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寒寺
奶奶是我的第一個病人。
高三暑假的時候,我跟以往所有假期一樣,到鄉(xiāng)下和老人們一起生活。臨行前父親特別叮囑我多陪奶奶說說話,不僅因為這很可能是我在家鄉(xiāng)度過的最后一個假期,更因為一個月前,爺爺去世了。
爺爺是在地里干農(nóng)活的時候突發(fā)腦溢血去世的。當(dāng)時他身邊一個親人也沒有,尸體在稻田里躺了一個鐘頭,才被來叫他回家吃飯的奶奶發(fā)現(xiàn)。
因為要考試的關(guān)系,爺爺?shù)氖虑槲乙恢辈恢椋踔吝B葬禮都沒能參加。后來父親告訴我,奶奶對爺爺?shù)碾x世似乎無法接受,她不跟任何人講話,也沒有掉過眼淚,大家都擔(dān)心她是不是精神受了刺激。
所以考試一結(jié)束,父親就把我送上了去鄉(xiāng)下的長途客車。
“奶奶最喜歡你,只有你能讓她的心情好起來。”他是這樣說的。
奶奶住的村子在山里,漫山遍野不是一塊一塊的農(nóng)田,就是一片一片的竹林。村民的瓦房點綴其間,戶與戶往往隔得很遠。白天能看見別人家的小孩在自家的壩子上跳來跳去,到了晚上,房子就變成了閃爍在各處的燈火。
奶奶的家在村公路的背后。我叫了一聲,沒有人應(yīng)。推了推門,門沒鎖。走進去就是堆滿柴火的廚房,奶奶正坐在灶門口的椅子上,撫摸著趴在她膝蓋上的條紋土貓。
“奶奶?!蔽液暗?。
奶奶抬起頭,看見是我,這才有了笑容。她舉起那只貓,晃晃它的爪子,然后對我說:
“喵……”
奶奶沒有瘋,這是她自己告訴我的,就在我“吸溜吸溜”地吃下一大碗面條的時候。
奶奶煮的面條格外好吃,我也說不上來是什么原因。可能是因為自家種的辣椒更有味道,也可能是鎮(zhèn)上打的面條比城里的筋道,要不然,說不定跟灶里的火也有關(guān)系,那些在里面熊熊燃燒的秸稈、竹藤,都帶著鄉(xiāng)野的原始氣息。
“我是在學(xué)這只貓說話。”奶奶一邊把她碗里的面條挑給我一邊說。
“夠了,夠了,我吃不下那么多,”我架住她的筷子,“為什么要學(xué)貓說話?”
“這只貓是你爺爺變的!”
我的筷子差點掉下來。我看向那只貓,它趴在一把竹藤椅上,也正用一雙圓溜溜的眼睛盯著我。它兩只耳朵警覺地豎起來,似乎聽到了什么對它不利的訊號:“怎么可能?”
“你爺爺過世的那天,前腳剛走,這貓后腳就跑我們家來啦。也不曉得打哪兒來的,來了就不肯走,天天跟在我后面?!?/p>
我擱下筷子:“只是巧合而已?!?/p>
“哪有這么巧?”奶奶起身把貓抱過來,指著它的眼睛。
“你看嘛,它的眼睛是大小眼,左邊這個眼皮耷下來,顯小,跟你爺爺一樣。還有,”她又掰開它的嘴巴———貓用后腿蹬了奶奶的手幾下,“你爺爺左邊犬牙斷了半截,你看它的牙齒。”
果然,貓的嘴里也長著一顆斷牙,大概因為它很不擅長吃魚骨頭吧。
爺爺是個沉默寡言的人,父親說他一輩子從沒閑下來過。農(nóng)忙季節(jié)自不必說,即使是農(nóng)閑時候,他也會砍一堆竹子回來,劈成藤條,編織竹筐、竹簍、竹籬笆,要么自用要么送人。
爺爺這樣的人,死后怎么會變成懶散成性的家貓呢(這么想著的時候,那只貓打了個哈欠),就算真有轉(zhuǎn)世的說法,也是變成老黃牛更合理吧?
“反正我是不信。”
“年輕人愛信不信。”奶奶把剩了小半碗的面條放到地上,那只貓“嗖”一聲躥下去,頭幾乎要栽進碗里。它自然不會像人一樣吸面條,所以一口一口咬斷,吃起來挺費勁。
“沒出息,貓竟然喜歡吃面條?!?/p>
“我說了嘛,這就是你爺爺變的,你爺爺也喜歡吃我煮的面條。”
奶奶家的房子很大,宅基地反正是自己的,家家戶戶都會砌個兩三層。當(dāng)初爺爺奶奶決定把瓦房翻新成樓房的時候,規(guī)劃了四五個臥室,說是一個留給我爸,一個留給二姑,一個給小姑,還有一個留給我。
我現(xiàn)在就躺在這個房間的雙人床上。奶奶曾經(jīng)在年夜飯上說,她就盼著這張床什么時候能睡上兩個人,我爸趕緊打哈哈,說她教壞小孩子。
我心煩意亂地用手機瀏覽新聞。鄉(xiāng)下網(wǎng)速很慢,半天都刷不出一個網(wǎng)頁,就在我心急得幾乎要把手機扔出去的時候,窗外傳來了貓叫的聲音。
奶奶的房間在上風(fēng)向,夜里起風(fēng)的時候,他們房間的聲音就會傳過來。兩個人的對話內(nèi)容并不豐富,大部分都穿插在看電視的間隙。
奶奶偶爾會問一句“這個人叫啥”,爺爺如果沒睡著的話也會嘲諷一兩聲:“你都看這么久了還不知道那個人是壞的?。俊?/p>
但更多的時候,爺爺都會早早地開始打瞌睡。如果是夏天,會聽見奶奶撥弄蚊香的聲音;要是冬天,她會慢悠悠說上一句:“你看你,又不蓋好?!?/p>
所以,這個時候聽到奶奶和那只貓對話,我就忍不住猜測她和它究竟說的是什么,還是在討論無聊的電視劇么?不知道貓“咕嚕咕?!逼饋頃粫葼敔?shù)镊曔€要響。
如果是我,一定會問問它有沒有收到我燒過去的折紙農(nóng)具———感覺會是很有趣的玩具,不論對于爺爺還是貓。
整個暑假,貓已經(jīng)完全介入了奶奶的生活,并且似乎以此為傲。
它大清早就在屋里上躥下跳,把爺爺那些編織竹器的工具碰出聲響;它跟著奶奶到地里干活,雖然大部分時候只是抓一只小青蛙回來折磨;到了中午,它就坐在豬圈的圍欄上,沖奶奶“喵喵”叫。
“你爺爺也是經(jīng)常催我喂豬,比鬧鐘還準(zhǔn)時?!?/p>
多半只是因為豬肚子餓的時候會“哼哼”,貓受不了那種聲音才抗議的吧。我已經(jīng)懶得反駁奶奶了,她說什么就是什么吧。
偶爾我也會懷著調(diào)侃的心情問奶奶貓語學(xué)得怎么樣了,能不能跟貓無障礙地交流。奶奶眉毛一挑:“那怎么可能,我跟你爺爺一輩子了,說話都磕磕絆絆,他變成貓就更難了嘛。”
是啊,爺爺是個不怎么說話的人。他心里在想什么,對別人是什么態(tài)度,我們這些晚輩總是難以揣摩。
“你爺爺啊,就是拉不下臉,跟自己人都不好意思,什么都要我?guī)退f?!泵看胃抑v到這些事,奶奶都會當(dāng)著爺爺?shù)拿嬲f這句話,坐在一邊的爺爺也不搭理,看都不看我們一眼。
那個時候我就覺得,花了一輩子的時間,爺爺和奶奶早就成為了一體,離開任何一個,他們都是不完整的。
后來,我醫(yī)學(xué)院念到大二的時候,接到父親的電話,說奶奶去世了。大家都在她身邊,她走得很安寧。
我第一反應(yīng)是問他:“那貓呢?”
“什么貓?”
“奶奶家不是有只貓嗎?”
“沒有吧,沒看到啊?!?/p>
“噢,那可能自己跑掉了吧。”
我們再也沒見過那只貓。我也不再去考證它到底是不是爺爺變的??赡埽棠桃沧兂闪艘恢回?,跟著它跑掉了也說不定。
我只是很遺憾,遺憾自己曾把奶奶當(dāng)作病人,把她的表現(xiàn)看作非正常的情緒。并不是的,我想。她跟貓說話既不是精神問題,也不是心理問題,只是因為,唯一能走進她心里、與她精神相系的人,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