,嘴里喊著:“你別死,好好活著不行嗎?我們在一塊兒,好好活著……”
之后小半夜也不曾真正入睡過,只是斷斷續(xù)續(xù)的夢,和毫無章節(jié)的場景,但始終逃不掉的是那一抹黃袍身影拔劍自盡的姿態(tài)。
后來的后來,豆兒被爸媽接回去了,初中生活豆兒有些應(yīng)接不暇,她時常會回憶起兒時的鑼鼓和梆子聲,二胡凄厲,在腦海中卻也美妙了起來。豆兒很想太太,在城里,在這兒,沒人再喊她豆兒,只有作業(yè)本上硬邦邦的大名。有時候豆兒覺得也許現(xiàn)在的這個不是豆兒了,可那又能是誰呢?在這個先進又發(fā)達的城市地兒,沒人再聽京戲,沒人聽得懂豆兒心中梆子快板的節(jié)奏,周圍的同學(xué)熱切地談?wù)擁n國的明星,好看的發(fā)型。隔壁的班草又和誰走得近了一些。嘰嘰喳喳,兒時的四方院兒不知道比這里強多少倍,寧靜且恬淡??啥箖耗X中的景象隨著時間的推移也不知怎地漸漸淡了起來,只依稀記得琵琶二胡和春出云的腔兒一點一滴滲進和煦的陽光里,豆兒和太太在院中走著步,舞著虞劍,好似只有霸王一人在帳中含愁飲醉,飽含深情地愛著自己的妾,卻又無可奈何。
中考結(jié)束后,豆兒被告知太太在幾天前就已經(jīng)病逝,家里人怕影響了豆兒考試,于是決心一起瞞她。現(xiàn)在考試結(jié)束,豆兒跟著父母直奔老家,在車上豆兒只呆呆地盯著自己的指尖,不說話,也不哭。豆兒媽反而擔(dān)心她這個樣子,將她一把攬進懷里:“哭吧,沒事的。”可豆兒還是不作聲。
這遲來的眼淚是豆兒剛沖進四方院時才涌出來的,豆兒撲通一聲跪在靈前,崩潰大哭。親戚都來勸,也勸不住,豆兒就是不肯起,也不吃飯,更不理睬眾人,大家相視無語,只好罷了,任由她跪著。
豆兒看著那黑白的蒼老笑容,又禁不住傷心,哭了好一陣兒才勉強收住。
“為什么你也走了?你們都走了,她也走了,你也走了,她為項羽死了!你呢?你為了我就不能多留一會兒嗎?”豆兒凄聲地朝靈前喊去,可那黑白遺像也只是靜靜立在那里,依然笑得蒼老而深刻。
臨走時豆兒姥爺取出一個紅木箱子遞給豆兒。豆兒打開按扣才知道太太一直把這件黃底藍滾邊兒的斗蓬藏著,打算百年之后留給豆兒做個念想。
斗蓬已經(jīng)泛黃了,它太老了,老到太太走了它還在這兒,虞姬的斗篷上,紋錦雞,如同太太的一樣。
太太一生愛戲,把虞姬和豆兒一并放在心尖兒上愛著,太太也如虞姬一般燃盡了生命的光彩。但,活得也轟轟烈烈,百折千回。
“自從我——隨大王——東征西戰(zhàn)——”
最后一次,戛然而止的京戲老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