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銀雪
幾天前,故鄉(xiāng)老家的堂姐打來電話,說是老家農(nóng)村早就不搞“雙搶”了,這些年一直很清閑,希望我回鄉(xiāng)下住段日子。想到眼下的七月比往年任何一個七月都熱,回鄉(xiāng)下老家正好避幾天暑,我便欣然允之。
堂姐是大伯的女兒,比我年長很多,丈夫病逝較早。聽小我五歲的外甥講,早已年逾古稀的她身體仍然硬朗。
下午五點多鐘,一輛鄉(xiāng)村巴士把我送到村口,多年未回,一股親切之情從心底油然而生。從城市的喧囂聲里陡然走進這清涼的鄉(xiāng)下,回歸到天高日遠的大山深處,竟不知不覺暑氣全消。當然也隱隱覺得村子有些空落,沒了當年七月收割時一片繁忙的景象。
堂姐的屋坐南朝北建在半山腰,一座四間三層樓房。山腳下躺著一條七八丈寬的溪河,架在溪河上可供行人遮蔭避雨的風雨橋,歷經(jīng)風雨幾十年,最近被鎮(zhèn)上維修一新。
第二天早上,我和初升的太陽同時爬上屋后山頂。這里是外甥良成承包的山林,面積不大只有一百多畝。山上成片的松樹、樟樹郁郁?蔥,二十多棵桃樹、黃梨樹果實累累。山上除了茂密的樹林,還有長年穿梭于草叢里的野兔和山雞。更多的是鳥鳴,咕咕輕啼的斑鳩聲給連綿的青山更添幾分幽幽的寂靜。站在山頂俯看山腳下的洼地,大片金黃色雜交稻田里,幾臺收割機甲殼蟲似的慢慢爬行,身后留下道道痕跡。
夏天的太陽耀眼眩目,誰也看不清它距地面有幾竿子高了。堂姐仍保留著日食二餐的習慣。她從屋梁上取下一大塊臘肉用溫水浸泡洗凈,切成薄片的五花臘肉薰香撲鼻,和剛采摘的黃油傘菌一道在柴火灶鍋里油滋滋地翻炒著,濃濃的香味瞬間在寬敞的廚房里彌漫。餐廳里一臺立式大功率空調(diào)拼命地工作,野兔、山雞和臘肉燉菌子三個火鍋齊上餐桌后,加上幾口“白云邊”下肚,仍有些熱的感覺。舅甥倆人喝完一瓶白酒后,外甥從他的別克車里取出一條香煙扔給我,“舅,我去工地看看,今天澆灌大梁!”其實,他的老婆和兒子天泛亮就帶著震動泵去了工地。我擔心他酒后開車不安全,外甥看出我的顧慮后哈哈一笑說,山里青壯年都外出了,公路上來往的行人車輛稀松得很!外甥走后,堂姐告訴我,他承建了鎮(zhèn)上衛(wèi)生院門診樓,開工好幾個月了就是工人難覓。有技術的、熟練的泥瓦工、木工、水電工等大都出遠門打工去了。留在家里的年齡偏大又是半拉子,還經(jīng)常中途撂挑子回家,不是接送孫兒、就是被學校老師喊去挨訓。媳婦在工地上做飯,良成在工地上既是技術總管又是質(zhì)量總監(jiān),忙得脫不開身。
飯后,堂姐試圖找?guī)讉€人陪我打幾圈麻將,但村里大多只有老人和放暑假的孩子。悶得無聊,便獨自去小集市上閑逛,希望能碰上兒時的伙伴。樹蔭下的通村公路平坦干凈,替代了當年散發(fā)著牛糞臭的坑洼、簡易機耕道。路兩邊聚居的二十多戶人家,搬來遷去已基本上變得陌生。幾家小商鋪門可羅雀,店內(nèi)貨架上空蕩蕩地未擺放幾件商品,花花綠綠的塑料包裝袋上布滿灰塵。因為生意清淡,店主也懶得拂塵打掃。隔壁的鐵匠鋪緊閉著,生銹的卷閘門掛滿蛛網(wǎng),院外雜草叢生。柳樹蔭下,用來磨礪鐮刀的那塊大砂巖長滿青苔,似乎在告訴我,傳統(tǒng)的農(nóng)耕方式已漸離漸遠。
收割后的田野是靜悄悄的,當年扛犁牽牛的村夫從田埂上走失了,也帶走了身后的牛鈴叮當。水田里早已不見插秧人的身影,抗旱車水時那粗獷的音韻也躲進了白云深處。我被一種不曾有過的寂寥包圍著,耳邊是潺潺流淌的溪流,眼里是飛鳥不驚的群山。閑逛一個多小時,很遺憾未遇見一個熟人和可以交談的鄉(xiāng)鄰,只好怏怏而回。幾個說普通話的外地測繪人剛從山里走出來,正在橋上小憩,身邊放著測繪水準儀和塔尺等物什。
回到堂姐家,上樓后我沉沉地睡了,醒來已是日落西山。
堂姐忙碌了一下午,用竹竿去山上打落一堆桐樹葉。煮熟的桐樹葉,一片一片地將揉好的包谷面團裹成一個個厚實的三角包,放入蒸籠蒸上十分鐘即可食用,其味香甜綿軟。一壺涼茶、一提籃包谷粑粑,就是當年鄉(xiāng)下人“雙搶”季節(jié)田間地頭上的美食。晚飯很簡單,幾碟腌菜、兩個包谷粑粑加一小碗鍋巴稀飯,別有滋味兒。
天邊最后一抹余暉漸漸映紅了樹梢。薄暮時分,東邊鄰里老者開始焚燒火土,自制農(nóng)家肥。他佝僂著身子,用枯干的野草夾雜細細的粘土,層層覆蓋堆成一座小丘,點上火,頃刻間火苗在泥土里砰砰爆響,壓抑下化作縷縷青煙盤旋入云??諝饫镩_始彌漫泥土的燒焦味,蒿草的清香味,引得一大片蝙蝠在煙云里上下翻飛。
夕陽仍然依戀著小橋流水。溪流旁,間或突兀著幾塊大青石,青石上三三兩兩坐著歇涼的人們。他們大多是茶余飯后出來消暑解悶的老人。婆婆們挽著竹籃手牽孫兒,順便浣洗一家老小的衣裳,孩子們試著用竹籃去捕捉水面游弋的小魚兒,舀入籃底的卻只是驚喜的咋呼和落空后的唏噓。
“皮家婆婆,您家相公中秋節(jié)回吧?”
“不哩,他們忙,許是臘月尾回的!”
老人們的話語伴著搗衣聲隨著一溪流水,流向遙不可知的遠方。
在我的記憶里,七月中旬早稻開始成熟了,盡管畝產(chǎn)只有三百多斤,卻是農(nóng)家期盼已久的沉甸甸的希望。為了這每畝三百多斤金燦燦的稻谷,農(nóng)村家家戶戶開始忙碌。一家老少下田開鐮收割,并搶在立秋前插上晚稻秧苗。這披星戴月、忙著搶收搶種的場景,就是人們當年通常所稱的“雙搶”。
在我的記憶里,曾經(jīng)的七月黃昏,這小橋流水旁是村子里最熱鬧的地方。洗腳洗農(nóng)具的,牽牛臥水的,打情罵俏的,還有為張家的水牛偷吃了李家的秧苗而爭論不休的,呈現(xiàn)出一幅淋漓盡致的生活浮世圖。
雜交水稻栽種后畝產(chǎn)逾千斤。家鄉(xiāng)的農(nóng)民七月里不再栽種晚稻了,“雙搶”這個詞抹去了,故鄉(xiāng)的七月于是有了從未有過的安寧!然而這片看似安寧的土地上卻正靜靜地孕育著巨變,農(nóng)業(yè)機械化程度的提高,涌現(xiàn)出少數(shù)種糧大戶。從播種與插秧,收割和烘干到倉儲全程機械化,沿襲無數(shù)代的人工種田方式逐漸被淘汰了。村民開始審時度勢,悄悄地改變著自已,把眼光逐漸瞄向外面的世界。他們中的大部分人紛紛把田地轉(zhuǎn)租給了使用機械化的種糧大戶,把家交給了父母,千里迢迢北上南下地外出務工。他們有了一個共同的名字——農(nóng)民工。鈔票源源不斷飛回的感覺確實很好,但離家的滋味畢竟難受。游子一年到頭難得回家一趟,有的甚至年復一年……
堂姐的幾畝水田也終于放棄了,曬谷場上飛揚的谷殼落下了最后的塵埃。田租給了種糧大戶,每年收千八百元租金。山上的野兔、山雞和野生菌正好用來貼補家用,添了重孫兒的堂姐一家,四世同堂樂享繞膝之歡。
晚間新聞后,外甥打來電話告訴他母親,工地上劉老頭的孫子因為食物中毒,現(xiàn)正送往縣醫(yī)院,今晚恐怕是回不來了?!霸炷?!”堂姐擱下電話,一聲飽含同情的長嘆后歇息去了。
洗浴后回到樓上客房,我擁被而坐,窗外繁星閃爍,起伏的群山朦朧。從老婆婆牽手小孫子溪邊浣衣,聯(lián)想到溪橋上那幾個說普通話的外地測繪人,心想,日后從這巍巍群山里鉆出的是一條穿越時空的快車道,或是一列呼嘯而至引領風騷的高鐵。
遠處不知誰家傳出幾聲犬吠。山風陣起,樹葉沙沙。夜已深,也許如夢如幻的群山明早醒來后,這寂靜已久的故土該是一片新的沸騰!
(作者單位:湖南省津市農(nóng)村商業(yè)銀行)(責任編輯 劉月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