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滿航
1
三天前,那個女孩失蹤了。
他是下午才知道的。
雜貨店沉默寡言的老板依舊誰也不理,同往常一樣無精打采地坐在自己恒久不變的領地,不動聲色轉動著被厚重眼皮壓迫著的眼珠子警惕地來回張望:如果店里沒人,就望向路上過往的行人或者對面的香格里拉小區(qū);如果店里有人,自然是瞄著那人的一舉一動,似乎在警告對方老實點,一根針都甭想偷走。失了光澤的老板娘見有人來,照例從置于最里面墻角桌子上的播放著電視劇的電腦屏幕后面機警地抬起頭,然后邊暫停播放邊迅疾起身,忙不迭地顛著膨出的乳房,滿臉堆笑熱情洋溢地奔過來。但這回,她沒再熟絡地叫他大兄弟,并且緊急剎住了已經(jīng)醞釀出來的熱情,側過頭神秘兮兮望一眼門外,又湊近他,壓低了聲音問,聽說沒,小豆子不見了?
他似乎沒聽到,仍把注意力集中在貨架上,尋他想買的東西。
老板娘對他的無動于衷顯然不滿,又說,就是呂隊長的姑娘。
呃——他的表現(xiàn)就像三個月前第一次來到這里時那樣生澀和謹慎。那天下午,他拘謹?shù)剡M來向老板娘打聽學校的事,老板娘沒理他。他陪著笑臉要走了,老板娘卻指著對面的香格里拉小區(qū)說,學生嘛,那里面全是。
那是后來所有故事發(fā)生的緣起。老板娘不知,他也不會告訴她。
每個人心里都藏著秘密,如厲鬼一樣折磨自己。他不想在心里埋下秘密,可他什么都決定不了,也改變不了,只能被動地去接納、應對和反擊。
呂隊長嘛。老板娘見他仍反應遲緩,急得不行,盡量壓制著急促的呼吸欲提醒他,卻止住了。她大概覺出對他說什么都是白費口舌,于是直截了當?shù)刂v,就是對面的胖子保安隊長,你們打過交道的,不會不記得吧?
哦——記得。
他有個女兒知道不?
嗯——知道。
叫小豆子。
對——見過。
失蹤了。
啊——
都三天了——老板娘盯著他,就像警察盯著誘騙犯、教唆犯、強奸犯、殺人犯——壓迫得他喘不上氣來。他盡力避過她冷眼射來的鋒芒,卻仍浸在煎熬里。她強調(diào)說,警察那里已經(jīng)掌握線索了,壞人肯定是跑不掉的。
他跑掉了。什么都沒買。
2
打掃到第四棟樓的時候,小女孩又咯咯咯笑著躲在了他后面。
之前她被她肥胖威武的父親呵斥著趕回去過三回,再之前,她趴在物業(yè)辦公室的收費柜臺上寫作業(yè),隔著布滿塵土的玻璃,她朝他做了一個模糊不清的鬼臉。他那會兒氣憤沮喪到了極點,根本沒心思回應她的友善。
你不用都聽他們的。
他沒理會她,狠狠地拄著拖把從頂樓一個臺階挨著一個臺階劃下來。他感覺到自己胸腔內(nèi)有一團熊熊燃燒的烈火,正通過兩個鼻孔怒不可遏地噴射出來。他用力把一個空易拉罐踢到墻上,反彈回來,從樓梯扶手一邊的柵欄間隔里掉了下去,發(fā)出哐哐當當?shù)拇囗?,他緊跟著大喊了一聲“操”。
小女孩并未被他的粗暴嚇走,只不過站得遠了一些。他意識到了她的變化,卻并沒有回頭,仍舊拖著腳下的樓梯。他下一級臺階,她就緊跟著下一級。他停住,她也停住。她又一次強調(diào)——真的,他們都是嚇唬你的。
他終于回過頭。小女孩估摸七八歲,齊耳短發(fā),一笑,兩個酒窩就得到命令似的掛在了嘴角。她對他做了個鬼臉,他稍猶豫,僵硬地回了一個。
她又咯咯咯地笑了起來,問,你不生氣了吧?
他正色道,我從沒生氣。臉卻仍舊僵著。
別騙我——小女孩仰著頭說——他們欺負你,你肯定生氣了。
哪里有?他調(diào)動面部肌肉,盡力地從僵硬中擠出一絲笑容來。
你剛才都罵人了。
他頓覺羞愧,那一絲笑容也即刻逝去。他轉過身,繼續(xù)干活。
不過我可以幫你——小女孩連上幾級臺階,沖到了他的正前方。
他看著她,弄不清她想要做什么。
跟我來——
女孩拉他到樓下,指給他說,樓道不用管,樓與樓之間的這三條馬路你負責兩條,我負責一條,結束后咱們在前邊的小花園里匯合。說完,女孩就咯咯咯笑著一溜煙跑了,他沒機會說行還是不行,只能按她說的做。
大概一小時后,他在小公園里如愿見到女孩。她正蕩在兒童用的那種小秋千上,一邊嚼著泡泡糖吐泡泡,一邊仰頭望著頭上的樹或者樹上的天。
女孩好像算準了他來,從他走進花園就盯著他,一直到走近她。
你真老實。女孩仍舊蕩在秋千上,仍舊吐著泡泡糖,說,像這種地方,隨便弄弄就行了,你還搞得那么仔細。又說,害得我都等你快一個小時了。
嗯——他忘記了自己想說什么,就什么都沒說。
他們強行安排給他的活干完了。他恨不得馬上就走。
謝謝你。他說服自己平等視她,也盡量調(diào)整自己的語氣到平和友善。
不用謝。她咯咯咯地笑過一陣,用銀鈴般悅耳的聲音說,我叫小豆子。
謝謝你小豆子。他又重復了一遍。
你明天還來嗎?
嗯——來。
她歡快地伸出雙臂,被秋千帶向了空中,歡呼著——哇,太好了。
他被她的歡樂所感染,嚴裹著的心也飛到空中,自由自在,無拘無束,但旋即,他想到了迫在眉睫之事,想到了曾經(jīng)的無限可能已成為不可能,想到了更為久遠的已被改變的以后。剎那,幾乎是坍塌式的,他又墜入了剛才的惡劣情緒中。他的胸腔里急劇地醞釀和積攢著熊熊的怒火,纖細的鼻孔內(nèi)壁已強烈感受到了灼痛之感,似乎瞬間就能燒毀束縛著他的理智。
他迅疾轉過身去,沒有和她告別,急匆匆消失在花園的盡頭。
嗨,你這個人——還沒告訴我你的名字呢。
她止住了秋千,卻連他的影子都看不到了。
3
直到回租住的半地下室看到空蕩蕩的桌子,他才想到今天回來應該買雞蛋、買火腿腸、買啤酒、買充當早餐的面包和燕麥??稍陔s貨店被老板娘問得心煩意亂后竟兩手空空地走了,他驚懼,那會兒真像被攝走了魂魄。
在電磁爐上煮熟僅有的十來根掛面,他想再找點其他吃的扔到鍋里,讓這頓晚飯稍豐富些,可除了一個爛蘋果,什么都沒找到。他又添了些水,繼續(xù)煮沸后,一邊吹著升騰的熱氣,一邊呼嚕嚕連湯帶水通通吃了下去。
他說服自己的胃,應該飽了。然后上床睡覺。
他迷迷糊糊將要睡著了,卻被床尾一側房間的說話聲吵醒。他重重地嘆了一口氣,想著,準又是做銷售那小子帶人回來喝酒了。果不其然,隔著薄薄一層木板,很快就傳來拉桌子的聲音、開易拉罐的聲音、打火機點火的聲音。根據(jù)聲音的密集程度和捕捉到的信息,他推測今晚就兩個人。
仍舊和每回一樣,喝到最后,做銷售那小子就大著舌頭一個人說,從怎么差點考上大學,到怎么差點跟著表舅去國外,再到開的公司差點攬到大業(yè)務避免倒閉,后來慣常是差點娶了富人的女兒,落腳點是差點推銷出去的一套房子和差點到手的一筆提成。那小子總要哭上一陣子,仿佛那些差點到手的都是到手之后失去的。每一回陪那小子喝酒的人都變著法子對其寬慰,承認那小子具備某方面的能力和人品,只是運氣差了一點點。他們堅信那小子總有一天會弄出名堂。他則每回都想和那小子干一架,終究壓下火的原因是他注意看過那小子,西裝革履,謙虛憨厚,像是個朋友。
大概十一點多,喝酒的散了。他抓緊睡了一會兒。
準時凌晨一點,床頭一側的房間里又開始做愛。
男人傳遞過來的野蠻和兇狠,就像是用自己最尖銳的匕首在捅殺不共戴天恨之入骨的仇敵,裸體撞擊和木床搖晃的合音如火車轟鳴洶涌而來。
男人慣常窮兇極惡地威脅女人,快說,我厲害不?
混雜期間的奇特之聲讓他很容易聯(lián)想到騎手對胯下之馬的馭使。
女人連連求饒,就像要死去了,卻仍掙扎著給了男人想要的答案。
男人仍在自己制造出的暴風驟雨里追問,哪里厲害?
哪里都——女人幾乎喘不上氣來——終于沒喘上來——也就沒有給出男人以為——也是他以為的答案——或許女人的答案就是沒有答案。
他們所說他聽得字字真切,他們的沉默他也感同身受。
女人對男人的技術質量鑒定宣告一個段落,接下來就是無休止的火車的轟鳴。他已開始厭惡這種交響了,就像厭惡自慰之后帶來的虛妄之快感。
他試圖拒絕,把頭蒙上卻全不管用。
他關不掉聲音,只能沉浸其中,每個毛孔都像被裹挾著瘋狂奔跑,痛苦而疲憊,他用拳頭咚咚地擂了幾下墻,伴隨頭頂灰塵撲簌簌下落,那邊也瞬間調(diào)成靜音。整晚,火車停止轟鳴,他不再有任何想入非非的借口。
他蒙頭欲睡,卻更睡不著了,翻來覆去總想起那個叫小豆子的女孩。
他尤其對她那天得到禮物之后的喜悅記憶深刻。
4
他在去工地前,照例先繞著香格里拉小區(qū)走了一圈。隔著生出銹跡的黑色鐵柵欄,他多數(shù)時候看到的是沉浸在稀薄霧霾中的死寂,偶爾,能看到小心翼翼竄出來的野貓,換班的保安,以及趕早班車的住戶,也偶爾瞥見一回胖子。他和往常一樣,把裹在土黃色帆布書包里的東西攥得緊緊的。
在他之前貼過廣告之地有一張白色的紙突兀地映入他眼中。他們曾趾高氣揚地警告他說,在這個地方,不可能有——也不會有任何的小廣告。他早就默認了他們的信口開河和厚顏無恥,但還是被吸引過去,是一則尋人啟事:呂宇萱,女,2009年9月2日生,本月7日在香格里拉小區(qū)走失,上身著米黃色羽絨服,下身穿黑色褲子,望知情者與家屬聯(lián)系,或告知警方。下面留了家屬呂先生以及兩個警官的電話。他起初并不在意,可突然想到昨天雜貨店的遭遇,再湊近些細看照片,果真是他見過的小豆子。
記完上面留的電話,都走出去一段了,他又改變主意,轉身往回走。
他環(huán)顧四周,見無人注意,迅疾撕下尋人啟事,卷起,塞進褲兜。
天快黑的時候,他終于等到了那個令他印象深刻的瘦高個年輕人。年輕人顯然并沒有留意到他,打著歡快的呼哨,鎖上共享單車,一頭鉆進了半地下室的樓道里。他緊緊地跟著,不等年輕人關上門,強行擠了進去。
你干什么?年輕人驚慌失措地后退了幾步。
他死死地盯著年輕人,右手塞進帆布書包,左手背著身把門關上。然后掏出卷在褲兜里的尋人啟事,扔給年輕人,叱問,告訴我,她在哪里?
她是誰——我不認識。年輕人只掃了一眼,就又警惕地回頭盯著他。
她是香格里拉小區(qū)保安隊長的女兒,失蹤了,保安隊長在找她,警察也在找她。他走近年輕人,她只是一個孩子,大人的賬不能算在她頭上。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我真沒見過什么保安隊長的女兒。
這個是你給自己買的么?他在雜亂的床頭拎起一個撕破的水彩筆的外包裝盒,咄咄問,你畫畫嗎?他狠狠地直視年輕人,說,她到底在哪里?
我不知道。年輕人瑟瑟地縮到了墻角。
你殺了她?他逼到墻角。
沒——沒有,絕對沒有!年輕人的臉因驚慌而變形,顫抖著頻頻擺手。
他用腳踩著年輕人的前胸,從帆布書包里掏出用起子磨成的匕首,攥得緊緊的,他顫抖的手把顫抖的匕首頂在年輕人的喉嚨上,咬牙切齒狠狠地威脅說,把你知道的所有的事情都講出來,有一句漏掉的,我就捅死你。
好的,我說——我說——求你先把這玩意兒收起來——
那個死胖子欺負我,讓我尊嚴掃地。他們打我的頭,還踢我的襠,長這么大從沒人這么讓我受過屈辱,我發(fā)誓讓他們后悔。尤其那個死胖子,我恨不能將其碎尸萬段。我起先沒想過誘騙那個小女孩,可她太好騙了,我就想在她身上撒氣,我想了很多招數(shù),都足以把我引向萬劫不復的死地。
你他媽的少廢話,快點說——到底把她怎么了?
沒怎么,她拿著我給她買的水彩筆走了。
你這個死變態(tài),死騙子!
我說的都是實話——我想用水彩筆騙她,她卻把我的水彩筆騙走了。
她騙你?
對呀,你以為呢——
她大概知道我想干什么,輕聲慢語給我講,我雖然拿了你的水彩筆,但你可別想傷害我。我給保安隊的叔叔們都說到你這兒來玩,他們知道你,保安室的墻上還貼著你身份證的復印件呢。你說,我哪還敢對她怎么樣。
然后呢?
她走了。
去了哪里?
哎呦,這個我可真就不知道了。
操!他狠狠地把匕首捅到了年輕人背后的墻上,三合板的隔斷輕而易舉地被戳穿了,那邊傳來女人的尖叫。他沒理會,甩上門憤懣地離開了。
5
他在途中去了一趟超市發(fā),買了雞蛋、火腿腸、啤酒、面包和燕麥。他從下樓梯開始就覺出異樣,卻沒有退縮,繼續(xù)朝他唯一的歸宿地走去。如他所料,門虛掩,里面坐著兩個警察,幾乎在他進到地下室的同時,另兩個警察也從后面警惕地靠上來。他從容地走進屋子說,我知道你們會來。
是嘛——警察對他的反應有些意外,意味深長地互相望一眼,很快又恢復到最初的胸有成竹——這么說來,呂宇萱的失蹤就果真跟你有關了?
他掃視一圈被翻得凌亂不堪的屋子,氣定神閑地說,我也在找她。
問他話的警察笑了——你這是想給我們傳遞什么信息呢?
她是她自己,不該為別人的過錯承擔后果。
說明白點,幾個意思?
她有一個愚蠢至極的王八蛋父親,這不是她的過錯。
你說你找她?
她失蹤了,我也擔心。
你擔心——嗯——言歸正傳——說說你和呂宇萱什么時候認識的?
三個月前。
具體什么情況,說說吧。
戴眼鏡的年輕警察打開黑色封面的筆記本開始記錄,同時,也把黑色的錄音筆打開,卻無處放,就近騰出一個凳子,放上錄音筆,拉到他近前。所有人安靜下來,倆警察還專門掏出手機調(diào)成靜音,都聽他一個人講——
她連著一個星期都幫我打掃衛(wèi)生,我知道她有自己的小心思。從第二天起,她就暗示我,說有一回介紹同學到對面的雜貨店買彩紙,老板娘給了她兩顆彩虹糖;還有一回幫著一個女業(yè)主找到了困在樹墻里的小泰迪,那個女的給了她一串玉石手鏈。我原本并不想理她這個茬,你們知道的,我到小區(qū)打掃衛(wèi)生本來就是受到強迫,不但遭受屈辱,還沒有一毛錢的工資,這下好了,她倒還想讓我倒貼錢。當然了,這倒也不單單是錢的問題,主要是我心里過不去,自己說服不了自己??墒呛芸?,我就改變了主意,問她想要什么,她起初羞澀,但很快就直截了當說要一套彩色的橡皮泥。
你給她買了?
買了。
怎么又買了?警察問——之前不是心里過不去嗎?
哎,就是嘛,這個我也說不清。她不是一個令人感到厭煩的孩子,我是說,如果和那個死胖子保安隊長撇清關系,我倒寧愿她成為我家里的一個小孩。小孩子嘛,總有可愛的一面,說不定你開始還堅決得很頑固得很,可一轉身,心就軟了。她總能給人枯燥的沮喪的生活帶來樂趣:有一回,她假裝礦泉水的瓶子打不開,我?guī)退_,她卻惡作劇地猛捏瓶子,水是滿的,噴了我一臉一身;還有一回,她說我講話氣到她,裝著氣憤的樣子說要懲罰我,我還以為她要怎樣呢,結果呢,她給我嘴里塞了一顆糖,說這樣就能學會甜言蜜語。還有一次,我不知她從哪里弄到別人的化妝品涂在脖頸上,非要拉著我聞味道。我說的不稱她的心意就不善罷甘休,就連討?zhàn)埗疾恍?。雖說她只是一個小女孩,但大庭廣眾之下我盡量和她保持距離。
……
警察干咳了幾聲,打斷他,強調(diào)說,嗯——說重點。
我跟她見面都是這些提不上臺面的瑣碎事,也沒個什么重點。
這樣吧,你說說最后一次見呂宇萱是哪天?
一周前。哦,應該不到一周,六天前。
到底什么時候?
上周四下午。
具體講一講。
我?guī)Я酥按饝娜椎摹栋僮凂R丁》,她說好那天下午取的,可我等到快天黑的時候她才來。我進不去,她也沒出來,只是隔著柵欄對我說,那天她不方便把書拿回去,讓我仍保管著。她興致不高,感覺是受了委屈,我敢打包票說,肯定是那個死胖子打她了,我見過她背上的傷痕。
背上的傷痕?
哦,是她有次專門給我看的。他比劃說——巴掌大一塊呢,烏青烏青的,你想想下手得有多狠,我一碰,她直叫,疼得眼淚都在眼眶里打轉轉。
她說誰打的?
那還用說,肯定是死胖子。
之后再沒見過呂宇萱?
沒。
還有什么要說的?
有。
說。
我保證,小豆子要有什么事,肯定是她那個王八蛋父親干的。你們可能也知道,那個死胖子吃喝嫖賭都干,肯定是喪心病狂把女兒賣了換錢。
警察沒接他的話,互相交換完眼神,就收拾東西離開了。他們都走出了地下室,一個警察又折回來,盯著他講,有什么新情況,及時告訴我們。
嗯,肯定,可你們也要盯緊那個死胖子。
6
準時到十點,雜貨店的老板娘提著飯盒,挺著飽滿的身體,笨拙地朝著與他相反的方向走去??粗习迥锕者^街角,他才從暗處出來,閃進店里去。老板坐在門內(nèi)側的一邊,照例不理會他,茫然地望著被霓虹渲染過的黑夜。他掏出用起子磨出的匕首,對老板說,嗨,給我找一把同款的。
老板不耐煩地起身,向雜貨店的里面走去。
他自作主張拉下了卷閘門。老板聞聲,罵罵咧咧地趕過來,他媽的這是干什么,老子要到十二點才打烊。他狠狠地盯著老板瞪著他的眼睛。
老板欲再把門拉上去。
他擋住老板——你今年有五十歲沒?他把匕首頂在老板褲襠處。
老板猝不及防,驚得連連往后退了幾步——你想干什么?
他把門往下拉死,起子仍頂在原處。問,你把小豆子弄哪去了?
我的天吶,這種犯法的事你怎么能問到我的頭上。
他把匕首緩緩地往里捅去。
哎呀,戳到肉了。老板咧嘴喊著,欲用雙手去護睪丸,卻又不敢動他戳進去的起子,只能把腰彎得更下——你知道的,雖然給小區(qū)送貨的時候總要被呂胖子敲詐,但我也不至于為這謀害小豆子,再說,我也不敢呀。
你給小豆子交學費是咋回事?他的手仍舊繼續(xù)用力。
哎呦呦,戳到了,戳到了。老板盡力把屁股向后拱,匕首卻跟著妥協(xié)的睪丸一起走。兄弟別挨這么近,真戳到了,我真不知你說的哪門子學費。
繪畫興趣班。三千八。
你——你——你怎么知道的?老板睜著銅鈴般的眼睛瞪著他。
我無所不知,你最好老實點——說,你把小豆子怎么了?
老板沮喪地低下頭,連著嘆了幾口重重的氣,隨后,才又把頭抬了起來,顯出扭曲的表情,狠狠地說,我倒是想怎么呢,可那小雜種精得很。
你得說清楚——警察懷疑是我干的,我可不想背這黑鍋。
真頂疼了——老板嘗試著挪開懟著自己睪丸的起子。
他猶豫不決地把起子抽出來,卻仍攥在手里,對準老板的襠部。
我只是想出口惡氣。老板垂頭喪氣地說——哎,也不怕丟人了,實話給你說吧,我那個賤貨婆娘和呂胖子勾搭上了。起初只是讓她和呂胖子說說好話,不要每回敲詐那么多,誰知她那么賤,跟個母狗似的,是個公狗就讓上。我想殺了呂胖子,可掂量著自己不是對手,和那個賤貨女人有兩個在老家上中學的孩子,還牽扯財產(chǎn)分割,這婚一時半會兒也沒法離??晌疫@綠帽子戴上了,心里憋屈呀。那小豆子三天兩頭到店里來,我就想打她的主意,不為別的,就為報復呂胖子。那小雜種也是個見錢眼開的貨色,只要給她好處,你想怎樣就能怎樣,我鐵了心要禍害她,可她給我提要求,說呂胖子不給她交畫畫的學費,讓我交,交就交唄,犯罪的心都有了,還在乎這個?想不到她跟我玩心眼,不但不認老賬,還威脅我說,不聽她的,就把我想對她做的事情說給呂胖子和我們家那個賤貨,她倒是捏得準,知道我怕誰。是啊,那些人惹不起也躲不起。她就是吃定了我的膽小怕事,總拿一些亂七八糟的玩意來換錢,我真心不想要,卻還得乖乖把錢給她。
老板從貨架的最下面拉出一個塑料筐,里面有彩筆、橡皮泥、畫板、跳繩。你說說,誰來我店里買這些東西,也鬧不清她這都是從哪里弄來的。
他見到了之前他買給小豆子的橡皮泥和畫板。
你想都想不到,呂胖子其實已經(jīng)在興趣班給她交過學費的,她安排那個前臺的老師和她演戲。我交過第二份學費后,她再要回來,給那老師一百塊錢辛苦費。你看看,這哪里像個七八歲的小孩子,簡直都成了精了。
所以——你惱羞成怒,殺了她。
哎呀呀,可不敢這么說,她不殺我就算燒高香了。
老實點說,你是不是怕之前的齷齪事敗露,所以殺人滅口。
我要有那本事,就直接滅了呂胖子和那個賤婆娘。
他再一次用起子頂住老板,疼得老板連連后退和求饒。
你他媽的糊弄我?
句句實話呀!
真與你無關?
對天發(fā)誓。
你最后一次見小豆子是什么時候?
她失蹤的那天下午。
在哪?
這里,她放下一個破手鏈要走了我五十塊錢。
之后她去哪了?
鬼知道。
7
他第一次見呂胖子是在兩個月之前的那個上午。
他掛斷電話興沖沖趕到香格里拉小區(qū)的時候,呂胖子帶領幾個年輕的保安正在樹墻隔出來的背陰處宰殺一條有著白色長毛的拴著金色鏈子的狗。問清他的名字后,呂胖子就招手說,來來來,幫著把狗毛褪干凈。
啊——他被這突兀的要求弄得不知所措。
趕緊過來,磨蹭個錘子。呂胖子梗著脖子吼他。
哦,好的——他被動聽命,當時好像也沒有第二種選擇。
他跨過樹墻去褪狗毛,呂胖子和幾個保安就閑下來,站在邊上聊天。
呂胖子說,那家伙不是牛逼嗎,不是把狗叫寶寶嗎,我就讓它變成屎。
一個保安問,怎么把狗弄出來的?
家里沒人,直接進去牽就是。
門沒鎖?
那家伙門戶那么緊,怎可能不鎖。
你有鑰匙?
小區(qū)都歸我管,我想進誰家去,還要鑰匙?
倒也是,必須得暢通無阻。
聽到他們暢懷大笑,他直犯惡心。他第一次褪狗毛,也是第一次這么近距離地觸摸動物溫熱的尸體。他忍著眼淚和嘔吐物,直到把狗剝得精光。
他們在物業(yè)辦公室燉上配好的火鍋,開完啤酒,才顧上搭理他。
呂胖子問,哪個學校畢業(yè)的?
陜西師范大學。
西安的?
嗯。
咋跑北京來了?
準備考北師大的研究生。
哦,不錯,年輕人有理想是好事。
呂胖子看過他的身份證和畢業(yè)證后又遞給了其他人。
火鍋沸騰了,他們下完桂皮、花椒、辣椒、八角后,燉了一會兒,又開始下狗肉。一個保安說海帶耐煮,就也下了幾筷子。呂胖子說狗肉好熟,煮下去沒多久就夾起來吃,邊吃邊告訴其他人可以吃了,他們就都去夾。
他像一個犯了錯誤的小學生,站在沸騰的火鍋和吃火鍋的他們邊上。
呂胖子吃了七口肉,喝了三杯啤酒,一邊嚼著嘴里的殘余,一邊轉過身來對他說,你的學歷沒問題,干活也不錯,但是你也知道,我們香格里拉是高檔小區(qū),高檔小區(qū)就有高檔小區(qū)的規(guī)矩。呂胖子從旁邊的桌子上拿過他前一天貼在外面墻上的補課廣告,你看看這個,是你貼上去的吧?
是我貼的。白紙黑字的手機號碼在上面,他沒法否認。
這就對了。呂胖子夾了一大塊肉塞進嘴里,又喝了滿滿一杯啤酒,混合在一起,鼓鼓地嚼著。按我們小區(qū)正式頒發(fā)的規(guī)定,像你這種情況屬于破壞環(huán)境衛(wèi)生,是要罰款的,一張一百塊,桌上有七張,都是你貼的吧?
他覺出全身的血都在上涌,額頭上密密地沁出汗來。
我們香格里拉小區(qū)呢,以人為本,想著你一個找家教的學生,也沒什么錢。呂胖子頓了頓,側過頭看著他,也不一定,你說說,你有錢沒?
他被壓得喘不過氣來,屈辱地搖了搖頭。
看看看——我就說嘛,學生不容易,所以也站在你們的立場考慮了,專門設定了以工代罰的辦法,不用罰七百塊,干七天活,一天抵一百。
他置身于騰騰熱氣和咄咄逼人之中,感覺頭腦發(fā)脹。
行了,我也不征求你意見了,證件就押我這里,七天后來取。
可是——他鼓起勇氣——我后天報名。
報啥名?
嗯——報考北師大的研究生。
那又咋了?
得用身份證和畢業(yè)證。
那是你自己的事,和我說不著,一碼歸一碼。
我——必須得把名報上。
來——呂胖子把剛才切狗肉的刀遞給他——弄死我,證件拿走。
呂胖子的突兀之舉超出了他的既有經(jīng)驗,他無力應對,也無法應對,只能虛弱地杵在原地。他們喝著酒、吃著肉,哈哈哈地嘲笑著他的軟弱。
行了。呂胖子對一個保安說,帶他去劃一下衛(wèi)生區(qū)。又對其他人說,走,上趟廁所。聽了呂胖子的招呼,都起身,集體前往衛(wèi)生間。呂胖子心滿意足地說,在我跟前裝牛逼,狗日的當寶的東西我偏給狗日的變成屎。
他們大步流星地走過,就像得了開天辟地的勝利。
一個小女孩正捏著粉筆在水磨石地板上畫畫,抬頭看他一眼,又很快低下頭,繼續(xù)畫未完的畫。他路過時,看到地上支離模糊的是一個女人的輪廓,小女孩給畫起的名字是“我親愛的媽媽”。肖像畫的并不算好,她卻極認真。對于突如其來降臨的一切,他找不到可脫身之策,也沒有第二種選擇,只能跟著那個醉醺醺的保安,任其頤指氣使地羞辱他、馭使他。
他那時只是在心里埋下了屈辱和憤怒的種子,還沒想到要殺人。就跟沒殺過狗一樣,他也從來沒殺過人??赡腔睾螅顾愕蒙蠚⑦^一回狗了。
他們把狗的皮毛和五臟六腑埋進土里,就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
8
到北京前,他在西安北郊一所中學教物理,并兼任班主任。
他從年初開始就苦勸自己要死心塌地,并心甘情愿聽別人給他講留在北郊的優(yōu)勢和未來,且深以為然。幾年前,他從六十多公里之外的宮里農(nóng)村考到西安時,從未想過能留下來,現(xiàn)在所得,是能想到的最完美的歸宿。
他每周上十六節(jié)課,帶兩次晚自習,批改二百多本作業(yè),進行七八次家長談話……一切都游刃有余,考試和評比也排在前面。因為天生的平易近人和刻意修煉的耐心細致,他恰如其分地和學生們打成了一片。教導主任視他為自己人,極力撮合他與自己待字閨中的教語文的外甥女處對象。
他在學校里是被羨慕嫉妒的——他也短暫沉湎于那種虛妄的榮耀。
一切似乎都是定局,不管他的人生或者他周圍的人的人生,都不應有節(jié)外生枝的妄想。任何人徒生任何不切實際的想法,都是對愛著他的所有人和他所處環(huán)境的傷害。這點他心知肚明,所以強迫自己循規(guī)蹈矩的生活,可這靠自我妥協(xié)得來的平衡在教研室李老師辭職去深圳后就徹底垮塌了。
就像春天的一陣風來,任何力量都阻擋不了萬物的復蘇。
他先是自作主張在學校辭了職,然后回家對父母告以詳情。
你——你會栽跟頭的!當了一輩子農(nóng)民的父親氣得直發(fā)抖。
那西安的戶口就沒了?母親曾以他城里人的身份為自豪,此刻則顯得憂心忡忡。她以為看到了兒子人生幸福的結果,孰料巨大的未知才剛開始。
與我將來所得比,這些都不值一提。他倒是對自己信任無比。
嗯——世上的事哪能像你想的那么容易。
還得慎重再想想。
想啥,他工作都辭了,現(xiàn)在想也沒用。
是的,一切都沒用了,西安郊區(qū)的生活在他心中從向往淪為厭倦之時,所有附加其身的內(nèi)在和外在都開始悄無聲息地起了變化,而所有變化都濃縮成今日之毅然離去。期待久矣,只需一張車票,他便與往昔決然告別。
去北京——不僅僅是選擇,而已成為他人生不可或缺的需要和希望。
他對自己的規(guī)劃精細而完美:先考北師大的碩士研究生,想法得到北京身份,于三十歲前,蓄積力量在這令人向往的大城市來一次竭盡全力的沖刺。那一天之后,人生成為怎樣他都接受——最起碼,做了最大的嘗試。
多美好啊,夢想在,正年輕,一切都萌動在不確定的希望之中。他張開隱形的翅膀,做好了一切騰空飛翔的準備——前方,遠方,深邃的未來。
然而,這嶄新人生的宏偉規(guī)劃卻在香格里拉小區(qū)的屈辱里戛然而止。
所有美好在尚未開始之際就被殘忍地畫上了句號。他試圖說服自己這都是命中注定,欲妥協(xié)于事實,卻無論如何都無法從那些刻骨銘心的片段里掙脫出來——呵斥、嘲笑、威脅,等等,都成為刺痛著他的入骨的芒刺。
他淪陷進了無能為力的黑暗之中,他無數(shù)次推演那天的事情經(jīng)過,試圖尋到出離桎梏的改變命運的辦法,似乎有,卻經(jīng)不起第二次推敲。他不能接受再來一次卻依然如故的結果,卻也憑借一己之力找不到逾越屈辱之策。他在黑暗的出租屋里瘋子一般自我啟迪:要做一個有力量的人,要做一個無畏無懼的人,要做一個心狠手辣的人,要做一個敢于殺死別人的人。
一念之變,人往往能快速而決絕地變成自己的敵人。
他常常為不能說服自己而捶胸頓足。他左右開弓扇自己的耳光,他用陌生而拗口的最惡毒的咒罵羞辱自己,他把頭長時間浸在冰冷的自來水桶里,他對著鏡子朝另一個自己吐了一晚上口水,他用尖銳的鋼刀在自己的胳膊上刻下一道道血淋淋的傷疤,他還用連續(xù)兩百多次的捅殺結束了一只無辜倉鼠不明所以的一生。他在陌生之地和陌生人打了三場架,輸了兩場打平一場,最后卻無一例外都是對方倉皇逃跑。他在一個吹著清冷北風的漆黑如墨的夜里終于明白:他用最殘忍的方式戰(zhàn)勝了自己,也戰(zhàn)勝了所有的敵人。他如一個含冤隱去又歸來的王者,期待著一場刺刀見紅的殺戮。
某個陽光明媚的上午,他在雜貨店買了貌似干活用的起子。還買了磨刀石,刺啦,刺啦——他在逼仄昏暗的出租屋里一日日打磨著不泯的仇恨。
等著吧。他對自己說——一切都得做個了結。
9
他更換了居住之所,離香格里拉小區(qū)更近了一些。
無論晴雨,他每天都雷打不動要繞小區(qū)走上兩圈,早上一圈,晚上一圈。也不耽擱什么,早上在上工前,晚上則是下工之后,這個時間段他也沒什么要緊事,只如獵狗般搜索目標。繞圈過程中他唯一的變化就是把一頂黑色的棒球帽壓到頭上,外在的是隱藏自己,內(nèi)在的則是營造肅殺之氣。
早上的小區(qū)里總是一副急匆匆的景象:學生們背著書包一路小跑,換班起晚了的保安衣裝不整,趕早班車的上班族一邊啃著方便食品一邊往前沖,就連那些晨練的老人也在腳上加了勁道,好像去晚了就被別人占了地似的。他看他們,如同看到當老師時候的自己,便不由地懷念起那段時光。
晚上,小區(qū)里的人們稍顯從容一些,也總有故事。
那個混進小區(qū)往門縫里塞小廣告的瘦高個年輕人終于被保安堵住了。他們撕扯著把年輕人拉到物業(yè)辦公室的門口,似乎說了什么過分的話,年輕人梗著脖子還嘴,被呂胖子甩了兩個響亮的耳光。年輕人明顯不屈服,欲掙脫反擊,卻根本不是對手,很快就被其他保安絆倒在地。呂胖子雙手叉腰,威風凜凜地把一只腳踩在年輕人胸前,慷慨激昂,仿佛在發(fā)表至關重要的演講。年輕人雖起不了身,卻仍罵罵咧咧,又被亂腳踢了好一陣子。
后來連著幾天,他都看見年輕人在小區(qū)里打掃衛(wèi)生。
有一回,他看到了小豆子和年輕人在一起。他揣測,年輕人喝的紙杯里的水是小豆子偷偷地從物業(yè)辦弄來的。他們就像是天然熟識的兄妹,不知道誰說了什么,兩個人夸張地大笑起來。她抱著年輕人的胳膊,年輕人摸著她的頭。看到眼前的情形,他生了悶氣,恨不得呂胖子突然出現(xiàn),給那個不知好歹的年輕人一頓教訓,讓其離小豆子遠遠的。當然,他心里清楚,是小豆子心甘情愿走近那個年輕人的,可又擔心,她萬一受到傷害呢。
他好幾次都帶著禮物,卻沒機會給到小豆子手里。
他還很多次看到騎電動車的雜貨店老板被擋在小區(qū)的自動門外面。保安們收了老板的紙煙之后,有時奚落一番就放了進去,有時閑來找趣,就嬉皮笑臉講一番不讓老板進去的理由。老板一遍遍陪著笑臉求告著,那樣子像是隨時都會哭起來。保安們不管老板的難處,只顧自己開心,有時收了更大的好處也就放進去了,有時卻并不那么容易。大概有那么一兩回,直到他離開,老板仍在那里和保安磨著嘴皮子。他從沒見過老板被激怒。
后來,老板娘替換了老板。騎著電動車送貨進門的時候,老板娘照例給保安們發(fā)煙,他們除了明目張膽地窺視她與青春無關的仍舊飽滿的乳房之外,倒沒有更多為難之舉,就好像他們從來都是友好熱情的良善之人。
有一天,小區(qū)里多出一個衣裝體面的瘋子。瘋子在道路和綠化帶之間橫沖直撞,一條金色的鏈子明晃晃拴在脖子上。瘋子一會兒趴在地上往前拱著,一會兒汪汪汪地學著狗叫。沒人干涉瘋子,仿佛其離奇舉動理所當然,或者所有旁觀者就視其為一條狗。他也并不關注瘋子的存在,就像每回看到的流浪的野貓,或者物業(yè)辦門口多出來的一個垃圾桶。小區(qū)所屬之物的增減他不關注,他是小區(qū)繁華和悲哀的旁觀者,他只惦記著自己的事。
他偶然聽聞瘋子就是那條他拔過毛的后來被呂胖子他們變成屎的狗的主人,以及更多——還沒有成為瘋子的瘋子是開著企業(yè)開著卡宴的成功人士。瘋子的別墅在香格里拉小區(qū)中心之地的圈起來的神秘園子里。呂胖子曾經(jīng)以能與瘋子說上話為榮,也特意加派人手對瘋子的別墅嚴加保護。瘋子投桃報李,也經(jīng)常從車里撇出整盒的高檔香煙給呂胖子,這種煙呂胖子從來不與其他人分享,只是鄭重其事地強調(diào):都把眼睛瞪大了,大哥的車來不要等著摁喇叭才開門。瘋子從來都是不減速橫沖直撞開進小區(qū)的。
瘋子有一回遛狗,呂胖子又上去套近乎,順手逗了狗一下,狗卻不答應了,惡狠狠地作出戰(zhàn)斗的姿勢,呂胖子仍舊是嬉笑著,又輕踢了狗一腳。
你——你——瘋子跟狗一樣,也擺出一副戰(zhàn)斗的姿態(tài)。
不就是一條狗嗎?呂胖子不理解瘋子就像不理解狗,卻仍舊陪著笑。
你——你才是狗。瘋子那時候還沒有瘋,卻讓呂胖子覺出了瘋勁。
大哥,你怎么罵我。呂胖子的難堪和尬笑都放大了寫在臉上。
哼——
大哥——你看——這——
哼——寶寶,咱們走。
瘋子走了,呂胖子自覺受到了莫大的委屈,后來欲和解,想著就當沒那個事一樣,照樣跟瘋子弄好關系??莎傋硬辉俳o呂胖子扔香煙,甚至進出小區(qū)時都不扭頭看一眼。過后不久,他就幫著呂胖子把長毛狗燉了火鍋。
警察不為一條狗的失蹤立案,瘋子花大價錢請了據(jù)說以前在刑偵隊干后來開了私人偵探工作室的神探李鬼子。李鬼子在物業(yè)辦公室后面的綠化帶里找到狗的零碎時,瘋子跪在地上嚎啕大哭,就像那條狗是其至親之人。
小區(qū)的人議論——那條狗是不近人情的瘋子唯一親近的姐姐死后留給其的唯一的念想。他們同情起曾經(jīng)飛揚跋扈到令他們憤怒和羞愧的瘋子來,他們雖不知是誰把那條狗拆解得支離破碎埋在那里,卻對此齊聲怒討。
他疑惑于一條狗的死竟能把一個體面的人變成瘋子,并為自己的參與而愧疚。他那段時間也總把呂胖子想象成一條狗——殺死,拔毛,燉火鍋。他曾擔心扛不動死了的呂胖子,后來在一次冥思苦想之后想到了辦法。
一個刮著大風的寒冷的下午,他看到上身只穿一件毛衣的呂胖子在瑟瑟發(fā)抖中用自己的軍大衣把小豆子裹得緊緊的。另一個下午,他看到呂胖子抖著一身的贅肉跑向雜貨店,買回了他似曾見過的橡皮泥和彩紙。他也看到小豆子狠狠地踢呂胖子,呂胖子不生氣,只是一邊彎著腰后退一邊滿臉堆笑解釋著什么。他隔了生銹的柵欄仔細辨認,確是他認識的小豆子。
在呂胖子醉酒的那個晚上他是有機會的,到底卻什么都沒有做。
他在夢里見到了那條死去的狗。
10
他慣常繞著香格里拉的外圍墻走,所有的人都誤以為那是他來去的必然途徑。那天下午,他仍舊走在蓄謀已久的道路上,卻意外看到雜貨店的老板娘大喊著對他招手。他遲疑片刻,還是在老板警惕的注視下走了進去。
有重大新聞——小豆子找到了。
嗯——他頗感意外,追著問——在哪找到的?
老板娘邊嘖嘖嘆息邊搖著頭說,沒想到現(xiàn)在的小孩子能這么精,不過小豆子倒是孝順——聽說警察是在九里莊那一片的城中村找到她的。真沒想到,小豆子的親媽也在北京,而且好幾年了。她媽得了病得住院,可醫(yī)保不在北京,又沒那么多錢,就一直拖著。小豆子這回是給她媽送錢去了,嘖嘖,你猜她攢了多少錢——一萬多呢。聽說錢不是她爸的,她可真是了不得,也不知從哪兒弄這么多錢。她媽有這樣的女兒準是上輩子積了德。
嗯,找到就好——警察把小豆子帶回來沒?
沒,人家跟親媽在一起,不回來,警察總不能五花大綁吧?可能批評教育一下就算了事了,不過把她爸嚇得夠嗆,這段日子明顯都瘦了一圈。
老板的眼珠子轉到里面來,狠狠地瞥了一眼老板娘,老板娘并未覺察。
那個村子叫什么?
哪個?
九里莊那個。
芳村還是房村,也可能是方村——嗯,誰知道呢,反正就是這個音——不過呢——老板娘壓低聲音湊近他說——聽人講小豆子媽媽干的是見不得人的行當。又說,不過她和呂隊長早就離婚了,她干啥別人也管不著。
什么行當?
哎呀——這個你都不知道——嗯——就是做皮肉生意。
???
就是賣呢——
他買了一把電熱水壺,結完賬出門時,見老板娘把一個塑料筐重重地扔到了地上,厲聲數(shù)落著老板——也不知道你進這些破爛玩意能賣給誰?
老板的眼睛仍盯著外面,置若罔聞,并未回頭。
他動身去九里莊之前,得知呂胖子被人捅了刀子。
一個六十多歲戴眼鏡的干瘦老人坐在四海酒店門口舉了個紙牌子,上面用毛筆工整地寫著“尋找目擊證人”。見他走近,老人連忙站起身,你好,請問昨天晚上你有沒有見到一個喝醉的人被攙著往北邊的小胡同里去?他得知老人是呂胖子從河北老家連夜趕過來的父親,也聽呂胖子父親說了事情的經(jīng)過——呂胖子被陌生人叫去喝酒,喝多了,又被另外幾個陌生人攙著進了正在整修的沒有路燈的胡同里,呂胖子在那里挨了四刀。警察意外地發(fā)現(xiàn)四海酒店門口和胡同里的攝像頭都出了故障。所幸有一個認識呂胖子的車場管理員十分確定地說喝多酒的呂胖子被人攙到胡同里去了。攙呂胖子的人裹得很嚴實,加上天又黑,所以沒看到正臉。呂胖子的父親堅信一定有人看到了害呂胖子的人,并對他說,攝像頭壞了還有人的眼睛呢。老人顯然知道自己兒子在這一帶的壞名聲,但對別人興高采烈地談論呂胖子的橫來之禍還是感到傷心。見他并不打算急著離開,老人就試圖給自己的兒子洗清罪名——小剛當兵前在高中當了三年體育委員,也是出了名的熱心腸,老師家里有個事啊,同學家里有個事啊,都愿意叫小剛去幫忙。高中畢業(yè)那年,我想著讓小剛報考體育學院,將來畢業(yè)當個體育老師,可小剛看廠里一個小孩穿著軍裝威風,就堅決要去當兵。小剛在部隊干了五年,當過班長,還入了黨,回來后安置在我們廠里的保衛(wèi)科。小剛是個本分人,你說,踏實日子這樣過下去該多好。嗨,可是娶錯了媳婦,那女人跟別人瞎胡混,小剛去說理的時候兩個人打了起來,那人沒事,卻把小剛關了半年。出來后小剛就跟變了個人似的,我說不下,也管不住。
老人重重地嘆息——嗨,你說,一個本分的人咋就變成了這樣。
死了沒?
老人扭過頭來驚愕地看著他,傷心凝成了淚在眼眶里打轉轉。
在重癥監(jiān)護室。老人哭起來——你們是誰呀?怎么都盼小剛死呢?
你兒子是壞人,壞人都得受到懲罰。
小剛以前是好人。
以前可沒人想著弄死你兒子。
唉——老人連連嘆著氣,孤獨地用袖管擦著汩汩而出的老淚。
他走出很遠,回頭看,老人還在那里,仿若烈烈寒風中的一尊雕塑。
他在醫(yī)院耗了七天,終于等到呂胖子活了過來。
從醫(yī)院回出租屋的路上,他再一次見到了失去心愛長毛犬的瘋子。這世上大概沒有了愛瘋子的人——瘋子那身曾經(jīng)體面的衣服早已破爛不堪,俯身在同樣臭氣熏天的垃圾桶里翻揀著,可能是找吃的。見有人來,瘋子受到驚嚇,汪汪汪地大叫著跑開了。躲在遠處的角落里,偷偷往這邊瞄。
他買了一大袋子面包,兩瓶礦泉水,放在瘋子膽怯的注視里。
他有些傷感,仿佛預見了瘋子不久之后面目猙獰的死亡。
歸來一路,他都盡力平復著自己劇烈起伏的呼吸。
他架起磨刀石,把在水里浸過的起子撈起,緊緊按著,一進一退,大約二十分鐘后,他在手背上小試鋒芒,刺出了血,他很滿意。他把起子用報紙卷起來,裝進帆布書包。他轉身掃視了屋子一圈,如同策劃一場嶄新的告別。他走上前去,把掛在墻上的從某本雜志上撕下來的一邊毛糙不平的日歷扶正,凝視著紅筆圈出來的兩個日子——一個是報名,一個是考試。
他擦掉無聲掉落的眼淚——關燈,鎖門出去。
他的手剛抬起來,一輛出租車就穩(wěn)穩(wěn)地停在了面前。
司機扭過頭問,先生,去哪里?
九里莊。
九里莊什么地方?
芳村。(他不確定是芳村房村還是方村)
司機沒有再問,顯然知道他所說的地方。
他放下心來,下意識地隔著帆布書包握住了起子——緊緊地,緊緊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