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仁羅布
放暑假的第十天,我們像往常一樣坐在天井邊的石欄上,有一搭沒一搭地打發(fā)時間。高紅把燈芯絨上衣的袖子卷起,露出那條白凈的胳膊來。扎多、虱子王邊巴的衣服不僅破舊,上面還綴滿補丁。
“我們老坐在天井旁也無聊啊!”高紅的一只手搭到勾著的腿上說。
“那玩扔錢幣?!蔽艺f。
“我兜里一塊錢幣都沒有?!痹嗖逶挼?。
虱子王邊巴從石欄上站起來,往前邁了幾步,蹲下身開始在地面上挖丟錢幣的坑。高紅也離開石欄向挖坑的地方走去。陽光在他們身上燦爛地跳蕩。
“借我三塊錢幣,到時還你六塊?!痹嘧叩轿腋罢f。
“這句話你都跟我說了很多遍,最后連一塊錢幣你都沒給我還過?!?/p>
我丟下扎多向陽光底下走去。扎多吊長臉,身子萎縮了下去。我沒有理會他,把手伸到褲兜里,手指觸到安靜地躺在里面的那些紅銅鑄造的錢幣,那上面用藏文烏金體寫著:“噶丹宮殿 諸事順利”。
虱子王邊巴挖坑時好像遇到了一塊石頭,雙膝跪地使勁挖。高紅蹲了下去,接著我也跪在一旁。
“你們每個人要是借我一塊錢幣,這坑由我來挖?!痹嗟穆曇魪奈覀兊纳砗髠鬟^來,誰都沒有扭頭,只顧著繼續(xù)挖丟錢幣的坑。
我的身后有人吸鼻涕,肯定是討厭的扎多。石塊被挖了出來,帶著潮濕的小洞張開了嘴,我們的游戲可以開始了。
“踢我干嗎?”高紅突然吼起來。
我們轉(zhuǎn)頭,看到一條草綠色的褲子擋在面前。順著褲子往上仰望,我們看到那條腰部上系的棕色牛皮腰帶。目光再往上攀爬,我們看到夾在褲子里的白色襯衣和敞開衣扣的綠色外套。讓我們感到驚訝的是,踢高紅的這個人的衣服上沒有領(lǐng)章,帽子上也沒有帽徽,他手里拎著一個灰色的提包筆直地站在我們后面。這個人我們從沒見過,人很精神,也很魁梧。我們盯著他說不出話來。這個人看著我們。我認得那提包上用白漆寫的“上海”兩個字。
“幫我從車子上卸東西,完事后給你們好吃的。”男人說完轉(zhuǎn)身就走,好像我們一定會跟著他一樣。確實,我們沒有別的選擇,想到有好吃的就跟了出去。
翟林康桑大院門口停了一輛手推車,上面放著箱子、被褥、板凳、鍋碗等。我們望著他,心里疑惑這個人怎么會搬到我們這里來。
“搬吧!”他用毋容置疑的口吻給我們下命令。他把車上的一個大箱子扛在肩頭,左手拎著提包走進院子里的甬道,再右轉(zhuǎn)人就不見了。我們從推車上抱鍋、壺、爐子什么的跟了進去。
這個新來的男人搬進了二樓上,不久前去世的普赤老太婆房里。
搬完東西,他賞了我們很多的硬糖。我們把那些花花綠綠的糖紙折疊,玩起了贏糖紙的游戲。扎多因為手掌大,一甩手那些糖紙立馬翻身過去,他成了最后的贏家。
這新來的男人個子很高,理著平頭,給人印象最深的是那張長臉,他搬來沒有幾天就被四眼狗起了個“馬臉”的外號。
當(dāng)天晚上,我們知道了新來男人就是普赤老太婆的侄兒,萬萬沒有想到的是普赤老太婆像個侏儒,可這男人卻是如此的高大威猛。
接下來的假期時間里,我們整天不寫作業(yè),在幽深的巷子和八廓街里浪蕩,有時跑到三角池水去游泳,赤身臥在田埂上,讓太陽把身上的皮子燒掉一層。
有次我們游蕩得很晚,回來想著肯定要狠狠地挨頓揍。但出乎意料的是,除了院子里新搬來的男人家亮著明晃晃的燈光外,其它房子都是黑漆漆的。
“嘎瑪,接著怎么樣了?”這聲音是高紅爸爸的。
“快點說!”是我媽媽的尖嗓門。
高紅我們跑向了那明亮的房間。房門洞開著,里面灑出白花花的汽燈光來,院子里的男男女女?dāng)D在這間一柱半的房子里,腦袋都轉(zhuǎn)向這個叫嘎瑪?shù)哪腥松砩稀?/p>
“……美國人的飛機從樹頂上呼嘯而過時,樹枝被強風(fēng)刮得嘩嘩響,同時炸彈從半空中穿透樹枝鉆到地底,沉悶地一爆,把樹都連根拔掉,地動山搖,到處都是火海。我們偽裝著躲過敵人飛機的一架次一架次的空襲,只要熬過了這難忍的轟炸,我們就可以向無名高地發(fā)動攻擊了。我手里握著沖鋒槍,身上落滿被炸碎的土石。同志加兄弟,為了越南人民的幸福,我們可以忍受這一切。又一架次的飛機低吼著飛過來,子彈像雨點般掃射下來,有人中彈死去了,血的腥味和著硝煙的氣味涌入鼻孔里,讓人激憤和仇恨……”
這個叫嘎瑪?shù)哪腥诉€在講,那些大人聽得如癡如醉,我們跑回家去蒙頭倒睡。
從那天晚上起,嘎瑪在院子里儼然成了最受敬仰的人。這不,格桑曲珍有事沒事都要晃著兩根牦牛尾巴似的辮子往他房子里跑;次珠老太婆耐著性子給他介紹自己的親戚女孩,可是嘎瑪對誰都沒有理會,他的這一舉動傷透了格桑曲珍和次珠老太婆的心,格桑曲珍的媽媽給別人傳話說:“這男人有病!”
“這男人有病?”四眼狗這樣向我們問。
嘎瑪如此雄壯怎么會有病,我們這群小孩想不通。
“簡直是扯淡!”四眼狗的手狠狠地砸在兄弟虱子王邊巴的身上,使他痛得嘴都咧開了。四眼狗繼續(xù)說:“我見過馬臉撒尿,那尿很有勁,地上都被掘出了個深坑。”
“刨出坑來我們又不能往那里面扔錢幣玩。”扎多說。
我們都瞪扎多,他不再言語了。
這時格桑曲珍到天井邊來打水,看到我們無所事事就沖四眼狗喊:“巴桑次仁過來,幫我打一桶水。”她把鐵制的水桶從背上取下來,放在了背水石臺上。
四眼狗把汽車內(nèi)胎做的水桶扔進幽深的水井里,拽著繩頭使勁擺動。格桑曲珍往廁所走去。
“怪不得馬臉不娶她,原來是個漏勺?!笔油踹叞蛻崙嵉卣f。
我們?yōu)檫@句話干笑了幾聲。四眼狗把膠桶里的水倒進鐵桶里又繼續(xù)打水。格桑曲珍回來時水桶已灌滿,她把水桶背在背上離開了天井。我們從后面向她吹唿哨,可她理都沒有理。四眼狗說:“還是到外面去轉(zhuǎn)悠吧?!?/p>
我們幾個跟在四眼狗后面,出了翟林康桑院門。
暑假的好運到此為止了,接下來的幾天時間是在一片咒罵聲中緊趕慢趕著作業(yè),冷不丁臉上還會挨上一記巴掌。
終于上課了,我們又要成為刺激那些拿著竹竿板著面孔的老師們情緒的蠢驢。蠢驢是老師們賞給我們的外號,嘿嘿,其實我們并不蠢。
開學(xué)的第一天中午放學(xué)回家,在夏薩蘇巷子里我們看到了嘎瑪,他穿一身勞動布工裝,頭頂鴨舌帽,腳上是新新的海球牌球鞋。他依然有節(jié)奏地揮動雙臂,胸脯挺得高高,目視著前方,對身旁的我們連看都不看一眼。
“馬臉!”不知誰輕聲喊了一句。
嘎瑪卻已經(jīng)雄赳赳地從我們身旁走過,我們羨慕的目光投射在他那寬闊的后背上。
“長大后我也要像他一樣當(dāng)個工人?!备呒t進院門的時候?qū)ξ覀冋f。剛才我也有過這種想法,四眼狗他們肯定也是這種想法。
過了二十多天后,扎多在走廊里被數(shù)學(xué)老師給胖揍了一頓,然后懲罰他站在學(xué)校的天井旁。太陽很毒,時間久了會照得人汗涔涔的。下課后我們圍攏過去看扎多,他的一只袖子被撕碎了,鼻孔邊粘著血痂,我們知道他被揍得不輕。
“招風(fēng)耳,你被什么事給揍了!”四眼狗推開我們問扎多。
聽到這句問話,扎多嗚嗚地哭了起來,鼻涕眼淚只往下淌,嘴歪向了一旁。
“他娘的,真是個欠揍的人?!彼难酃窇崙嵉卣f完轉(zhuǎn)身離開。我們跟隨四眼狗走去,身后傳來扎多凄慘的嚎啕聲。
正在上課的時候,教室的門被撞開了。我們看到門口站著扎多,身后是雄壯的嘎瑪。他的袖子上系著紅袖章,上面用白漆狂草地寫了幾個字。嘎瑪不等數(shù)學(xué)老師開口,推扎多進入到教室,讓他坐回到座位上,隨即砰地帶上門走了。那一刻,數(shù)學(xué)老師的魂好像被鬼招走了一般,臉色煞白,全身在微微發(fā)抖……
“這才是男人!”四眼狗豎起拇指對我們說。
“他真是威風(fēng)凜凜!”虱子王邊巴說。
我們都很興奮,因為跟威風(fēng)凜凜的嘎瑪是同一個院子里的。獨獨扎多哭喪著臉。我們走過嘎瑪夏青,來到了夏充小巷。在這里我碰到了蹬自行車的爸爸,他把我喊住要帶我去理發(fā)。
我坐在自行車的后座上跟爸爸說:“今天在學(xué)校里嘎瑪真是威風(fēng)凜凜。”
“你懂個屁?!卑职执鴼饬R道。自行車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顛簸著,我的上下牙齒也在磕碰,這樣我也無須解釋什么了。
我爸才懂個屁呢!接下來的幾個月里,嘎瑪作為學(xué)校里的工宣隊不僅站在臺上給我們講革命故事,還操練我們的隊列,讓我們吃憶苦思甜的飯……他高大的身影時刻在我們面前閃現(xiàn)。跟他對比我爸真的什么都不是,媽的嗓門提高一點爸的身子就會萎縮成半截,他怎么能跟嘎瑪相比。
嘎瑪?shù)囊磺凶屛覀冄鲆?,連一貫自以為是的四眼狗都帶著羨慕的口吻談?wù)撍?,再也不說馬臉了。
又臨到了放寒假的時候,此時嘎瑪也處了一個女朋友,這是假期前我們聽到的最好的一個消息。
“哼,看看,他找的是什么女人?”在油燈底下爸爸吐著煙霧說,油燈光照到的那半張臉上堆滿譏笑。
“人家找什么人關(guān)你屁事?!眿寢屚F爐里丟進一塊木炭說。
爸爸再沒有吭聲,我的臉上卻掛上了譏諷的微笑。媽媽往火爐上擱置鋁鍋,又坐在床鋪邊沿,繼續(xù)說:“人家可是干部,階級成分好,工人跟干部組成家庭是絕配的?!?/p>
爸爸把煙蒂給掐滅,垂下腦袋不說話了。
寒假里女人帶著一個白白凈凈的小男孩住進嘎瑪家里,鄰居們拿著毛主席語錄、毛主席石膏像、瓷盆等禮物到嘎瑪家去祝賀,我們也跑到嘎瑪家吃到了肉包子。高紅把那個干凈的小孩帶到了院子里,跟我們一同玩耍。我們知道這小孩名叫張達瓦,他的媽媽叫益西。
“原來嘎瑪娶的是個寡婦啊!”四眼狗大跌眼鏡地這樣哀嘆。
“比格桑曲珍要漂亮?!笔油踹叞吞娓卢斦f話。
“這不是一碼事。”四眼狗咆哮了起來。
“今晚在赤門有露天電影?!?/p>
我們都興奮地拍起了手。
格桑曲珍頭上裹一塊布,背著行囊從我們身旁走過去。她這一走有近一個月再沒有見到她。
嘎瑪把張達瓦頂在脖子上,旁邊是柔軟的益西,他們走過我們面前時,每張臉上都洋溢著幸福的微笑。鄰居們跟他們打完招呼,用羨慕的目光送他們一程。
問題到底出在哪里,當(dāng)時我們誰都說不清楚。也就是嘎瑪跟益西結(jié)婚一年多后,這兩個恩愛的夫妻開始吵鬧了起來,在院子里我們能聽到他們乒乒乓乓摔東西的聲音和謾罵聲。我們望著二樓他們那扇窗子,心想那可憐的益西一定會被嘎瑪揍得鼻青臉腫。
有幾個大人跑上樓去給他們勸架,沒有一會他們架著嘎瑪走出了房門。
哇!嘎瑪?shù)哪樅褪直凵系教幨潜蛔ミ^的痕跡,一只眼睛還紅腫著。
嘎瑪?shù)降自趺戳耍?/p>
益西從窗口里伸出頭,罵了幾句很難聽的話。此刻,她比嘎瑪要威風(fēng)凜凜!
“他是不愿意打女人的。”洛桑老頭坐在窗子下的那片陽光中說。
別的大人都點點頭,只是臉上現(xiàn)出了疑惑。我們又看到張達瓦從窗子里探出頭,向我們使了個眼色。
下午在鄰居們的撮合下,嘎瑪和益西又和好了。我們聽到嘎瑪房子里傳來的敲打聲,叮叮咚咚的很有節(jié)奏。
“他在修補被打爛的桌凳?!贝沃槔咸盼菬焽@氣。
在院子里我們繼續(xù)著游戲,吵鬧聲弄得很響。
一切像是上了癮,嘎瑪和益西之間隔段時間就要爆發(fā)一場爭吵,結(jié)果跟先前一樣被打敗的永遠都是曾經(jīng)在我們心目中威風(fēng)凜凜的嘎瑪。
“他為什么不還手呢?”扎多在去學(xué)校的路上這樣問過我。
“我又不是嘎瑪,我怎么知道?!蔽疫@樣回答他。
扎多很不滿意我的這個回答,噘嘴猛跨了一步。我看到從對面推著手推車去掏糞的一只睪丸,為了好玩我喊了聲:“喂——一只睪丸——”我拼命地向前跑去,書包在我屁股上一蹦一蹦的。扎多也跟著跑了起來。
四眼狗又開始喊嘎瑪為馬臉了。那時,益西帶著張達瓦從嘎瑪?shù)姆孔永锇崃顺鋈ァ?/p>
嘎瑪那邊一下安靜了下來,這種寂靜只維持了一周,嘎瑪脖子上重新頂著張達瓦,身邊依著柔弱的益西,仨人魚貫地進入了房門。
“已經(jīng)是慣性了,就像狗改不了吃屎?!甭迳@项^跟院子里的其他人這樣說。
果然,嘎瑪和益西之間再次爆發(fā)了爭吵,嘎瑪傷痕累累地抱住腦袋坐在門檻上。益西拖拽著張達瓦奪門而出,另一只手里提著那個寫有“上?!眱蓚€字的灰色手提包。
隔了一段時間,張達瓦突然又從二樓的那扇窗子里把頭給探了出來,我們驚喜地喊了聲:“張達瓦,下來玩。”
這次可不再像是爭吵了,簡直就是一場戰(zhàn)爭,乒乒乓乓的聲音消沉之后,嘎瑪滿臉鮮血地走了出來,幾個男人擁上去把他送到了醫(yī)院。
太陽最末的余暉要落去時,嘎瑪頭纏白色的繃帶,左手吊在胸口回到了翟林康桑院里。可他回不去了,房門被益西從里面扣死,幾個男人無論怎樣央求,那門始終沒有向他開啟。
“合不到一起就散了吧!”那天晚上我媽這樣勸嘎瑪。
我爸坐在一旁沒有吱聲,但他肯定在想工人和干部是絕配這句話。
“她畢竟是女人啊!”嘎瑪許久才聲音緩慢地說。
這句話讓我爸的身子顫抖,我媽的臉沉落下去。嘎瑪纏著繃帶坐在油燈下,卻是那樣的醒目,以至于過了很多年后我都無法忘記他。
分分合合無數(shù)次后,益西最終還是離開了嘎瑪,從此嘎瑪成為了一名酒鬼。多年之后,他躺在病床上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
至于嘎瑪和益西為什么老要爭吵,有很多種說法,可我愿意接受的卻只有這一個說法:在抗美援越戰(zhàn)爭中,有一次一塊彈片擊到了他的睪丸上,從那刻起他就沒有生育能力了……
選自《青海湖》2015年第11期
原刊責(zé)編 唐 涓
本刊責(zé)編 鄢 莉
從翟林康桑大院出來,在巷子里步行二十幾步,就到了八廓街的東頭。可是,下了雨以后道路泥濘不堪,低洼處淤積著黃黃的泥水,其間還能看到被雨水稀釋的馬糞和牛糞。街道上冷冷清清的。對面貴族蘇康府邸的大門油漆脫落,門板開裂,一派蕭瑟的樣子。
“雨還在下?!弊咴谇懊娴脑啻饕豁敳菥G色的帽子說。
“管它呢?!蔽艺f這話時看到扎多的肩頭已經(jīng)濕漉漉的,我的頭發(fā)也被雨水黏結(jié)在頭皮上,水順著臉頰淌落下來。
球鞋里灌進了渾濁的臟水,腳在里面吧唧吧唧地弄出響聲來。墻角邊立著一只被淋濕的狗,它的眼里散出迷離的光來。
“人家不會等我們的?!痹嘣俅伍_口提醒我。
“人家會等著的?!闭f這話時我也不敢確定次丹會不會等。
雨珠噼里啪啦地砸在身上碎裂,我們卻一直向前。我們走到了誦曲冉哇,鋪著巖板的廣場和那頭的講經(jīng)臺,被雨沖刷得油亮亮,卻看不到一個人。
我還是滿心期待地四處瞧瞧,希望能發(fā)現(xiàn)答應(yīng)給我送小人書的次丹。
“我說過人家不會來的?!痹嘌笱蟮靡獾卣f。
我有些失望,心里對次丹產(chǎn)生怨氣來。
“他就住這一帶嗎?”扎多問我。
“好像就住這一帶。”我的聲音軟軟地說。
我們看到誦曲冉哇邊上有棵大樹,跑去下面躲雨。這里滴落下來的雨水,比天上下的雨還多,我們的身上沒有一處干的。
“躲到這個院子里吧!”扎多哆嗦著跟我說。
“那跑啊?!蔽艺f完飛速地跑,腳下的水四處飛濺。
院子的甬道很深,我們呆在這里淋不著雨。迎面是個天井,旁邊搭了個背水的石臺,整個院子是個四合院,見不到一個人,只有筧槽里滴落的水在院子里嘩嘩地奏響。
“大頭,我們不該來的?!痹啾粌龅米齑接行┌l(fā)紫。
“我想也是。”我冷得全身瑟瑟發(fā)抖。
甬道里冷風(fēng)灌進來,更加的寒冷,衣服上滴落的水在腳下堆了一地。我們只能使勁地往冰冷的手上哈氣,以便先讓手暖和起來。扎多還在原地蹦跳了幾下。
淅瀝瀝的雨珠沒有停歇的意思。
我們商量現(xiàn)在要不要回去時,大門里走進一個人來。他的身子很高,頭上戴一頂破草帽,上面用紅油漆畫了個五星。這個人取下草帽,抖掉上面的雨水,才發(fā)現(xiàn)貼在墻角邊的我們。他的頭發(fā)灰白,眼神里閃現(xiàn)怯懦。這人瞅了我們一眼,轉(zhuǎn)身打開身旁的一扇門,那門吱吱地發(fā)出聲響來。我看到他的屁股后掛著一個掉了漆的軍用水壺。
“爺爺,次丹住在這個院子里嗎?”我問。
他扭頭想了想,回答:“別喊我爺爺。小孩,這座院子里沒有叫次丹的?!?/p>
“他是個小孩,跟我一般高。”
“我說過這里沒有叫次丹的。”
我徹底泄氣了,扎多噘嘴一臉的不滿。
“雨還要下一陣子,你們被淋成這樣,先到我房里避會雨?!彼o我們提議。
我們跟他進入到房子里。里面就一間房,光線很暗,東西到處堆砌著。他把水壺從腰帶上取下放到桌子上,讓我們坐下來。
“喝一口會暖身的。”他擰開水壺蓋,把壺里的水往壺蓋里倒,然后伸過來說。
扎多喝了一口只喊辣,連舌頭都吐了出來。
“你也來一口。”他說完把壺蓋伸到我面前,一股刺鼻的味飄過來。扎多幸災(zāi)樂禍地看著我,嘴角掛著挑逗的笑。我接過來一口喝掉。那水流進肚子里,順帶著一團火,熱辣辣的。
他連著喝了三次,才走到火爐旁,往里面丟牛糞點火。
“要不要再喝?”鐵爐里煙霧升騰了起來,他扭過頭問,后面還附了一句:“剛才你們喝的是白酒。”
我和扎多使勁搖頭擺手,他看到我們這副害怕的樣子并沒有笑,而是讓我們湊近鐵爐邊坐。
“這么大的雨,你們找那個小孩干嗎?”他問。
鐵爐子開始散出一點熱氣來,我和扎多趕緊把手伸過去烤火。
“那個小孩答應(yīng)給他送本小人書?!痹鄵屜然卮?。
他沒有說什么,接著又喝了幾蓋子的白酒。每次喝完都要張個大嘴哈氣。
“那有什么看的!”他說著蹲下來,往鐵爐子里添加牛糞餅。
“很好看的,叫《密碼》,講的是一個紅軍女報務(wù)員的故事。”我回答。
“難道你們的課本里沒有好看的故事?”他問。
我們告訴他上課時沒有課本,都是老師油印后,給兩三個人發(fā)一本,那里面沒有故事的。
鐵爐子熱乎了起來,他讓我們脫掉外衣,幫我們把水?dāng)Q干,然后讓我們抓在手上烘干。
“你叫什么名字?”扎多向他問。扎多身上的肋骨條條可數(shù)。
“問這干嗎?”他搬來一張方凳坐下來,繼續(xù)說:“朗杰晉美。你們喜歡聽故事?”
“是的。但沒人給我們講?!庇质钦酗L(fēng)耳扎多搶先回答了。
朗杰晉美讓我打開桌子下面的木門,從里面取出一個掉了漆的白瓷缸來,往里倒了半杯白酒。他端著白瓷缸喝酒時,我看到上面用紅油漆寫的“為人民服務(wù)”五個字。那半杯下去他打了個飽嗝,一股刺鼻的惡臭沖了過來。
我們的衣服上開始有熱氣蒸騰。
“說曾經(jīng)有一個人,他背著白檀香木到城里去賣??墒浅抢锶艘驗榘滋聪隳竞苜F,跟他只問問價,沒有一個人要買……”
朗杰晉美剛說到這里就被扎多給打斷,他問:“什么叫白檀香木?”
“是一種名貴的樹,能散發(fā)香氣來?!崩式軙x美說完又往白瓷缸里倒酒。
“招風(fēng)耳,你能不能閉上嘴好好地聽故事。”我對打斷故事很不高興。
“大頭,你再喊我招風(fēng)耳的話,以后我不跟你玩了?!?/p>
“不玩就拉倒?!?/p>
“嗨,這是在我家里,你們給我閉嘴?!崩式軙x美吼道。我們不敢再說什么。
朗杰晉美繼續(xù)講后面的故事,聽完我和扎多呵呵地笑出聲來。故事里的那個人因為白檀香木價格貴,在城里待了好多天都沒有遇到一個買主。跟他一同住在旅店里的賣炭翁,每天都能把木炭給賣掉。賣炭翁賣掉所帶來的木炭后跟他告別,回自己的家去了。這時賣白檀香木的人很著急,最后他靈機一動,在旅店后面把白檀香木燒成木炭,拿到街上去賣,果然被人買走了。他以為自己做得很聰明,于是拿上一點錢高高興興地回家去。
“求你再講一個吧!”我央求他。
“給你們講‘咕咚的故事吧?!彼滞状筛桌锏咕?,這已經(jīng)是第三次了。
朗杰晉美講述的過程中,我的頭腦里想象,果樹上結(jié)的枇杷掉進湖泊發(fā)出咕咚聲時,兔子驚慌逃命的場景,后來還有猴子、狼、大象等等。這是我第一次聽到這么好玩的故事。
我們的衣服已經(jīng)干了,朗杰晉美眼圈發(fā)紅,顯出一絲醉意來。
“叔叔再給我們講一個。求求你,求求你!”扎多再次求情了。
“哦——,讓我想想,讓我想想?!彼@樣重復(fù)著,身體斜過去,靠在了屋子中央的房柱上。
“很早很早以前,有一個地方叫扎西孜嘎,那里有一座很高的山,山的名字叫袞桑。山頂被白雪覆蓋得一片圣潔,這里住著野獸之王獅子;雪線以下的山腰是碧綠的草地,各種鮮花點綴其間,姹紫嫣紅,居住著白松雞為主的各種禽獸;山腳下生活著猴子、猴子們、猴……”朗杰晉美說到這里就打住了。
“叔叔,后來呢?”等了一會,我才輕聲地問。
朗杰晉美一句話都不吭,再仔細看時他靠在柱子上睡著了,兩手緊緊地抱著白瓷缸。
扎多用手推推,他卻沒有一點反應(yīng)。
我們知道他已經(jīng)睡著了,把干得差不多的衣服往身上穿。再看他的房子里,除了一張木床和方桌外,鍋碗瓢盆什么的全堆放在墻角。
“叔叔睡著了,我們離開吧。”扎多對我說。
我向扎多點頭。我們出門時把他的門給帶上了。
雨已經(jīng)很小了,天空依舊灰溜溜的,可是我們兩個不再為沒有拿到小人書而失望。我想著晚上可以跟四眼狗他們講這兩個故事,讓他們也吃驚一下。
很不湊巧的是,那一整天都在下雨,我只能待在屋子里。雨絲淅瀝瀝的,院子里積滿了水,我在想,那個叫朗杰晉美的叔叔還能講很多個故事吧。
第二天天放晴了,在去上學(xué)的路上扎多和我給高紅他們講昨天聽來的故事,他們聽得很入迷,不時地問:“后來呢?”
后來,我們響應(yīng)班主任老師的建議,選朗杰晉美作為我們的孤寡老人對象,要過去幫他打掃衛(wèi)生收拾房子,最主要的還是想聽到更好玩的故事。周六下午放完學(xué),我們背著書包直奔朗杰晉美家去,胸前的紅領(lǐng)巾歪歪斜斜地垂著。
朗杰晉美的房門緊閉,院子里只有一個老太婆在曬太陽。
我們走出甬道,書包丟在樹底下,在大院門口玩起了扔沙袋的游戲。
太陽要落山了,高紅汗涔涔地說:“不玩了,我們回去?!?/p>
我們用衣袖擦拭額頭上的汗,將書包背在背上,抹著鼻涕回去。
沒有走多遠,我看到迎面走來的朗杰晉美。他戴著頂破草帽,背一個碩大的柳筐,衣服破舊,褲子的膝蓋處各有個大補丁。湊近了從他身上散發(fā)一股尿屎味,令人惡心。
“叔叔,我們是來幫你做好人好事的?!闭酗L(fēng)耳扎多搶先表白。
“走開。”朗杰晉美說完徑直往前走。
“這人腦子有問題?!备呒t說。
我們都望著他走遠的背影,那股難聞的臭味也從我們的鼻孔里散去,可以張大嘴呼氣了。
“看來誰惹惱他了?!倍嘟芪亲诱f。
“我們明天去撿些樹枝過來,讓他當(dāng)柴火用,這樣他就不會發(fā)火。”扎多說。
我們同意了,又嘻嘻哈哈地回家去。八廓街上冷冷清清的,偶爾能看到有人蹬輛自行車過去。
第二天,四眼狗看到我們要結(jié)伴出行,就攔住我們問:“你們要去哪里?”
“我們?nèi)プ龊萌撕檬??!备呒t挺著胸脯回答。
“我想帶你們?nèi)ビ斡尽!彼难酃氛f這話時,眉毛往上挑了挑。
確實,今天晴空萬里,陽光像一餅燃燒著的牛糞,把我們烤得蔫不唧唧的,能夠光著身子跳進水池里,是一件讓人愜意的事情。
“不去。”高紅回答得很干脆。
四眼狗不相信似的盯了幾眼高紅,又做不出后續(xù)的任何反擊來,可能一切出乎他的預(yù)料吧。
“我們走?!备呒t一聲令下,我們幾個跟著他往大門走去,把四眼狗扔在了那里。
四眼狗一句咒罵聲從身后傳了過來。
我們五個人背著從林園里折下的樹枝,走到朗杰晉美家時,他正端坐在那張床鋪上喝白酒,已經(jīng)顯出一些醉態(tài)了。
這次他沒有喊我們走開,而是半瞇著眼看我們忙碌。我們幫他把房子給打掃好,拾掇好床鋪,擦凈窗玻璃,房子里頓時顯出一絲生機來。
做完這些事情,我們央求朗杰晉美給我們講故事。朗杰晉美睜開因醉酒而閉攏的雙眼,給我們講了格薩爾王的故事。我們聽到為了救度眾生,神子下界,以及艱辛的童年生活……
朗杰晉美因醉酒過度,只能講這么多,最后自己坐在那張凳子上,背靠著房柱熟睡過去。我們幾個很失望,剛把興致涌上來,卻沒有了后續(xù)的東西。
“上次叔叔也是這樣?!痹喔呒t他們解釋。
“看!叔叔撒尿了。”
我們的目光集中在了朗杰晉美的褲襠處,那里已經(jīng)潮濕,順著褲腳往下望去腳旁積著一攤水。
我們先是驚訝,接著覺得很好笑,于是放聲笑了起來。朗杰晉美醉得什么也不知道,就那樣靜靜地沉潛在夢鄉(xiāng)里。
我們離開了朗杰晉美的家,走在陽光明媚的八廓街道里,感覺神清氣爽了起來。
“時間還早,我們?nèi)ビ斡景伞!倍嗉@樣說。
扎多彎下身,從地上撿了一只煙蒂,裝進衣兜里。
“有錢嗎?全部都拿出來。”高紅停住腳步跟我們說。
我們湊足了幾毛錢,可以買到一包煙了。這讓我們很興奮,很激動,幾個人匆忙往供銷社里跑。
“他今天講的全是毒草?!备呒t赤裸著身子,仰面躺在田埂上,吐出一圈煙霧說。
“可是聽得讓我入迷。”我匍匐在田埂上,用兩根指頭夾著勞動牌香煙。
“這么大的人還尿褲子。”邊巴說完嘿嘿地干笑了幾聲,臉上堆起譏諷的表情來。
我和扎多有些難堪,當(dāng)時我們說朗杰晉美講故事如何如何,卻沒有想到他還是個漏勺,竟把尿撒在褲子里,想想那睡姿也是其丑無比。
我狠狠地吸了一口煙,感覺腮幫子鼓了起來,舌苔上爬滿異樣的怪味;想到朗杰晉美,腦子里也是這種異樣的感覺。
去上課的路上,高紅跟我們商量要把做的這件好人好事告訴給班主任。課間操時,班主任老師專門把我們叫去了解情況,還要我們把他的名字和住址告訴給老師。
我們幾個很興奮,想著要不了多久,會得到班主任老師的一頓表揚。
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僅過了一天班主任老師把我們從課堂上叫出去,在教室門口狠狠地扇了幾巴掌。扎多嗚嗚地哭個不止,老師氣得又往他的屁股上踹了幾腳。這時我們才知道那個叫朗杰晉美的是個貴族少爺,現(xiàn)在正在接受勞動改造,他不能成為我們幫助的對象。
放學(xué)回家的路上,四眼狗幸災(zāi)樂禍地嘲笑我們,說是一群瞎了眼的傻蛋。我們低著頭,任由他來取笑。
再后來,我又看到過幾次朗杰晉美,他還是那樣的孤單形影,身上的衣服臟且破爛,面色更加的蒼白。
通過大人之間的交談,我知道了他是貴族嶺松家的幼子,西藏解放初期給部隊官兵教過藏文,也擔(dān)任過學(xué)校的老師。這樣一個人,在我記憶的最深處留下的印象卻是個醉鬼和失禁的人。
太陽出來再落去,日子就這樣往復(fù)著消失掉。
有一次,我騎在媽媽的自行車后面,路上她遇到了一個認識的人。她把車子停下來,跟那人交談了起來。
“你要上哪兒去?”媽媽的尖嗓門吼開了。
“忙著去處理那個死人?!睂Ψ降难哉Z里表現(xiàn)的是厭煩。
“哪個死掉了?”媽媽兩手扶著車把好奇地問。她的兩根辮子垂落在草綠色的衣服上,我只能看到這些。
“就是我們那個農(nóng)業(yè)社的酒鬼,那個叫朗杰晉美的?!?/p>
“我知道這個人。”
“他醉酒后掉到水池里被淹死了。我得先過去?!闭f話的人咧著嘴,從自行車旁邊走開。我看到她穿著一件藏青色藏裝,頭戴一頂草綠色帽子,步伐不急不緩地向前走去。
從那天開始,我再沒有聽別人議論過朗杰晉美,從那開始他就從這塵世上完全消失掉了。至于他講過的那些故事,也隨著歲月的流失,在記憶里變得殘缺不全了。
在上大學(xué)時,有一陣子我迷上了藏族歷史,把那些祖輩寫的充滿魔幻神話的史書都翻看過一遍。有次歷史老師對我說:“你一定要看《藏族歷史明鏡》,這可是最有史料價值,最全面的一本書?!?/p>
“這本書是誰寫的?”
“朗杰晉美寫的。”老師回答。
“謝謝老師!”
我在書店里找到了這本書,作者簡介里赫然寫著嶺松·朗杰晉美。我無法相信這個事實,在我記憶中的朗杰晉美可是個醉鬼和尿都不能控制的一個人,這樣一個人怎么能寫出這樣一部著作。
晚上,我去敲歷史老師的門,想弄清楚這個嶺松·朗杰晉美是不是我認識的那個朗杰晉美。老師家的電視里正在播放連續(xù)劇《射雕英雄傳》,郭靖和黃蓉逃到了一座房子里,外面有人追趕了過來。
“來,一起看電視吧。”老師說。家里的其他人全都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電視看。
“我想問您一件事?!?/p>
“你問吧?!崩蠋煹哪抗鉀]有看我,而是轉(zhuǎn)到了熒屏上。
“您見過嶺松·朗杰晉美嗎?”我小心翼翼地問。
“沒有見過,聽說是個長得很英俊的人,還在國外留過學(xué)?!崩蠋熁卮稹?/p>
“他后來的情況呢?”我又問。
“聽說遭到了迫害,可能病死的吧?!崩蠋熝劬Χ紱]有轉(zhuǎn)過來。
我的腦海里又出現(xiàn)了朗杰晉美醉酒后坐在凳子上的畫面,他的褲襠濕漉漉的,我仿佛又聞到了那股刺鼻的尿腥味,眼淚無緣由地掉落下來,我捂住臉跑了出去。
外面街燈亮閃閃的,抬頭看到天空中有朵閃耀的星星。我凝望著它淚眼再次蒙眬了起來。
選自《民族文匯》2016年第5期
本刊責(zé)編 鄢 莉
燈芯上火苗剛一閃現(xiàn),媽媽的身子就從被單做的門簾后躥了出來。
“真是個賤人,老是守不住下半身!”媽媽的聲音里含著怨憤。
爸爸趕緊扔掉快要燃盡的火柴,回頭看媽媽那張帶著怨氣的臉。屋子里彌散著一股燒焦的氣味。
媽媽把斜挎在背上的草綠色包取下來,掛在房子中央柱子上釘?shù)尼斪宇^,拉出木凳一屁股坐在上面。
爸爸往茶碗里倒?jié)M清茶,擱到媽媽面前輕聲問:“你在說誰呢?”
我在桌子上支起兩個胳膊肘,手掌托著腮幫子看媽媽。油燈的光照里她的臉看得不甚清楚,一半是實的,一半是虛的。
“我說的就是河壩林的梅朵?!庇蜔魺艄庀聥寢寫嵟哪槺纫酝涌植?。
“她怎么了?”爸爸也圍著桌子坐下來輕輕地問。
“她被人又給搞了,已經(jīng)有四個多月的身孕?!眿寢屨f完端起茶杯喝茶。她的背影投在后面的墻上,一團變形了的黑影牢牢粘在了那里。
爸爸點上一支煙吸了一口,煙頭上的那團火剎時明亮了起來。一陣煙霧在我們頭頂上飄揚。
媽媽瞪了我一眼,轉(zhuǎn)頭又跟爸爸說:“這個賤人就是不跟我們坦白,誰是這個孩子的父親?!?/p>
爸爸悶著頭抽煙,沒有接茬,煙霧吐得更加勤奮了。我起身試圖用手把煙霧給攪碎,不料被媽媽一掌擊打在我的胳膊上,只能蹲下身子坐下來。
“她本身是個腦子有問題的人,怎么能記得住是哪個人!”爸爸說這話時一根煙抽完了。他把煙蒂扔在地上用腳踩滅。
“別看她平時傻兮兮的,有時候夠機靈的,我就不信她不認識那個人。去年她剛流產(chǎn)過,還不到一年又給懷上了,真是個賤人?!眿寢寶夂艉舻卣f。
“要是被人強奸了,她有什么辦法呀!”爸爸兩手相搓,等待媽媽的反應(yīng)。
“哼!”媽媽接著說:“換了我,我會拼掉命來保住身體的潔凈,只有破鞋才會逆來順受?!?/p>
爸爸望著媽媽的臉,沒有再多說一句。
油燈的燈芯上飄升一股黑煙,我真想拿張白紙讓煙子把紙熏黑,但媽媽在氣頭上,我是絕對不敢這么弄的。
“那賤人非要把這個崽子給生出來不可?!眿寢寶夂吆叩卣f。
“誰叫她長得這樣有姿色。”
……
這一晚,媽媽和爸爸一直在討論梅朵的事,我在一旁困得最后趴在桌子上睡著了。
第二天早上去上學(xué)的路上,我問四眼狗守不住下半身指的是什么?四眼狗哈哈大笑,并沒有給我個答案。高紅他們對這個問題一點也不感興趣,開始說些踢球和打架的事情。
梅朵我見過幾次,是個高個子的女人,臉上有一對酒窩,牙齒白白的,總穿一身黑布做的藏裝。除了這些以外,我對她真的沒有什么印象。
那天中午我們放學(xué)回家的路上,迎面走來一只睪丸,他大肚便便地推著一輛破自行車,工裝褲上有很多個補丁。四眼狗朝我們擠了擠眼,我們知道又要戲弄一下一只睪丸了。當(dāng)我們跟一只睪丸擦肩而過時,高紅大喊一聲:“嗨,一只睪丸——”我們沒命地往前跑,擔(dān)心石塊會砸到自己的脊背上。拐過巷子口什么反應(yīng)都沒有,我們陸續(xù)停了下來,各個吊著鼻涕,哼哧哼哧地喘氣。
“他為什么不追我們呢?”扎多擤掉鼻涕問。
“因為他只有一個睪丸,一跑步身子就不穩(wěn),會摔倒的。”四眼狗跟我們以見多識廣的口氣說。
我們這才知道男人如果只有一個睪丸,他是不能跑步的。怪不得每次我們這么喊,一只睪丸只會拿石頭投擲,再跺跺腳裝作追擊我們的樣子,他人卻從不追趕我們。
中午媽媽又到梅朵那里去了,我和爸爸吃飯時我很想問:什么叫守不住下半身?可是看到爸爸慵懶的樣子,也就沒有再問什么。吃完飯聽到樓下有人說話,看來院子里又聚了很多的人。爸爸掀開門簾跑下樓去,屋子里剩下了我。
我從柜子里拿出木頭做的手槍,爬到床上去,再從窗戶里對著那些大人開了幾槍。他們?nèi)徊恢?,圍在天井旁邊曬著太陽聊天。我也沒有了興致,從窗戶邊走開。
上學(xué)前媽媽回來了,她跟爸爸說:“這賤人犟得很,非要把這個小孩給生出來,到時候看她怎么養(yǎng)活這個崽子?!?/p>
爸爸擺擺手示意我該去學(xué)校上課了。我背上書包快速下樓,喊上高紅往學(xué)校走。
有很長一段時間,媽媽沒有再提過梅朵的名字,我也把這個人給忘記掉了。巧的是,我們放暑假時我一個人在家寫作業(yè),突然,一個腆著大肚子的女人走了進來。她滿臉雀斑,走路一搖一擺的像個企鵝。
“你要找誰?”我抬頭問她。
“大頭,我認識你?!彼f這話時,我認出了這個女人就是梅朵。
“爸爸媽媽都不在。”我從凳子上站起來跟她說。
“倒杯茶給我,渴死了。”梅朵說完眼睛盯上了我的床鋪,走過去坐在上面?!按箢^,我叫你干什么來著?”看到我沒有動,梅朵就這么使喚起我來。她坐在我的床鋪上把腿伸直,身子向后仰去。
我放下鋼筆去給她拿茶碗,倒完茶又端到她的面前。梅朵接過茶碗跟我說:“大頭,我肚子里也藏了一個像你一樣的小蟲子?!彼卮笮Α?/p>
“怎么是蟲子?那是小孩?!蔽叶⒅龍A鼓鼓的肚子糾正??赡芮宀璨皇呛軤C,她咕嚕咕嚕地一口咽了下去。
“小屁孩兒,你懂個什么?給我再去倒一碗茶?!泵范溆置钗?。我開始有點討厭她了。
“大頭,你長得不賴。我希望肚子里的小孩比你還好看些!”梅朵把兩手也攤在我的床鋪上,瞇上眼滿臉的愜意,一對酒窩在她的臉頰上打起了旋。這張臉被那對酒窩弄得很迷人。
再次把茶碗端到梅朵面前時,她從那種愜意中已經(jīng)走了出來。她把茶一口喝掉,茶碗遞給我。我又去給她倒茶。
“大頭,你一個人在家寫作業(yè)啊?”梅朵已經(jīng)從我的床鋪上下來,湊到了桌子邊。她拿起我的藏語作業(yè)簿看,那認真勁倒讓人覺得她人挺可愛的。
“很不賴呀!大頭。”梅朵的肚皮過了桌子的邊沿。聽到她夸獎我,我高興地看她。發(fā)現(xiàn)她手中的作業(yè)簿拿反了,還裝作欣賞的樣子。
“你們的糧食擱哪里的?”梅朵這次沒有喊我大頭,她把作業(yè)簿扔在了桌子上?!澳悴辉摾洗谖堇铮鋈ネ嫱??!睕]有等我回答她又補上這一句。
“糧食都放在外屋的廚房里?!蔽腋嬖V了她。
沒想到梅朵從藏裝的衣兜里拿出一個小口袋,說是要去裝點大米帶回家去吃。
“這是我們家的大米?!蔽疫呎f邊要阻止她去廚房里。
梅朵瞪了我一眼,臉黑黑地跟我對峙著。一會兒,那張臉舒展開,笑嘻嘻地說:“我跟你媽是姐妹,她讓我過來拿大米的?!?/p>
“你說假話。”我對梅朵說,可心里真拿不定主意。
“你媽讓我來拿點大米,你這樣攔著晚上肯定會挨頓揍的。大頭,你明白了沒有?”梅朵說完徑直往外屋走去。門簾掀開又落下來,梅朵的身影從我的眼睛里消失掉。
我趕忙跑到外屋去,她已經(jīng)找到了裝大米的那個小桶,用暖水瓶瓶蓋往布袋里倒大米。倒了十多下,她才停下來?!按箢^,告訴你媽我已拿到大米了?!?/p>
梅朵說完,手里提著那個布袋出了房門。
晚上我把這件事說給爸爸媽媽聽,爸爸覺得很心痛,媽媽卻呵呵地笑。
“我們也沒有多少米啊,每個月就那么一點定量。”爸爸給媽媽訴苦。
“我給你說過她機靈著呢!你還說她是腦子有問題的人?!眿寢屇樕涎笠缰?。
“媽媽,她是你的妹妹嗎?”我問。
“狗日的妹妹!跟她一點都不沾親帶故呢?!卑职謶崙嵉卣f。我知道我被梅朵給騙了,心里有些不甘,對她的那一點好感瞬間消失掉。
日子就這樣在平平淡淡中過去了,我已升到三年級了。學(xué)校里還是跟往常一樣,要說哪個地方不一樣的話,學(xué)校里新來了一名漢族老師,這是有史以來的第一次。他講課全用漢語,說的很多話我們只懂那么一點點?!罢Z文老師的嘴好臭!”“老師打麻雀吃呢!”“我看到他中午還洗臉!”班級里能引起大伙談資的,就是這位新來的姓鄧的漢族老師。
國慶節(jié)快到了,學(xué)校組織各班要演出節(jié)目,我卻成了一個局外人??吹奖贿x的高紅他們朗誦、唱歌、跳舞,每天排練節(jié)目,課都不用上時,我對他們羨慕不已,老是把目光投向窗子外面,不料被鄧老師給發(fā)現(xiàn),拿根木棍敲打我的課桌,滿嘴蒜味地訓(xùn)斥著我。
國慶節(jié)時我們穿著白襯衣、藍褲子,脖子上系著紅領(lǐng)巾,蹲坐在學(xué)校的院子中央。四周各種色彩的旗幟在微風(fēng)中飄揚。臺上各班級輪流演出,喇叭把他們的聲音飄到了很遠的地方。附近的居民全跑過來看熱鬧,臺上的誰忘了詞,下面爆發(fā)出哄然大笑。
演出結(jié)束回去的路上,我在巷子里碰到了梅朵,她的肚子被削了下去,身子顯得比以往更高了。由于上次的被騙,我沒有理會她,跟著其他人往前趕去。
院子里有好幾個人在洗衣服,拉宗見到我就問:“巴桑次仁去哪里了?”
“我沒有看到他?!闭f完我想,見到了四眼狗,也不會跟你說的。再抬頭時看到媽媽也蹲在那里洗衣服。她看了我一眼,也沒有打招呼。一上午被太陽曬得我都蔫不唧唧的,只想回到房子里去。
“又不知跑到哪里去野了,回來我得好好修理一頓?!崩谔岣呱らT說。
“可能馬上會回到家的,你別這么沖動好嗎?”
她們在院子的水井旁唧唧喳喳時,我已回到房子里倒頭躺在床上。她們東扯西拉地說個沒完。四眼狗他們不知跑哪里去了?今天高紅可是出盡了風(fēng)頭,我腦子里就想這些事。
“梅朵的小孩怎么處理的?”扎桑問。我支棱著耳朵聽她們接著說些什么。
“是個男孩,長得有棱有角,怪可愛的?!闭f這話的是我媽媽。“我們騙她說小孩出生后就死了,剛開始時她不相信,說多了她也就信了。這個腦子有問題的人還在病床上哭了半天。其實,我們把她的小孩送給了水泥廠的一個工人,他說他們家沒有小孩?!?/p>
“那小孩夠幸運的,能到一個工人家庭里比跟著她要強好幾倍呢?!崩诓逶掃M來。
“梅朵一直在追問我們,死嬰弄到哪里去了?我們就哄她說扔到拉薩河里了?!眿寢尯苁悄苣偷卣f。
“這樣她就會死心的?!?/p>
“這個孩子的爸爸不知道是誰?會不會是馬車隊的旺久,或者另有其人?”拉宗這樣問。
“總之,跟一個腦子有問題的人發(fā)生關(guān)系,這個男人連禽獸都不如!”扎桑說。
“要是我逮到這個人的話,非活剝他的皮不可!”媽媽信誓旦旦地說。
“誰叫她長得這么俊!”說完是一聲長長的嘆息。
接下來她們的話題又轉(zhuǎn)到了別的上面去。我躺在床上一下對梅朵不再恨了,她拿反本子的形象又跳到了我的腦海里,我嘿嘿地笑了起來。
院子里的嘈雜聲一直沒有斷,我躺在床上等著四眼狗回家,然后被拉宗狠狠地揍一頓。等啊等,我就睡著了。
我被叫醒時桌子上擺著酸蘿卜和炒白菜。我坐到桌子旁吃飯。
這天四眼狗他們回來得很晚,拉宗像是忘了似的沒有揍他,這讓我的期盼落空了,心里梗梗的。
晚上我們在大門口踢了一會球,天色暗下來時跑到四眼狗睡覺的那間房子里。在黑乎乎的房子里,高紅眉飛色舞地給我們講珍寶島的故事,我們聽得津津有味。
“扎多,回家睡覺了?!痹嗟陌职謴拇皯衾锖?。我們準備一哄而散。
“再待一會?!彼难酃氛f。
“今天在拉薩河邊我們玩得可舒服啦!”虱子王邊巴說。我的心痛了一下。
“那腦子有問題的女人傻乎乎地盯著河水,在河堤上待了一下午?!边叞驼f。
“那是有病的人,管她干嗎?”四眼狗訓(xùn)斥道。
黑黢黢的房子里一下寂靜無比。
“我要回去睡覺?!闭f完我站起身往門口走,外面夜很稠也很濃。
轉(zhuǎn)眼冬天到了,不久藏歷新年來臨,這一天正好下了一場厚厚的雪。
我們這些小孩穿著嶄新的衣服在玩雪戰(zhàn),后頭我的手指頭被凍麻了,只得趕緊逃回家去。
我圍著木炭爐子烤火,爸爸看到我新穿的鞋子和燈芯絨褲腳粘著泥巴,狠狠地盯了我一眼。我趕緊低下頭去,手指頭開始發(fā)脹,疼痛直往十個指尖上躥去。院子里傳來高紅他們興奮的喊叫聲。我又準備往樓下跑。
“嗨,你得跟我一起出去?!眿寢屆钗?,接著又說:“看你把鞋子弄得有多臟。”
我停在那里,再次埋下頭去。院子里的歡叫聲很響,同時有零星的鞭炮炸裂聲。
我看媽媽正在往一個竹篾盒里裝油炸果子,蓋上蓋子,用一塊布包好,要我跟她一起出門。到了院子里我問:“我待在家里可以嗎?”
“你要跟我走?!眿寢岊^也不回地對我說。我垂著腦袋攆在后面。高紅他們給我做鬼臉。
我們出院門到了八廓街,路上的雪沒過我的腳踝處,我們再走出八廓街轉(zhuǎn)進幽深的巷子里。我聽到了鞭炮聲,經(jīng)過的院門口有幾個女孩在踢毽子玩。媽媽拎著那個竹篾盒一直往前走,我跑著緊跟過去。
媽媽領(lǐng)我進入一個小院里,這里冷冷清清的,見不到一個小孩。
媽媽推開一扇門沖我喊了一句:“過來?!蔽腋M到房子里。
梅朵端坐在床上,膝蓋頭蓋著毛茸茸的藏被。她見到我們只說了一句:“來了!”
“新年好!”媽媽討好似的說。
梅朵家里就她一個人,爐灶里沒有生火,也沒有什么家具,顯得空蕩蕩的。
“嘿嘿嘿——”梅朵無緣由地笑了起來。媽媽像是被這聲笑感動也跟著笑了起來。
末了,媽媽發(fā)現(xiàn)家里連一點熱水都沒有,她擼起袖子往灶肚里添干樹枝把火給燃起來。
梅朵一直盯著我看,后頭招手讓我靠近她。我湊近了她,看清她臉上的褐斑淺了一些。她伸過手來撫摸我的頭,眼光變得極其柔和。
我從她那里跑開,到灶邊的媽媽跟前。她目光一直在我身上打量。
媽媽給她燒水打茶、拾掇房子,一切就緒后我們離開了梅朵家。
“媽媽,你把竹篾盒忘了拿了?!背隽朔块T我提醒。
“都留給她吧?!眿寢尩穆曇粲行┢鄾?。
我想到回到院子里又可以跟他們玩耍,心里喜滋滋的。
又過了半年我再次見到了梅朵,那時正是個盛夏的星期天。
這天太陽剛出來一會,爸爸把藏被、毛毯等搭到自行車行李架上,再用繩子捆得結(jié)結(jié)實實;剩下的卡墊、臟衣服由媽媽背著,我們一家向拉薩河邊進發(fā)。
經(jīng)過那些幽深的小巷時,我們遇見了梅朵。媽媽得知她沒有什么事干時,請她幫我們?nèi)ハ催@些衣被。她搶過媽媽背上的東西,一聲不吭地往前走去。
拉薩河水碧藍藍的。媽媽和梅朵綰起褲腳在冰冷的河水里洗藏被和卡墊。我躺在一旁的墊子上,被太陽烤得熱烘烘的,困倦涌上來,眼睛不能自禁地合上了。
等我醒來看到河邊已經(jīng)一溜地排開了洗衣被的人,我的身上已經(jīng)汗淋淋的。爸爸正從遠處的河堤邊走過來,堤壩上晾曬著各種顏色的卡墊和藏被。不遠處有幾個小孩在放風(fēng)箏,堤壩下的淺水處很多小孩裸身游泳。
“你怎么老睡著,脫掉衣服去游泳吧。”爸爸到我跟前時說。
“你跟我去吧?!蔽已肭蟮馈?/p>
“那么多小孩,去了你就跟他們熟了?!卑职掷^續(xù)往前走去。媽媽和梅朵還沒有洗完帶來的那些床單和被里被面。
太陽快當(dāng)頭的時候,熱得身子只淌汗,我開始脫衣服,光著身子跑向淺水處。這里的水只沒到我的腰部,學(xué)狗刨游了一圈,蹬腿濺潑的水把旁邊的人給澆透了。不一會,我認識了好幾個小孩。我趴在炙熱的鵝卵石上,讓太陽把脊背烘干。
梅朵過來叫我去吃午飯,我離開這些朋友往爸媽那邊走。鵝卵石很硌腳,我走得趔趔趄趄。梅朵看到我這副樣子,蹲下身子要背我。我爬到了她的脊背上,兩手緊緊箍住她的脖頸。
“我小孩在的話該多好?。 泵范湔f。
我沒有吭聲,趴在她的身上很舒服。梅朵的腳上穿著一雙破球鞋,綰起的褲子還沒有放下去,走過鋪滿衣服和床單的鵝卵石后,我們到了休息的地方。爸爸媽媽已經(jīng)把餅子和菜擺好,茶碗里也倒?jié)M了茶。在烈烈的陽光下我們開始吃午飯。
拉薩河嘩嘩地流淌,一些水鳥從空際發(fā)出幾聲脆脆的鳴叫。
把飯菜盒收拾好,媽媽準備在河水里洗澡。她邊脫衣服,邊勸梅朵也一起洗澡。梅朵望著她嘿嘿地笑。媽媽脫得只剩一件汗衫和秋褲,手里攥著一條毛巾和香皂,再次問道:“你到底洗不洗?”
“你要我洗,那么我就洗吧?!泵范湔f完站起身,開始脫藏裝。媽媽先下到河水里去了。
出乎意料的是,梅朵把自己脫了個精光。爸爸趕緊把臉給扭過去,望著身后的河堤。梅朵的身子在陽光下白花花的,屁股鼓凸凸的。旁邊的人全部都驚得不再說話,目光都投射在了梅朵的身上。
“我沒有讓你全脫!”媽媽幾乎是在咆哮。
梅朵全然不顧,緩慢地向河水里走去。她走過被驚呆住的我媽身邊,河水漫過她的小腿,接著淹沒大腿和臀部,然后她的脊背也沉潛在河水里。梅朵把兩只胳膊從河水里緩緩抬起來,像兩只翅膀一樣在河面上張開。人們驚住了,都在呆呆地望著河水里的梅朵。
“把她拽回來,要不會被河水卷走的?!卑职诌呎f邊往河水里跑過去。
媽媽好像也回過神來,跟在爸爸后面往深水里趕。
他們把梅朵拖拽到了岸上,趕緊拿藏裝把她的身子給裹起來。梅朵打著顫眼淚一顆顆地滴落。周圍的人們圍攏了過來低聲議論。媽媽用毛巾幫她擦掉淚水,而后兩手緊緊抱住她,臉頰牢牢地貼在了一起。
“我的孩子就在這河里,我要去找他。”梅朵的聲音不大,卻讓媽媽嚎啕大哭了起來。
“這有什么好看的,趕緊走開。”一個老者把圍觀的人支走,從背上取下軍用水壺,遞給了爸爸。他說:“讓她們喝一口酒,定定神。”
爸爸接過水壺,身上的衣服卻滴著水。
下午媽媽和爸爸一直守在梅朵的身邊。
太陽落山前,爸爸用自行車先把東西馱了回去,最后媽媽攙扶著梅朵回家。
從那以后我很少見到梅朵,媽媽也不再說她的事情了。
這年的秋天高紅跟著他爸爸去了一趟那曲,那段時間我們就跟在四眼狗的后面,每天晚上從這個街道浪到那個街道。走運時,晚上還能看到一場露天電影。
學(xué)校里一切依舊,只是鄧老師不再是唯一的一名漢族老師了,他從老家?guī)砹艘粋€媳婦。這個喜歡穿碎花布衣裳的女人,幾個月后就變成了我們的老師。她說話很難聽,聲音好像是從鼻子里發(fā)出來一樣。我們想給她取個外號,但一直沒有找到一個貼切的,只好喊她:“翠老師?!?/p>
每次下課后,鄧老師和翠老師經(jīng)常手牽著手,走在學(xué)校到東方紅電影院的那條路上。我們下課回家的路線也跟著改變了,我們羞怯怯地跟在兩個老師后面。
“以后我找到老婆也會這樣手牽著手?!笔油踹叞妥龀鑫帐值淖藙菡f。
“看你這副德性,能找到這么白的女人,去做夢吧。”四眼狗把弟弟給奚落了一頓。
我們很高興,大聲地笑了起來。虱子王邊巴沮喪地悶頭往前走。
白這個字讓我想起了,梅朵在拉薩河邊光著身子時的背影,那是晃人眼睛的白。
媽媽后來被安排到別的街道辦事處去,我們暫時也搬到了新的地方。
在家里聽爸爸媽媽交談時,偶爾也能聽到關(guān)于梅朵的一些只言片語。
大致是這么一個意思:她又懷孕了,生下了個女孩,街道居委會的人幫她把小孩送給了家境好點的人家。孩子的父親卻一直都是個謎,怎么也找不到線索。消停了兩年后,梅朵再次懷孕,街道居委會干部對她管不住下半身已是怨聲載道,他們發(fā)誓再也不管她的事了。如他們所愿,后來出生的這個男孩只活了三個月,就被病魔帶去了另一個世界。梅朵傷心欲絕,害了一場大病。
媽媽和爸爸到醫(yī)院去看過梅朵,回來后兩人直搖頭,哀嘆梅朵如今的狀況。
“那時,我們要是沒把梅朵的那個小孩送人的話,現(xiàn)在也有個六七歲吧。這樣她也就不會生個不停,也就不會落到現(xiàn)在這樣一個下場?!眿寢尷⒕蔚卣f。
爸爸沒有接過話茬,若有所思地吐著煙霧,一動不動。
梅朵變得瘋瘋癲癲,居委會決定要把她送到敬老院去,我跟著媽媽去看過她一次。家里的陳設(shè)跟好多年前去的時候一樣,梅朵見到我們只會嘿嘿地笑,那對酒窩深陷下去,卻看不出端正的五官給人的愉悅。媽媽幫她把凌亂的頭發(fā)給梳理干凈,望著她倏然淚下。
梅朵被送去了蔡公堂的敬老院,從此巴掌大的拉薩城里見不到這個人了。
十多年以后,我再去八廓街時碰到了久違的梅朵。她穿戴得倒算整潔,臉上的那對酒窩已經(jīng)淺得有些看不清了。像錐子一樣扎痛我心的是,她向我豎起的兩根拇指,這是行乞人的招牌動作。我僵在原地腦袋一片空白?!肮緡\咕嘰(求求你)”聲,讓我回到了現(xiàn)實世界中。我把手伸進衣兜里,拿出一張五十元錢放在她的手心里。梅朵嘿嘿地笑了起來,這笑聲里透著滄桑與凄涼。我的眼睛里這張臉被淚水模糊掉。
梅朵的境遇我沒有跟爸媽講,也許他們都知道她如今的狀況,只是我們相互間保持了一種沉默,都不愿再談及她的事,以免掀開很多揪人心的事情來。
我也通過很多渠道,打探送給水泥廠工人的梅朵小孩的消息,由于時間過于長久,無法探到一個準確的消息來。再說,我找到那個小孩又能怎樣,他會認這個已經(jīng)淪落到街上乞討的母親?我放棄了尋找。
再后來,既見不到梅朵,也沒有了關(guān)于她的一丁點消息。她好像從這個世界上被蒸發(fā)掉了一樣,也沒有人再問津她的事了。
選自《青海湖》2017年第4期
原刊責(zé)編 梅 卓
本刊責(zé)編 鄢 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