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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紫千紅

2018-06-23 18:22娜仁高娃
鹿鳴 2018年4期
關(guān)鍵詞:死雞唐家酒鬼

娜仁高娃

小鎮(zhèn)有一老酒鬼。醉了酒,總要坐到菜市場門口一截臺階上說些無人陪聊的廢話。有好幾次,我從他跟前走過,見他抹一把淚,唾幾口口水,沖著街道中央揚一把土,自言自語的。酒鬼有張生鐵似的臉,還有一雙生了銹的眼,嘴唇是含著鐵一樣的干癟。還有他的幾根手指兒,也像是裹著一層肉皮的鐵鏈條,猜不出究竟有多少個關(guān)節(jié),瞅上去,一節(jié)一節(jié)的關(guān)節(jié)鼓凸著,叫你覺著一把拽過去,準能揪出三尺長的觸角來。

小鎮(zhèn)人都說老酒鬼是俺爹。就連俺娘生亂氣了,也會咒俺一句,找你爹去。于是俺跑到街上,老遠沖著老酒鬼唾幾口唾沫。知道娘是在與俺置氣,說些女人家煩躁的話。娘大俺三十歲,如今四十有六了,咒起人來還是上氣不接下氣的小女孩樣兒。俺總在想,同樣是女人,俺都十六了,怎么還就不能憤憤地罵幾句粗話?明明在心里罵了千萬句,為什么到了關(guān)鍵時刻,卻非要藏著掖著,在腸子爛掉?

有天俺問娘,她十六歲時有沒有咒過人?

娘聽了,眼珠兒在眼眶內(nèi)上下彈幾回,落穩(wěn)了,居然蒙上一層水。見娘這般模樣,俺在心下想,和一個愛哭的女人提往事,好比是跟嬰兒搶奶嘴兒。

您這么的“囡囡”,大概是沒人受過您的罵。

俺的這句話,直接把娘打回她十六歲的光景里了。娘坐下去,把手插進雙腿內(nèi)側(cè),像是忍受著寒冬一樣,然后淚流滿面地講,那會兒人們都叫俺囡囡,那會兒人心還在人肚子里。

說來也巧,娘這么一哭,屋外居然也下起了雨。雨下得急切,好比是聲淚俱全。

俺走出屋,坐到果樹下,見地上躺著一顆青綠的蘋果,抓過來在雨水里沖去了沙粒兒后一口一口地吃下去。好酸,俺覺著,這果子是整個樹上最酸的一顆。俺以為樹能擋雨,誰料,樹雖長了一身的葉子,看著濃濃的,實則一滴雨都兜不住。真是白長了一身的蔥蘢。沒等把一顆拳頭大的果子吞進腹內(nèi),俺已成了半截水人兒。雨聲中,娘的哭泣一直在延續(xù)。雨聲嘩嘩的,娘的哭聲嗚嗚的。俺坐在雨中,拿嘴接著雨水,接足了一口,噗地噴去,眼角余光里瞅見了俺的嘴唇。俺突然想到,俺的嘴唇真是閑置太久了。除了吃飯、唾唾沫,它就是一個哈氣吸氣的管管。俺匆忙進了屋,也不去管娘,坐到娘給俺騰出的長椅上,順手抓來布子擦去嘴上的水。

還俺口紅。

俺說道。

娘聽了,身子不動,把腦袋擰過來,悲悲戚戚地反問,哪來的口紅?

還不還?不還俺擰雞脖。

前幾日,家里來了三四人,他們拎著一袋面、一袋米、一桶油,還有三十只雛雞。其實不算三十只,是二十八只活的雛雞,兩只死的。在俺家院子里,死雞是不能算到整數(shù)里的。他們還給隔壁的唐家拎去了三十只雛雞。俺親自數(shù)過的,唐家的三十只雛雞,沒有一只是死的。俺這人難纏,見筐子里有兩只死雞,俺講,你們這是在欺負窮人家。俺把狗的“窮”字咬得脆脆的。俺知道這幫人最怕“窮”字。滿街光鮮人物,就怕俺們這些窮人出去抖毛。聽說,這些人也怕老酒鬼,怕酒鬼沖著他們喊:餓餓餓。聽俺這么一講,三四人臉面變了樣。俺向前蹭了幾步,趁他們不注意,把死了的雛雞左右手各拎著一只,晃了又晃,說,你們這是叫俺們吃死雞,得傳染病死去?俺們死了,小鎮(zhèn)就清凈了?你們也不用在大風(fēng)天跑來跑去了。

來的人中有一年輕女人,看模樣比俺大個三五歲,身上卻比俺油光得多。過了膝的靴子,過了膝的風(fēng)衣,也許是怕俺瞅見她衣領(lǐng)下的綢緞圍巾,把衣領(lǐng)捂得密不透風(fēng)。但是,她身上的香水還是被風(fēng)卷著往俺鼻腔里鉆。

小丫頭,你知道拿什么來喂雞兒嗎?一個男的盯著俺問道。男人把手交叉著放在腹前,虛掩起隆起的腹部。人們說,讀書多了,腹部就會隆起,好似喝了好多難消化的墨。

放到田地里,叫它們自己刨土找吃的。

聽俺這么一講,那三四人笑了。笑過了,那男的繼續(xù)說,不能放到田地間,而是要圈到籠子里,然后你去拿糠皮兒拌菜,拌好了放到籠子里。

那不是叫雞吃閑飯嗎?

俺順口一說,那三四人笑了。有一個還低聲說,這丫頭,不傻。

俺娘卻說,俺家有糠皮兒,前年的,先前年的都有。娘說著,臉上笑容一波又一波,本來沒有笑,硬是一輪又一輪地擠出來。俺來氣了,沖著娘喊,他們這是在欺負窮人,把死的算成活的了。

死就死了吧,剩下的會長大,到時咱還能叫母雞烙窩。

老唐家的比咱家多兩只,到時他家的蛋會比咱家多。

哄——那幾人又笑了。那個年輕女人更是忍不住張嘴大笑的樣子,見俺端端地盯著她瞅,她匆忙把身轉(zhuǎn)過去,手捂著嘴。她能把嘴捂住,不叫俺看,她卻不能把抖動的肩膀藏起來。

咦?你們嘲笑窮人。

丫頭,別亂說話。你看,這雞是誰送來的?

俺左看右看,最后搖頭。俺覺得雞不是他們的。

是小鎮(zhèn)扶貧辦。他們怕你們吃不上飯,穿不上衣服,要你們過上好日子,把雞兒子喂大了,換來衣裳和肉。

換來肉?那為何不直接把雞殺了吃肉?

聽了俺這一句,男人臉上立刻彈出來老酒鬼臉上有的鐵青色。

來,小妹,姐給你這個,你拿去好了。這比兩只死雞要貴多了。

年輕女人叫俺把死雞扔了,接走她遞給俺的口紅。俺隨手一甩,死雞滾到一邊去了。俺把手伸過去,又縮回來。俺不知道她這是不是在戲弄我。年輕女人笑笑,把手伸得更長了。俺都看到她的下巴從脖子上伸出來好長了。看來她是真想用口紅來抵債,抵那兩只死去的雛雞。俺接過口紅,抽去蓋兒,一點一點地擰,很快,俺看到了一抹羞剎了的桃紅色。

記住每天早晨把臉洗了,把頭梳了,才將口紅抹上去。

年輕女人說著,眼睛一瞇,笑了。

又不是什么稀罕東西,俺老早見過了。

俺鄙夷地瞥了一眼年輕女人,只見她臉上的笑散去了,把臉扭過去,很是惱火的樣子。

人家叫你洗臉、刷牙、梳頭,你卻臉也不洗,頭也不梳的。娘嘴上這么講著,手下卻很不情愿地從兜里找來口紅,也許是真怕俺擰了雞脖子。

鏡子太小,瞅見了嘴唇,瞅不見臉,瞅見了臉就瞅不見嘴唇。俺丟開巴掌大的圓鏡,喊,俺要到唐家照鏡子去。

娘也不搭腔,她從炕頭抽出席子,往屋外走。嘴上嘟噥著,大概是講了幾句,要不要把雞兒抱進屋里?昨天已經(jīng)死了兩只,今天可要當心——雨下得這么歡,只怕要雞仔的命嘍。

雨過后,唐家的一只都沒死。俺家的死了三只。

隨后幾日,娘做飯勤了,俺一天總要吃四五頓,光洗碗水就叫俺挑了四回。那幾日,樹上的果子也快快地長了身子,先幾日還是硬硬的青綠,滾了幾晝夜,摸上去,居然有些軟了。應(yīng)該是吃足了陽光和水。娘也糊涂,不但給自己和俺飯喂得勤,給雞仔們喂飯也勤,沒幾日,把六七只雛雞給喂死了。這幾只里有俺最偏愛的雪公主,一只渾身煞白的雛雞。俺抱著雪公主,沖著娘說了些氣話。其實也不算氣話,只是語氣有些狠罷了,比如,把俺也喂死算了——

找你爹去。

娘也來氣了。

俺沒爹。

老酒鬼就是你爹。

娘說完了,嘴角莫名地浮出一絲笑,仿佛知道自己贏了,知道戳中了俺的傷疤。俺在氣頭上,卻也笑著,往雪公主背上親了一嘴,留下紅紅的印痕。

俺這就去把爹喊回來。

俺轉(zhuǎn)身跑了出去。娘一定沒想到俺會有這招。她慌了,從俺身后喊,回來,丫頭,老酒鬼不是你爹,你給我回來——

哼,要俺回,俺便能回?俺又不是西北的風(fēng),吹過去了,又從東南吹回來?俺順著街道跑,手里抓著雪公主。街道上早已翻滾著黑乎乎的濁水,好多車子陷在水里,像個丟掉的鞋子似地在水里浮動。俺沿著街道跑,從水珠兒砸在水面上的圓圈看,雨已經(jīng)弱了許多。街道兩側(cè)緩坡上,幾個孩子在玩水。見了俺,把舌頭吐出來,輕輕地罵了幾句。沒聽清罵了俺什么,只管走過去,輪個踹了幾腳,逃了。

老酒鬼的瘋丫頭涂口紅了——她稀罕——男人嘍——

身后仿佛有人喊了這么一句。俺也不理,心下卻想,下次若叫俺撞見了,照踢不誤。到了菜市場門口,那里已經(jīng)是烏泱泱的一片水了。披著雨披的人們趟著水在搬東西。石階上臥著一只黑毛狗,狗在哆嗦,狗身上的毛太稠了,水從它身上流。

老酒鬼不在那里。俺把雪公主放到石階上,那狗嗅了嗅,一口吞掉了。俺這才想起,狗是會吃尸體的。俺掰開狗嘴,要掏出雪公主來,只可惜,在狗一張紅紅的嘴里,除了幾顆骯臟的牙和一條紅舌頭外,什么都沒有。俺一腳踹狗肚子上,狗叫著逃去。

過去了好多個躁悶的日子后,俺把口紅抹沒了,娘把雛雞喂死了好多。俺到籠子里數(shù),只剩四只了。那四只長成碗口那么大了。這是娘的話,娘說,等雞長到鍋口那么大了,就殺了吃肉。

不讓雞生蛋了?

俺想起雞是會生蛋的。

生什么蛋?又不是草雞。

果真,俺家的雞叫起來很是一番震耳欲聾。不像唐家的雞,只是那么不情愿地叫幾下。唐家的雞死了六只,俺覺得,應(yīng)該死九只。

瘋丫頭,跑出來了?

有人問。俺脧了那人一眼,然后又覺得有些眼熟,我駐足,向著那人看。

咋樣?雞都大了吧?再有幾個月,就能下蛋了。

俺想起來了,是那個送來雛雞的男人。俺是從他隆起的腹部上憶起他的。

只剩下這個了——

俺把大拇指窩回去,支起四根指頭。

不會吧?怎么可能?不是有籠子的嗎?是不是野貓野狗吃掉了?還是害了???

你去問俺娘。

俺走了,想想那人眼珠兒瞪圓的樣子,俺就想笑。那模樣好似俺與他在開什么玩笑。

娘要俺把剩下的四只雞看好了,娘說,你若成天在外面瘋跑,小心到最后沒有肉吃了。俺煩透了娘的這種伎倆,真是雕蟲小技。俺曉得天下沒有一個娘忍心叫自己孩子餓肚皮的。

你就不會給俺留一碗嗎?

俺又不是你親娘,干嘛要給你留?

說著,娘笑了。俺知道她不是在開玩笑。雖然,她自認為是在開玩笑。俺早知道,娘不是俺親娘。這件事是在果樹還沒結(jié)頭一輪果子時俺已經(jīng)知道了。俺記得,那時俺十五歲。有天,俺在院子里刨土豆,俺和娘總在院子里種土豆。每年秋季刨土豆是俺和娘最繁重的體力活兒。

俺和娘在院子里刨土豆,有人從院墻那頭探進來腦袋。娘沖著那人,從院口進來???咋個像馬槽里伸進來的驢嘴,從墻頭露個臉?

那人被娘寒磣了這句后,乖乖地從院門口進來了。是個很老的男人,身后還跟著一個很老的女人。那女人個頭矮,只掛住了男人肩頭。

娘和那兩人坐到一起。先是寡淡寡淡地講了些土豆和白菜的事。男人說自己早已嚼不動白菜葉了,每次燉湯,就要從早晨燒鍋到傍晚。那女的更是老得成了一把枯柴,渾身的筋都變硬了一樣,每走一步都像上了發(fā)條一樣的遲緩。俺把土豆裝進布袋里,往菜窖拖。當俺進了菜窖,就聽到那男人用沙啞的嗓門說,你家閨女十六了吧?娘答,十五了。男人又講,俺家兒子十七了,再有一年剛好是十八。娘答,這丫頭,看著不結(jié)實,其實結(jié)實得像塊兒石頭。那男的又講,是啊,不然當年早就凍死在雪地里了。

俺是從雪地里撿回來的。

俺笑著,沖著娘說道。

傻丫頭,又叨咕傻話呢。俺不是你娘,那是誰的娘?

那俺爹呢?在哪兒?

老酒鬼啊。

那俺這就去喊。

傻不傻?。?/p>

俺和娘的拌嘴總是這樣,沒完沒了,但也波瀾不驚。

真的是不幸,四只碗口大的雞,居然又死了兩只。娘為此哭了一場。娘的哭綿長,不像別人家的娘,揩去幾把淚就完事了。俺娘的淚,一般要拖幾日。雞死了,她抽抽噎噎地落了幾日淚,把臉哭腫了不算,還把嘴唇也咬破了好幾口子。俺只好給娘看護那兩只不知要什么時候也會死掉的雞。俺已經(jīng)堅信,俺家的雞都會死掉。不像唐家的雞,已經(jīng)在院子里咕咕叫著能開舞會了。俺有時候忍不住想,唐家的雞為何才死了那么幾只?才六只啊,應(yīng)該是死九只的。一定是那個唐家女人拌雞食時放了什么人吃的東西,雞才沒有死。不然,同樣是雞,只隔著一堵墻,俺家的死個沒完沒了,他家的卻日漸健碩?大概是,雞也嫌棄俺家窮。

從那之后,俺便往墻頭上加磚頭。不叫唐家的人瞅見俺家院子,更重要的是,不叫唐家人摘去了俺家的果子。如果要吃俺家的果子,就得拿雞來換。一只雞,一顆果子。或者,半顆。俺家果子已經(jīng)有碗口大了,都有紅臉蛋了。俺還爬上樹把最先紅了臉的幾顆給吃掉了,酸是有點兒酸,但也能吃出甜味來。那么好的果子,是不能叫他們白吃的。

俺的擔(dān)憂并非空穴來風(fēng)。果兒都紅了臉后,唐家的孩子果真爬到墻上,偷摘果兒。俺發(fā)現(xiàn)了,擲過去磚頭。墻那頭是一陣嗷嗷叫。俺坐到樹下,不言不語地守著。

現(xiàn)在,俺不但要守著樹上的果兒,還要守籠子里最后的兩只公雞。但那兩只雞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燈,總是在籠子里打架,打得各自脖子上早沒了毛。有一次娘把雞放出籠,沒想過兩個忘恩負義的家伙呱呱叫著飛到墻頭上,沖著唐家的院子叫。原來,兩個家伙的羽翼豐滿了。它倆一叫,只聞唐家那邊一陣騷動,一陣喧嘩,一陣塵土飛揚。待俺和娘到唐家抓雞時,唐家的十多只草雞已經(jīng)把毛抖落一地,還懶懶散散地踱步,看俺和娘的眼神更是不屑得很。回來后,娘摁住那兩只不知好歹的雞,把雞翅給絞了。

唐家的孩子拿來兩顆雞蛋,要與俺換果子。俺說一顆果子,換兩顆雞蛋。唐家的孩子卻說,一顆雞蛋換兩顆果子。俺心里大為不悅,順口罵了半句臟話,結(jié)果幾人吵起來,不歡而散。他們把雞蛋拿回去了。俺沖著他們喊,就算果兒爛在樹上,也不給他們吃。唐家?guī)讉€孩子也會發(fā)飆,沖著俺皺眉,說,就算把雞蛋往石頭上摔,也不給你——他們一定說了傻子二字,只是我沒聽到——吃。

俺咬牙下決心,再也不去唐家屋后的茅廁了。俺想,唐家孩子也發(fā)過什么毒誓了。因為,有好多天不見他們從俺家院門口走過了。

俺們兩家算是斷交了。然而,俺家的雞和唐家的雞還藕斷絲連著,還在暗地里勾搭。雖然見不上面,卻拿嗓門兒來相互撩騷,一天到晚的咕咕嘎嘎地相互叫。

把那雞兒殺了吧。

俺說著找匕首。

殺了咋辦?你不吃肉了?

殺了才有肉吃啊。

可是只有盆口那么大,還沒有長到鍋口那么大。

再等下去,讓唐家的草雞攪和著,沒等長到鍋口大就要死掉了。

你說得有道理。

娘說著,去翻一本黃歷。

那是前幾年的。俺說道。

那又如何?哪年缺了春夏秋冬?

距娘擇的殺雞日還有六天。

頭一日,相安無事。俺在雞舍前睡了。第二日,亦相安無事。俺在雞舍旁邊一睡了。第三日,俺被雞啄去了十多根頭發(fā),或者比這更多,因為整個腦袋都疼。第四日,俺被啄去了一顆牙。俺哭了,這是俺這么多年來頭一回傷心欲絕。要知道,俺那顆牙是口腔里最大最亮最白的一顆。滿嘴的黑牙,就那么一顆光鮮的。該死的雞怎么就偏偏要去啄最好的。娘大概忘了俺也會哭,顯得六神無主的,又不知道如何哄我。只沖著那雞喊,這就把你脖子給擰掉算了。

慢慢擰,雞脖子里還有俺的牙,別擰壞了。

那雞或許從俺抽泣中發(fā)覺出俺的窩囊與膽怯了,異常的神采奕奕,把脖子抻長了,把眼瞪圓了,咕咕地叫著,還用爪子往地上刨?;钕褚盐衣窳?。

到了第五日早晨,俺發(fā)現(xiàn),俺娘并沒有把雞脖子給擰斷了。原來俺娘不敢。

娘說,咱得找個人來擰雞脖子。

俺想了想,覺得若那樣,還得叫那個擰雞脖子的人吃一碗肉。俺默默地下了地,到了院子,找來半截木棍兒,用力一掰,“噼”的一聲,木棍當中斷了。

娘吃驚地盯著俺,好似頭一回發(fā)現(xiàn)俺還有些力氣。俺笑著,從雞舍里抓出雞。那雞機靈得很,早已知道了俺的勾當。又叫,又刨,又踢。俺緊緊地箍住了雞脖子,把眼閉上。俺可不怕你這點兒把戲,是你啄去了俺的牙,叫俺從心里發(fā)狠。咔嚓一聲,雞不叫了,爪子也不往俺身上刨了,翅膀也不打俺的身子了。俺把眼睛一睜,烏魯魯?shù)刈惨娨粚杭t紅的、亮亮的、圓圓的眼珠兒,正怒氣橫秋地盯著俺。俺叫著,隨手一扔,娘剛好接過去,笑嘻嘻地講,丫頭,會擰雞脖子了,這下能耐大了。

也許眼睜睜地看到了同伴的被害,剩下的雞,咕咕叫個不停。毛發(fā)炸開,雞冠兒通紅通紅的,仿佛是燃著一叢火。娘往盆里灌了水,那水冒著白氣兒。娘把雞扔進盆里,沖我喊,快啊,拔毛,趁水還冒著煙兒,好拔。

俺白了一眼娘,走過去,把雞舍門打開。那只雞一愣,抬頭瞅了瞅俺的臉,噤了聲,一步一步地挪身子,很是小心翼翼的。俺退了幾步,那雞把脖子往前伸過去,嗖地沖出舍。

丫頭,傻了啊?

娘在喊。她手上、腿上、就連發(fā)梢上都掛著冒氣兒的雞毛。

俺進了屋,對著圓鏡照嘴。牙床豁口后面是舌頭,舌頭后面是小舌頭,再往里是滿腔的笑。俺把笑忍著,因為娘跟著進來了,身上沾著的雞毛跟著她落了一路。

去,把那雞抓回來。

娘,不吃肉了。

不吃了?不吃肉喂了又做什么用?

叫它走吧。

往哪兒走?你不殺,街上總有人會殺的。

娘見俺不動,把手往身后刷幾下,把沾著的雞毛刷沒了,說,你不去,俺去。

娘走了,幾個時辰后回來,兩手空空的。娘坐到盆前,盆里的水已經(jīng)涼透了。她點火燒水,燙雞毛。最后剖肚雞腹。做這一切的時候娘沒做聲。俺發(fā)現(xiàn),俺娘的手臂上,脖子上都有了小小的血口,有的還沁著血。

手咋了?

俺問道。

娘也不看俺,也不答話。

俺走到街上,俺覺著,娘手臂上,脖子上的傷是雞啄的。俺得找到那只得意忘形的雞,然后狠狠地揍一頓。你啄俺娘,俺要你算賬。拐了幾條街,在院墻下看到了它,它竟在那里打盹。俺把腳下放輕了,把胳膊擺開,影子一樣挨近。然而,雞原來是在假瞇。當俺幾乎能抓住它時,它卻準確無誤地向一側(cè)躍起,還惱怒地咕咕叫著。那一瞬間,它正用萬分鄙夷和千分憤怒的眼神盯著俺。

俺要揍你。

雞大概沒想到俺是替娘來和它算賬的,雞振翅飛到一旁的水泥臺上,把脖子仰得高高的,像只駱駝一樣,擺好了與我打斗一場的架勢。俺撿來石頭,對準了雞腿,擲過去。雞躲閃不得,而且它的腿又是細得可憐,只聽噼嚓一聲,它的身子便向一旁歪過去。雞這下可生了恨意,把尖尖的喙嘴彈開,直突突地向俺撞過來。俺先是反擊了幾下,然而它的喙真是一支鋒利的矛,只往俺身上鉆。俺轉(zhuǎn)身逃去。

傍晚時,雞肉燉好了。滿院子的香。唐家的雞又叫起來。俺爬上墻,擲去石頭,唐家的雞嬌慣壞了,大概從未受過如此的磨練,不等我解氣,竟然爭先恐后地叫起來。俺也不理,進了屋。

丫頭,吃了。

娘端著一碗,碗底擱著一只雞腿。娘見了俺蓬亂的頭發(fā),也不問,好似沒看見。

把這吃了,把那條腿端給你爹去。

誰?

你爹。

俺爹?他在哪里?

老酒鬼。

他不是俺爹。

管他是不是。這世上,總有人是你爹,他有福氣,替別人當了。

俺最煩娘這般豁達。好似,她這人沒有一丁點兒的私人恩怨。

那你呢?娘?

俺?。渴悄隳锇?。

俺是你從雪地里抱回來的。

管他是從哪里來的,長成個人模樣就好嘍。隔幾日,有人要來提親,你嫁過去得了。

俺不嫁。

咋不嫁?

俺嫁了,誰給你擰雞脖子?

反正咱家也沒了雞。

俺坐下去吃起雞肉來,吃著吃著,突然覺得不該這樣吃下去。于是站起來,把另一條雞腿端出屋。

街道上的太陽仿佛比俺家院子里的熱。走著走著,俺感到昏昏欲睡。剛在樹下找個涼快地兒,歇息歇息,卻在暈乎間聽到了雞叫。俺聽出是那只與我搏斗的雞在叫。俺嗖地站起,左看看,右看看,喔喔喔——地喚。俺覺得,雞要來向俺求饒了。

咕咕咕——

喔喔喔——

咕咕咕——

街道上盡是人,人腳下都落著一兩片雞毛。俺把那雞毛揀起,左看右瞧,認出是它的毛。看來,小鎮(zhèn)街道上,多了一只流浪雞、一只羽毛脫落的大公雞。

沿街拐了幾個彎,遠遠望見了菜市場,門口臺階上,黑乎乎的一個人。那是老酒鬼。俺貼著墻壁走,俺還不想叫老酒鬼遠遠地便瞅見了俺。很近了,把雞腿放到老酒鬼跟前。

是俺娘叫你吃的。

丫頭——

老酒鬼仿佛要說句什么,但俺匆忙轉(zhuǎn)身離去。走出五六步,身后卻傳來幾聲咕咕叫。俺聽出是它的叫,俺由不得回過頭去,只見老酒鬼懷里探出一只雞首來。

咕咕咕——

雞在叫。

俺突然想起娘叫俺給老酒鬼捎的一句話:吃了雞腿,把那只該死的雞給抓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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