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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香屑·第三爐香

2018-06-24 17:20焦沖
山花 2018年5期

焦沖

1

唐糖認識甘旭然是在夏至那天。一撇月影兒宛如美人剪下的指甲,閑閑地丟在天際。月亮在白天的存在感特別弱,很少有人會留意,如果不是陪閨蜜來溫榆河畔拍婚紗照,唐糖也不會碰巧看見。影樓配備的攝影師和隨從人員很充足,她幾乎沒什么可干,只看著閨蜜在道具似的未婚夫身旁搔首弄姿,偶爾才遞一下花束,或者幫她拉一下婚紗的拉鏈。剩下的時間里,唐糖除了看風景就是放空,再不就是玩手機。這地方距離機場較近,不斷有飛機劃過,有時在爬升,有時準備降落。隆隆聲響起時,唐糖就會抬頭。幾架客機陸續(xù)經(jīng)過后,她才發(fā)現(xiàn)空中的那彎月牙,像一片殘缺的貝殼,單薄蒼白,依稀滲出背后湛藍的天。

等到太陽落山,天空變成了藏藍色,便襯得一鉤纖月如同吸飽水的茶葉般豐盈,柔潤的光澤小心翼翼地漾開,兼而帶著一股旁若無人孤芳自賞的勁頭。當時,唐糖坐著甘旭然開的寶馬,正從溫榆河邊的大道上平穩(wěn)地駛向別墅區(qū)。眼前的景致讓她想起日常工作的一部分——把某個圖像PS到另外一個本不屬于它的背景上,美則美矣,可即使技藝再精湛,再如何潤色渲染,還是顯得突兀和尷尬,仿佛預示著她和甘旭然之間后來發(fā)生的種種。

唐糖覺得正因為自己前些年放棄了太多良莠不齊的貨色才換來了甘旭然。為了等待“高富帥”,她一直沒有放下架子,哪怕蹉跎到了27歲,也沒有像大多數(shù)女人那樣抓上一個還算湊合的男人將就著過日子。把自己不負責任地交代出去她不甘心,那豈不辜負了自己的美貌和品性,更枉費了這么多年不見兔子不撒鷹,像珍藏珠寶似的守著一顆赤誠熱烈的真心。

盡管他們的相遇有著必然性,可換個浪漫的角度看,她更愿意把與甘旭然的邂逅看成是命中注定。畢竟一開始閨蜜要她來時她是拒絕的,后來聽說外景地在溫榆河附近,她立馬想到那是高端人群所在的別墅區(qū)。有錢人不一定都住在那里,但住在那里的一定是有錢人。她的手機里裝著一款實時定位的交友軟件,屆時她可以在附近刷一刷,興許就能碰上個好的,雖然她也知道這種可能微乎其微,但試一試也無妨,不然在家里待著也是浪費。

事實上在此之前,唐糖曾經(jīng)嘗試過接觸有錢人的圈子,比如參加某些酒會或是所謂上流社會的Party,去一些名人出入的高檔餐廳吃飯??上Ы允招跷?,首先她本不屬于那個階層,更不認識這一類朋友,沒有人推介很難有針對性,十次倒有八次誤入非目標人群的歡場;二來,她并不善于交際,哪怕有兩次機會,也因為點對面而不知該對哪個下手,只能眼睜睜看著獵物消失。有一陣子,她甚至為此專門購買頭等艙,周六飛往外地,周日再回京。還別說,確實有人跟她搭訕,而且看起來也像有錢人,然而不是又老又丑,就是修養(yǎng)全無的暴發(fā)戶或者已婚者,到頭來白白花了她半年多的工資。真是得不償失啊,她不得不收手。還是在軟件上尋找比較經(jīng)濟實惠,可那上面幾乎都是為了排遣寂寞尋找炮友而又舍不得付出時間和金錢的白領打工族。能和甘旭然勾搭上,不得不借用一個俗不可耐的詞——緣分。

是甘旭然先跟唐糖打的招呼,她熟練地點開他的資料,介紹內(nèi)容乏善可陳,只簡單寫了身高體重和年齡,興趣愛好和職業(yè)以及交友目的都沒有填寫,照片也只放了兩張。就一般情況而言,這種人只為一夜情,因此唐糖起初并沒怎么上心,雖然照片里的人是她喜歡的類型。只是從上午到下午,甘旭然是唯一給她發(fā)消息的人,單憑這一點,她還是禮貌性地回應了。接著,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著,基本上都是他問她答,他的問題比較跳躍,前一秒還在問她的工作,接下來就問她喜歡哪種姿勢。如此直接,對于兩個未曾謀面的人來說就不是開玩笑了,唐糖也沒有當成玩笑,而是認真地回答。她不想假裝清純,更沒有臉紅,都是成年人,就算真刀實槍也是正常的生理需求,何況玩玩文字游戲。后來就問到了她在什么地方在做什么,她也照實作答,結果他那邊暫時沒有了消息。唐糖覺得他一定不光只撩一個,同樣的話不定同時發(fā)給了幾個女人,也許有他更中意的上了鉤,所以他把她晾了起來。唐糖也干過這種事,不覺得這有什么不好,并沒有追問他,又開始看風景。

平坦寬闊的河岸上被農(nóng)人種滿了蠶豆,正值花期,白色的花瓣上有著紫色的脈狀紋路,中間綴一滴水嫩的黑,像一串串眼睛似的,隨風搖曳。于唐糖來說,陣陣襲來的花香有一種陌生的親切感。小時候蠶豆花一開就差不多到了麥秋時節(jié),學校會為農(nóng)忙時節(jié)放一周假,小學三四年級時她還下地割過麥子,累得她直不起腰,麥芒刺得渾身難受,致使她不斷抬頭看,可那一壟麥子總也不到頭,仿佛長到了天邊。母親割了一個來回再次趕上她,便語重心長地說,當農(nóng)民又窮又累,你可要好好讀書,可不能落在莊稼地呀!可能真的是這種實地教育起了作用,她才會努力學習,考上大學,畢業(yè)后又在北京工作和生活,并尋找愛情。雖然跳出了農(nóng)門,可生活并沒有想象中的那么美好,很多時候她真希望有時光機器,把自己帶回過去,永遠以小女孩的身份活著,就不會再有那么多煩惱了。

過了大概兩個多小時,甘旭然的信息再次發(fā)來,說他剛才有事出去了。唐糖沒過問,犯不著如此計較,別說沒到那種地步,即使是情人,彼此還可以有隱私呢。甘旭然要加她的微信,她給了。兩個人接著聊,關系似乎又近了。他解釋說他剛才開車送一個人去城里,唐糖沒有問是誰,他問她你就不關心我送的人是誰嗎?唐糖回道,我只關心你對我的態(tài)度。他發(fā)過一個摸頭的表情道,這么理智,說明你還沒喜歡上我。她回道,面都沒見,何談喜歡?先視頻看看唄。他道,你怕我的照片是假的嗎?她確實有這種顧慮,回道,我怕你PS水平太高,把王寶強修成吳彥祖。他道,那我去找你,看看真人,滿意的話你就跟我走,不好的話,你可以扭頭就走,連話都不用跟我說。他倒是自信得很,唐糖想了想,便答應了。

等待甘旭然時唐糖并沒閑著,反正化妝師和化妝用品都是現(xiàn)成的。不施粉黛不僅影響形象,對待要見的人也不太禮貌,太隆重了則過猶不及。因此她只擦凈臉上的油,抹上一層輕薄的粉底,懶懶地畫眉,淡淡地涂唇,并且咬了咬,分不出血色還是口紅,看起來很自然,倒把濃妝艷抹的閨蜜比了下去。閨蜜八卦道,你有約會?唐糖道,等會兒見個人。閨蜜道,真厲害,荒郊野外竟然還藏著男人。唐糖淺淺一笑,不便多說的意思,畢竟她還不能肯定會跟甘旭然走。如果看不上的話,她還得搭閨蜜的車回城里,這地方連車都很難打到。

導航軟件上顯示甘旭然距離她大約7.3公里,每近1公里,他就給她發(fā)微信,說他快到了,搞得本來泰然處之的唐糖也稍微有些緊張。但她很快便深呼吸幾次,調(diào)整了情緒,她覺得第一次不能讓他看清內(nèi)心,太過直白淺顯的東西總是不會吸引人的。收了七次相同的信息后,唐糖從河岸上了大路,站在路邊張望著。遠遠地只見一輛雪山白的寶馬朝著她開過來,悠然地停在她身旁,車門推開后,下來一個穿著卡其色鉛筆褲和白襯衫的男人。襯衫束在里面,筆直的腿,白而細的皮帶蛇一樣盤在腰間,加之黑色高幫皮鞋,愈發(fā)顯得身材挺拔頎長。唐糖將目光上移,見他眉毛漆黑,睫毛密實而長,眼睛恰似微風拂過的湖面,時而綻開一渦笑意,一閃,又消失了。唐糖穿得隨便,短袖T恤下露出兩截蔥白胳膊,被他注視著,她覺得她的手臂竟僵住了,仿佛變成了石膏像,一動不動,心里卻早已沸騰。

發(fā)什么呆?甘旭然道,沒見過這么帥的男人么?被他一調(diào)侃,唐糖才緩過神兒來,不覺得紅了臉,笑道,太自戀的男人我可不喜歡。他道,先喜歡自己對自己好才能喜歡別人對別人好,要不然如何感同身受?她道,強盜邏輯。他繞到車子對面,拉開副駕駛位置的車門說,上車吧。她故意驕矜,我還沒說要走。他回,我也沒說要走,外面風有些大。她笑,你是怕風大閃了舌頭吧?雖這么說,她還是走到車門旁,一彎腰鉆了進去,像被某種磁力吸引似的。他一只手撐著車門,俯下身來貼近她的臉,一股類似葡萄柚的微微發(fā)澀的香氣從他的腋下飄來,如果她沒記錯的話,這應該是CK的一款男士淡香水。他嬉笑道,這舌頭要是有個閃失,你的幸福感可會降低哦。她歪過頭,寵溺地笑道,流氓。關好車門,他從另一邊上了車,反問道,你不喜歡流氓嗎?話音剛落,他便發(fā)動了車子。她問他去哪里,他說回家。

2

車子拐個彎,路窄了,行道樹是移栽沒幾年的泡桐,才扎了根便卯足勁頭生長,樹冠宛如一只只朝天張開的手,合力托舉著無邊的夜。沒有路燈,周遭黑魆魆的,車燈的光芒像利刃在蠻荒歲月中切出一條文明之路。汽車猶如方舟,令唐糖安心的同時生出隱約的后怕。側頭去看甘旭然,他盯著前方,冷峻硬朗的側臉,連眼角的光亦是黯淡得叫她發(fā)怵。她對這個男人其實一無所知,聊了那么久誰又知道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即便沒有謊話,也不能說明他不會做出變態(tài)的事。他忽然停車,轉過臉,正好與她對視,把她嚇得一怔,下意識地微微張開嘴。怎么了?他問。連聲音也是陌生的。沒什么。她的聲音輕飄飄的,像在噩夢中叫不出來。他咧嘴一笑,露出白牙,接著便吻住她。她沒料到這么快,想掙脫,可他的吻霸道、熱烈、帶著絲絲甜蜜和煙草味,是比安神藥更具撫慰作用的,很快就讓她徹底淪陷,不再去想其他,只投入地迎合著,就算此刻他拿刀刺入她的心臟好像也沒關系。吻了片刻,喘著粗氣的他突然退出,再次握住方向盤。她訕訕地坐正身子,意猶未盡地回味著,抬頭才發(fā)覺剛剛在等紅燈,于是啞然失笑。后視鏡里自己的臉雖然模糊不清,但還能看出直冒傻氣。

怕我是壞人嗎?他打開音樂道,我現(xiàn)在不會吃了你,雖然有點餓。

怕又怎樣,難道你還能放我回去?她的口吻既楚楚可憐,又有點兒玩世不恭,像是落入陷阱的小鹿,接受了命運的安排之后倒生出些許樂觀的勇氣。

他沒說話,一只手抓住她的手。幽深的鋼琴曲像軟緞從身體上慢慢滑下來,又像山澗的水一樣只管向低處流去,將人生那些想要把握住的美好一并毫不留情地放走了。流著流著,山?jīng)]了,眼前漸漸開闊明亮,遠的近的各色燈光交相輝映,在夜幕下擺出一盆充滿人間味的火鍋。那沉厚的霧靄被燈光照得紅不棱登,像是這盆火鍋冒出來的熱氣。又拐了兩個彎,穿過一條燈火通明的大道,便到了別墅區(qū)的門口,灰網(wǎng)紋大理石砌成的墻上浮著幾個大字——東方普羅旺斯。別墅區(qū)外面明亮如白晝,進去了卻是另一番景致,路燈的間隔很遠,圓的燈罩里透出柔和皎潔的光,隱在樹叢之間,像一個個月亮。繞過一方人工湖后,汽車終于在一棟歐式風格的別墅前停下來。甘旭然道,到了,下車吧。

唐糖下車,趁著甘旭然將車開進車庫的空當,她迅速環(huán)視了周圍一番。每棟別墅之間都有相當?shù)木嚯x,高大的樹叢背后偶爾射出人家的燈光,微弱而執(zhí)著,像遙遠的星辰。門口擠擠挨挨生著一叢木槿,綠葉婆娑間浮著幾朵艷紫的重瓣大花,被柱子上的燈一照,更顯嫵媚。放了車出來,甘旭然很自然地牽她的手,拉著她上臺階,一進門還沒換鞋,他就把她抵在門上近乎瘋狂地親吻著,好像食肉動物在啃食鮮血淋漓的大餐。順著螺旋式實木雕花扶手的樓梯,兩個人如同連體人一樣上了二樓。褪下的衣衫散落一地,他拉她進浴室,嘩嘩的水聲響起,和著歡樂的人語。墻角的非洲花梨木架子上坐著一尊影青釉石榴瓶,圓鼓鼓的大肚子里仿佛裝滿心事,小小的嘴里吐出一枝繡球花,珠片樣的花瓣白里透粉,含著一汪汪春色。

臥室里開始是黑的,他打開壁燈,調(diào)了光,曖昧的荔枝紅色。地毯奇軟無比,絲絲涼意讓唐糖覺得像是站在飛機舷窗外的云海上,加上這燈光,仿若夢境。她道,這燈光也太那個了。他道,怎么了?不喜歡嗎?她沒說像舞廳或是洗頭房,搖頭道,喜歡,就是有點兒奇幻。坐在柔軟的床上,她盯著只圍了一條浴巾的他。門口的柜子上有一鼎密宗八寶圖案的金色小香爐,他揭開鏤空祥云蓋,往里放了幾撮沉香屑和云母片,摁下打火機,將小小的跳躍的火苗移到香爐中。幾秒鐘后,蓋好蓋兒,便有裊裊的煙氣升起來,一股溫和清新的辛香漸漸彌漫房間。甘旭然扯掉浴巾,轉身把她壓在了身下。

大床對面的墻上掛著一幅油畫,看風格,應該是文藝復興時期的作品。整幅畫層次豐富,遠近中景之間并無過渡銜接的部分,各個環(huán)境都在表達著各自的意義,這種參差的對照并不顯得違和,反而營造了一種高深莫測的神秘氛圍。近處的小溪、土坡、草木和人物,都沐浴在變幻的光色交融之中。人物有三個,左邊是一位荷矛佇立的士兵,右邊是一位上了年紀的裸婦。裸婦的目光大膽直露,眼中盛滿情欲,透著過來人才有的肆無忌憚。士兵張望著,似乎在看裸婦,實際上順著他的視線往遠處看,就能發(fā)現(xiàn)中景的一座小橋上站著一個面目模糊衣著鮮艷的少女,他其實在盯著少女。少女的背后是空無一人的城堡、高大的樹木和一片拜占庭式的方體穹頂式廟宇廢墟,再往遠處則是陰云翻滾的天空,其間亮出一道明媚的閃電,預示著風雨欲來。唐糖睜開眼便能看見這幅畫,閉上眼則只剩通體的舒爽,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水乳交融,仿佛渾身上下只剩那一個器官在感知世界。不得不說,甘旭然的確很有本事,能讓她全身心地放松,如墜虛空。

結束后沖了澡,兩個人穿著浴袍下得樓來。一樓是客廳和廚房,此外還連接著一個玻璃房的陽光泳池。甘旭然打電話叫了外賣,靠在沙發(fā)上道,被你掏空了,說話的力氣都沒有。唐糖含情脈脈地望著他,那就別說話,好好歇著。她站到泳池邊,水面因為平靜而顯得幽深,天光和燈光遙遙地射進水里,影影綽綽,一派迷離。她蹲下,端詳著自己的倒影,深深淺淺的笑痕勾勒出一張臉,像是中了大獎,總是不由自主地想笑。甘旭然的影子從水池遠處一點點接近她的影子,望著水中的彼此。沉默半晌,他忽然問,你在想什么?她道,我在想,樓梯拐角掛著的那張照片是誰的。

巨幅照片里的女人大概四十多歲,不知是光打得太足還是后來修的,女人的臉過于白,是一種不夠爽利和清透的蒼白,再配上秋波眼和葡萄紫的唇,好像吸血鬼。他沉吟道,那是我姑媽年輕時。她納悶道,你姑媽的照片怎么掛在你家?他笑道,這就是她的房子,她沒有孩子,老公幾年前也死了,一個人住著太冷清,就讓我過來陪著。哦,她問,那你不用上班嗎?每天開車去城里多辛苦。他道,我是個自由模特,不用坐班。她心里發(fā)涼,有一種從云端慢慢往下墜落的感覺。于是又道,我還以為這房子是你的。他起身,滿不在乎同時又把握十足地說,那還不是遲早的事兒。說完,他便轉身回到客廳,恰巧門鈴響了,正是送外賣的。

被他摟在懷里,唐糖這一夜睡得倒不是很踏實,處于半夢半醒之間,也許是太久沒有和別人睡覺才有點兒不習慣。她上班不是很著急,不用打卡,十一點之前到就可以。洗漱后,兩個人做了簡單的早餐,然后他開車送她去公司。這還是第一次有男人送自己去上班,她只覺得幸福。爛醉的陽光透過新葉葳蕤的樹冠,織就一張光斑閃爍的網(wǎng)。汽車漸行漸遠,隱藏在茂林之中的別墅區(qū)也在反光鏡中漸漸消失。唐糖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如美夢初醒,每當車子前行一段,心里的惆悵便多一點。她覺得還會再來這里,不知是直覺,還是盲目的自信。

路上,甘旭然加了油,她注意到他沒付錢,也沒刷卡,便發(fā)出疑問。他笑道,這加油站是我姑媽開的。她道,聽起來你姑媽挺厲害的,看照片又不像傳統(tǒng)意義上的那種女強人。他問,你覺得她像干什么的?唐糖只管揀好聽的說,有藝術家的氣質(zhì)。他笑道,你的眼光還不錯,她以前是歌星,八十年代末紅過一陣子,出名后嫁給了一個生意人,后來開始經(jīng)商,她老公得癌癥死后,幾乎一半的產(chǎn)業(yè)都轉到了她名下。她感嘆道,人生贏家??!甘旭然不屑地哼了一聲道,贏什么啊?除了錢什么都沒有,年輕時不想生孩子,老了才后悔,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她道,不是有你嗎?甘旭然道,我也有自己的生活好不好,也就是沖著她有倆錢,要不然才不伺候呢!唐糖道,她要有孩子,還輪得到你住別墅。他尋思道,說得也是。

他徑直將她送到公司樓下。她不想讓他下車,可他偏要下來,并無視來來往往的人,在她耳邊輕啄一口道,下次再找你。她輕輕地嗯了一聲,目送他開車離去,既甜蜜又傷感。轉過身面對沉悶的寫字樓,又想起了昨晚的歡愉,如果沒有經(jīng)歷過就算她想象力再豐富也不可能有那種完美而刺激的感受。物質(zhì)生活的誘惑和真諦大概也就在此吧?,F(xiàn)在,她又該去迎接這無聊的復雜的不可理喻的現(xiàn)實了,何時才能擺脫這日復一日的庸常呢?她一邊想著一邊邁著機械的步子走到了電梯旁。有人喊了她一聲,回頭見是染著黃頭發(fā)的同事。女同事道,哎呀,我還以為看錯了,剛才開寶馬那個帥哥是你男友吧?好貼心啊,富二代嗎?這個黃毛同事可八卦了,等不到下班,全公司就得知道此事。唐糖避重就輕道,什么呀,富二代不都開瑪莎拉蒂蘭博基尼嗎?盡管嘴上這么說,可她得承認自己的虛榮心還是得到了滿足。

3

好像是為了秀恩愛給別人看似的,甘旭然對唐糖的好甚至讓她懷疑不是真的。或者是真的,但肯定憋著不可告人的壞呢。自那夜之后,隔三岔五他就會來找她,周末去她住的地方接,工作日則直接到公司樓下。每次都會送玫瑰,有時紅的,有時粉的,有時香檳色,上次的還沒枯萎,新的又來了,她不得不為此買了兩個花瓶。她想讓他不要再送,可收到花的那種喜悅卻已令她著迷和上癮,如果真的不再收到,她可能會失落。

糾結中她又收到一束淡紫色的瑪麗玫瑰,花瓣邊緣呈現(xiàn)不規(guī)則的奶白色,似乎帶著某種遺憾不舍地舒展開來,透出不易察覺的顧慮和矜持。她盯著花,鼻子探進去,輕嗅著,滿臉陶醉地說,真好聞。站在公司門口,他道,不送上去嗎?她說,兩個花瓶都插滿了,這把拿到你那吧。他道,我能上去看看嗎?她略感意外,但還是領他上了樓。大部分人都回家了,只有幾個還窩在格子間加班。來到她的工位,他把瑪麗玫瑰替換了左邊瓶中的白玫瑰,下樓時拿上白玫瑰,隨手扔進電梯旁的垃圾箱,并說,舊的就扔掉唄。

你送的我舍不得扔。她說的是心里話,這種坦蕩蕩的矯情她一點沒覺得不好意思。

不過是一把花,留著有什么勁。他不以為意。

喜新厭舊,你們男人就這德性。他扔花的時候,她有點兒異樣的心疼,仿佛丟棄了舊愛。

他盯著電梯按鈕,沒說話,像是在默數(shù)樓層的變換,等待電梯停駐那一刻的輕微暈眩。閃著寒光的電梯門徐徐打開,兩個人映在里面的身影隨之退向左右,直退到空寂的沒有光的自我世界里。一種悵然若失的隱秘苦澀猶如氣球般一點點在她內(nèi)心膨脹,悄無聲息地爆裂。每次收到花之后就是吃飯,上床,睡一夜。他從沒說過愛她,當然進入她身體時說的不算,那只是性愛的佐料,并非發(fā)自內(nèi)心,說完就忘的,她也只在那一刻當真過,等到他翻身下來,她就知道剛才的一切只是戲言。她告訴自己不要想太多,可她還是會不自覺地揣摩他的每句話每個小動作背后隱藏的意思,想搞清楚他對她到底有幾分真心,還是只是純粹的玩一玩。

吃的日料,清冷的燈光從木桌上方孤傲地灑下來,冰塊簇擁的生魚片散發(fā)著新鮮的死亡氣息。唐糖伸出筷子,稍微猶豫,又拐向了桌角的壽喜鍋,裊裊熱氣在北極貝、甜蝦、鰻魚壽司和腌菜等冷盤的圍攻下暖起場來顯得力不從心。她的眉頭不由得皺起,一時竟不知下箸何處。甘旭然便問,不合胃口嗎,你不最愛日料嗎?她夾起一塊芥末章魚迅速放進嘴里,猝不及防的辛辣沖進鼻腔,她閉上眼睛,受到猛烈刺激的反應很好地掩飾了心不在焉和怏怏不樂。抽了一張餐巾擦擦鼻子,她才講,下午有個同事過生日,吃蛋糕來著,現(xiàn)在還不太餓。他哦了一聲,沒覺察她的障眼法,繼而道,今晚我姑媽在家,她想見你。

好啊。唐糖道,我在網(wǎng)上搜了她的歌,發(fā)現(xiàn)有一首小時候我還在兒童節(jié)上唱過呢。甘旭然笑道,盡量還是不要和她提那些陳谷子爛芝麻,見她的人差不多都會說,她早就煩了。唐糖哦了一聲,說得也是,好漢不提當年勇。他的姑媽名叫蘇燁,唐糖曾問過他為什么她不姓甘,莫非不是親姑媽。他說蘇燁是藝名,原名很土,她不喜歡,她對這個改變了命運的姓名青睞有加,索性連證件一并改了。在網(wǎng)上能找到的有關蘇燁的資料并不多,但能發(fā)現(xiàn)她年輕時的長相和聲音都很甜美,歌路較窄,代表作也不多,后來她轉投商海還算是頗具前瞻性。唐糖認為這是甘旭然在把自己介紹給他的家人,說不定在他的未來規(guī)劃里已經(jīng)有了她的一席之地,想到這兒,憑空生出幾分期許,之前的不快隨即煙消云散。

家里的保姆喚作陳阿姨的開了門,蘇燁在玄關后面站著,招呼他們一聲便轉身去了客廳。換了鞋,唐糖和甘旭然并排坐在蘇燁對面。陳阿姨端上茶,依次給三個人斟好。蘇燁道,你們剛吃了魚和肉,這是柑普茶,健胃降脂,喝點吧。她的聲音里依舊殘存著淡淡的甜膩,像過期的水果糖,化成一灘,消散于經(jīng)年的空氣中。唐糖啜了一口茶,抬頭打量蘇燁。到底奔六十的人了,保養(yǎng)得再好也能看出歲月的痕跡,舊時照片和視頻中的生動和尖銳被磨平了,那些藏在眼角、腮邊和脖子上的細紋,猶如一尾尾小魚棲于靜流深處。蘇燁瞇著眼,認真品茶,渾身散發(fā)著類似木雕的靜謐,這在長期缺乏性生活的人身上比較常見。唐糖正想著,對方忽然睜大一雙秋波眼,像兩杯滿溢的清酒,潑潑灑灑,將周圍的人事全都要浸染了,整個人瞬間活了過來——美人的眼睛還沒老。眼神交匯時唐糖才意識到對方在審視自己,蘇燁那柔柔的目光里射出似是而非的敵意,讓唐糖摸不著頭腦,不自在,遂連忙低頭。

是個美人胚子,怪不得把你迷得神魂顛倒。蘇燁朝甘旭然咯咯笑了兩聲,打趣道。

唐糖被她說得不好意思,不知該如何回答,只好跟著他輕笑,以此化解尷尬。

你多大?蘇燁饒有趣味地盯著唐糖,耳垂上有兩粒圓溜溜的墜子,亮晶晶地搖晃著。

二十七。

看著倒不像,蘇燁講。唐糖本以為蘇燁說她長得年輕,還未來得及做出反應,只聽蘇燁又道,還是個小女生,跟你在一起,連甘旭然都活潑了不少,平白無故就會笑,陷在愛情里的人都這樣,嘴里還時不時蹦出些新鮮的流行詞,我都聽不懂,想必是受了你影響。她瞥了一眼甘旭然,又說,看來我不服老不行啦!

原來蘇燁在怪她,唐糖假裝沒聽出弦外之音,只說,我每天都在網(wǎng)上,同事也都是90后居多,說話愛用網(wǎng)絡詞。

聽他提起過,好像在廣告公司?蘇燁問。

嗯。唐糖道,新媒體運營,我主要負責設計,屬于技術那一塊。

哦。蘇燁貌似明白地點頭,又問,你交過幾個男朋友?

一直沒說話的甘旭然突然咳了一聲。蘇燁看他一眼道,你去上面,把壁櫥里的包拿來。他問,拿它干什么?她用熟絡而私密的口吻說,讓你拿就拿,哪那么多廢話!他離開沙發(fā),蘇燁充滿期待地望向唐糖,后者意識到必須得回答這個問題,便道,兩三個。像在揣摩答案的真假似的,蘇燁沉思道,還好,不多,也不少。接著,她又問了唐糖家里的情況,和初次見面的男方家長調(diào)查女方身世差不多,但感覺她又不那么在意。一雙眼半睜半閉,仿佛要睡著了。直到甘旭然找到包下樓,她才來了精神,朝他努嘴遞眼色,示意他把包遞給唐糖。唐糖訕訕地接下,她在專柜見過,是Gucci早春時推出的新款:芙蓉紅真皮,配以寶藍蛇形印花,價格大概一萬塊左右。蘇燁問,你覺得怎么樣?

說實話,質(zhì)地、手感和做工沒得挑,但圖案不是唐糖喜歡的,可她不想讓蘇燁覺得自己不懂得欣賞,便道,挺好。蘇燁笑道,送你的,就當見面禮。唐糖一怔,手像是被包上的蛇咬了一口,連忙丟下道,這么貴重,我可不能要。蘇燁把她的慌亂看在眼里,像看電影時被逗笑了,繼而淡定地說,拿著吧,我不用,白放著可惜了。甘旭然也道,給你你就收下吧。說著,還向她使了一個眼色。如果不收下,蘇燁一定會不高興,好像不給她面子似的,唐糖只好將甘旭然推過來的包摸了摸,看上去愛不釋手似的,心里卻在打鼓,搞不清蘇燁為何出手如此大方。如果這是有錢人表達感情的方式,那她還挺喜歡的。

二樓共有三間臥室,唐糖和甘旭然睡的這間沒有露臺,隔壁是蘇燁的大主臥。晚上,甘旭然爬到唐糖身上想搞事情,她輕聲細語地制止了他。他笑道,隔音好得很,別擔心,不然你就別出聲。她把他推下身道,不要。他沒再動作,只說,以后我們住雙井吧,那邊還有一套房子,就是得你自己做衛(wèi)生。她回,好啊,衛(wèi)生就交給你了,反正你也是閑著。他搖頭,不行,我被人伺候慣了。她哼了一聲沒再搭理他。兩個人漸漸睡去,至半夜,他又爬了上來,她只得依了。事后他便打起了輕微的鼾聲,她一時睡不著,便下床,拉開窗簾一角。外面像是往宣紙上潑了墨,遠遠近近深深淺淺的黑中只有隔壁的露臺依稀可辨,如同房子伸出的舌頭舔舐著夜色。陽臺上裝了玻璃,反射著幽暗的光,那玻璃上好像有個人影。起初唐糖還以為是自己,但隨即意識到這不符合物理規(guī)律,于是調(diào)整角度定睛細看,只見陽臺靠里的那一側站著一個人,穿著浴袍,面朝這邊。唐糖嚇了一跳,連忙拉上窗簾,那個面目模糊的黑影除了蘇燁不會是別人,這么晚了,她在看什么?唐糖不敢再往下想,只期待趕快天亮。

4

A派公寓,大三居,高層,精裝修。從落地窗能看到東三環(huán)的夜景,一些地標性的建筑也在視野內(nèi)。唐糖喜歡這套房子,空間雖沒有別墅大,設施也沒有那么完善,可是敞亮,像一眼就能看透的人,沒有那么多彎彎繞的心思,叫人安心和放松。而且,這里沒有蘇燁的照片以及她的其他痕跡,這讓唐糖恍惚覺得自己是女主人。新的環(huán)境讓兩個人生出了新的熱情,做起來比以往更加酣暢淋漓。完事后,她枕著他的胳膊,望著天花板上灼人眼目的水晶燈道,這個小區(qū)多少錢一平?他回,買的時候五萬多,現(xiàn)在漲到八萬了。她嘆氣道,我這輩子都甭想在北京買房了。他道,你可以搬過來啊,離公司也不遠。她眉開眼笑,真的?他接著講,這房子雖然在我姑媽名下,但基本上都是我住,我可以說了算。她說,那改天我再搬,我那房子退不了,年付的。隨你。說完,他點了一爐沉香屑,裊裊青煙仿佛香爐嘆出的氣。

做一個聽男人話的女人,偶爾撒撒嬌,在他所能允許和承受的限度內(nèi)鬧些小情緒,便有平常夢想不到的好處可得,不僅在于他的溫存,更有來自物質(zhì)上的安慰。以前舍不得買的衣服、化妝品和包包,只要唐糖開口,甘旭然都會買給她,后來不用她說,他都會主動送。這些東西唐糖自己狠下心也買得起,可男人送的,感覺完全不一樣。他哪來的錢呢?還不是從蘇燁那里借花獻佛。他又不是名模,每個月能拍上三次片就不錯了,每次頂多不過三四千塊。如此一想,她便有些不忍心要他再給她買東西??赊D念一想,每個月總有幾天他要去別墅那邊陪蘇燁,剩下她如棄婦一般獨守空房,那滋味可不好受。從這一面來看,讓那個早就過氣的老歌星破費破費也在情理之中,反正這些玩意對她來說不過是九牛一毛。

如果不是那次出游,唐糖覺得她很有可能會和甘旭然結婚,過個一年半載再生孩子,然后像大多數(shù)主婦一樣安心地相夫教子。然而,這世間沒有永遠的謊言,真相往往于不經(jīng)意間浮現(xiàn)。春節(jié)假期到了,唐糖早已計劃好要和甘旭然去巴厘島度假,臨近時她才得知蘇燁也跟著。唐糖怪甘旭然不早說是三人行,他理直氣壯講,你又沒問。倒是我不對了?她皺眉,度假我自然想的就只有咱倆,她跟著不別扭呀?他道,她非要去,所有錢都是她出的,我沒理由拒絕。拿人手短,何況機票酒店早已訂好了,唐糖也只能認了。

Purabesakih寺廟群像個小型迷宮,位于較高的山坡上,登上時唐糖以為她和甘旭然終于依靠體力優(yōu)勢甩下了蘇燁,在雕刻繁復的巨大石壁背后想卿卿我我時,不料蘇燁的目光便如同兩束冷箭悠悠地射了過來,看似不經(jīng)意,實則伺機已久。在這炎熱的天氣里,唐糖不由得打了一個冷顫,沖著蘇燁尷尬地一笑,沒來得及綻開的情欲之花僵在臉上,漸漸遁形。唐糖頓覺氣惱,她覺得蘇燁并非沒有眼力見,而是有意插在自己和甘旭然之間,要從中找到存在感,似乎想證明自己還是少女。甘旭然覺得唐糖太敏感,只是因為太愛他,想把他占為己有才容不得其他同性對他親近對他好,哪怕是長輩都不行,這就和一些女孩見到自己的男朋友和婆婆過于親密時的嫉妒心理如出一轍。唐糖覺得這是兩碼事,出于抗議,次日的行程她推說有些累,要在酒店休息,心想你們姑侄倆好好玩吧,我這個外人就不湊熱鬧了。

唐糖睡了一覺,醒來時已經(jīng)下午兩點多。酒店的套房建在懸崖之上,面朝大海,背靠雨林。落地窗外的藍天大海仿佛近在咫尺,觸手可及,要涌進來似的,稍微一錯眼,卻又如早已遠去的陳年舊事,連一絲氣息都抓不著。躺在偌大的床上發(fā)了半晌呆,唐糖伸出胳臂在頭頂劃著,冷氣開得太足,床單是陰涼的。她坐起來,換衣服出了門。外面畢竟還有些人氣,況且她肚子餓了。在酒店的餐廳吃過東西,她沿著一條路往下走。滿眼蒼翠,去年的葉子還沒掉,新一茬便長了起來,嫩的老的擠擠插插相互爭搶著陽光雨露。

一路循著奇花異草的蹤跡,也不知身在何處,遠處綠葉掩映間的海面宛如一捧藍色的眼淚。唐糖把目光收回,一對情侶的身影落進視線里。那兩個人背對著她,忽而興起側過身,女的勾住男的脖子索吻,男的低頭配合,透著纏綿。唐糖不由得撇嘴,多看了幾眼才發(fā)覺這男人好眼熟——還能是誰?在這異國他鄉(xiāng),她唯一認識的男人就是甘旭然,那女人呢?盡管是側臉,可那騷情的眼風,斜入鬢角的眉毛,化成了灰她也認得,除了蘇燁還會有誰?像有人從背后猛地推了一把,唐糖身不由己地沖了過去,她希望是自己眼花,可越是離得近,看得越清楚?;謴鸵庾R后,她終于停下腳步,立在十多米開外的地方,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像木偶一般杵在那里。那兩個人此刻也轉過頭來看著她。唐糖哀怨無限地剜了一眼甘旭然,不辨方向地向前跑去,跑著,跑著,她必須得停下來,因為眼前是懸崖,是絕路。驚濤拍岸,大海盡情展示著兇狠,懸崖邊光滑如綢,泛著綠意,如果她再向前幾步,很可能會滑落深不可測的漩渦里。她不由得一怔,后退幾步,一轉身便看見了甘旭然。

你和她究竟什么關系?一開始唐糖只想徑自走開,不再搭理他,可經(jīng)過他身邊時,還是忍不住問了,雖然她已猜到七八分,卻依舊期望從他口中得到不一樣的答案。

你覺得呢?甘旭然一副波瀾不驚的口吻道,不是都看到了嗎?

我想聽你說。她想如果不是他親口說出來,她是否會自欺欺人,告訴自己這不是真的;或者如果他們倆沒有發(fā)現(xiàn)她,她會不會默默走開,假裝什么都不曾看見呢?

她包養(yǎng)了我,我是個吃軟飯的,小白臉,你還想聽什么?

他的聲音被海風吹過來,真切得如同在耳邊,明明是她上當受騙,他卻滿腹委屈的語氣,這讓她既覺得好笑,又悲從中來,原來自己喜歡上的竟是這樣自私任性放縱不羈且毫無羞恥的靈魂。她覺得再說什么都是白搭,無異于對牛彈琴,剛才還有萬千疑問,他那無所謂的態(tài)度讓這一切轉念化作過眼煙云,都已不重要了,過去的已過去,她不知道的也不想再知道。無論如何,她和他之間是不可能了。她要馬上逃離這個地方,再也不想見到這兩個人。

按照原計劃還有兩天才結束行程,唐糖回到酒店便聯(lián)系相關人員改簽機票。頭等艙可以隨意改簽,但要到明日上午才有航班,她便選了最早的那一班。在這里多待一秒都是煎熬,她趕緊收拾了行李,想去機場附近的酒店住一晚,這里是不能再待下去了。拉著箱子下樓時,甘旭然和蘇燁正好回來,兩個人皆悠然自得。

蘇燁見狀,摘掉太陽鏡道,喲,這就走?去哪兒?唐糖擠出兩個字道,回去。甘旭然問,改簽了?唐糖低低地嗯了一聲。他說,我還以為你會留下呢。蘇燁看熱鬧一樣打趣道,你好歹挽留一下嘛!甘旭然拉住唐糖的手臂,討好地說,再住兩晚,后天一起回吧,現(xiàn)在走了倒沒意思。唐糖不語,也不看他,去意已決的架勢。蘇燁接過侍者遞過來的檸檬茶,故意吸出聲響,然后道,我就說她會走,你看我猜對了吧?現(xiàn)在說什么她都聽不進去,你就讓她自己好好想想吧。甘旭然便對唐糖道,一個人回去,行嗎?原來這倆人合起伙來把自己當成笑話看呢!唐糖覺得受到了極大的侮辱,她用力掄過箱子,掙開他的手,箱子的滾輪從他的腳面上滑過去,撞了他的膝蓋,他向后跳著道,這么大脾氣?唐糖頭也沒回地出了門。

5

在機場附近隨便找了家酒店,唐糖跌坐在床上,緩緩躺下,腦子里像有一鍋粥正在咕嘟咕嘟冒著泡。剛下了出租車,她便悟到自己其實做得不夠好,遇到狀況還是欠考慮,像個中學生一樣沖動。這樣風風火火地跑出來,不僅斷了后路,而且又讓那兩個人多了嚼舌根的料兒——她在乎那些嗎?難道她還想過要回去?回去是不可能了,除非甘旭然離開蘇燁??墒呛苊黠@,不管從何種角度來分析,甘旭然都可以沒有唐糖,卻少不了蘇燁,他離不開蘇燁就像她離不開甘旭然。她養(yǎng)得起他嗎?她能給他蘇燁給他的那種生活嗎?目前顯然不能,將來也很難說。光是這一點就足夠讓她輸?shù)皿w無完膚。就算她年輕美貌,可還是比不上那個半只腳踏進棺材的過氣歌星,到了這個時候,唐糖有些恨自己為什么不是有錢人家的孩子,或者是個富婆款姐之流了。可如果是的話,她還會愛上甘旭然嗎?那樣一個不成器的甘心吃軟飯的男人,她瞧得上嗎?她捫心自問,答案是肯定的。在這異國他鄉(xiāng)的夜晚,她想念家里人,想念小時候家人圍在桌前吃飯的日常的普通的俗世溫暖,可更想念的還是甘旭然,畢竟她已長大,能讓她感受到安全和溫暖的只有這個男人,并不是童年的回憶和早已變了的家人。她想念他的臂彎,他的眉眼,他的氣息,他說話的神情,他進入她身體時的猛烈和溫柔,就算他靠著一個老女人生活,可他還是甘旭然,還是那個人啊,一直都沒變,只不過以前她并不知道,她有什么理由不再愛他呢?即使他殺了人,不再愛她,她相信自己還是會繼續(xù)喜歡他,她騙不了內(nèi)心的感覺。想到以后就再也見不到他,她的眼淚止不住地流下來,就像他要死了,緣分已盡也許比死亡更讓人難受和絕望吧!她胡思亂想著,淚水濕了床單。

四點多時,手機響了兩聲,她抓過來看,是甘旭然的微信。他問,你在哪里?我去找你。她猶豫再三,還是告知了酒店的名字和房間號。很快他就來了,一進門,便緊緊抱住她,較之昨日像是換了一個人。一番纏綿后,她哀婉地問,你為什么還來?他道,你明白,我的心始終向著你的。她哂笑道,那你能離開她嗎?他道,你知道我不能,誰能離開提款機呢?她道,你就打算這樣過一輩子?他道,為什么不?她問,你愛她?他道,我跟她在一起將近十年了,早習慣了,還談什么情啊愛啊,更像是親人。她不死心道,就不能重新開始全新的生活嗎?他不答,片刻后轉而問她,你能想象我們倆一起過那種大部分人都在過的普通日子嗎?租著一間小破房,每天擠公交地鐵按時上下班,每個月奢侈一次吃頓大餐,每年出去玩一次,處處儉省著算計著,還要奉養(yǎng)老人養(yǎng)小孩,無暇顧及身體和臉面,過早地衰老,得病了也沒錢治,簡直不敢再往下想,多可怕?。∷恍嫉?,如果不是遇見你,我就會那樣過。他抓著她的手道,你說實話,現(xiàn)在讓你搬出去,回到以前,你愿意嗎?你接受得了嗎?她認真思考著,沉默不語,她這才意識到從一開始便踏進了溫柔富貴鄉(xiāng)的圈套。

從巴厘島回來后,表面上似乎一切都沒變,生活還像原來那樣持續(xù)著,直到連唐糖自己都疑心這便是她想要的生活。唯一不同的是甘旭然去別墅的時候,她的心會特別痛,像是被魚鉤扯了一下又一下,一扯就是一夜,這對她而言如油煎般難受。而能夠緩解這種痛楚的是每次他從別墅回來時都會給她帶禮物,且不是一般的花啊巧克力之類哄小女生高興的便宜貨,而是實實在在的真金白銀,手表、玉墜、耳環(huán)都有過。她知道那些東西其實都是蘇燁通過甘旭然來給她的,這也許是蘇燁最擅長的一種表示歉意的方式。唐糖只在收到這些玩意的那一刻戴上,給甘旭然秀一秀,之后便將它們藏起來,為此專門準備了一個盒子。在她看來,它們不過是暫時寄存在自己這,說不定有一天就必須原數(shù)奉還蘇燁,在她心里還是隱約覺得他們?nèi)齻€人不可能永遠相安無事地處下去,總有一天會決裂,到時蘇燁很可能翻舊賬來為難自己,還是小心為妙。反正生活里并不需要這些奢侈品,獨處時看一看就夠了。

又是夏至,為了慶祝認識一周年,唐糖和甘旭然去吃了法式大餐。吃過飯,開著車。車里飄著一首英文歌,歌手的嗓音陰沉、慵懶而空寂,在夢幻的編曲中竟透著倔強,唐糖聽清了副歌部分的幾句歌詞:Will you still love me,when I got nothing but my aching soul,I know you will,I know you will……她以為要去酒店,但眼見著車往城外開,便問,去哪里?他道,去年今天我們在哪兒過的,就還去那兒。她明白過來,又道,她不在家?他道,怕什么?你該多見見她,她又不是妖怪會吃了你。唐糖點頭,心想他說得也對,自己又不欠蘇燁什么,犯不著總是做小伏低狀。

蘇燁早知他們要來,客廳的大桌子上擺著切好的水果,幾樣甜點還有果汁和紅酒。她笑著迎他們進來,好像他們第一次來做客。并邀功一樣說,我給陳姐放了假,水果是我切的,蛋糕也是親自烤的,你們嘗嘗。說著,還給兩個人倒了酒。她如此熱情,倒讓唐糖有幾分詫異,但盡量掩飾著疑竇,讓自己表現(xiàn)得自然。喝過酒,又吃了點東西后,甘旭然不知從哪里掏出一枚鉆戒,遞到唐糖面前說,我想好了,要跟你結婚,你覺得怎樣?唐糖被這突如其來的舉動搞得不知所措,盡管自從遇見甘旭然她就夢想著有這么一天,可在后來的交往中,她漸漸覺得這是奢望,而且從來沒想到會以這樣詭異的場景出現(xiàn),身邊居然坐著臉上寫滿祝福的蘇燁。她愣怔著,一時不知如何是好。見唐糖猶豫,甘旭然略感錯愕,將鉆戒放在桌上說,我知道有點突然,但是深思熟慮過,你也好好考慮一下,我先去露臺上抽支煙。說著,他起身上樓。鉆戒在燈光下閃著誘人而奪目的光芒,唐糖不由得盯著它多看了幾眼。

蘇燁款款地說,一個男人給女人最大的承諾就是婚姻了,你在顧忌什么?說句不客氣的話,你對他的了解肯定不及我,從開始到現(xiàn)在,你們的關系我一直看在眼里,我認為他是真把你放在了心上,你也是真的喜歡他,這點你應該比誰都清楚,既然如此,為何不穩(wěn)定下來?也不怕你惱,在你之前,他也交往過幾個女孩,但不是本身不夠格,就是過不了我這關,或者女孩無法接受我和他的關系,只有你,我們倆覺得都好,挑不出什么不妥,看起來單純質(zhì)樸,其實有著不凡的大氣度,這是那些自視甚高的千金大小姐不具備的。唐糖心里苦笑著想,什么大氣度,還不就是讓我裝傻充愣,做個冤大頭。她抬頭看了蘇燁一眼,沒有回應。

桌子上擺著一大瓶粉色百合,開得又滿又多,咄咄逼人的香氣直往腦仁里鉆。蘇燁嘆氣,頗有幾分無奈在里面,如果是我的緣故,那大可放心,我都這么老了,就算能活還能活幾年,小甘對我而言更像是兒子,我又能占有他多少時間?他還不是屬于你的?現(xiàn)在的男人,且不要說那些有錢的,就是普通人家,又有幾個對老婆忠心耿耿呢?哪個不偷腥?不搞點用不著的,小甘很專情,這點我可以保證。與其嫁給一個背地里不知有多少花花腸子的男人,不如有一個這么坦誠的,什么都跟你提前講明白的人,你能接受也是造化呀,是緣分,所以我希望你們在一起,我這話都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你是個明白人,自己權衡吧。唐糖不想讓這個說客再說下去,于是伸手拿起了鉆戒。蘇燁笑道,這就對啦,他在上面,去吧。她起身,也不知道該對蘇燁說什么,說什么都覺得奇怪,便只是朝她笑笑。

煙蒂還沒熄透,一抹輕煙裊裊上升,升到黑暗里,兀自斷了。甘旭然坐在藤椅里,發(fā)現(xiàn)唐糖手里的戒指,便將其套在了她左手的無名指上。他說,我也老大不小了,家里一直在催我,但你別以為我要你嫁給我是為了給他們一個交待,主要還是因為你合適,我不可能因為別人的因素就找一個不喜歡的人,更不可能把蘇燁領回家,那真要鬧翻天了,她又不可能給我生兒育女。從現(xiàn)實來考慮,話聽起來就會不入耳,你別介意。唐糖坐到他身邊,依偎在他懷里,輕輕地嗯了一聲。他摟著她,小聲道,我就知道你最懂事。她奇怪自己竟然會覺得這一刻無比溫暖,仿佛同坐在人生的漏船之上,在黑暗而冷漠的海面上漂蕩,摒棄了一切幻想。她抬起眼皮,頭頂掛著一輪皎潔的滿月,清輝熠熠,華彩滿天,也正因此,那陰影顯得分外清晰,像水墨畫里的山巒,像半張尋寶圖,更像心口上的累累傷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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