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昊清
女孩打來電話時,他正坐在床沿,把幾本書潦草地翻來翻去,卻沒有真要看進去的意思。窗戶在床頭一側(cè),揚臉就能看見緩緩流淌的唐浜河,河水昏沉而黏稠。臥室的窗口緊挨著巷子,巷子的另一邊原本是一排臨河而建的瓦房,早些年被用作豬圈和廁所。禁止私人養(yǎng)殖后,政府又統(tǒng)一給街上做了污水管道,唐浜人充分發(fā)揮適應政策能力強的優(yōu)勢,很快養(yǎng)成了在家里解決衛(wèi)生問題的習慣。瓦房成了堆放雜物的場所。因為用處大打折扣,人們就不怎么去管理了,幾個雨季過后,小漏積成大漏,有幾間陸續(xù)頹圮了,坍成一個個土堆。在八月傍晚的陽光下,種在土堆上的南瓜、絲瓜的藤奄奄一息地散在殘墻上,幾粒小花隨著微風燦爛地搖曳,又像是告訴人們它們不打算馬上死掉。
這條巷子曾經(jīng)每隔三十米許就有個口子通到河里,人們站在河邊的石階上淘米、撿菜、搗衣。此時越過倒塌的地方,就能看見大段的河面。河水臟了好些年,再沒人往河里用水了。他臥室臨著的瓦房是在去年的臺風天里壽終正寢的,他的目光落到水面時,正好穿過了那個缺口。
對岸兩百米處,印染廠的煙囪在夕照中聳立,窗框把河面、岸上的一彎稻田和閃著金光的煙囪,框成一張仿佛永恒固定的相片。仔細辨認的時候,他才發(fā)現(xiàn)里邊發(fā)生了動靜,兩只紅色的蜻蜓正在相互追逐,它們扇動翅膀,時而無限舒緩,時而又異常劇烈,仿佛兩個調(diào)皮的孩子不愿在攝影師的鏡頭前輕易就范。它們追逐了好一會兒,然后徹底地離開了越來越昏黃、發(fā)舊的景象。他不知道,它們是否會掠過一片曬得蔫蔫的草葉,落在某一叢碧綠的尚余陽光味道的灌木里,進行一場卑微的情事。
周曉生同學,吃過了?
方籬同學,剛吃。
說正經(jīng)事,你干嗎不來市里找我們?
我忙著呢,走不開。
你忙什么?看《哈利波特》,還是《十萬個為什么》?
女孩明顯是戲謔的口吻。
我在看《金瓶梅》,不行?
哦,倒是可以借我看看,我爸是個土老帽,不讓我看這個。我呢,終于有空讀了一遍《卡拉馬佐夫兄弟》,有機會,借你看看,真不錯。
好的。
你明天能上來嗎?
怕是不行,走不開。
你這個家伙。呃,我想想,是不想賣本姑娘面子嗎?
他笑了笑,不說話。
難道要我找人開車來乘你?
千萬別這樣,消受不起啊,還是我抽空找你們吧。
那還差不多,可別讓我等到開學。
方籬自然是他最好的朋友,但除了方籬,在班上他還有其他幾個能玩到一起的,男生女生都有。整個暑假,雖然也被邀請過幾回,他卻一回也沒去市里赴過同學間的畢業(yè)聚餐,之前攢下的零用錢都用來買書了,此時手頭上著實有些緊,可又不好意思向父親開口。在上海一家鋼廠上班的父親,得知他被南京大學錄取后,打過他的手機,笨拙地表達了祝賀,也透露了大學的學費都已經(jīng)準備好了的意思,讓他別擔心。父親沒有更多的話,他也不想和他多說半句。父親沒再往他卡里打伙食費倒是事實,顯然,父親知道他正在家里過暑假,有好公好婆照應著,生活差不了。好公兩天前剛?cè)o他兩百元,讓他自己買些吃的。在唐浜街買些零食問題不大,可這點錢哪里夠他去城里請他那群堪稱饕餮之徒的朋友?但他堅持不向好公好婆開口要錢。
掛掉手機,他的身體有些燙。天色漸漸發(fā)暗,一群蚊子嗡嗡嚶嚶地飛在紗窗上,想把刺從細小的洞里伸進來,然后穿過他的皮膚。但它們離他的距離永遠有一層紗窗那么遠,做什么都是徒勞的。他把臥室的門鎖了,把手伸到了褲襠里。他記得周末那次,班上幾個要好的同學約好去參觀瓶隱廬紀念館,方籬夜里發(fā)他信息,要他翌日早上騎自行車去乘她。他說不上來歡喜還是厭煩,總之心里輾轉(zhuǎn),沒法睡踏實。其他同學要不由父母開車送去,要不乘公交車去,方籬是認準了他要騎自行車去。是呀,同學們都知道,他平日也總是一個人在校園附近騎來騎去,像個野孩子。
他到虞山北路去接她。她站在已經(jīng)開敗的櫻樹下,穿著一襲在學校里不可能穿的白裙,晨光中,整個人漂亮極了。后來他們上了虞山南路,那是去往瓶隱廬紀念館的必經(jīng)之路,路的兩邊長滿了香樟樹,樹蔭一片片地打下來。他一直在冒汗,他聞到了自己身上的汗臭,可方籬似乎聞不到,她將頭靠在了他的背上,一只手抓著他上衣的一角,當然,即使在方籬那里,也還沒大膽到用手攬他的腰。方籬的胸部大概有幾次蹭著了他的背,他渾身像被電擊一般。他明白,一旦從校服里褪出來,換上各自漂亮的衣衫,女孩們都已經(jīng)出落得婀娜多姿了。
他把那群白色的東西噴在了一張舊晚報上,女孩方籬的臉漸漸沉至水面之下。他認識到自己剛剛毀掉了兩人之間的友誼,他不知道從哪天起,已無法越過她美麗的胴體,去尋找她投向這邊的潔凈的目光。他往往要花上一整天的時間去平復不安的情緒,直到夜晚到來,他無能為力地發(fā)現(xiàn)自己又穿上了一件黑衣,以背叛者的角色站在她的身體前,悄悄地挖掘一條并不確定的暗道。他的腦瓜子在一陣驟然上升的負罪感中越發(fā)昏沉。
窗外突然傳來一陣爭吵。
他有一陣沒有聽過來自巷子的喧嘩了,那些聲音仿佛讓他倏忽回到了許多年前。人們的生活重心早已向西傾斜。西邊的那條公路還沒被澆上水泥時,常常被卡車碾得坑洼不平,很多人家來回都走巷子。不管天氣冷熱,一眼望過去,總能撞見幾張熟面孔。如果是兩個胖子遇見,有一個就不得不側(cè)著身子,讓另一個大肚皮的先行通過。
現(xiàn)在,除了他大概沒人喜歡走巷子,夏日夜里來里邊乘涼的老人也難得一見了。
周曉生拖著疲憊的身體,走出臥室,跨過房后的窄門,站在了巷子里。他往南邊望去,那棟房子和他家的只隔著一棟,臨河一邊的瓦房倒還完好,兩個影子仄在兩堵墻的中間,把從北面照來的光線擋了個嚴實。他聽出是柳敏澤和柳敏惠姐妹的聲音,她們也不是第一次爭吵了。幾年前,她們的父親還住在唐浜街,兩人從市里回來看父親,一碰面就吵個沒完。她們的父親退休后住到了市里,姐妹倆碰面的機會漸漸少了,吵架就像打牌少了個角,湊不成局。他不明白這會兒兩人是怎么撞到一起的。
他小的時候,姐妹兩人對他都很不錯,常常會給他零食吃,她們的父親當時是鎮(zhèn)里的副鎮(zhèn)長,家里似乎總有吃不完的零食,在她們都還沒有婚嫁,沒有生孩子時,他確實沒少沾光。
柳鎮(zhèn)長退休后,他和柳敏惠很少回唐浜街。柳敏惠在市里一所小學教語文,住在市里。柳敏澤之前是一家國企的員工,原本也住市里,后來那家國企關(guān)門了,留下了一堆產(chǎn)權(quán)不明的破銅爛鐵和無數(shù)個永遠不打算結(jié)束的勞資糾紛。去年秋天,周曉生騎自行車路過那家廠的門口,只見鐵門上爬滿了鐵銹,鐵門里邊的場地上雜草叢生,草葉間散布著大大小小的機械零件。門口的地面上則堆滿了香樟和櫸樹的落葉,被風吹得嘩啦作響??撮T的老頭靠在門衛(wèi)室的椅子上打瞌睡。離開那家國企后,她跟朋友放起了水,最風光的時候開著輛卡宴,成天在市里的大小街道上穿過來穿過去,出入于各種高檔場所,參加各種會議。不想沒多久風云突變,他們的那家小貸公司賠了個精光,被客戶四處追債,大門被法院貼了封條,據(jù)說還連累了兩位官員和幾位銀行的支行長。汽車和市里的房子也被用來抵債。隨后她跟人去貴州搞傳銷,消失了整整兩年。等她再次回來,婆家的門已經(jīng)進不去了,只好離了婚,獨自回了唐浜街的老宅。
因了兩個女兒之間的矛盾,柳鎮(zhèn)長的退休生活可謂一地雞毛。
柳鎮(zhèn)長好點文墨,喜歡愛讀書的孩子,在周曉生面前一直很親切。大概也是出于對他的好感,有點愛屋及烏的意思,不多幾次回到唐浜街,如果他剛巧不在,柳鎮(zhèn)長便會找他好公好婆說叨家常。柳鎮(zhèn)長在位時,這樣的交談是從來沒有過的。柳鎮(zhèn)長的心臟不好,他說就像一直被一塊石頭壓著,他說遲早有一天會被柳敏澤氣死。他倒是沒說過會被柳敏惠氣死,看來問題是出在柳敏澤那里。柳敏澤從貴州回來后玩命般地愛上了賭博,整天在外和不三不四的男人混在一起。這也就算了,最多敗壞了他柳家的門風,可她還找他要錢,說她們的父親把退休金全給了妹妹,自己條件差,父親卻一點兒都不予接濟。柳鎮(zhèn)長懊惱極了,委屈極了,他說他不愿意把錢給柳敏澤花是因為,給她再多也是個無底洞,但他說他也沒把錢給柳敏惠花。一方面,他還想過幾天好日子,幾個一直想去看看的地方始終沒去,花錢的地方多著;另一方面,柳敏惠根本就不缺錢,用不著他補貼。
她們的爭吵聲像越來越密集的雨點落在水面上,讓暗沉沉的河水震顫起來。
柳敏惠勸柳敏澤回頭好好過日子,別天天在外面鬼混,瞎折騰??闪魸刹宦牐R柳敏惠貓哭耗子假慈悲,得了父親那邊的便宜還賣乖。后來,兩人罵得越來越難聽,他聽到柳敏澤說,我是不干凈,可你又能干凈到哪里去?你和你們那個叫……徐什么的教務(wù)處主任的事處理好了嗎?你可別到時候被趕出了家門,又來唐浜街跟我搶這破破爛爛的發(fā)霉的老房子。
他陡然覺得沒意思起來。
幾乎是同時,柳敏惠沉默了,那個影子退回到了屋里,巷子里的黑暗立馬淡去一層。一會兒西邊的街道上傳來汽車發(fā)動的聲音。她也許覺得這樣的爭吵再無繼續(xù)下去的道理。
他剛想離開巷子,就被柳敏澤看見了。她的臉朝向他,立馬變了個人,小聲地說,弟弟,你也在?。可冻焦馊ツ暇┥蠈W?
她的聲音因為爭吵變得喑啞,她的胸腔里一定仍有火辣辣的氣流在激蕩。
八月三十一。
還有十幾天?
十三天。
記得從小到大,你的成績一直很好的,真有出息。
還好……他一時不知道說什么。
她點了一支煙,吸了一口。火星一下子把她的臉照亮了,煙頭暗下時,她的臉色又變暗了,比先前更暗。
小洛(她的兒子)馬上要到實驗中學讀初一了,已經(jīng)長得蠻高了。她說。
好久沒見他。
嗯,他不愿意來鎮(zhèn)上。
他沉默了一陣,看著巷子里的石板,她的影子潦草地鋪在上面,顯得逼仄而陰森。
你進去吧。她說,蚊子多來。
嗯。他回答。然后往屋里走。
在臥室里,過了沒多久,他看見巷子重又亮了,接著,他聽見她關(guān)掉了屋后的燈,整條巷子和河面就又黯淡了許多??勺屑毧春用娴念伾瑓s不是先前的黑沉沉的那種暗,像是鋪了一層綠色的光暈。光暈來自小巷盡頭的那座石橋的東北邊。在那里,春望花園的三期工程正在建造中,燈光總是徹夜地亮著,機器的聲音遙遠地傳來。
他一時煩躁難耐,沒再坐在燈前看書,干脆起身走出了臥室,輕輕地推開大門,走進了西邊的街道。對面的制衣廠里陸續(xù)有工人走出來,走上街道,一些早于他們下班的工人則正在街上走來走去。賣衣服、鞋子、瓜果和炒貨的攤前零星站著人影,他們正在和攤主談?wù)撝飪?、尺碼和價錢。再往北走了一陣,很快就看不到廠房了,在路邊擺放的攤子也沒了。在幾棵香樟樹的后面,稻田在燈照下閃爍著藍瑩瑩的光。抬頭時,倒能看見幾顆星星,很大很亮。幾個老人坐在路邊乘涼,有人看到了他,朝他笑了笑。他們聊到了他,提到了他父親的名字,大概還提到了他母親的名字。他們說,這孩子真懂事,學習一直很好。他總是厭煩站在他們的目光里,似乎只要稍不留神多待一秒鐘,他們就能把一堆游離著的記憶,按在他單薄的身體上。
在他左手邊,有三家正常營業(yè)的店面,一家便利店,一家小餐館,還有一家發(fā)廊。曖昧的燈光是從發(fā)廊的玻璃墻上射過來的,像一排怪異的杉木鋪陳在黑色的空氣里。兩個涂抹得慘白的女孩穿著短裙,坐在里邊的皮沙發(fā)上聊天。一個女孩的目光和他的目光撞了一下,他甚至聽到了目光撞擊時的聲響,有未被折疊過的新紙被指甲劃開時的清亮。女孩正在朝他招手。
他低著頭,倉皇而逃。
他一直跑到離望虞河有三百米遠的地方,不敢再往前去了。在葡萄園的盡頭,是一片墓地,他的母親就葬在那里。他想和母親說些什么,但他沒膽量走進里邊。遠遠地看過去,林立的碑石籠罩在幽幽的白光下,像一片雪地。
這么多年來,這是頭一次,他想和母親說話。以前,他一直等著母親主動告訴自己,那是為什么?
盡管他明白,那是不可能實現(xiàn)的奢念。
呃,你怎么那么討厭?又不來?
周末吧,我一定來。
十三點,放假了,哪有什么周末?
可是我走不開,好公身體不好。
他說的不完全是假話,好多年前得過一次腦梗,不算嚴重,落下了左腿不靈便的毛病,但走路快了才能看出來,還犯不著讓他來照顧。
要緊嗎?
什么?
好公身體要緊嗎?
還好,老毛病了。
下個禮拜過了,我就去武漢了,我們報到的時間比你們早三天,你知道的。
嗯。
我買了一套余華全集,打算送給你,我知道你喜歡他。
謝了。
周曉生曾去過方籬的家里,那是去年冬天的一個傍晚,受到邀請的男女生一共有四人,都是班上讀書小組的成員。去之前,他們四人商量,是否要買禮物?大家達成一致:不用。學生們兜里本也沒什么錢,不買再好不過。她住在美塑館的獨院里,他們?nèi)サ哪翘熘挥斜D吩诩颐χ?,方籬的父母都被方籬“請”出去了。她家富麗堂皇的裝飾令他有些不適,他看了看陳之輝、劉書海和杜靜靜,他們的眼里似乎絲毫不存在那樣的不適,因為都是同學,話匣子一打開,他的不適感也就淡了。他們?nèi)シ交h的書房里看她的書,三株百合插在書桌一角擺放著的花瓶里,淡香在屋子里蕩漾,中外各色經(jīng)典名著井然有序地擺在書架上,讓人覺得只有方籬這樣乖巧溫柔的女孩子,才能把它們打理得如此整潔、溫馴。陳之輝還起哄說要去看她的臥室,沒想方籬還答應了。正當他想,她的臥室會是怎樣時,陳之輝又像個政治家似的對方籬說,你還當真啦,那可是你私人空間,我們才不看呢。吁……大家起哄。這事就到此為止了。
他們離開方籬家時,已是夜里九點。只有周曉生是騎自行車回校的,他是唯一的寄宿生。其他的同學都住在市里,他們的父母開車來接的。
回去的路上接到了方籬的電話。
古本的《東周列國志》放在我家茶幾上,是你送的嗎?
他如實說,不是,我沒買什么,我家里也沒有古本的書,買不起咯。
哦,那會是誰呢?
我哪里知道?他說。
他抬起頭,只見在一片白茫茫的月光中,虞山顯得多么沉寂。他的目光突然被一層冰冷的云霧壓著,低到塵土之中。
后來,她沒再對他提過那幾本書的事,他也沒問過另外三人。
連續(xù)幾個夜晚,那間屋子里的燈都亮著。大概不止一年了,他沒有印象她曾在唐浜過夜,更別說待上如此長久。人們只是說她在外面鬼混,但她究竟在混著什么樣的生活,沒人說得清。街上很快有了兩種說法,一種是她生了癌癥,跑不動了;另一種是她又找了個男人,想好好過日子了。因為沒見過那個男人,他就想,她不會是真得了什么?。坑谑?,每次看到她家亮著燈,不但不覺得光里邊透著溫暖,反而覺出幾分冰冷。
這天,他去鎮(zhèn)上看望了剛做完子宮切除手術(shù)的姑媽,傍晚一個人走回唐浜街。路過鎮(zhèn)里與唐浜街相鄰的地方,眼看春望花園的三期工程已經(jīng)建好了大半,一條長長的樓影攤在路面上。此時天色漸漸暗了,他隱約看見工地上仍有工人忙活的影子,混凝土攪拌機的轟鳴和叮叮當當?shù)那么蚵暡唤^于耳。三年前,那里曾有七八戶零散的住戶,房舍之間散布著大片的荒地和農(nóng)田。一年秋天,有個發(fā)癡的女人經(jīng)常在那一帶走動,不知道是她的家在那里,還是她剛巧流浪到了那里。一群孩子去荒地里捉迷藏,她經(jīng)常癡癡地朝孩子們笑。大點的孩子對他說,這個就是你的媽媽。他們說,曉生,你去你媽媽那兒吧。你叫你的媽媽吧。你去抱抱你的媽媽吧。因為每個人都說癡女人是他的媽媽,都讓他叫癡女人媽媽,讓他去抱自己的媽媽,他的大腦瞬息變得空蕩蕩的。他往女人身后走了幾步,怯生生地叫了一聲“媽媽”。他還沒來得及走到女人的身前,女人就迎上來一把將他抱在了懷里,在他的臉頰上親來親去,把她臉上的泥土和草屑粘在他的小臉上。他頓時哭了起來。女人嘰里咕嚕地哄著他。后來他哭累了,也不像先前那么恐懼了,終于停下哭泣。女人又問他餓不餓,他點了點頭,女人于是抓起一把土,先自己吃了一嘴,又喂他吃。他不吃,女人就又自己吃了一口,再遞給他……女人就這樣反復吃了好幾口。那天黃昏,當好公在荒地里找到他時,沾在他嘴唇上的土屑有一些已舐入嘴中,潮潤的土屑好似正散發(fā)出山藥一樣的清甜。但他知道那東西是萬萬不能吃的,仍然閉著嘴。他的好公伸手去牽他,可女人不給,把他死死抱住。好公從路邊撿起一根木棍,朝女人背上和腳上用力打去,女人左腳的腳踝部位剛巧挨了木棍上的節(jié)疤,被打爛了,濺出了一地的血,不知道女人是因為劇痛難耐,還是因為看見了血,大叫了一聲,然后松開了扣緊他的雙手。這年,周曉生還不到四歲。他看見女人的目光惡狠狠地掃過好公以及圍攏的人群,一瘸一拐地走出了荒地,走過了零零散散的幾戶人家,消失在了南邊的一個岔路口。好公曾擔心女人的報復,對他說,誰曉得一個癡女人能干出什么來?你個傻孩子以后要當心。后來,他常常獨自看向那個岔路口,可女人的影子再也沒有在那里出現(xiàn)。
仍在生長的樓影里不知幾時嘈雜起來,一會兒躥出來一條三十幾人的隊伍,急沖沖地涌到了大路上,他們喊著要姓趙的老板付他們工錢。他們說要去鎮(zhèn)政府。有個年輕人提出,這個時間去到鎮(zhèn)里,他們早就下班了。幾個中年人扭過頭,目光直直地落在年輕人的臉上,罵道,你懂個屁,只要我們?nèi)チ四抢锞蜏视腥?,那里沒人就去市政府。周曉生看著他們的陣勢,一時愣在了路中間,他們的隊伍不得不繞過他的身體往前走。在昏黃的空氣中,他們眼中射出一道道憤怒的光芒。穿越遙遠又不甚真切的記憶,他恍惚覺得那樣的光芒和當年癡女人離開荒地時,呈現(xiàn)給人們的十分相像。他像一根被眾人的目光劃亮的火柴,在他們的影子中央羸弱地跳動著。
他們浩浩蕩蕩的影子徑直往鎮(zhèn)子的方向移去時,他匆匆地從那片樓房的陰影里穿過,走過石板橋,彎下橋邊的坡道,鉆進了巷子。路面籠罩在越來越濃重的暮色里。臨河的瓦房在這個夏天又倒掉了幾間,盡管夜色漸濃,小路卻似乎變得寬敞、明亮了許多,像一條漂浮在空氣里的繃直的跑道。他的腳步輕盈而迅捷。
剛要走過柳敏澤家的后門,他的眼角立馬捕捉到了什么,腳步驟然停下了。門是開著的,她家亮著燈。他撞見廳堂里坐著幾個人。他用目光掃了一遍,一共是五個男人。兩個光著膀子,露出肚皮上的一堆肉,揮手趕著從四面八方匯來的蚊子,兩人的手臂上分別紋有像動物一樣的圖案。女人坐在他們中間的一張方木凳上,頭發(fā)散亂地垂下,上身穿著的白襯衫有被撕扯的痕跡,胸前的一個扣子是迸開的,一團肉像白色的茶花一樣掙扎著開出來。他把目光移了移。
他們也看到他了,目光齊刷刷地落過來,似乎他才是不速之客??諝馑蚕⑼V沽肆鲃?。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說,弟弟,是阿姐不好,欠了錢,你趕緊回家吧。
嗯。他回道。然后面無表情地往前走。
他聽到他們逼她用老宅基抵債,但她說房子是父母的,她做不了主。他們說要去找她的父母。她說她會還的,近期就還上,別去打擾老人。他們表示不想再聽她忽悠了。她反復哀求,給最后一次機會,一定還上。
過了許久,隨著一陣凌亂的腳步聲響起,他知道那幾個人離開了。他們沒有走大路,走了巷子,窗前一下子就黑了下來。他們的腳步聲也像是正努力把整條巷子的空氣趕往遠方。好些年了,他沒遇到過人群慌亂壓過窄巷的情景。
十分鐘后,他聽到有人敲窗戶。他抬起頭,看到了柳敏澤的臉,臉色顯得蒼白,但卻是整潔的。她顯然剛剛整理過自己的儀容。以前,唐浜街人看到的她們姐妹倆,也總是整潔、得體的。
弟弟,開一下紗窗。
他拉開了一條縫,就有幾只,或十幾只蚊子鉆了進來,往他看不見的地方飛散。他的臉上立馬堆滿了頹喪。
她遞進來折好的幾張紙幣,說,我也沒給你買什么,這點錢還不夠你到了南京吃頓飯呢。
他的臉立馬紅了,卻不伸手接,說,不好要的。
她說,別多想,阿姐這點錢還是有的。
然后,她把錢扔在了他的床上,轉(zhuǎn)身走了。
一共是六百。
他小的時候,唐浜街的人常常會趁著父親以及好公好婆不在身邊時,逗他,你知道你娘去哪兒了嗎?他就學著父親的腔調(diào)說,回外婆家去了。等他稍稍懂事時,人們再這么問他,他便會抓起石子朝問話的人砸過去,于是漸漸地就沒人再敢逗他了。
母親的照片都被父親燒毀了。母親走的時候,他還不到兩歲,因此對母親,他是沒有絲毫印象的。
母親的形象無疑都來源于唐浜街的長輩們的閑言碎語,因此,如果不是因為她剛好是自己的母親,那個破碎的影子就一直破碎著好了,可如今卻有什么逼著他去拼湊起一個完整的母親的樣子。盡管那注定是徒勞的。
母親無疑是漂亮的,但在人們的傳說中,他總覺得母親的漂亮被夸大了。父親年輕時也長得秀氣,那種秀氣過了,就有點“奶”的意思了,父親應該就有點“奶”。到了如今,當然不能用“奶”來形容父親,父親已經(jīng)四十五了,人前人后,父親總是一副忙碌狀,又細聲細氣的,叫人覺得懦弱。
據(jù)說,在村委會捉奸的隊伍是好公好婆帶去的,父親只是遠遠地在后面跟著。
一個周六的午后,唐浜村委會的女會計和王書記,被圍堵在那棟小小的辦公樓的二樓,最后還是以王書記的跳窗逃跑而結(jié)束。人們沒料到胖墩墩的王書記敢玩命,等他們聽到聲音趕到樓下時,只見一個狼狽的影子在遠處的一堵磚墻邊一閃而逝。撞開門后,他們的目光落在了女人的身上。女人雖然衣衫凌亂,但好歹穿戴齊了,端坐在一副算盤的前面,若無其事地把算珠撥得噼里啪啦響。第二次捉奸仍是好公好婆帶隊去的,他的父親根本就沒去。
這次是在一條??吭谕莺由系倪\沙船上,女人和運沙船的李姓老板睡在船艙里。這次人們吸取了教訓,把運沙船靠近岸邊的每個位置都堵死,又有個人自告奮勇地找了根竹篙,用竹篙的一頭,把他們褪在船板上的衣服撩進水里。最后,在眾人的喊話中,女人終于選擇不再躲藏,裸著身子站在了應急燈的光束和眾人的目光下,哭著喊道,你們讓他過來,問問他,娶我的時候是不是就已經(jīng)說好的,允許我過自己的生活。你們也可以去問問他,他為什么要答應?人們回答她的是一陣陣帶著憤怒的嘲笑。
根據(jù)長輩們的說法,父親最終也沒露面,經(jīng)過長達一個小時的對峙后,母親跳入虞河。
翌日傍晚,她的尸體才在下游被找到。
八月末的天氣稍微涼下了幾度,但南方的草木仍呈葳蕤之勢,頹靡的景致還得往后推遲。去往河邊的水泥路有些窄,勉強可供汽車通過,兩邊的野草不斷向路面合攏,試圖形成包裹之勢。當然,寒冬會適時到來,它們不可能如愿。
他清理了母親墳前的雜草。母親的頭像被時光剝蝕得支離破碎,看不出個大概。他在那里站了一會兒,想說什么,卻覺得無法開口。這是母親走后,他第一次來到這里,之前,父親沒帶他來過,這是不被好公好婆允許的。他站了差不多十分鐘,算是告別。
在他準備離開時,方籬的電話來了。
她說,我爸決定提前兩天去武漢,去看看黃鶴樓,這樣一來,我明天上午就要走了。我把書帶給你。
還是我去找你吧。他說。他這次倒是認真的。
你這人,我已經(jīng)沒有耐心了,在公交上。
在哪兒?
下一站就到了唐浜街了,你來接我行嗎?你不會小氣到不答應吧?
掛了電話,他撒腿就往站臺跑。
他領(lǐng)著女孩沿著街道往前走,走過那家發(fā)廊時,他始終低著頭,恨不能飛過去。女孩卻慢了下來,說,沒想到你們這里的服務(wù)業(yè)還蠻發(fā)達的嘛,可從來沒聽你說起過呀。
他訕訕地笑了,說,你也沒問過呀。
于是一路上,兩人就在“先問”和“先說”的問題上爭論起來,直至來到了他家門口。好公好婆正坐在廳堂里剝毛豆。女孩很有禮貌地叫了好公好婆。好公的襯衫扣子一個沒系,干瘦的胸口和肚皮敞開,見了女孩,慌忙扣上了兩顆。女孩側(cè)過頭,朝他笑了笑,樂得不行。好公好婆著急得不知道該干什么,一齊站了起來,張嘴笑著。好公好婆的緊張使得他也極不自在起來,他又看見整個廳堂像雞窩似的亂,渾身冒起了汗。他干脆領(lǐng)著她進到自己的臥室里,把門拴牢了。還好,這天早起后,他簡單地收拾過,雖然難稱整潔,但好歹過得去。
他擰開立式風扇的開關(guān),把風開到最大,讓風朝自己的身上使勁吹,讓堆在脖子上的汗滴散掉。
那么熱?
嗯。
今天還好吧?
我是從河邊跑來的。
怕本姑娘被誰掠去不成?
就你冰雪聰明。
她翻開他攤在破舊書桌上的書,是一本芥川龍之介的小說集子。
這個,我早就看過了。她說。
他說,我也看過了,再看一遍,不行?
事實上,他是第一次看,才看到四分之一,他倒挺怕她問起書中的內(nèi)容。她經(jīng)常會拿出某本書里精彩的一段和大家分享,可他總覺得那樣的分享,是有炫耀的成分的。但如果他真看過她所說的內(nèi)容,卻又會積極地發(fā)言,如果沒看過,則一言不發(fā),有時她逼問得急,你說說你的看法呢。他就會老實說,我沒看過,不好說。她則說,你沒看過,剛才沒聽到我講嗎?他便說,既然是讀后感,那肯定要讀了才能說上一二的,單單聽你說,是不夠的。
還好,這次女孩并沒打算拿某一段來問他,她的興趣落在了墻上那扇鎖著的木門上了。
這扇門通往哪里?
我爸房間。
怎么會開在你的房間里邊。
是套間。他說,小時候我和我爸就睡在里邊的,后來我搬出來了,就把這門鎖死了,開了另一扇門。
你爸不在家?
在上海,一年回三、四趟。
上海是個不錯的地方。
還好。
他和父親住的臥室一起,組成了這間并不大的老屋的南邊。據(jù)說父親未結(jié)婚時,一直住在北邊的房間里,那間房間和這邊的結(jié)構(gòu)一樣,也是套間。每天睡覺時,父親都要進出好公好婆的臥室。遇到雷雨天,父親一個人害怕,就會爬到好公好婆的床上,和好公好婆擠一床,直到馬上要結(jié)婚了還那樣。結(jié)婚后,父親還對那張小床戀戀不舍,母親一怒之下把它拆了,他才終于沒敢再回那里。十歲之前,他一直和父親睡在隔壁。父親十分愛好整潔,放雪花膏的地方?jīng)Q不允許放筆筒,放筆筒的地方?jīng)Q不允許放鏡子,放鏡子的地方?jīng)Q不允許放杯子……父親的針線活在整個唐浜街都有名,有名到令人發(fā)笑。一次他的褲襠裂開了,父親甚至沒讓他完全脫掉褲子,只褪到膝蓋的位置,跪在他的身前,一針一針地縫起來。他擔心父親會扎到他的小家伙,大氣不敢出,可父親卻十分自信,沒幾下就搞定了。父親睡覺時十分安靜,喜歡抱著他的脖子,一個姿勢睡到天亮。可他卻不老實,喜歡亂動,總是要掙脫出來。父親也不醒,還是那個抱著他的姿勢,像一個夢境在寂然地延續(xù)著。十歲的某天,不知道哪根神經(jīng)搭錯了,他再不愿意和父親睡在一起,要求獨自睡到現(xiàn)在的房間。吵過幾次后,父親就放棄了努力,給他鋪出了一張床,但父親總是要從這扇門里走進來,問你在干嗎?你睡了嗎?你該干這個不該干那個什么的。沒過多久,他就對父親提出,要求把那扇門永久鎖了。父親起初是不答應的,父親對讓他住到了隔壁已經(jīng)十分后悔了,怎么可能會再次答應?可是他卻平生第一次提到了母親,他對父親說,好啊,你可以不答應,你要是不答應,我就去望虞河里找我媽。他說得極嚴肅,那個男人掉了眼淚,翌日便找了個工人來打出一扇新門。考慮到家里的廳堂小,再挖出扇門實在不美觀,也考慮到那年頭唐浜街已經(jīng)有不少人把門打到了外墻,方便把房屋出租給外地人——父親大概還在等著他反悔,一旦他反悔了,再一起住到他那里,那間屋子還可以租出去,何樂而不為?總之,父親一咬牙,便要求泥水匠把門往外打。門打好后,父親在家吃飯,都是從外面走進來的,每次都像是承受了奔波之苦的樣子。過了半年,他也沒再向父親發(fā)出積極的信號。到了翌年春天,父親若有所思地說,想起年前,在上海一家鋼廠干活的老馬提到廠里要招人,待遇比這邊好得多,想去看看。他一言不發(fā),只當沒聽見。父親便連著嘆氣了幾天。幾天后,父親真去了上海,走之前,又交代好公好婆,他的屋子決不允許租出去。自父親去上海,一晃便是八年,那間屋子大部分時間都空著。
她說,你那么喜歡寫作,以后要當作家。
誰知道呢?
得有信心,我看好你。
我甚至不知道該寫什么,作家總不會對你說自己不知道該寫什么吧?
沒勁。
我又沒說假話。
你沒說假話,但你總是太小心。
我怕說大話嚇壞你呀。
那你不妨說說。
嗯,我最喜歡吃沸騰魚和辣毛肚,越辣越好。
我不習慣川菜,蘇浙的我都可以,但我去的可是武漢,川菜和湘菜遲早會適應的。
但一看見你吃辣咳嗽,我就想,你還是不要去適應了,咳得那么美有意思嗎?
下次我還非要咳給你看。
她透過紗窗往外看了看說,每天都可以看到水,多好。
他斜靠在書桌上,一只手撐著桌子,說道,可惜并不像你看到的那么好,河水臟了。
嗯,能聞到一點味道,但要相信它會變好不是?
他點點頭。
突然她喊了起來,你手臂上的是什么?
那是一塊直徑有一厘米多的圓形的疤。他這天剛好穿了一件在學校沒穿過的無袖體恤衫,那塊疤一覽無余地暴露在她的目光下。
他說,大驚小怪。打結(jié)核疫苗時長的。你沒有?
她露出手臂,讓他找,他找到了芝麻大小的一個。
我的很小吧?她說。
嗯,我皮糙肉厚,不一樣。
但我的胸口有塊挺大的疤,是小時候開水燙的。我爸剛倒在杯子里的一杯熱水,我就拿了起來,我爸說好在沒打翻在臉上,不然就嫁不出去了。
真想不出這樣的事會是你干的。
我小時很調(diào)皮的。你不知道,我爸說我嫁不出去時,我還哭了,其實我那時候哪里知道什么是嫁啊。
我不信。
我怕嫁不出去?
不是,我不信有那么嚴重。你不是好好的嗎?
在里邊呢,十三點。
他朝她擠擠眼,一副不愿輕易相信的樣子。
你要看?
哦,這倒不敢?
敢,還是不敢?
請便。
你保證?
我有什么不敢的。
她猛地把窗簾拉上了,埋怨說,你看你的簾子多臟,一層灰。
他扭頭看著簾子的方向,無數(shù)的灰塵正在窗邊飄散。等他回頭時,她果真一下子就脫掉了上身的體恤衫,在昏暗的光線下,她乳房的形狀在米色的乳罩下隱現(xiàn)。
她面色緋紅,聲音弱下,說,看呢。
他剛剛涼下來的額頭重新冒出豆大的汗滴,有幾秒鐘,不知道該把目光放在哪里。他每天在夜色里試圖通向的身體突然在眼前突兀地呈現(xiàn),完全超出了他對生活全部的理解。后來,他還是猶猶豫豫地把目光落在了她的胸前。她的左乳靠上的地方,有一塊淡紅色的疤痕。她從后面把扣子解開,他看見那片疤痕沿著左乳內(nèi)側(cè)的弧線,一直滑到了她心窩的位置,逐漸由淡紅變成了深紅,由深紅變成了淡紫,像一條在眼前陡然裂開的溝壑。她抓起他的一只手,讓它順著疤痕輕輕劃下去。
以為我騙你?
他搖搖頭,沒說話。他覺得她的身體比自己想象中的更美。那條疤痕猶如一只深邃的眼睛,像是在對他說著什么。
那天也不知怎么啦,兩人像抬杠似的,最終都給對方打開了自己最私密的部分?;叵肫饋砜傆行┋偪?,他們把自己脫得一干二凈。他的家伙完全暴露在了她的目光里,她似有一絲驚恐,有一陣都不敢說話了,但很快又笑話起它的丑陋來。而她的腿腕里,始終閃爍著幽微而奇異的光。仿佛是他們的身體,而不是他們自己,在繼續(xù)聊著什么。當他們突然意識到這個游戲有些過頭的時候,又趕忙草草地把衣服穿上,尷尬到難以開口說話。外面,秋風掀動窗框,發(fā)出陳舊的木質(zhì)撞擊磚墻的沉悶響聲。
傍晚,他送她去公交車站。不長的街道,幾乎耗盡了他們的半生。
車上人不多。她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和他揮手。在夕陽余暉下,兩人的臉上都洋溢著一層橙紅,好似覆蓋著厚實、廣袤的疲倦。
在女孩給他發(fā)信息,告知他她已到達武漢的那個夜晚,他獨自來到了巷子里,看著黑沉沉的河水發(fā)呆,一群蚊子從他不確定的方向找他的身體,把刺扎進他的皮膚里,他也沒打算去趕它們。柳敏澤家的后門吱嘎一聲開了,她出來倒水。她撞見他的影子,有些吃驚。
她說,哎,怎么這么晚還不睡?
才九點呢,晚嗎?
街上的人都睡了。
你說的是老年人吧?
她笑了笑,說,是的,都是老年人,相對你,我也是呢。
她又問他,后天去南京?
嗯。
你喝過酒嗎?
當然喝過,喝酒有什么難的?
我請你喝吧,為你慶祝,也為你送別。我有一箱啤酒,才喝了三瓶,還有九瓶。
我哪里喝得下那么多?
又不是叫你一個喝掉。
于是他去到她的屋子里,陪她喝起酒來。他記得她的屋子有些亂,整個環(huán)境符合她獨處的生活,顯得松散。她屋子里充斥著的時間似乎也是散狀的,還有,他注意到,她始終裹著一件寬松的睡衣,讓她的身體也松散地搖曳在了空氣里。他甚至能看見她的兩只挺大的乳房,在睡衣的下面隱約地散開。
這天,她聊了她的兒子。小的時候,小家伙還蠻喜歡跟他一起玩,像一只跟屁蟲,可有幾年沒看見過了。她說,如今想和他說上一句話都難,打電話給他,若是用她自己的號,根本就不接,陌生號打過去,就算通了,一聽到她的聲音,立馬掛掉。她去學校找他,遞給他生活費,孩子都懶得收,看都不愿看她一眼,兩人實實在在地聊上幾句更是不可能。
后來,她哭了。
她拿著酒瓶,在屋子里漫無目的地走來走去,雙肩像一只被臺風吹落到地面的雛鳥般抖動。她抽泣著說,我要死了,阿姐只剩下死這一條路可走了。
她的酒量看上去很好,喝了四瓶啤酒只是稍稍有些臉紅,除了那些似乎不受掌控的顫抖,并沒有像他一樣變得搖搖晃晃??墒?,畢竟她還是有些醉了,不然她不會問到他的母親。
她問他,你會想她嗎?
他應該感到冒犯才對,但他也喝了兩瓶酒了,他酒量不行,因此是真醉了。人一醉,就喜歡把很多事看得沒那么重要,于是他點點頭說,想呀,但老實講,我都不知道該怎么去想她,因為我甚至都不知道她長什么樣。
她竟一把把他揉到了懷里,讓他的頭埋在她的胸前。
后來,她去浴室洗澡,他就坐在她臥室的沙發(fā)上。他不知道哪里來的勇敢,仿佛讓自己一直坐在嘩啦啦啦的水聲之中,隨心所欲地漂流著。他帶著強烈的渴望,一種等待毀滅的歹意。他甚至看見自己,正在朝著父親發(fā)笑。
翌日晌午,他收拾了一會行李,給自己理了理哪些東西該帶上,哪些不用帶。累了,便倒在床上睡了個午覺,這天倒是一個夢都沒做,睡得十分踏實。他被一陣轟隆的巨響驚醒,接著街道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他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待他迷迷糊糊地爬起來,走到大門口時,只看到十幾個人正往稻田的方向跑,跑得遠了。在離他十米遠的街邊,張爺把雙手扣在背上,若有所思地走動。半聾半瞎,但腦瓜子還靈光的張爺罵道,操你娘逼的,有什么好看的?他問張爺,怎么啦?張爺回他,勘測天然氣的人在田里做試驗。
這地方有天然氣嗎?他之前可從來沒聽過,唐浜街從來沒人說起過。留守的老人孩子不是待在家里,就在往爆炸的方向跑,他的好公好婆大概去田里干活了,他們總是從早忙到晚。工廠還沒下班,整條街上只剩下寥寥幾個人影在游蕩。除了眼前的張爺,其他的面孔他一個也不認得。
自二十五年前的一天傍晚,張爺?shù)呐烁粋€路過唐浜街的道士跑了之后,張爺就對什么熱鬧都不感興趣了。
周曉生繞到了巷子里,走向了她家的后門。門鎖著。他透過窗簾的縫隙往里看,雖然是白天,里邊卻甚是陰森。
他敢保證,她不是那種愛湊熱鬧的人,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這樣認為,他只是覺得自己錯不了。但他千真萬確不知道她去了哪兒。他想到昨晚她曾說過自己只剩下死這一條路可走,他搞不清楚她所言是真是假,畢竟,此刻想來,她的絕望曾點燃他對她的渴求。會不會,她只是為了點燃?從她熱烈起伏的胸口,他感覺到她對生活還是存有留戀的。他不知道自己的想法是否準確,他也無法解釋那種留戀具體是什么樣的。就仿佛是說,有,大概是有的。
這個年齡,他不需要準確,不需要具體。
又是轟隆一聲。
他試圖循著聲音看向遠處,但他的視線被屋子擋了回來,他的眼睛瞬息有了酸澀感——只有一條呈現(xiàn)了無數(shù)個缺口的巷子和并不寬闊的河面,在眼前緩緩展開。
畢竟不能證明她所言是假,于是他就逼迫自己往壞處想。一想到她可能已經(jīng)死在了某個地方,他就似乎看到了屋子里充斥著她赤裸的、飛旋的影子,又似乎是垂掛在了巷子里,垂掛在了她家的屋墻和搖搖欲墜的瓦房的中間……在斜陽的照射下,那條影子塞滿了巷子,有些部分不得不溢向了河面,和凌亂的塑料袋、泡沫、蔬菜葉及枯樹葉漂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