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如
1
是在出事的前一天,嫚子才知道,自己對爺爺,竟然也有反感。
她是通過爺爺?shù)难劬Πl(fā)現(xiàn)這一點的。平時爺爺?shù)难劬偛卦诤窈竦难坨R片后面。但那天下午,是爺爺自己把眼鏡給扯下了。
手握眼鏡,爺爺癱坐床頭,腦袋軟綿綿地垂著,脖子晃蕩蕩地像要斷,嘴巴連著涎水,張張合合好半天,才從喉嚨深處擠出一絲動靜兒,那動靜飄飄搖搖的,像在唱。
可嫚子很清楚,那可不是唱,那是她的爺爺,馬上又得開哭啦!
果然,長長的淚,很快順著爺爺?shù)难劢?、鼻尖蜿蜿蜒蜒淌下來,且越淌越多,以致后來爺爺都不得不自己伸手去抹,邊抹,還邊斜斜地梗起脖子,朝向嫚子瞪大了眼睛——是眼瞼外翻,里面疙疙瘩瘩游動著暗紅血絲,外面細細碎碎堆滿姜黃眼眵的眼睛,且里里外外,晶晶亮亮溢滿了淚。
嫚子又氣又怕,甚至還有幾分嫌惡,不覺間,皺眉、噘嘴,五官全湊成了一團。
“我不在這兒,我要回老家……”同往常沒任何兩樣,哭過幾聲,爺爺嗚嗚嚕嚕又開始了念叨,這念叨越發(fā)讓嫚子心煩。
“咳,喝點兒酒,總要鬧,鬧來鬧去,不過就這么兩句話”——媽這話,從前嫚子聽時,總替爺爺不平,可沒想到,現(xiàn)在真輪到她自己獨自來面對,怎么竟比媽還煩?怎么也覺得媽之前的抱怨,真是一點沒錯兒了?
幾乎也要咧嘴開哭的嫚子站起身,不想,一偏頭,正撞上衣柜鏡子里的自己,一時竟呆了——多好看吶,自己這雙眼睛多好看!難怪爺爺總要贊:“鴨蛋青、棋子黑”,壞情緒因照鏡子被一掃而空,嫚子再不想待在滿是酒穢氣的家里了,她不管不顧地抬腿就朝屋外跑。
屋外是難得的好天氣,昨夜下了場透雨,現(xiàn)在雨停風收,門前小路一如既往,又成了醬缸般的一灣爛泥塘,坑坑洼洼到處積著水,倒映著頭頂剛被雨水細細漂洗過的瓦藍的天。
找出媽新給買的水靴套上,嫚子興奮地在泥地里又蹦又踏。村里跟嫚子同齡的孩子不少,媽允許嫚子一起玩的可不多,所幸跟她最要好的家慧,因成績不錯,尚在此列。家慧家住村東頭,嫚子瘋夠了,一時興起去找家慧。她深一腳、淺一腳,撲哧撲哧在泥里跑了一路,早把剛才的煩心事兒給跑得無影無蹤。
“開超市!開超市!”不等進家慧家的門,嫚子就大聲嚷嚷。這學期學的小數(shù)四則運算,暑假里孩子們若湊在一起玩這游戲,哪個家長見了不得夸?
但那天已無需如此,那天家慧家里沒家長,她們當然也就無需開超市。
兩個孩子在門口玩了陣兒泥巴,很快又進屋開了電腦打游戲。家慧家就她奶奶帶著她和她哥,父母都出外打工去了,只過年回來,不過每次回來都帶禮物,這電腦便是禮物之一,雖不能上網(wǎng),游戲還是可以打的。
二人一直打游戲打到天擦黑,隔壁英蓮大媽上門來罵:“家慧,你這個小死尸,就知道玩兒,還不趕緊上西河去,知道嗎?你哥淹死了!你奶哭得都要背過氣兒去了……”
嫚子跟在家慧身后跑,她也很想去西河看看??伤哪_步越接近自家門口,越沉得抬不起來——天黑了,媽一定已回來了……到底停了腳步,嫚子眼睜睜看著家慧小小的身影像傳說中的鬼魂一樣,在濃重的夜色里,一晃一晃,越飄越遠。
2
嫚子像只小老鼠,亮著鬼鬼祟祟的眼睛,灰溜溜踅進院子。冷不防被突然從屋里躥出來的媽抓住,劈面先挨了一巴掌,“又玩瘋了吧?又沒吃飯吧?”媽兇巴巴地沖她吼。
“吃了,我吃了。”縮了頭,嫚子幾步躥進屋子,只用眼睛小心翼翼覷著媽,身子緊繃著,隨時準備再挨一下媽依然高高舉著的巴掌。
“吃了啥?”媽步步緊逼,舉手跟來。
嫚子嚇得腿都軟了,一時沒了力氣再逃,心里更是發(fā)虛,因為那天她的確又沒吃飯。
跟平時一樣,嫚子那天照常睡到日上三竿。起來時爸媽早出去干活了。她于是又去吃爺爺床頭的綠豆糕,除此之外,還吃了一大包妙脆角、一小桶薯片、兩小袋牛肉干。都是爺爺出錢讓她去供銷社買的,當然了,爺爺可不只讓嫚子買這些,爺爺主要是為了讓嫚子給他買桶地瓜干燒酒。媽看得嚴,不讓爺爺喝酒,嫚子其實開始也不肯去的,到底沒禁住爺爺承諾的零食的誘惑。當然了,還有爺爺打給她的包票——“五斤一桶啊,我還能都喝了?爺一次就喝二兩,喝完就藏起來,保管讓你媽發(fā)現(xiàn)不了,???行不?嫚兒,咱爺倆不是最好嗎?”——其實,無論五斤,還是二兩,嫚子都沒概念,但她信爺爺,爺爺饞酒是不假,但他何時騙過嫚子呢?
“方便面,我倆煮的方便面,你做的飯忒難吃!”
這話是爺爺突然喊出來的。嫚子一扭頭,發(fā)現(xiàn)里屋床上,爺爺平平整整躺在那兒,又好好地恢復了他這些日子最尋常的模樣。這會兒突然喊話出來,細聽舌頭根兒是有點木,但話的分量,卻一點兒不輕。
果然,聽了這話,媽不再罵嫚子,轉身憤憤地又和面去了。
砰砰、哐哐,又是搟面杖,又是盆,媽有意無意地摔打著。媽這人就這樣,最煩別人講她做飯不好吃,可有啥辦法?她做的飯就是不好吃!嫚子和爸,是怕她,不敢講。現(xiàn)在講話的是爺爺,媽有啥辦法?怎么摔、怎么打,她還不照樣得和面?雖然看上去她把膀子掄得圓圓的,一下、又一下,都像是要跟那面板拼命似的。
媽身旁,敞開的鍋籠屜上,嫚子看到了那碗端端正正擺著的菜。
這些天,爸和媽都是一大早就上英蓮大媽家的果園子去干小工兒,臨出門前,把飯給嫚子和爺爺熱大鍋里。嫚子今天根本連那鍋都沒掀?,F(xiàn)在面對鍋里熱得黑乎乎,都起了泡兒的茄子,頓時覺出心底的不過意了。
“媽,家慧她哥淹死了,在西河,她奶都哭暈過去了……”湊上前,嫚子像獻寶似的,把自己剛聽來的新鮮事兒講給媽。
“去,去,去,一邊兒去!”媽一點兒都不買賬,話里一絲好氣兒都聽不出,“跟你爸一個德行,人家死了人,關你們么事兒?湊那種熱鬧?對了,”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今天的暑假作業(yè)寫完啦?一會兒我可檢查!”眼一瞪,手一伸,媽手上的搟面杖差點兒沒杵到嫚子臉上。
3
正跟媽往桌兒上端飯菜,一抬頭,嫚子見爸爸貓著腰,慢慢走進來。
“回來得早不如回來得巧哇,”爸訕訕地涎著一張笑瞇瞇的臉,直接就湊到板著臉不搭理自己的老婆那兒去,“看看,看看,誰不夸我家里有個好老婆?誰不羨慕我有福?”
嫚子同情地朝爸笑,她很快便看到,在自己的眼前,一個正自稱自己有福的人,正努力把自己變成一個有用的人——爸手忙腳亂地搶著擦桌抹凳,嘴上也一刻不停地在吊人胃口:“看熱鬧的人,誰沒想到喜民大媽能那么犟啊,嗓子都哭啞了,還是跟書記吵,就說不讓送火葬場去燒,說得留在家停靈。”
喜民大媽就是家慧的奶奶,一個慈眉善目,平時講話都不大聲的寡婦老太太,她還能跟書記吵?嫚子愣了,“燒?燒啥?”她忍不住插嘴。
“燒尸體。人死了,尸體都得拉去縣城焚尸爐里燒,叫火化,”媽果然是爺爺口中那種所謂受不了兩句好話哄的人,這會兒,媽邊說邊起身去拿爸每頓都離不了的咸菜,端出來、遞過去,“咱這周圍當年破四舊破得那么徹底,現(xiàn)在誰家還停靈?再說了,天這么熱,尸體放家里,喜民大媽受得了,鄰居能答應嗎?”
“說的就是嘛!”爸慌慌張張放下自己手上的餅,用雙手去接那咸菜,一邊還點頭不迭,沒住嘴地在念叨:“多好的一個大青年啊,都十六了,說沒就沒了,誰攤上誰不上火?開始大伙兒都以為喜民大媽是舍不得孫子,后來才聽人說,她那是怕兒子,出事兒她就給兒子打電話了,兒子一句話都沒講,直接就把電話給她摔了!”
“說到底都是挖沙惹的禍!”媽嘆了氣,“這些年,挖沙挖得河里到處是沙窩子,一下點雨,就漲水,這周圍哪個村沒淹死過人?好在咱嫚子不愛玩水,”媽目光軟軟地朝嫚子看過來,“不玩水,咱也不去西河,???聽到了沒?”
嫚子腦子懵懵的,一時還回不過來神兒,也說不上是怕,還是難過,那會兒她腦子里滿滿的,全都是家慧的哥哥。
那是個細高靦腆的哥哥,人前,總是話少,不笑不張嘴??芍灰唤o嫚子和家慧講起題來,就像變了一個人。
“你倆沒發(fā)現(xiàn)?你們真不覺得?”他愛直視嫚子和家慧的眼睛,用此類句子反問,啟發(fā)她們多開動腦筋想想。
“有那么難嗎?任何一本書,吃透了,不過也就是些條條框框,把這些條條框框理順了抓出來,再厚的書,也薄了。”他愛笑,用眼睛笑,凡事盡在掌握的樣子。問他什么,他似乎都能知道些,總會好脾氣地把來龍去脈給你講上半天,張嘴就能舉出好些新鮮有趣的例子,分析故事的各種可能性,提到好多好多的書,還有書里更新鮮更有趣的人和事。
“要知其然,更要知其所以然,順著現(xiàn)象找背景,順著背景找源頭、本質……學習跟玩兒差不多,越往深里鉆越有趣兒?!苯Y束講解,他還喜歡講些諸如此類嫚子她們聽得半明白不明白的話,鼓勵上她們一番,然后才安安靜靜地繼續(xù)去讀自己手上的書。
小小鄉(xiāng)村,天知道那哥哥哪兒淘弄來那么多的書?但凡有書在手,那哥哥必然還會夾桿鉛筆,不時勾勾畫畫,時而又哭又笑,有時還會掏出本子來,刷刷刷地抄著。哥哥一直是嫚子崇拜的偶像,大事小情、高語低言,由不得嫚子不相信——書本里,自有一個奇妙多趣的世界在等她,而她如今日日背著書包去學校,不過也是為了早一點找到屬于自己的,那條可進到那世界里去的路。
可現(xiàn)在,這么個淵博、聰明、可親可敬的哥哥,突然間就死了,很快就要送縣城,讓人用火燒了……
“誰說不是呢!”爸媽依然在感嘆,“可挖沙為的啥?還不都是讓錢給鬧的?村里也的確需要錢??!最起碼,咱門前這條路,不早該修了?”
嫚子發(fā)現(xiàn)正講著話的爸不時總要低頭,順著爸的目光,嫚子讓自己的視線也移至飯桌下:發(fā)現(xiàn)原來他又在那兒脫鞋——把兩只糊滿泥巴的舊水靴,用力往一塊兒蹭,就這么蹭著蹭著,兩個白生生的腳丫子,便從靴筒里探了出來,不過只白光一閃,爸的腳很快就又縮進靴子里去了。
滿腹狐疑地抬起頭,嫚子沒想到,自己會在桌子上面,找到了下面的原因——那當然又是媽,是媽在瞪眼睛,原來是媽又用她那刀子般朝爸剜過去的眼神兒,讓爸放棄了要風涼風涼腳丫子的念頭。
為這發(fā)現(xiàn),嫚子不由得抿嘴兒樂了。
4
飯后嫚子照例跟爸一起去給爺爺做湯面。爺這幾天不舒服,不愛吃東西。
“你爺這一輩子,啥都不好,就好個吃!”
媽最愛在背后講究爺爺,在嫚子聽來,屬這句最沒道理。她覺得媽如此講,是不害臊,她自己沒本事倒好意思去笑別人!是的,爺爺?shù)拇_好吃,可那不是因為饞,嫚子的爺爺,他可是個既會吃,又會做的人吶!
逢過年,嫚子最愛爺爺做的一道扣肉:割方方正正的一大塊有肥有瘦的豬肉,又在清水里煮,又放進油鍋里炸,最后才細細地切得像紙那樣薄,一張張仔細碼在大碗里,再配上蔥醬等調料上籠去蒸,蒸好,倒扣在一個平盤子里端出來,香氣撲鼻不說,肉顫顫巍巍夾起來,還油油地透著亮兒,夾一口送進嘴一抿,不油不膩不說,還能在一瞬之間,綿綿軟軟,全化成滿口軟糯、豐厚的香氣。
爺爺嫌兒媳笨、兒子懶,做菜總只有嫚子熱熱鬧鬧尾隨其后。
偶爾嫚子也上手幫爺翻洗腸衣做九轉大腸、燙白菜心包肉餡做佛手白菜……常常地,她會收拾不住口水,總忍不住要催:“還沒熟嗎?爺,都這樣了,還不能吃?”
“食不厭精啊,嫚子,凡事失一分耐心,就少一分滋味兒,”如此說著話的爺爺總是得意洋洋,并順著好心情,跟嫚子嘮叨幾聲,“咱家過去是這方圓百里無人不知的大戶人家。我小時候年三十下午那桌子飯菜,四個廚子得忙三天,還不能算上之前的備料……”
“我爺說,咱家以前很有錢?”嫚子曾把爺爺不肯回答的疑問,拋給爸爸,爸倒是最愛跟她講這些。
“那當然,咱家以前老有錢了,我的爺,也就是嫚子你的老爺爺,十幾歲就離開了咱村兒,跟個大叔闖關東,在沈陽做的是絲線買賣,開了三四個鋪子,家里雇著十多個伙計呢。后來文化大革命,咱家因為這個,盡挨斗。你爺就干脆孤身一人鉆大興安嶺的老林子里,開森林小火車去啦。他那時都得有四十來歲了,又在那兒生了我,你奶奶就是大興安嶺當?shù)厝?,她活著時候,我聽她念叨過,說你爺爺以前在沈陽,好像有過老婆孩子。我就記得,小時候,你奶奶回回跟你爺爺吵吵,不是因為他偷著喝酒,就是因為他偷著給小文寄錢。小文,好像就是你爺爺從前那房老婆,再或者是孩子?我那時候太小了,也不懂得問?!?/p>
“現(xiàn)在懂了,咋不問?”
爸跟媽似的,一聽嫚子提爺爺,總是撇嘴?!澳銧??切!”“你爺這輩子,估計就是當年讓人給斗怕了,做人,就跟做賊似的。問他啥都是白問!九幾年,你奶奶一去世,你爺就張羅領我回老家種地。那時我高中剛畢業(yè),沒考上大學,也不是就沒活路兒了啊,現(xiàn)在倒好,讓他給折騰成了農民,土里刨食兒、靠天吃飯,想想真是窩囊,以前那些同學哪個不比我強……”
爸的解釋,去掉沒邊沒沿的吹噓、假設,匯總出來,不過只這些。然而讓爸講出這些已屬不易,因為,只要爸一講從前,媽總要在一旁打岔。
“切,還大戶人家?大戶人家也是讓你們自己這么來來回回給折騰窮的!我怎么從來就沒聽說過你們家有過錢?”
“種地咋啦?我們家祖祖輩輩一直在咱村兒種地,現(xiàn)在過得,還不比你家強?”
“哦,你爹一生下就在東北,咱村一天兒都沒待,到老了,倒還惦記回來種地?誰信?。渴悄銈冊谕饷婊觳幌氯チ税??”
“切,就能瞎編,還說什么你爹是讓人斗怕了才不敢說?,F(xiàn)在這時候,還有啥不敢說的話?要我說,恐怕是你爹這輩子干過太多見不得人的事兒,沒臉兒說吧?”
嫚子不喜歡爸媽這么背后講究爺爺,嫚子更愿意相信自己的眼睛,在她眼里,爺爺戴眼鏡、喝茶水,有空就讀書、看報、寫毛筆字、琢磨做好吃的……比周圍嫚子所有見過的農村老頭兒都體面、都有見識。尤其是,爺爺還特別特別會講故事。
住在天上的狐貍、上了年紀的貓妖、嚴冬里吸食人氣為生的雪女……爺爺講的故事,有趣、精彩不說,去學校里講給別的同學,還基本都是他們聞所未聞的。自幼嫚子就以自己的爺爺為榮。
但關于自家舊事,嫚子雖也不止一次地問過爺爺,爺爺卻從來沒正兒八經(jīng)好好跟她講過。如今回頭細想,嫚子從爺爺嘴里聽到的,關于自己家的舊事,哪有一件是問出來的呢,不過都是爺爺偶爾來了情緒,三言兩語、一句半句地念叨出來的,念叨這些的時候,爺爺那語氣、神情,根本不像在跟嫚子講,倒更像是他一個人在自言自語。
“我是老來得子,太金貴你爸,才把他慣壞了。供他念書,發(fā)現(xiàn)他不是念書的料;帶他回老家種地呢?又發(fā)現(xiàn)他又懶又愛?;^,做白日夢。幸虧我爹過世早,不知道我后來又得了你爸這么個兒子……咳,現(xiàn)在我一生你爸的氣,總能想起我爹,回回夢見我爹,他都是在罵我,嫌我教子無方……”
“你媽啊,人不壞,可估計是打小沒媽的緣故,家教少,沒涵養(yǎng)?!瞬蝗幔邑敳煌@句話是我第一次娶親,你太奶講給我的,后來,我一個人去了大興安嶺,再娶、又給你爸娶,看著不同的女人,進到咱家門兒里來,總是會想起你太奶奶當年這句話?!?/p>
“我爹臨死前,托人偷偷給我捎了封信,交待我說,老家的房子都充了村公所了,地也給分了,他說他死得不甘心,讓我一定記著:不用亂折騰,干啥都不如回老家,守著祖墳,守著自己的地,他這輩子是不能了,只能指望我……”
“家慧他哥的確是個好孩子,難得,不過,書還是讀呆了。我這個人不孝,辜負了我爹,這輩子到底沒能像他老人家安排的那樣,就一心一意地把書念好,可就我這個水平的人也懂得,書是不可能越讀越薄的,能讓家慧他哥有這種感覺,不是他不好,就是他遇上的那些書不好。等他再大一大,再多經(jīng)歷些事兒,他就懂了……”
爸切了肉絲、姜絲、香菇片、青菜心,熱油爆過,又澆高湯,再下自己手搟的細細的面。嫚子在一旁,把煮熟的雞蛋一切兩半,等爸把面盛出,小心地將那蛋,蛋黃朝上地擺進去,然后又幫爸依次遞香油、蔥末、白芝麻,終于把一碗湯面做好了。
爺爺從前總說,但凡還有一口力氣,他也得自己爬起來弄吃的??蛇@些天他總頭暈,起不來,爸這才難得地下了廚房,卻也只會鼓搗這一樣兒,不過,前幾天,回回端這樣的一碗面進去,爺雖嫌他們做得不倫不類,每次也都還是會用筷子一根根挑著吃點兒。
但爺爺今天連眼都沒睜。
爸卻突然小眼睛亮亮地一瞪,看了嫚子,又去看自己的父親,緊接著,他猛然俯下身去,狗一般地聳動起鼻子,再抬起頭了,他已是滿臉委屈,他像個小孩子似的跳著腳,在唧唧歪歪:“爹,我就說嘛,你看看你,看看你,你怎么又……”
“我小時候也不明白,為啥我爹、我爺,一老了,都那么好喝酒?現(xiàn)在我自己老了,才算懂了,孤老頭兒,除了酒,沒有更好的伴兒,離不了的,你現(xiàn)在不讓我喝,是還年輕,還不懂,將來,有你老的那一天?!?/p>
爺爺依舊不睜眼,只仰臉平躺床上,一句一嘆氣地慢慢講了這些話出來。
5
爸和媽飯后拾掇完畢,又出去乘涼了。嫚子依舊膩在爺屋里。那天晚上,爺爺又給嫚子講起故事來了。
“嫚子,你說啥是老家?”
“老家就是自己家以前在的地方唄。”
“嘿,咱嫚子就是聰明!自個兒是打哪兒來?怎么來?可不是小事兒,人活著不能忘本,一個連祖宗都搞不清的人還配叫人?不過,嫚子,就是一家人的老家,也不一定都是一樣的。像我,我就覺得老家是小時候我爹總跟我念叨的,他年輕時待的咱村兒;你爸呢,他小時候我告訴他,老家在沈陽;你呢?嫚子,你爸跟你,講過大興安嶺嗎?”
“講過的吧?我不記得了,我爸又不會講故事,他就愛吹牛!”
“爺爺能給你講故事啊,嫚子,爺爺可不想讓你將來,也跟你爸似的,連自己老家的事兒都說不明白。嫚子,從今天晚上開始,爺每天都給你講個咱們老家的故事,讓咱嫚子當個真正的人,好不好???”
“好啊,好啊,爺爺,你都多久沒給我講故事了……”
那天晚上,爺爺給嫚子講的故事,叫嘎仙。這是個神仙的名字。在爺爺?shù)墓适吕铮F(xiàn)在到處是郁郁蔥蔥森林的大興安嶺,還是老早老早以前的一片汪洋大海,而嘎仙一直是那里的保護神,是大海的時候,嘎仙同其他為非作歹的惡龍斗;成了原始森林后,又通過比力氣、比箭法,擊退了九頭惡魔。再到后來,那片土地開始人煙漸多,不再荒涼,嘎仙卻不見了,只留下他當年居住的山洞,名字就叫:嘎仙洞。
是過了聽這類故事的年齡了嗎?那天晚上的嫚子很為這故事不滿,“爺,你不是說講老家的事兒嗎?這算啥呀?是神話傳說吧?反正不是真的,等明天我拿家慧哥哥的歷史書回來給你看,人家書上講以前,根本不像你這么講?!?/p>
“神話傳說就沒真的了?嫚子,爺快八十了,見識過這世上多少真真假假的事兒啊,你信爺一句:傳說,有時候比真的還真呢!傳說是什么意思?是一代代的人,老的講給小的,小的長大了再講給自己的兒孫,就這么嘴對著嘴地講,聽和傳下來。它被那么多人傳了那么久,當然不可能百分之百都是真的,但是凡事無風不起浪,真事兒的影子總還是會留下一星半點兒。就拿嘎仙洞來說吧,現(xiàn)在那洞口的青石上,還有嘎仙當年踩的大腳印兒呢,一厘米多深,爺都親眼見過;隔著樹林子,我還特意跑到嘎仙洞正對著的那個山上去看過,那個山,現(xiàn)在的人都叫它齊奇嶺,其實以前老百姓叫它窟窿山。為啥?就因為山上懸崖石壁上,有嘎仙當年比箭時射出來的大窟窿!老高老大的窟窿啦,人是絕對不可能有辦法鑿上去的!嫚子啊,如果較真兒,就該多到故事發(fā)生那地方去看看。咱家以前在大興安嶺時住的那個小鎮(zhèn),就在嘎仙洞腳下,它的名字,叫吉文,等嫚子大了,千萬別忘了回去看看吶……”
“唔,好……”嫚子胡亂應著,瘋了一天,她早累了,只隱隱聽到爺爺絮絮的聲音越飄越遠,自己的頭,也慢慢變得越來越沉,漸漸地抬不起來了……記憶,也就斷在了這兒。
后來,嫚子無數(shù)次地回憶起那個晚上,只是,能記起來的爺爺講過的話,只這么多了。
6
嫚子是在第二天一大早,讓媽的尖叫聲給驚醒的。那時她早已睡在了自己被窩里。
迷迷糊糊地,她看到自己的母親正跌跌撞撞地跑過來,“快……快……快別睡了,趕緊起來,起來,不好了,咱爹,爹,沒氣兒,灶臺……”
被驚醒前,嫚子是在做夢嗎?在夢里,嫚子是在哭嗎?時隔多年之后,連嫚子自己都無法解釋那個早上的自己了——為什么平日最賴床的她,驚醒后再沒了睡意?為什么在那個不幸的消息真正到來之前,她早已抽抽噎噎哭紅了雙眼?
爺爺死在第三天下午。
被爸的摩托車馱到鎮(zhèn)醫(yī)院,嫚子要去見爺爺?shù)淖詈笠幻妗?/p>
鎮(zhèn)醫(yī)院的樓很大,房間很多,卻空蕩蕩地幾乎不見有病人。嫚子隨著爸上到二樓,看到正對樓梯的一個病房門敞著,門里門外,稀稀拉拉站了些人,見他們過來,人們都無聲地朝一旁讓。嫚子走進去,認出許多自家的親戚還有村里熟人,他們都圍著一張窄窄的床站著,那床上平躺了個人,不但身上蓋著床單,頭上都蒙了塊白草紙。
“爹,你不是要見嫚子嗎?她來了?!蹦赣H眼睛紅紅的,聲音也在發(fā)顫,她用一只手拉過嫚子,另一只手便掀去了那塊蒙臉的紙,“嫚子,來看看你爺?!彼f。
嫚子走上前去,只一眼,淚就刷地一下子涌出來了。
一路上她都怔忪不安,直到進了那屋子,她都還在發(fā)愣,可現(xiàn)在只看了爺爺一眼,她就信了——不錯,自己的爺爺,他是真的死了!
躺在床上的爺爺,五官細看倒還是嫚子熟悉的樣子,然而只兩天,爺爺怎么竟像變了一個人?爺爺?shù)娘E骨、眉骨都突兀地高高聳起,而整張臉,尤其是臉腮那兒,卻干干地塌陷下去,鼻孔也變得又黑又大,嘴巴還空空地張著,臉色也發(fā)烏,隱隱約約像浮著一層淤紫的云……
“好了,好了,小孩兒不讓靠太近,”媽拖過嫚子的手,試圖把她拉過來,可嫚子卻執(zhí)拗著不肯,只攤手攤腳地站在那兒,咧著嘴,嗚嗚嗚嚎哭得無法自已。
她是想起了自己那個平日戴著眼鏡讀書、寫毛筆字的爺爺、那個慢聲細語給自己講故事的爺爺、出事的前一天喝多了酒,朝自己瞪眼睛的爺爺,還有近些天,以及此刻,一直這樣孤孤單單,平平整整仰躺在床上的爺爺……她越想心里越慌,是突然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心底一直以為最親近、最熟悉的爺爺,竟也有那么多張復雜莫測的臉,而現(xiàn)在,爺爺死了,臉都給人蒙上,過一陣兒,還得去燒,她這一輩子,都再沒機會真正看清自己的爺爺了,不是嗎?
7
爺爺下葬那天,嫚子倒是一滴淚都沒掉。
村口河邊有片撂荒的沙丘,好多年了,一直作為這周圍村莊的墳塋地。爺爺下葬,正好趕上跟家慧哥哥同一天。
一個村,三天里死了兩個人,可大伙兒對這兩件事的反應怎么會全然不同?這真是讓嫚子生氣。
家慧的哥哥是因游泳淹死在河里的,河是因為這些年挖沙挖得都是坑,不是所有人都這么說,是明擺著的事兒嗎?但是這些天,走到哪兒,嫚子總能聽到各種各樣不同的說法,甚至于,還有人要為此爭吵。
“怨就怨喜民大媽,帶孩子這種事兒,她還以為三頓管飽就行?關鍵是得教育!那孩子哪年夏天不下河游泳?她從來都不管,不出事兒那才叫怪呢!”
“家慧她爹媽就對啦?倒還好意思回來鬧!喜民大媽都七十多了,前世欠他們的?自己的兒子拉扯大了不夠,還得再幫著兒子拉扯孫子?”
“噓——聽說了嗎?喜民大媽都給她兒子跪下了!就怕她兒子去告書記的狀。他兒子到處說書記這些年挖沙賺的錢不清亮,說得讓他給大伙兒個說法??砂严裁翊髬寚槈牧?。你想啊,他兒子倒敢鬧,反正鬧完了,拍拍屁股,接著出去打工。但是他們家,不是還有倆閨女、女婿不都在咱村兒嗎?當哥的,就不管妹妹的死活啦?”
“書記也夠倒霉的了,聽說后來是書記給他們家塞了錢了,才最后擺平的?!?/p>
“切,你倒還說書記倒霉?這些年,書記單賣沙子這一項,賺了多少錢吶?塞出去那么點兒,怕是連零頭都不夠……”
然而如此多嘴多舌,對周圍事情有興趣、有熱情的人,見了嫚子,或嫚子爸媽,卻個個變得心平氣和,偶爾講幾句,都像在敷衍。
“老爺子多大歲數(shù)?。俊?/p>
“可也行呵,七十九算高壽啦,就在醫(yī)院折騰了兩天,家里老小都沒跟著遭罪,多福氣!”
不要說別人,連嫚子爸媽也心安理得的。唯有嫚子,這么多年過去了,想想她就心痛不已,她生氣那么多大人,難道他們還不如自己,當年的一個小孩兒嗎?難道他們就覺得,嫚子的爺爺就該死了?
爺爺是什么時候起來的?為什么要去灶上?是渴了要喝水?還是餓了想弄點兒吃的?或者,他只是去廁所,路過那兒?
爺爺知道自己要死了嗎?他會不會也像他所講述的他自己的父親一樣,死得不甘心?
爺爺不是說要給嫚子講講自己老家的事兒嗎?可為什么那天晚上,他只講了個神話傳說來糊弄嫚子?如果后來不出事兒,他真會一五一十地把老家的事兒,都講給嫚子嗎?
沒人跟嫚子討論這些。倒是嫚子自己,后來在床底下翻到了那桶地瓜干燒酒。還好,那桶酒真的還剩下一大半!看來,爺真沒騙嫚子,他并沒多喝!爺爺不是因為喝多了嫚子偷偷給他買的酒才暈倒的,這發(fā)現(xiàn),多少讓嫚子松了口氣。
就是因為這個緣故吧?爺下葬那天,嫚子只覺生氣,倒并不難過。
那之前,嫚子在電視上看到過很多下葬的場面:黑衣、落雨、撐傘的人、無聲的淚……然而,那天出現(xiàn)在她眼前的情形卻是:清晨,河邊,請來的幾個親戚朋友,扛著鎬或锨、抽煙、挖地、聊大天兒……爸則跟在一旁不時點煙、送水、道辛苦。
這是嫚子第一次經(jīng)歷自己親人的下葬,卻感覺像在觀摩一場勞動,還是強度并不大的集體勞動!因為,爺爺已被送去縣城燒過了,只灰燼、骨殖,只需占小小的一個方盒子的地方。
家慧是不是也跟嫚子有同樣的感覺?沒一會兒,家慧就過來找嫚子,她們遠遠地躲開眾人,在一塊沙堆旁坐了下來,冷眼看了會兒大人的忙碌,很快,開始了竊竊私語。
“家慧,我告訴你個秘密。我爺,他認得日本字兒。我們在我爺?shù)墓褡永锇l(fā)現(xiàn)了很多日本書,還有寫滿了日本字兒的筆記本。我爸說,都是我爺寫的。等什么時候,我偷偷拿給你看看哈,還有張畢業(yè)證兒呢,那上面都有照片,我爺年輕時,可好看,可神氣了……”
“你爺出過國?去過東洋?”
“哪兒啊,不是的,我爸說,沈陽以前讓日本人占過,那時候上學,就是學日本話!”
“啊?怪不得呢,我哥早就說,你爺講的故事,好像都是日本的。嫚子,我也告訴你件事兒,可你得保證誰都不說,行嗎?”
“行!家慧,我保證,我媽我都不說?!?/p>
“唔,嫚子,村兒里的人,都還不知道呢。其實,我爸媽,他們早離婚了……”
“啊?”嫚子傻在那兒,她看著前方,家慧哥哥的墳地里,他的家人都在,包括他爸媽,也在跑前跑后地張羅著、忙著……扭頭再去看家慧,嫚子發(fā)現(xiàn)家慧眼里不知何時已亮亮地,滿是淚,“而且,這事兒,連我哥都知道,就是都瞞著我,還說是什么為我好,嗚嗚,嫚子,要不是那天我偷聽到我爸跟我奶吵架……”
“別哭啊,家慧,你別哭……”
嫚子伸手去幫家慧抹眼淚,試圖勸解,卻翻來覆去只會講這么一句話,因為在心里,嫚子很清楚,她其實一點都不難過,作為家慧最好的朋友,不知為何,嫚子那會兒的心里竟然還涌動有莫名的興奮。
多年以后,嫚子都還清楚地記得,那天,自己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原來都一樣?。〖一郯謰岆x婚,難道不正是我媽說的見不得人的事兒嗎?家慧太傻了,這種見不得人的事兒,哪個大人會跟小孩兒講呢?雖然家慧他們家一直是在這兒土生土長,竟然卻是要跟我一樣,長大后,長成一個對自己家里的事兒稀里糊涂說不清的人!
8
一個來月后,有天夜里,嫚子突然在睡夢中哭醒。媽很火,用手推她,“好好睡覺!嫚子,你多大啦?”
“媽,我夢見小文來了?!?/p>
“哪兒來的小文,就愛聽你爸吹牛!”媽的聲音,開始聽著很煩,“趕緊睡,你倒是明天不用早起!我可是一大早就得去干活兒呢!”然而,過了一會兒,嫚子看見自己的母親坐了起來,母親輕輕把嫚子攬到了懷里,“別怕啊,嫚子,有媽在,你啥都不用怕。跟媽說說,是不是你又想爺爺啦?”
“嗯?!眿犠佑X得自己的心里憋悶極了,難過極了,可讓她更驚訝的是,夜色里,她看見母親的眼里,竟然也全是淚。
“嫚子,知道嗎?”媽一邊用手給嫚子梳理頭發(fā),一邊柔聲說,“媽差不多也是跟你這么大的時候,沒了媽。一剛開始那陣兒,跟你一樣,我心里也總放不下,吃不下,睡不著??墒菋犠?,你得懂事兒啊,人這輩子,過日子誰都一樣,都得攤上點溝溝坎坎。你都十歲了,已經(jīng)很大了,記著媽的話:凡事,得學著朝前看,你想啊,一個總放不下過去的人,他這輩子活著,多沒出息呀……”
嫚子什么都沒說。
后來媽終于躺下睡了,再后來,又打起呼嚕來了,嫚子卻一直沒睡著,嫚子在那個晚上經(jīng)歷了自己此生的第一次失眠。
那個晚上的自己,多年以后,嫚子都清楚地記得。
她記得自己一直睡不著,想起了好多好多人的話,以及要她記住的道理——老師講的、爸媽講的、爺爺講的、家慧哥哥講的,還有自己從書上看來的……雖然那年才十歲,可在如今嫚子的眼里,那時自己知道的道理其實真的已不算少了,只是,要從那眾多的道理里,找到可以讓自己心安理得去信奉的一條,別說是當年的她,就是現(xiàn)在,早已成了年,有能力離開家,在一個陌生的城市里開始獨立生活的她,都是太難太難的事。
這或許,是嫚子這一生,都要不斷去面對的功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