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泠

很高興，也很慶幸，父親能給我這樣珍貴的機會，讓我重新來愛他。

1、

休假結束，臨走的早上，我去早市給父親買了好多東西?；貋砗?，沒看到父親，我就把早餐和各樣疏菜放好，轉身下樓去找他。剛走出小院，就看見母親的好友李阿姨提著一袋菜，正和父親說著什么。父親歪著身子，低著頭，胸脯深陷，有些駝背，花白的頭發(fā)也長了，頭一低，就蓋住了眼睛，看上去很是凄涼落魄。

還沒等我走近，李阿姨就看到了，真心誠意地和我說：“我正勸你爸以后多出來走走，你媽這突然一走，對他的打擊太大了。你有空常回來陪陪他，和他說說話，你媽在那邊才安心……”我點點頭，父親看見我，便急著和李阿姨道別，隨我回家吃早飯。我們默默地坐在桌邊，一起喝豆腐腦，吃餅，誰都不言語。我和父親之間沒有共同語言。母親生前就為我不懂事，不體諒父親很生氣。彌留之際，留下的最后一句話就是告訴我，我爸這輩子很不容易，她走后，他會更加難過，要我有空就多回來看看他，陪陪他?？墒牵也恢篮透赣H說什么。就像現(xiàn)在，即使我回來了，我們同處在一個屋檐下，也是各忙各的，沒有話說。這是我們的生活常態(tài)，不記得從什么時候起，和父親就很少言語。

在我眼里，父親和母親相差得太遠了。母親不僅人長得漂亮，還是大學教授，副校長，舉手投足之間盡顯優(yōu)雅從容，是我效仿的楷模。

從小到大，我都向往著做母親那樣的人，上名牌大學，考研，讀博，努力成就一個優(yōu)秀的自己。我的世界越來越遠離了卑微的父親。早已忘記小時候，忙于學習工作的母親，只因生了我，父親便辭去廠里的工作，回歸家庭，做飯洗衣照顧我，耐心地抱著我哄著我，一把屎一把尿地把我養(yǎng)育大，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掌心怕摔了。我卻嫌他沒文化，沒工作，配不上我和母親。

有一次寫作業(yè)，我吵著要母親回來給我輔導，母親工作忙回不來，父親說幫我看看。我不耐煩地說：“你會什么呀，你什么都不會?！?/p>

上小學后，我越發(fā)虛榮心作崇，不怎么理父親，不愿意和別人談起他。每次父親來學校接我，我都讓他在學校外面遠遠地等我。因為我害怕同學看到父親，問起我父親是做什么的，怕別人看不起我有個沒工作的父親。

等我上了中學，可以在學校的食堂吃飯，不再需要父親照顧我。他默默地重新回到工廠，做了一名普通的車間工人。

2、

這些年來，是母親在中間維持著我們的關系。兩年前，父親得過一次腦梗，身體越來越不好，母親不再讓他去廠里上班。因為有母親，我?guī)缀醪粸樗傩?，習慣了日益對他的淡漠。去年冬天，課堂上正講課的母親突發(fā)腦溢血。接到消息時，我正準備隨導師去參加一個重要的會議，怔了下，心痛如裂，淚流滿面。迅速請了假往回趕，不敢想象母親如果去了，接下來的生活會怎么樣？但，所有的擔心變成了事實，當我回來后，母親已經因搶救無效，撒手而去，離開了我們。母親的離去讓我心痛不已。我知道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們父女關系。等到把母親的后事處理完，老實本分的父親越發(fā)蒼老、木訥了，我在家陪他住了一段時間，然后回學校續(xù)假，又回來?？墒菦]幾天，學校就來電話催我回去。我對父親說要走，他一邊看著母親的照片，一邊平靜地點點頭。直到臨別的早晨，吃過早餐后我去收拾東西，父親也沒什么話給我說。他每天都坐在客廳沙發(fā)上，盯著看手里母親的照片。

看著父親花白的頭發(fā)，我說：“我走了，過段時間再回來看您?！比缓蠖谒⒁馍眢w，照顧好自己，他只是點點頭，不看我。

我心里一陣陣的發(fā)酸，最后提起行李，又望他一眼，才迅速閉上門。此時，淚水涌滿了眼眶。我流著淚走出小院，在街上打了車，直奔機場。心里既失落又痛苦，我多么希望父親能抬起頭來，看著我，送我走。但是他沒有，他一直低著頭。我上大學離開家時，不讓父親送我，只讓母親送。這些年來，他已經習慣了在我面前低頭，任我獨自來去，不敢有什么要求，怕我拒絕他。我怎么能這樣渾，這樣對他，他是我的父親，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

愧疚的我，一路上淚水流個不停。眼前總是浮現(xiàn)著父親，一看到我，臉上總會露出喜悅的笑容，歡快地問我：“飛呀，回來啦，今天的作業(yè)多不多??？”不管我怎么冷淡他，他總是很高興，滿臉含笑地和我說話。而我總是沖他擺擺手，搖搖頭，點點頭，懶得出聲。有時候恰好母親在家，她大聲斥責我什么態(tài)度！而父親總是再三對母親說，不要吼我，怕把我嚇著了……

父親曾經那么愛我，包容我，遷就我。我卻把他對我的愛殘忍地忽視了，拒絕了。此刻，我多想再看看父親慈祥的笑容，聽他說說心里話。

3、

那天，聽同事說起學校大門外常有個老頭出現(xiàn)時，我突然心一緊，忐忑不安。下課后，我跑到大門外去看，卻沒看到同事說的那個人。因為此事，那個下午，我無精打采。晚飯時，食之無味，如坐針氈。第二天，我終于看到了那個同事說的老頭，他拱著肩，駝著背，步履蹣跚地走在校門外的一排小樹旁。我呆呆地望著那個身影，心痛不已，酸楚鋪天蓋地涌上來，把我淹沒。我跑過去，緊緊地抱住父親，失聲痛哭。難怪我每次給父親打電話，感覺聲音都怪怪的。放心不下，我特意給李阿姨打電話，拜托她幫我去看看父親。李阿姨去看了，說父親不在家，敲門沒有回應。

電話里，李阿姨給我說了很多關于父親的故事。當年父親中途輟學，早早到廠子里上班，其實是為了供母親上學。他在車間里賣力干活，熬了十多年，好不容易有了升遷的機會，以他的技術和人品，非他莫屬?？墒?，就在這個時候，母親懷孕，他舍不得把剛剛出生的孩子送回老家找人帶養(yǎng)，斷然放棄了升遷。不管別人怎么說，怎么勸，一個男人應該以事業(yè)為重，他都不在乎。

這些事情，這些年，我全然不知。李阿姨說，父親這輩子只在為我們考慮，從來沒有考慮過他自己。父親是她見過的最敢于犧牲，敢于承擔責任的真正的男人，令人欽佩。

得知這一切，我震驚至極。父親給了我如此深不可測的愛，我卻不曾好好愛他，還不斷地傷害他。父親見我哭，趕緊安慰我，伸手給我擦眼淚，然后微笑著，枯瘦的臉上出現(xiàn)了溫和的神采，像過去一樣，溫柔地說道：“乖，不哭了，爸爸這不是好好的，沒事?！?/p>

然后，父親便說他想念我，就一個人千里迢迢地，擠公交，坐火車，中途倒車，來學校找我。又怕我生氣，不肯見他，所以他就悄悄地，每天來學校門口，偷偷地東瞅細看，望著一個個進出校門的人，盼望著有一天能看到我。我抱著父親，眼淚嘩嘩地流。離開父親時，我曾經覺得他沉浸在母親的世界里，不會對我的離去有所傷感和想念。其實一切都是我的錯，我從來沒有好好地理解他，體貼他的內心，感知他的愛。

4、

攙扶著父親回宿舍的路上，我們說了很多話，彼此的距離漸漸拉近?，F(xiàn)在，我們開心地生活在一起，像回到小時候那樣。每天回到家，我都能吃到父親做的可口的飯菜；出門時，開心地和父親告別。父親也十分高興能留在我身邊，陪著我，每天快樂地聽我嘮叨。生活上的，學校里的，同學間，老師間，不管什么事，我都愿意和父親分享。他也時不時地，認真地給我說些他的見解，好像我們之間從來沒有發(fā)生過不愉快，兩個人的家其樂融融。

如今，我已經托人在家鄉(xiāng)聯(lián)系工作，母親生前所在的院校也歡迎我回去。父親得知這一消息，很欣慰，說：“回去好，回去咱們離你媽近些，想她了，就去看看她?！蔽尹c點頭，緊握著他的手，禁不住雙眸濕潤，輕聲說：“以后咱們再也不分開了，爸，以前是我不好，對不起！”父親一看我要哭，趕緊說：“乖，說什么呢，你是我閨女，咱們之間沒有什么恩怨?！焙芨吲d，也很慶幸，父親能給我這樣珍貴的機會，讓我重新來愛他。我喜極而泣，把父親抱在懷里。原來我們之間不是沒有共同語言，曾經，是我辜負了這世上最深的愛；現(xiàn)在我明白，愛，就是我們的共同語言。

孫鵬宇摘自《博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