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編者按
40年前,中國做出了決定自身命運的關鍵抉擇。
經過40年的改革開放,萬物生長,云霧漸開。激蕩前行的中國,在一次次裂變中獲得新生。
從今天開始,《南方周末》推出紀念改革開放40周年系列報道《惟新》,我們將用還原歷史的方式,從經濟、社會、文化、教育、法治等方面,制作不同的專題報道,用細節(jié)展示推進改革開放的必然性,用40年中國社會巨變的事實來解釋改革開放的必要性。
歷史可以重讀,但不能重來。過去40年有成功,也有挫折,我們力求通過文字來客觀呈現,并以此來證明改革開放的不可動搖。也只有明晰40年的艱難歷程,我們才能站在新的歷史起點上,更好地認清前進的方向,將改革開放進行到底。
“一個人去世了,其他人說,他的話句句是真理,他是天才,他的所有決定永遠都是正確的。我反對這種觀點,這是迷信嘛!”
當時,我國正處在兩條道路、兩種命運斗爭的十字路口,面臨向何處去的問題。
他不是預言家,他沒有試圖預測這個時代的答案。胡福明只是覺得,寫文章的人既要順應時代,也要有率先搖旗吶喊的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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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周末記者 譚暢 發(fā)自南京
南方周末特約撰稿 闞純裕
八十高齡的胡福明坐在自家客廳里,滿頭白發(fā),一根接一根地抽著香煙。
身體并不健朗的他,現在依然每天要抽兩盒。明知道抽煙有損健康,他依然控制不住,“不是不怕死,是怕不能思考”。
四十年前,這位昔日的南京大學哲學系老師、中共黨員寫的那篇理論文章——《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早已家喻戶曉。胡福明的老朋友,中共中央黨校前副校長龔育之評價說,這應該寫進黨史。
中國人含蓄,身為作者,他的名字一直隱而不顯。但在西方漢學家編著的《劍橋中華人民共和國史》中,胡福明的大名早已廣為流傳。
2018年1月16日,他在家中接受南方周末記者采訪。談起四十年前的舊事,胡福明語速極慢,字斟句酌。聽到南方周末記者的提問,老人微微愣了一下。
“如果面對現在的孩子們,他們不熟悉中國改革開放前夜的時代背景,也看不懂晦澀的理論語言,要怎么向他們解釋您的《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寫了什么?這篇文章為什么重要?”
胡福明皺起眉,似乎有些不悅:“(孩子們)應該讀一點歷史嘛?!蓖nD幾秒,吸完一口煙,他決定認真回答這個問題:
“當時,一個人去世了,其他人說,他的話句句是真理,他是天才,他的所有決定永遠都是正確的。我反對這種觀點,這是迷信嘛!我說,馬克思主義是這么認為的:實踐是檢驗真理的標準,這不否認真理的存在,也不是說那個偉人的決策都錯誤。只是說,是不是正確,我們要再研究,要通過實踐檢驗來得出結論。”
仿佛時光倒流四十年,他又回到了1978年5月——《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以“本報特約評論員”的名義在《光明日報》上發(fā)表,如一聲春雷;合作書寫這篇政治宣言、在思想界掀起這場真理標準大討論的胡福明,本是一介書生。
改革開放四十不惑,當年的書生入仕又致仕,如今已是耄耋老人。用面對孩子的語言,解釋完這篇影響了歷史進程也改變了個人命運的文章,胡福明笑起來,恢復了和藹神情:“其實(道理)很淺嘛,現在看,都是常識?!?/p>
“要進地獄, 我一個人去”
作為馬列主義的理論研究者,胡福明醞釀這篇日后被譽為“一聲春雷”的文章,已經很久了。
這位1935年出生的老干部,根正苗紅。他出生在無錫農民家中,家境貧寒,14歲,他參加中國新民主主義青年團(共青團前身),在新中國成立后的土改中榮立二等功,擔任了鄉(xiāng)團支部委員。
1952年,他考入無錫師范學校。19歲,他畢業(yè),進入江蘇省總工會工會干部學校,其間加入中國共產黨。當年(1955年)6月,中央政務院號召國家機關干部報考大學,他又響應號召考入北京大學中文系。
1959年從北大畢業(yè)后,胡福明來到南京大學教哲學,主講的就是《毛澤東選集》。1965年匡亞明來到南大擔任校長,主講的也是《毛澤東選集》??飦喢髻p識他。
1976年10月,“四人幫”倒臺的消息傳出來時,胡福明還和南京大學一群志趣相投的老師在家里擺了一席,吃螃蟹,喝了幾盅酒。“當時我比較天真,感覺到要第二次解放了。學校里老師一般也知道,到了改弦更轍、撥亂反正的時候了?!?/p>
積累已久,“文革”結束后,胡福明逐漸在理論界闖出了點名堂。他寫的第一篇文章是《評張春橋的全面專政》,在南大學報發(fā)表后,一鼓作氣,接連發(fā)表了《馬克思主義的科學》《為建設社會主義而奮斗》《誰反對唯生產力論就是歷史唯物論》等文章。
但風向一直搖擺不定,胡福明事后回憶說,文章寄出的那一刻,他甚至做好了坐牢的準備。
一切都悄悄地進行,親朋好友一無所知?!安皇怯幸獠m我,我不懂他的哲學,就不管他的事?!焙C鞯钠拮訌堺惾A告訴南方周末記者,1977年7月她生病住院,胡福明就把馬列著作和《毛澤東選集》等書拿到醫(yī)院,借走廊上的燈閱讀、寫作。
妻子出院后,胡福明用了7天時間將文章寫出,初稿的標題是《實踐是檢驗真理的標準》。隨后他反復閱讀修改,在1977年8月底定稿。他思考再三,決定投給《光明日報》。一年前,《光明日報》哲學版編輯王強華來南京參加理論研討會,聽過胡福明關于真理標準的發(fā)言,曾約他寫一篇關于真理標準的文章。
但文稿寄出后近5個月,才收到王強華的回信,原來王強華之前去上海出差,回京讀到稿子,1978年1月19日,寄給胡福明小樣稿并在附信中寫道,“文章很尖銳,請繼續(xù)修改完善,不要授人以柄,也不要讓人產生馬列主義過時論的感覺?!?/p>
收到小樣稿的當月,胡福明修改了一次。1978年2月和3月再度修改了4次。再次發(fā)往《光明日報》,但依然沒有刊出。
胡福明理解這樣的謹慎,半年前的1977年2月7日,形勢陡轉?!度嗣袢請蟆贰都t旗》雜志、《解放軍報》在當天的社論《學好文件抓住綱》,第一次拋出“兩個凡是”,“凡是毛主席作出的決策,我們都必須擁護,凡是毛主席的指示,我們要始終不渝地遵循。”
“反對兩報一刊,而且公開發(fā)表大文章,不是一句兩句啊,你敢嗎?你能嗎?”回憶起四十年前的舊事,胡福明說著說著就激動起來,提高了音調。
“兩個凡是”的提出如一盆冷水,澆在胡福明頭上。撥亂反正變得寸步難行。胡福明在1998年出版的《黨的文獻》雜志中刊文回憶,他逐漸認識到,“兩個凡是”是當時的最大禁令,否定“兩個凡是”是推動撥亂反正所要解決的根本問題。
否定“兩個凡是”,公開與“兩報一刊”社論唱反調——這事該由一名大學教師來做嗎?
胡福明不是不知道,做了這件事,個人可能付出何種代價。他并非一腔孤勇、無所顧忌,在行動與旁觀之間,胡福明也深感矛盾。
“現實是,(當時)我國正處在兩條道路、兩種命運斗爭的十字路口,面臨向何處去的問題。古人說:‘天下興亡,匹夫有責。”退休后,胡福明寫過一篇自傳,其中寫道:反復思考后,他決心批判“兩個凡是”,且決定單獨撰寫批判文章,“不跟同志們商量,免得株連同志們。人生難得幾回搏!要進地獄,我一個人去?!?/p>
“這是馬克思主義的 文章,是駁不倒的”
歷史的軌道在推著他前進。當時,《光明日報》編輯王強華本已將文章排入1978年4月21日的哲學專版,考慮到文章觀點尖銳,他決定讓時任《光明日報》總編輯楊西光親自再審閱。
此時恰逢中央黨校正舉行真理標準討論,楊西光當即決定,把文章安排在頭版發(fā)表,但需要大家多提意見,進一步修改。
4月,胡福明到北京開會,討論如何修改。參加談話的,有中央黨校理論研究室的孫長江和《光明日報》的馬沛文、王強華。胡福明修改一稿,然后是楊西光、馬沛文、王強華再做一次大修改。最后由孫長江執(zhí)筆定稿,題目改為《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
楊西光將改定的稿子呈交中央黨校的內部刊物《理論動態(tài)》發(fā)表。時任中央黨校副校長的胡耀邦審閱后,決定由《理論動態(tài)》首發(fā),再以特約評論員名義在《光明日報》頭版發(fā)表。
1978年5月10日,中央黨?!独碚搫討B(tài)》第60期全文發(fā)表了《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一文。這篇洋洋灑灑七千多字的檄文,并未點名,但明眼人都看得懂,字字直指“兩個凡是”。
第二天,《光明日報》在頭版正式刊出后,5月12日,《人民日報》《解放日報》全文轉載,《遼寧日報》等十幾家報紙也全文轉載。如此迅速、步調一致地轉載一篇文章,在當時也是很罕見的事,立即引起全黨關注。
多年之后,胡福明才知道當時這篇文章承受了多大的壓力。
風雨欲來,胡福明在家中默默關注著事態(tài)的發(fā)展。
1978年6月2日,鄧小平在全軍政治工作會議上發(fā)表講話,明確指出“實事求是,是毛澤東思想的出發(fā)點、根本點”,講話號召“全黨、全軍、全國各族人民打破精神枷鎖,使我們的思想來個大解放”。第二天,《人民日報》頭版以“鄧副主席精辟闡述毛主席實事求是光輝思想”為通欄標題,《解放軍報》頭版用套紅大標題,詳細報道了鄧小平的這次講話。6月6日,兩報在頭版全文發(fā)表了講話。
鄧小平一錘定音,“這是一篇堅持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的好文章,它提出了牽一發(fā)而動全身的大問題”。8月19日,鄧小平在接見文化部負責人時說,《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我說這是馬克思主義的文章,是駁不倒的”。
“他所做的,就是 他一貫提倡的”
聽說《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最早出自胡福明之手,他的學生徐立貴一點也不驚訝。
1972年春天,南京大學招收了第一批工農兵學員。胡福明當班主任的班級有10名江蘇地方學員,20名部隊學員,徐立貴也來自部隊。
“胡老師教育我們,要掌握馬列主義的立場和觀點,用學到的理論去研究中國的現實問題。”如今是解放軍少將的徐立貴對南方周末記者回憶,胡福明的課講得帶勁,學問做得好,是有強烈現實關懷的理論工作者。
1978年,徐立貴已經學成回到部隊,還有同學在中央黨校和人民日報社工作。文章一經發(fā)表,同學們馬上知道胡福明在其中的貢獻:“大家都替老師高興,也很欽佩。他所做的,就是他一貫和我們提倡的?!?/p>
胡福明的女兒胡向陽正上初中?!罢紊系臇|西,我們當時比較小,印象不是非常深?!薄秾嵺`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發(fā)表后,家里的氣氛沒太大波動,父親回家也很平靜,只是和同事交談時那種壓抑消失了。從大人們的言談間,胡向陽明白,父親的文章受到了肯定。?下轉第8版
四十年過去,回頭再看這篇文章,胡向陽由衷地覺得父親“很了不起”:“一個是他有很敏銳的政治嗅覺,而且他竟然還有膽量去捅破這層窗戶紙。有的人看出來了,不一定敢說?!?/p>
但對于當時還是中學生的胡向陽而言,更直觀的感受來自文章發(fā)表后,父親身份的變化。
1980年春天,南京大學黨委副書記告訴胡福明,胡耀邦同志要他到中宣部工作,組織部調令都下了。胡福明不想去。
“我還是喜歡(身處)朝野之間?!被貞浲?,胡福明開了個玩笑。
北京可以不去,官不能不當。1982年,胡福明服從組織安排,調任中共江蘇省委宣傳部常務副部長。中共中央黨校原副校長龔育之生前與胡福明是好友,他曾感慨:“胡福明被識拔,與那篇文章不無關系吧?!?/p>
“我們家有一種骨子里的清高,可能是大學的氛圍造就的,并沒有覺得當了官就怎么樣?!焙蜿柛嬖V南方周末記者,父親從政后,經常流露出對校園的懷念:“有時候他就說,當個大學教授多好啊!”
“最好的文章能在 歷史上留下印記”
至2000年退休,胡福明“誤入”江蘇政壇十八載,歷任江蘇省委宣傳部副部長、省委常委、省委黨校校長、省社科院院長、省政協副主席等職。他總說自己“從政多年沒學會做官”,自我評價是“溫和的激進派”。說話時,他將手中的香煙懸在空中,似乎在期待一個熱切回應——對于“沒學會做官”,曾經的教書先生內心是驕傲的。
相比宣傳部長,胡福明更喜歡當黨校校長,因為他又可以從事理論研究了。組織給他安排這個位置是破了例:“校長啊,不是副校長。黨校校長一般都是省委書記、副書記兼的,但我是個省委常委?!?/p>
當時,全國各地的黨校課程以講授《共產黨宣言》、馬列六本書等原著為主。胡福明對此不滿意,決定在自己治下搞改革。他要求江蘇省委黨校所有課程,都圍繞貫徹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路線來展開。“不能離開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來講馬克思、恩格斯的著作。這是我最大的努力?!?/p>
胡福明還組織黨校教師和學員到蘇南發(fā)達地區(qū)考察企業(yè),乘飛機到廣東、青島等改革開放的發(fā)達地區(qū)去參觀。他意識到,在改革開放進程中,經濟學有不同于哲學的重要價值,但“我自己搞經濟學,憑良心講不是內行”。
1992年鄧小平南方講話前夕,他找?guī)孜谎芯拷洕鷮W的青年教師談話,希望他們寫一篇文章,闡明一個道理:計劃和市場都是經濟手段,不是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的本質區(qū)別;決定社會經濟制度性質的是所有制,不是經營方式。
“他們沒有按照我的意見寫文章,他們不敢寫。”胡福明至今深以為憾,如果這篇文章能寫出來,也許能像《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一樣,踏準時代變革的節(jié)奏,發(fā)出思想解放的先聲?!斑@是認識問題,還是膽量問題?他們能寫的?!?/p>
二十多年過去了,胡福明至今仍覺得很是遺憾。胡福明感嘆自己也老了。
胡福明是從逐漸衰退的視力中感受到衰老的。自己讀報紙已經很吃力,他就讓妻子每天為他念《人民日報》,國內和國際新聞都要念。每天早晚的《朝聞天下》《新聞聯播》也要準時收看,電視屏幕看不清,那就從頭到尾聽一遍。
八十高齡的他還醉心于研究黨史,用放大鏡看2015年出版的《胡喬木傳》??磿鴷r煙抽得兇,一個上午,妻子要倒兩三次煙灰缸。
十年前,胡福明去北京參加了真理標準大討論30周年紀念活動。官方活動之余,徐立貴等幾個在北京的學生為胡福明準備了一個小型慶?;顒樱堃恍┪幕藚⒓?。有書法家寫了幾幅字,很敬重地送給胡福明。胡福明最喜歡的一幅,只寫了兩個字:先聲。
今年是改革開放四十周年,胡福明的健康狀況已不允許他出遠門、去北京了。
從年初開始,來南京登門拜訪的媒體記者、學術研究者及地方官員絡繹不絕。雖然未必看得清來訪者的長相,胡福明還是能侃侃而談。人們詢問的,往往是《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一文的出臺始末,只要時間允許,胡福明會耐心地向每一位提問者重復一次他的經歷——他的人生中最濃墨重彩的一筆。
他也接受一些“超綱”的提問。比如,在當下與未來,還會不會有像《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那樣引發(fā)大討論的文章出現;如果有,它將發(fā)出怎樣的時代先聲。
“也許有吧。”胡福明模棱兩可地回答。他不是預言家,他沒有試圖預測這個時代的答案。他只是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寫文章的人既要順應時代,也要有率先搖旗吶喊的膽量?!白詈玫奈恼率悄茉跉v史上留下印記的文章?!?/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