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緒義
小人物的大動作
同治四年 (1865年) 三月初五,恭親王奕訢按慣例入值覲見兩宮太后。慈安與慈禧兩位太后端坐在紫禁城的東暖閣,慈禧待恭親王行禮畢,對他說:“有人劾汝!”說著便拿起奏折遞給恭親王看,誰知恭親王并不接折,追問:“誰人所為?”慈禧告訴他:“蔡壽祺。”恭親王失聲叫道:“蔡壽祺不是個好東西!”說完便聲稱要逮問他。
這本是一個平常的開端,官員聽到有人舉報他,首先下意識便想知道舉報者是誰。恭親王,作為咸豐帝的親弟弟、同治帝的叔叔,此時的身份是議政王、首席軍機大臣、總理各國通商事務衙門大臣、宗人府宗令、總管內務府大臣、領神機營等,集大權于一身,是名副其實的一國總理。他要逮問一個人,豈不是一句話的事?
可誰吃了豹子膽,竟敢彈劾議政王?此人就叫蔡壽祺。
蔡壽祺,江西德化人,道光二十年 (1840年)進士,同治四年 (1865年) 二月初七署日講官。一看就是個“黑翰林”—— 長期升不了官的翰林學士。剛剛當了日講官 (主皇帝敷陳經史、回答皇帝咨詢、兼記皇帝言行的官員),不到七天便上疏八條痛陳時弊,“摺留中未發(fā)”。這八條的主要內容是:廣言路、勤召對、復封駁、振紀綱、正人心、整團練、除苛政、復京餉。
從這些條目看起來,像是一篇改革大文章,其實奏折的核心,只有“振紀綱”一條。此處,蔡壽祺歷數勞崇光、駱秉章、劉蓉、李元度、曾國藩、曾老九、薛煥諸公之短,這幾人都是晚清督撫重臣,且絕大多數是湘軍將領。這些人在兩宮太后眼里都是朝廷的有功之臣,一個“黑翰林”一口氣攻擊這么多功臣,太不知自己幾斤幾兩了,自然沒被上司理睬。
蔡壽祺為何要一口氣彈劾這么多重臣?難道他們真的有問題嗎?這里暫且放下。見自己的告狀信沒有動靜,蔡壽祺又于三月四日再次上疏,這次的矛頭直指當朝第一權貴恭親王奕訢,彈劾他貪墨、驕盈、攬權、徇私四大罪狀。
疏中言:“近來竟有貪庸誤事因挾重貲而內膺重任者,有聚斂殃民因善夤緣而外任封疆者,至各省監(jiān)司出缺,往往用軍營驟進之人,而夙昔諳練軍務而通達吏治之員,反皆案置不用,臣民疑慮,則以為議政王之貪墨。”這一條彈劾恭親王“貪墨”,理由是“往往用軍營驟進之人”,無疑就是指湘淮軍;那些“夙昔諳練軍務而通達吏治之員”,棄之不用,看起來指向很模糊,其實他是有具體所指的。
再看蔡壽祺彈劾恭親王的其它幾條罪狀:“自金陵克復后,票擬諭旨多有大功告成字樣,現(xiàn)在各省逆氛尚熾,軍務何嘗告竣?而以一省之肅清,附近疆臣咸膺懋賞,戶兵諸部胥被褒榮,居功不疑,群相粉飾,臣民猜疑,則以議政王之驕盈?!边@一條彈劾恭親王“驕盈”,理由更荒唐,原因是“大功告成”四個字講多了。金陵克復,太平軍被滅,這對于大清來說,去了心腹大患,難道不算“大功告成”?
也許在蔡壽祺看來,這根本不算什么。所以他指認恭親王“驕盈”:“近日臺諫偶有參劾,票擬諭旨多令其明白回奏,似足以杜塞言路……怵近年部院各館差使,保舉每多過分,而利害而緘口,臣僚疑懼,則以為議政王之攬權。”彈劾大臣,要求彈劾者提供明白清楚之事實,在蔡壽祺看來是“杜塞言路”,因此,指斥恭親王“攬權”:“總理通商衙門保奏更優(yōu),并有各衙不得援以為例之語,臣僚疑惑,則以為議政王之徇私?!笨偫硗ㄉ萄瞄T是當時大清國的外交部,是第一權力部門,恭親王主管,保奏更優(yōu),就認定為“徇私”,可以說是毫無邏輯。
但蔡壽祺不愧是進士出身,他的舉報信寫得非常有技巧:貪墨、驕盈、攬權、徇私,雖沒有事實,但不是我要指責,都是臣民猜疑出來的?;谶@四條,蔡壽祺提出的結論是干脆要奕訢引退。
此時的恭親王僅32歲,慈禧才30歲。
醉翁之意不在“王”
不過,若以為蔡壽祺是要扳倒恭親王,那就大錯特錯了。蔡這一招是精心算計過的,目的是想討慈禧的歡心,因為他從種種渠道揣測到慈禧不滿于恭親王,便企圖借機敲打,引起慈禧注意得以升職,順帶搞掉他痛恨的兩個人。
這兩個人便是前一次奏折中提到的總理各國事務大臣薛煥、陜西巡撫劉蓉。奏折中所言“挾重貲而內膺重任”“善夤緣而外任封疆”者,就是指他們二人。
蔡壽祺痛恨此二人,是有原因的。早在咸豐七年 (1857年) 蔡父病死,因家鄉(xiāng)九江為太平天國淪陷,不能返鄉(xiāng)奔喪,便取道山西陜西入四川,想尋找升官發(fā)財之路。正逢駱秉章和劉蓉入川,發(fā)現(xiàn)他私刻關防,招募鄉(xiāng)勇,把持公事,大肆招搖,便將其趕出了成都。
蔡壽祺升官發(fā)財之路受阻,因此對他們恨之入骨。
在四川時,他結識了幫助駱秉章總理營務的江西同鄉(xiāng)朱孫詒。朱孫詒原在曾國藩的老家湘鄉(xiāng)擔任縣令,曾國藩草創(chuàng)湘軍,就是以朱孫詒組織的團練為基本力量,后擔任湘軍營官跟隨曾國藩東征。然而,朱孫詒實在不是帶兵的料,與太平軍一接觸就大敗奔逃,而且連逃了好幾次,受到曾國藩的申斥。然而,時任湖南巡撫的駱秉章反而將他升為寶慶知府,朱孫詒自此脫離了湘軍。
此時的朱孫詒是道員兼按察使銜。論資歷和官位,朱孫詒都要比劉蓉高得多。朱孫詒做縣令時,識拔劉蓉為生員。但劉蓉入川后擔任四川布政使,后又做到陜西巡撫,反而高于朱孫詒。朱孫詒深為不滿,加上與駱秉章、劉蓉意見不合,便憤而離去。朱孫詒離開四川后也到了北京,與翁同龢、蔡壽祺多有來往。此后,朱孫詒和劉蓉更是反目成仇,二人都刻印詩文相互譏諷。
劉蓉則與曾國藩是莫逆之交、兒女親家。這樣,劉蓉就成了朱孫詒、蔡壽祺共同的敵人。薛煥則是四川宜賓人,恭親王岳父桂良特別賞識的人,而此前剛剛有人參劾過他。
這就是為什么蔡壽祺接連兩道奏折直指劉蓉及薛煥等人的原因所在。而蔡壽祺奏折中歷數劉蓉在四川的“劣跡”,其背后高參便是朱孫詒。
蔡壽祺剛做了七天日講官,就迫不及待地向劉蓉等湘軍將領發(fā)難,報一箭之仇。他自以為手段很高明,卻不料引發(fā)了一場驚天大案。
萬千余地下狠手
恭親王失聲說出“蔡壽祺不是個好東西”后,引發(fā)慈禧震怒,隨即召見大學士周祖培、瑞常、吏部尚書朱鳳標、戶部侍郎吳廷棟等,垂淚對諸臣子說:“(恭) 王植黨擅政,漸不能堪,欲重治王罪!”諸位大臣一聽此事太過詭異,誰都不敢表態(tài)。慈禧反復提醒:“諸臣當念先帝,無畏王,王罪不可逭,宜速議!”
堂堂一國總理,在三年多前的“祺祥政變”中還是兩宮太后的鐵桿同盟,怎么一下子就變得罪不可赦了呢?
周祖培趕緊頓首回答:“此惟兩宮乾斷,非臣等所敢知!”慈禧說:“要是這樣的話,還用汝曹干什么?他日皇帝長成,汝等獨無咎乎?”周祖培趕緊替自己解圍:“此事須有實據,容臣等退后詳察以聞。并請與大學士倭仁共治之!”
一聽與倭仁共治,慈禧稍稍放心了,這才命眾人退下。
三月的北京城春寒料峭,諸臣們卻“均流汗沾衣”。
倭仁,著名的保守派,與屬于改革派的奕訢政見不同。但是這一回,圍繞四條“罪狀”,他也沒有查出實據來,只好這樣回答慈禧:“查恭親王身膺重寄……若平日律己謹敬,何至屢召物議?閱原折內貪墨、驕盈、攬權、徇私各款雖不能指出實據,恐未必盡出無因,況貪墨之事本屬曖昧,非外人所能得見;至驕盈攬權徇私,必于召對辦事時流露端倪,難逃圣明洞鑒?!闭f辭意為:盡管沒有證據,但事出有因。只要有人告你,你就有問題。至少說明你平時律己不嚴,人際關系不好。至于具體說到貪墨,外人看不見;說到驕盈、攬權、徇私,自然難逃兩宮太后洞鑒。
聰明圓滑的倭仁,兩邊都不得罪。太后說有罪就有罪,說無罪就無罪??纱罂尚。粝氯f千回旋余地。得到這樣的答復,慈禧果斷親筆下令:革去恭親王一切差使,不準干預公事。
“恭親王聰明太露”
恭親王有沒有問題?
近代學者吳相湘認為,恭親王“自入樞廷,以交接親王,犒賞太監(jiān),費用繁重,收入頗不足用,王憂之。后從福晉父桂良言,以提門包為充用常例,試行之,而財足用。于是府中賄賂公行,財貨猥積……”吳氏此話不知何據。不排除從政四十年的恭親王沒有受賄,沒有徇私,但假如蔡案發(fā)生時,恭親王果有貪墨,能逃過慈禧的耳目嗎?
其實,此時的恭親王頂多就是詔中所言:“妄自尊大,諸多狂傲,每日召見,趾高氣揚,言語之間許多取巧妄陳。” 說得更直白一點,就是他不大注意小節(jié),尤其是禮儀。
在這一問題上,恭親王可謂吃虧不少。他一生四次被罷官,都是因為這個問題。早在咸豐五年(1855年) 七月初九日,康慈皇太后死后不久,咸豐帝便頒發(fā)諭旨:“恭親王奕訢于一切禮儀多有疏略之處,著勿庸在軍機大臣上行走,宗人府宗令、正黃旗滿洲都統(tǒng)均著開缺;并勿庸恭理喪禮事務、管理三庫事務,仍在內廷行走、上書房讀書,管理中正殿等處事務,必自知敬慎,勿再蹈愆,尤以付朕成全之至意?!?/p>
作為哥哥,為什么因為弟弟禮儀疏略而開除他職權?難道真的是怕他不知敬慎,再蹈愆尤嗎?說到底還是怕這個弟弟權勢太重構成威脅。由此可見,咸豐實在找不到別的借口了,只好小題大作。終咸豐一朝,奕訢不受信任和重用,絕不是真正因為禮儀問題。
這一次慈禧要罷恭親王,理由還是禮儀小節(jié)問題。據史料記載,恭親王每次上朝,“輒立談移晷,宮監(jiān)進茗飲”,兩宮必道:“給六爺茶。”然而有一回,叔嫂召對頗久,兩宮忘記賜茶,恭親王竟險些喝了同治小皇帝的御茶。按制,太后召見之地,“無論若何大員,非總管太監(jiān)傳旨,不能徑入”,而恭親王卻往往不注意,未等內監(jiān)傳旨,徑直入內。
這是不是問題?在規(guī)矩森嚴的宮禁之地,當然也算。然而,我們考慮一下,恭親王畢竟只30來歲,年青人的性格還沒有老成起來,實屬常情。
也有人舉出安德海的離間導致慈禧惱怒恭親王。作為慈禧的貼身太監(jiān),安德海經常到內務府索要東西,恭親王幾次訓斥,使安德海不滿,伺機構陷,慈禧慍怒:難道我的日常飲食都要受到約束?據說恭親王面圣,竟對兩宮云:“兩太后之地位,皆由我而得之?!?/p>
與“才具平?!钡膬蓪m相比,恭親王思想開明,臨事敏決,年富力強。人總有缺點,舉止高蹈,如果在親近的人看來,是可愛的一面;如果是對手看來,卻是可惡的一面。究其實,是慈禧要攬權,時刻不忘自己的身份;恭親王要辦事,常常忽略自己的身份,將二人關系看作是自家叔嫂關系。曾國藩就說:“恭親王舉止輕浮,聰明太露,多謀多斷。”
兩宮決策,恭親王議政,決策來自于議政,誰也離不開誰,這一點宮廷內外誰都明白。而恭親王又想辦事,辦事不得不倚重督撫,他能跟督撫打成一片,這等于將各地督撫與兩宮又隔離開來,權力的天平實際上傾向于恭親王,矛盾就這樣不可避免了。
令人長嘆的結局
蔡壽祺的舉報信恰好打破了二者微妙的平衡,苦于找不到突破口的慈禧借機發(fā)難。
但是,慈禧想得太簡單了。詔令發(fā)布的次日,惇親王奕誴便上奏為恭親王申辯。惇親王是道光帝的第五子,他說得非常直白,恭親王沒有昭著劣跡,只是平時說話語氣不檢點而已,加上查無實據,卻要這般處置,關系重大,要求重新審議。
慈禧看了奏折震怒,只是這一怒更道出了恭親王沒有過失—— 當年政變時,正是惇親王指認恭親王也有謀反之意,如今反而替他出面力爭,這恐怕是慈禧沒有料到的。
緊接著,在東陵監(jiān)工的醇郡王奕譞也趕回京城,急忙上書替六哥說情:“其往往有失于檢點之處,乃小節(jié)之虧,似非敢有心驕傲,且被參各款本無實據,若因此遽爾罷斥,不免駭人聽聞”。醇郡王本與恭親王不和,他的說法更坐實了恭親王只是小節(jié)問題。
同時,通政使王拯、御史孫翼謀亦具折,均請酌賞錄用,以觀后效。肅親王華豐、內閣學士殷兆鏞、左副都御史潘祖蔭、給事中譚鍾麟、廣成、御史洗斌、學士王維珍紛紛上疏,輿論皆傾向恭親王。
這樣,壓力反倒都到了慈禧那邊,見此情景,慈禧迅速轉彎,于四月十四日下諭:“恭親王著仍在軍機大臣上行走,毋庸復議政名目,以示裁抑!”恭親王的議政王頭銜被剝奪,慈禧達到了基本目的。得旨后,恭親王進宮謝恩,慈禧更是面加訓誡,恭親王“深自引疚,頗知愧悔”,親王總理之顏面由此掃蕩殆盡。
然而,事情并沒有完,十八日,醇王再上一折,劍指倭仁。他指出,回京后遍訪內廷諸臣,竟無一人參與三月初七罷黜恭親王上諭的草擬事宜,這令其“深駭異之至”。按照常例,諭旨應“命王大臣同看”,作為大學士,倭仁“自應恪遵圣諭,傳集諸臣或于內閣于乾清門共讀朱諭,明白宣示,然后頒行天下”。然而讓人匪夷所思的是,這道上諭竟跳過軍機處,僅交內閣發(fā)抄,“顯系固違諭旨”。
表面上看起來,醇王意欲問責倭仁,其實是想借此恢復“王大臣同看”這一軍機處權威,不能允許慈禧擅自越過軍機處的做法。
醇王此舉關系重大,正因為這樣,使得恭親王與慈禧之爭稍稍平息了十余年。
這次風波,引起朝論大驚疑,甚至外國使臣也紛紛關注,多次詢問。
在這之后,李鴻章給恩師曾國藩寫信道:“恭邸似可漸復,唯與艮相 (倭仁) 嫌釁日深,仍恐波瀾未已?!痹鴩诺茉鴩跻嗌罡小俺⒅荒荛L治久安”。
一封舉報信,改變了晚清的命運。從此以后,恭親王行事格外謹慎,小心自保,那種銳意進取的精神隨著慈禧的權力一步步鞏固而逐漸消逝。
作為“中國第一次近代化運動的倡導者”,恭親王無疑是同光時期卓有份量的改革家,后人逐漸認識到這一點,“恭親王是個有血性的人,且真心為國謀劃,他是清朝最后一百年宗室中的賢者”。(蔣廷黻語) 慈禧也不得不承認,恭親王之死為“失茲柱石”?!翱v觀恭親王一生,以過人才智處內外交困之際,堅持定見,忠誠謀國,推心置腹于將帥,昭示信義于歐美,內政外交都有起色,清國國祚得以延長,實在是愛新覺羅的好子孫”。(吳相湘語)
恭親王的才能體現(xiàn)在他作為晚清改革家恰當的策略上,使晚清的外交、教育、工業(yè)都走上了近代化的路子。
外交上,恭親王的策略獲得了諸多地方督撫的支持,這一策略方針指導了晚清外交的實踐,“一定程度上抵制了西方帝國對中國的侵略”。改革上,恭親王顯得舉重若輕。對內,恭親王常將反對改革的保守派,直接安排到總理衙門,使大多數人都轉變成了改革派。對外,他多次提醒西方,勿操切行事,爭取到他們對大清改革的理解和支持。
本來他可以更好地在議政王的位置上發(fā)揮著更大的作用,然而,蔡壽祺這一舉動,不僅導致恭親王逐漸心灰意冷,而且打碎了改革所應有的權力資源,為此后他的多次被罷免開了一個不好的頭。
蔡壽祺想要告倒的薛煥、劉蓉,都因查無實據,經吏部議處,降二級調用。相反,蔡壽祺本人因誣告而被即行革職,勒令回籍。蔡壽祺被革職后,仍然逗留京師,不過,從此潦倒,50多歲就須發(fā)皆白,落得個“偷雞不成,反蝕一把米”。這正是政治玩火者的結局。
(選自《同舟共進》2018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