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政偉

《玉臺新詠·古詩為焦仲卿妻作》文尾部分有這樣的話語：“兩家求合葬，合葬華山傍。東西植松柏，左右種梧桐?！逼渲泻髢删洚?dāng)屬互文見義，意思是說在焦仲卿、劉蘭芝合墓的周圍種植著松柏、梧桐等樹木。如今只要我們到公墓、烈士陵園等處，就不難發(fā)現(xiàn)其中綠樹成蔭，尤以松柏為甚。至于墓地為何要種植松柏、梧桐等樹，一些讀者或許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這里有必要進行一些補充說明。

要解答這一問題，首先還得從我國古代的一些喪葬習(xí)俗說起。遠古時期的人對死者尸體的處理方式相對簡單，或用柴草把尸體包裹起來，扔到荒野之中；或把尸體扔到溝壑之中，而不加掩埋。古代文獻有所記載，例如《周易·系辭下》：“古之葬者，厚衣之以薪，葬之中野，不封不樹?！薄睹献印る墓稀罚骸吧w上世嘗有不葬其親者，其親死，則舉而委之于壑?！薄睹献印ち夯萃跸隆罚骸皟茨牮嚉q，君之民老弱轉(zhuǎn)乎溝壑，壯者散而之四方者，幾千人矣。”這些做法都反映出遠古時期曾存在所謂棄尸的習(xí)俗。

但棄尸的做法畢竟不妥。王貴元《漢字與文化》就指出：尸體扔到荒野草叢中，讓鳥獸任意撕咬，這種現(xiàn)象不久就得到改善，改善的主要原因是靈魂觀念的產(chǎn)生……既然人死而靈魂仍活著，那么親屬也不忍心讓其尸體遭禽獸咬損。自從有了靈魂觀念，人們開始善待死者，于是就在地上挖坑，把死者尸體放入后將土坑填平。將死者入坑填平既能避免鳥獸任意撕咬，使死者入土為安，同時也多少包含生者希望得到死者庇蔭的想法。這個土坑就是先秦時期所說的“墓”。

但“墓”與“墳”在先秦時畢竟有所不同，古代文獻多有說明。《禮記·檀弓上》：“古者墓而不墳?！编嵭ⅲ骸澳?，謂兆域，今之封塋也。古，謂殷時也。土之高者曰墳。”《說文·土部》：“墳，墓也?！倍斡癫米ⅲ骸按藴喲灾病Ｎ鲅灾畡t墓為平處，墳為高處?！睋P雄《方言》：“凡葬而無墳，謂之墓?！睆堃尽稄V雅·釋邱》：“墳、墓、封，冢也?！蓖跄顚O《廣雅疏證》曰：“蓋自秦以前，皆謂葬而無墳者為墓，漢則墳?zāi)雇ǚQ?！?/p>

有了“墓”，死者尸體不必拋于荒野或溝壑，任由禽獸撕咬，但古人在為先人祭祀時又會遇到一個很實際的問題?！抖Y記·檀弓上》記載了孔子在合葬父母后的擔(dān)憂：“孔子既得合葬于防，曰：‘吾聞之，古也墓而不墳。今丘也，東西南北人也，不可以弗識也。”正如鐘敬文主編的《中國民俗史》中所言：“上古時代葬俗，墓而不墳，不在墓上起墳。這是適應(yīng)族墓需要的做法，人們在固定族內(nèi)生活，生于斯，長于斯，世代相傳，對于先人的葬地十分清楚，所以不怎么需要在墓地堆墳作為標(biāo)識。春秋時期，人們逐漸走出了氏族宗族的樊籬，活動區(qū)域增大，非必在父母之邦居住，為了記住先人墓葬之處，堆墳成為一種社會需要?！笨梢姟皦灐钡漠a(chǎn)生，主要是為了便于識別“墓”。

對于《周易·系辭下》“不樹”，孔穎達疏曰：“不種樹以標(biāo)其處，是不樹也?！薄秴嗡济阕x史札記》也明確指出：“上古之不封不樹，非徒制度之簡陋，亦以葬地距所居本近，不待識別也；不然，封樹不甚勞人，豈古之人所不能為哉？”可見在墓地周圍種植樹木的初衷與封土起墳一樣，也是為了“標(biāo)其處”，便于識別。班固《白虎通·崩薨》曰：“封、樹者，所以為識?！薄痘茨献印R俗訓(xùn)》：“殷人之禮，其社用石，祀門，葬樹松……周人之禮，其社用栗，祀灶，葬樹柏……”《文選》李善注引仲長統(tǒng)《昌言》亦曰：“古之葬者，松柏梧桐以識墳也?！边@應(yīng)該是古人在墓地種植松柏、梧桐等樹木的最初目的。

其次，松柏四季常青，梧桐根深葉茂，人們在墓地種植松柏、梧桐等樹顯然寄予了對死者永垂不朽、靈魂永生的美好祈望。英國民俗學(xué)家弗雷澤在其《金枝》中說道：“中國自上古以來便流傳一種習(xí)俗，在墳地植樹以安死者的靈魂，免其遺體腐爛，因松柏四季常青，千年不朽，所以四周多種松柏。墳地樹木的榮枯，反映著死者魂魄的安否?！崩罾蛟凇吨袊鴤鹘y(tǒng)松柏文化》中也指出：“因為相信墓地是死者靈魂的棲息地，所以中國自漢代以來就流傳著一種風(fēng)俗，在民間土葬時，要在墳地上種植樹木以安慰死者的靈魂，或插上一樹枝，稱為‘引魂幡，因為相信樹是有生命的，人們認為這樣可以引魂上天?！薄端囄念惥邸肪戆耸艘稌x書》：“山濤遭母喪，歸鄉(xiāng)里。濤雖年老，居喪過禮，手植松柏?！薄段簳ふ玷鳌罚骸拌∮趬L兆之內(nèi)，手種松柏?！薄侗饼R書·樊遜傳》：“而衡性至孝，喪父，負土成墳，植柏方數(shù)十畝，朝夕號慕?！边@應(yīng)該是墓地種植松柏等樹的又一重要目的。當(dāng)然，就《古詩為焦仲卿妻作》而言，詩人借松柏、梧桐的“枝枝相覆蓋，葉葉相交通”象征了焦、劉二人的愛情枝繁葉茂、萬古長青，贊美了他們對待愛情的至死不渝。

此外，《搜神記》卷八記載：“秦穆公時，陳倉人掘地得物，若羊非羊，若豬非豬。牽以獻穆公，道逢二童子。童子曰：‘此名為媼。常在地食死人腦。若欲殺之，以柏插其首。”《太平御覽》卷九四五引《風(fēng)俗通義》亦云：“魍象好食亡者肝腦，人家不能常令相立于墓側(cè)以禁御之，而魍象畏虎與柏，故墓前立虎與柏。”據(jù)此說來，則種植柏樹多少還有些除惡辟邪的作用，這或許是人們在墓地種植松柏等樹木的又一個原因。

基于此，損毀墓地松柏等樹歷來被視為不敬之舉。例如《三國志·魏志·曹真?zhèn)鳌放嶙⒁妒勒Z》曰：“今作宮室，斬伐生民墓上松柏，毀壞碑獸石柱，辜及亡人，傷孝子心，不可以為后世之法則?！庇秩纭逗鬂h書·李充傳》：“充后遭母喪，行服墓次，人有盜其墓樹者，充手自殺之?！薄端囄念惥邸肪戆耸艘稌x書》：“庾蹇，字升褒?；蛴袛仄涓改拱卣?，莫知其誰。乃召鄰人，于墓自責(zé)，叩頭涕泣，謝祖禰。自后人莫之犯?！迸辶四沟胤N樹的多重用意，李充、庾蹇之舉自然也就不難理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