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 丁云
文征明 《東園圖》局部
明代中期,文人賢士的游宴、雅集活動逐漸興起。跟隨著“吳門四家”的崛起,交游雅集既是他們?nèi)粘I畹恼鎸崒懻?,也是畫家筆下記述文人生活方式的題材之一。
文氏家族自遷蘇以后就長期盤踞在閶門地區(qū),從文林、文征明父子開始,一直到文震孟、文震亨兄弟。無論生活居住,亦或玩賞雅集,文氏周圍總聚攏著一幫大大小小的文人,他們吟詩頌對,宴飲交游,也引領(lǐng)著蘇州城及其周邊地區(qū)的社會風(fēng)尚。
如果畫一張明代的閶門名人故居地圖,一定非常有趣。
文氏父子居住在德慶橋西北的曹家巷。那里有個小園子,文林出生在那里,文征明也出生在那里。仇英的住所隔著一條東中市,在閶門內(nèi)下塘原崇真宮的位置。沿著東中市往西,不遠(yuǎn)是西中市的皋橋頭,唐寅的老家在那里,吳趨坊北口。他父親唐廣德在皋橋開了家酒店謀生。做“桃花塢的桃花仙”是之后的事,此前他一直都是“吳趨唐寅”。吳趨坊里還住著張靈。祝允明住在曹家巷往西一點兒的三茅觀巷。都穆住閶門外的南浩街。這幾個人跟唐寅的關(guān)系都極好。
仇英是摸上門,有意住到與文氏僅隔一條馬路的地方,他仰慕文征明已久,知道自己總有一天能偶遇。而在此前,文征明與唐寅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很好。文林常去唐廣德的飯店吃飯,后者有點兒小雅趣,會在飯店的包間里掛上些字畫,也招攬文人雅士。飯店老板的兒子與文征明一般大,相比于大器晚成的文征明,聰明異常,文林特別喜歡他,介紹周臣給他做老師。后來,仇英果然結(jié)識了文征明,后者也介紹周臣收仇英為徒。
“明四家”加上“吳中四才子”共6人,再加上文征明父親文林,可以編制出一張密密匝匝、外延很大的交集網(wǎng)。
文征明與唐寅生于同年1470年,祝允明、徐禎卿與兩人的年紀(jì)上下不過10歲。仇英較小,差了兩人近28歲。而沈周的時代較早,不但與文、唐兩人相差了 43歲之多,比文征明父親文林也大了18歲。但沈周卻頗為長壽,與文氏父子都相交甚篤。生卒上看,這些人相交于同一時代的同一時期,除了沈周與仇英之間。這些人同為詩文書畫神采飛揚的人物,又幾乎居住在同一個地區(qū),不是隔條馬路,就往東往西多跨幾步就到的隔壁相鄰。
或許是受當(dāng)時地區(qū)商業(yè)蓬勃、生活便利的吸引,或許是出于各種原因目的,總之他們很集中地聚集在一塊兒。如果再往外擴散一點,連帶環(huán)秀山莊的申時行等人,整個片區(qū)散居著大大小小數(shù)十位文人雅士。
文征明 《東園圖》局部
另有一幫文人住在郊外,享受著田園野趣。文林一生的吳中摯交吳寬、沈周、王鏊等人,都住在郊外。吳寬祖產(chǎn)在蘇州城東的東園,沈周世居蘇州城北的陽澄湖地區(qū),王鏊家在太湖洞庭東山,這些人也都曾是文征明的老師。文林常將文征明帶在身邊的。他和同為蘇州人的李應(yīng)禎在南京太仆寺任職時,文征明就隨侍在側(cè)。太仆寺官職清閑,兩人時常登山水勝跡,詩酒往來,詩里記錄了他們“多在紫微泉石畔,煮茶暢飲落花風(fēng)”,“莫便不來成寂寞,家人會唱落梅風(fēng)”。
文征明與朋友們把酒言歡、雅集娛樂時,文征明也被帶入父親的朋友圈。同樣至后來,文征明、文彭、文嘉父子時常出現(xiàn)在同一雅集之中。文彭與仇英同歲,文嘉只小兩人3歲。作為文壇領(lǐng)袖,文征明引領(lǐng)文氏子弟、及其高徒對仇英贊賞有加,蘇州、松江、應(yīng)天府的名流如潘恩、王世貞、申時行、王世懋、陳繼儒等,也紛紛為仇英畫作題跋,撰寫詩文。仇英聲名大噪,敲開了走入?yún)情T上流文人圈的大門,也出現(xiàn)在他們的雅集中。
就像大多數(shù)文人士大夫一樣,文林也喜歡寄情山水,山林為樂,交游為趣。他一生熱愛與文儒交游唱和、談詩論道,要么外出參加雅集送行,要么在家中設(shè)宴款待朋友。這大概也是當(dāng)時的文人雅集最常見的形式。
文林有首《家居小樓會客分得足字》,里面寫到家中雅集?!安柬f偕縉紳,班坐人五六。摘蔬夜猶鮮,漉酒冬已熟。薄言宴樓居,飽豈在梁肉。白云墜書幾,鳴鳥隔林屋,過雨阻新暑,首夏氣清淑。及滋風(fēng)日佳,泥飲勿辭足?!钡靡豢臻e,哥兒幾個五六人匯集一堂,新鮮蔬菜,醇香美酒,不分高低貴賤,合則來,吟詩作畫,鑒賞古玩,玩得不要太開心。
唐寅 《黃茅渚小景圖》
與繁華的閶門外的熱鬧勁兒不同,沈周住陽澄湖鎮(zhèn)。他知識廣博,經(jīng)史子集,佛、道、醫(yī)學(xué)、堪輿之類無不涉獵。雖然一生絕意功名,隱逸在“有竹居”,但過得可一點兒都不無聊,門前也是朋友來朋友往,有文人,有官宦,還有僧道。
于是,城里的朋友們從市井繁華的閶門行舟前往風(fēng)景優(yōu)美、風(fēng)光旖旎的陽澄湖,趁著拜訪沈周,再幾人小聚于文會雅集,吟詩作畫,觀賞古玩。文林去找沈周,白天悠游湖山,詩酒流連,晚上同榻共寢,暢談徹夜。沈周也常去虎丘,送友遠(yuǎn)行,接待訪友,借機與蘇州或周邊的親朋故友同行游覽一番,就成了“虎丘雅集”。
一些有名的畫及前后題跋的詩句印證、記錄了這些軼事,且詳細(xì)記錄了雅集里的內(nèi)容。比如沈周的《虎丘送客圖》、《虎丘戀別圖》、《虎丘餞別圖》、《虎丘十二景圖冊》等。王鏊與吳寬同被任命為江南鄉(xiāng)試的主考官那年,赴任途中在鄉(xiāng)間逗留,文林設(shè)宴款待,沈周也在場,作《送行圖》相贈,王鏊為此題詩《過太湖》。
唐寅名作《黃茅小景圖卷》,畫了“熨斗柄”,即是位于蘇州光福西磧山西麓的黃石牌。因為特別像古代熨斗的手柄而得名:一面是以兀立在太湖中的黃石為主的懸崖峭壁,一面是浩瀚的太湖。卷前由明代畫家、唐寅好友張靈題寫“黃茅小景”,后有唐寅、張靈、祝允明、文征明、陸守、錢貴、蔣塘題詩。
1502年,唐寅與朋友相約泛舟同游,一路舟車勞頓。唐寅的詩中描繪,他們頭戴短笠,坐著扁舟游弋山水,看黃茅石壁,觀熨斗湖水。北風(fēng)凌冽,梅花入雪,地爐將酒加熱,每天與僧人對坐暢聊。四月里有時晴天有時雨,楊梅已綴滿枝頭,岸邊帶著女伴,吟詩作唱。
張靈詩中說到,黃茅渚頭“熨斗柄”是唐寅最喜愛的旅游景點之一,屢次前往。西磧山還有口“夾石泉”,味道甘醇。山北麓的窯上村,有著大量果木,枇杷尤其多,住著百余戶居民,那里即是世外桃源,難怪乎唐寅喜歡。早在1495年,唐寅就曾與沈周、文徵明等同游太湖,于深秋繪有《桂香亭圖》,三人夜游太湖,沈周又作《夜游熨斗柄橫卷》。
文征明有一幅《東園圖卷》,描繪了在園里雅集的場景。雖在南京東園為友人餞行,但可以一窺當(dāng)時雅集中,文人雅士于園內(nèi)逍遙,品茗殤詠,探幽賞勝的風(fēng)雅之舉。實際上,此次雅集會后,也是兼有詩集出版的。文征明的這幅畫卷大致分為三段。前段,通往園門的鵝卵石徑上,穿著灰衫的主人正在出門迎客。紅袍客人神采奕奕,一路漫步悠閑赴會,身后的仆人攜帶古琴緊隨其后。中段,一座軒堂內(nèi)四位文人圍坐欣賞鋪開的畫卷,或許正津津有味品詩賞畫,一旁的小書童手捧著卷軸立身側(cè)旁。屋外,一仆人拖著茶盤走近,并與紅欄邊的坐者說話。坐者或許是同赴雅集的客人的仆從。尾端,園子深處還有一水榭,兩位雅士對弈正酣,仿佛棋逢對手,每落一步棋子,都頗為思量。園中春意襲人,清風(fēng)吹得湖水漣漪陣陣,仆人并未忘了正對弈的這一對,正端著茶盤匆匆送去茶點。園內(nèi)景色宜人,園中人興致盎然。一位參與雅集的人之后附詩感嘆,“獨樂而不若與人,與少不若與眾”。
閶門內(nèi)是諸多明代文人雅士居所的聚集地
約400年后的晚清民國年代,雅士齊聚的地方或許從閶門一帶轉(zhuǎn)到了嘉余坊一帶。聽楓園、怡園、鶴園等相距不遠(yuǎn),雅集不斷。或許,怡園雅集的內(nèi)容與文征明時代相差不遠(yuǎn),往后,也只有怡園雅集可與之并提了。
也是同道中人,定下某年某月某日舉辦雅集,主題定為比如與“荷花”有關(guān),之后逐一邀約。受邀的人或參與的人提前做好諸多準(zhǔn)備,創(chuàng)作一首與“荷花”有關(guān)的詩或詞,屆時帶上昆曲演員前去吟唱;每人想好一道“荷花”主題的菜肴,或點心、茶飲之類,到時做好帶去。事后,雅集的場景先由其中某一人起稿繪圖。隨后畫卷輪轉(zhuǎn),一一交到參加的每一個手中,逐一根據(jù)當(dāng)天情景題詩,并對畫稿提出意見,哪個場景與當(dāng)時不符,或者少畫了哪些。作畫的人就要據(jù)此修改,直到所有人滿意。最后再復(fù)制多少份,就是要再畫多少幅,參加的每人留存。于是,一個雅集從邀約開始,直到最后到手記錄完整,所有人題詩的雅集圖卷,可以玩很久了,也經(jīng)年不忘。
本文參考
柯律格 《雅債:文徵明的社交性藝術(shù)》
柯律格 《長物:早期現(xiàn)代中國的物質(zhì)文化與社會狀況》
高居翰 《不朽的林泉:中國古代園林繪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