碣石村記事
荒蕪是刻意隱藏的一小部分:炊煙消失,春日茂盛
一些瓦片學會了飛翔,變成了燕子
而棗樹是我開花的屋頂,用來篩碎陽光
72眼古井,這些善良的張著嘴卻不說話的鄰居
日漸干涸。蛛網(wǎng)被春風吹破
《井說》在石磨的背后模糊,但足以解我的渴
轆轤的柄長滿了鐵銹——
當它停止運轉(zhuǎn),人就轉(zhuǎn)動了起來
這轉(zhuǎn)動的節(jié)奏太快了。我仿佛聽見了井繩絞斷
木桶“哐當”落到深淵的聲音
碣石村一個汪姓老人告訴我,他72歲了
一個人在村里轉(zhuǎn)轉(zhuǎn),像是皇上在巡視大好河山
潭柘寺的鐘聲
我以飛旋的秋意,化為銀杏葉和北方響晴的藍天
多么豐盈:精神上有一座祈福的碉堡,肉體上有人間的煙火和露水
然而這鐘聲,它隱隱而來,不似驚雷撲入懷中
而似獅子吼,似面壁者的墻壁,似空谷里
一片柘樹葉子落在歷史的針腳里——
我看見天子狩獵的馬蹄越來越遠了
枯草上住著熱愛生活的人,需要鐘聲
我是渾濁的,需要沐浴;需要把語言的沙子
換成擊鐘者的頭顱
需要在鐘聲里種一棵菩提樹,光禿禿的
發(fā)不出枝葉,長不出果實
當它擊中我,我只能化為一縷回聲……
永定河之秋
太陽照在永定河上。秋天的樹把河水點燃了
我是河里的一尾魚,躍出河面
咬住了金燦燦的陽光之鉤
河水養(yǎng)我的身體,刺痛養(yǎng)我的靈魂
站在河邊,我的影子比任何時候都高大
我拾起母親的來信,一頁頁地
讀落葉上的詩文,上面寫道:
當月明星稀,我仿佛聽見若有若無的流動聲
一條河在夢里站立了起來
幽暗的河水,會變成白色的瀑布
一個人靜靜地躺下來了
會變成一條無聲的河流
碑
父親的身體終于好了一些。他很少說話
目光呆滯。像一個被放逐的君王,失去了大好 河山
年輕時,他遇見過鬼
一個深夜,他從鄰村翻山而回
發(fā)現(xiàn)自家的草屋變成一片火海
他曾在賭場上輸個精光,但依然意氣風發(fā)
唱起“穿林海,跨雪原,氣沖霄漢”
往日的困境不能擊毀他,因為他還年輕,還能折騰
可現(xiàn)在不能了。他深知自己活不了多久
時常半夜起床,看明晃晃的月亮
在谷堆前,他孤零零地坐著,像一座漆黑的墓碑
一本正經(jīng)的事物,都應該
喝醉一次
斑馬線應該喝醉一次
讓她在整肅的道路上變成五線譜
五線譜應該喝醉一次
變成河流、風,泡沫和欲望
讓她不停地說話
或者直接跑到課本里,玩捉迷藏
如果不是音符像麻雀一樣飛出
誰也不知道她藏在哪兒
應該喝醉一次
嘔吐不止。先是吐出表層
然后吐出制度和價值
她醉得太厲害了
竟然吐出了光輝的思想
她在醫(yī)院洗胃,洗去黑字
成為一張張白紙
母親的辣椒
作為嗜辣家族中不合群的一個
在夏日的午后,我偷偷拔去母親的辣椒——
它開出幾枚白色的小花
結(jié)出青青的果實
它將毒辣辣的陽光咽下,連同紅色的光芒一起
養(yǎng)育了一代人的火爆脾氣
我的喉嚨著了火。年少的時節(jié)
我看見辣椒們舉著一個個火把,點燃了我
當我拔起第三棵辣椒時
母親出現(xiàn)在我的身后
她想說什么,但是沒有
我不能忽視母親種菜的不易——
因為愧疚,我不再討厭辣椒
年歲漸長,我已無辣不歡
我吸吮著辛辣的乳汁,血液中流淌著火
可以沉默,但隨時可能爆發(fā)
秋風斬
炊煙是村莊最高的莊稼,養(yǎng)育了我的空虛
秋風吹散了它。稻茬田干干凈凈
這是全村唯一的稻茬田了,更多的田地里
只是稀疏種了幾棵樹苗
它們的主人去了沒有炊煙的地方,但秋風仍在
秋風仍然浩蕩地卷去了我們的家園
我們被寒風吹徹,無家可歸
在匡沖,唯一的稻茬田里
最后的莊稼漢枯坐著
他叫鄧發(fā)家,是我的啞巴姑父
他的腰彎得像一柄被遺棄的犁鏵
從后面看
他又像被秋風斬去了頭顱
到崔崗去
到崔崗去
要經(jīng)過一個叫啞巴店的地方
幾個婦女在小街道上剝蠶豆
蠶豆落在碗里
一點聲音也沒有
一個胖子在鹵菜攤前抽煙
仿佛從未開口說話
我想到自己正經(jīng)過這個
患有失語癥的小村子
就不得不放慢車速
就好像有人扼住了我的咽喉
讓我也成為啞巴的一員
靜 物
雨靜靜落入紡織廠
一個女工提著籃子
里面是洗好的青菜
她身邊的男子為她打傘
在回家的路上
他們慢慢變得衰老
回憶磨著時間的鈍刀子
無名的小花開在瓦礫間
讀《獨坐敬亭山》
他離長安1200公里
我離長安1200年
他享用眾鳥飛盡的空曠
我身處亂鴉聒噪的熱鬧
他說,停下來吧,此生無用啊
唯有飲者留其名
我趁商場打折,房價降了
抓緊時間吐絲結(jié)繭
他老了,意氣風發(fā)
我年輕,老氣橫秋
他坐成一座山,浮云遠去
我奔赴水陽江,買票上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