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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襟

2018-06-26 04:52石舒清
民族文學(xué) 2018年6期
關(guān)鍵詞:嬸嬸岳父娃娃

石舒清,原名田裕民,回族,1969年生 ,寧夏海原人。1999年就讀于魯迅文學(xué)院。出版有長篇小說《底片》及小說集《苦土》《開花的院子》等多部。短篇小說《清水里的刀子》獲第二屆魯迅文學(xué)獎,據(jù)該小說改編的同名電影獲第21屆釜山國際電影節(jié)“新浪潮獎”。

連襟馬耀貴在銀川買了新房子,裝修妥當(dāng)后,連襟準(zhǔn)備在家里過一個爾買里,以求吉慶,叫我也過去坐坐。想我搬了幾次家,都是隨便搬進(jìn)去就住了,什么儀式也沒有,就覺得還是連襟做事周全。任何事,開個好頭兒還是很要緊的。鄭重地舉行一個儀式,于自己也是一個好的暗示。如同兄弟民族過年貼對聯(lián),過年了,別人的門上都是紅紅火火,喜氣盈門,你的門上卻孤寡著,看起來也不好看。貼了對聯(lián)又能怎么樣呢?老實說也不能怎么樣,但不貼就會覺得這個年沒過好,過得缺了一小塊?,F(xiàn)在看連襟住新房時有自己的儀式,我心里也是遺憾的。而且這樣的事情,過了也是補(bǔ)不上的,你說你再補(bǔ)著干一個爾買里,這個容易,但不是那個時節(jié)了,就像果子已經(jīng)摘了你才記起來往樹坑里澆水施肥一樣。

連襟馬耀貴,還是我的中學(xué)同學(xué)。我們倆可謂緣分不淺,他當(dāng)學(xué)生的時候文章就寫得好,被稱作文豪,還愛畫一筆。我那時候?qū)懳鋫b小說,他是專事給我插圖,畫個岳云那樣揮舞雙錘之類的。想不到后來會成為連襟。到社會上,連襟也是極其能干,日子總是過得紅火。而且親戚朋友,不管誰家有事,他都像個主人一樣在那里頂班吆喝,總之但凡有事,他都是缺不得的人。還活得硬氣。在任何人面前都能做到不卑不亢,在任何人面前都能做到平起平坐。活了大半輩子,才覺到人能如此,其實是很不容易的。他曾經(jīng)給我講過,他母親要是歸真了,他不會哭,作為一個兒子該做的能做的都做到了,就可以不哭了,他說他見不得眼淚巴嚓的男人,不好看,看著難堪,男人重要的事情不是哭,而是別人哭的時候你要記得做你該做的。后來他的母親歸真了,那時候連襟剛到而立之年,已給人頂天立地的感覺,如他所言,果真是沒有哭。雖然同為回族,習(xí)俗也有相異處,他們那個地方的人,亡了長輩是要穿重孝的,連襟身著重孝,如一個古人,嘴上厚厚的一層血痂,人高馬大地指揮著一幫子人忙這忙那,忙而不亂,周到有序,眼淚是一點(diǎn)子也沒有,還用那個血痂厚厚的嘴時不時給人笑一笑,就使人覺得在活人的擔(dān)負(fù)中,亡人帶來的悲慟也因此稍稍得以減輕了,就當(dāng)如此啊,這留給我的印象是深刻的。連襟的老父親今年也歸真了,因為遠(yuǎn)在老家,我是和連襟性格幾乎相反的人,沒有去送,他也不計較,就像當(dāng)年我動手術(shù),他開車八百公里,從老家去西安看我,我也并無意外,而是覺得既然是他,就總會這樣的古道熱腸吧。但是連襟在銀川的家里過爾買里,他的新房子離我家最多兩站路,他還叫了,再不去就有些不像話。就去了。

和老婆走到連襟的小區(qū)門口,見岳父在前面走著,顯然也是去連襟家的。岳父銀川的家就在街對面一小區(qū)。岳父八十歲過了,身板直得像一桿槍。走路也快,好像總是要去趕集的架勢。我多次對老婆表達(dá)過這樣的意思,我說老人身體好,于老人輕松,是兒女的福氣。我說這話的時候,就是拿岳父來舉例子的。岳父是一個很樂觀的人,在印刷廠當(dāng)排字工多年,倒賣羊皮多年,喜歡文學(xué),早年間可算是縣上的作家,在寧夏的一些刊物發(fā)過百多首花兒。岳父對編輯的情誼是很重的,誰編發(fā)了他的花兒,他就會給誰提一壺清油什么的送去,當(dāng)然有個前提,就是作品發(fā)表以后,他才會情不自禁地要表達(dá)他的謝意,作品發(fā)表前他是絕對不干這樣的事的,那就是給編輯壓力了,那還不如不發(fā)呢?!秾幭娜請蟆返木庉嬐鯌c先生發(fā)過岳父不少花兒,王先生退休都快二十年了,岳父還常常念叨起他的這個恩人。說到底岳父還是看重用作品說話,這和給編輯提清油什么的是兩回事。他給人介紹我的時候,總說,這是我的四女婿,別的啥本事都沒有,就會寫兩個字。因為岳父自己是喜歡并看重著文學(xué)的,就使他說這話的時候,給人們看到的倒不是不滿意,倒好像是很滿意。反正我已經(jīng)把他的女子娶到手里了,也就不很在乎這些了。

有一年我?guī)椭患铱锞幰粋€欄目,岳父拿來一些他寫的花兒讓我過目,我覺得任何文學(xué)形式都可以出好作品,但是岳父的花兒不只形式,內(nèi)容上也有些舊了。刊物又不是我的,而且我充其量不過是個幫忙的人,我就給岳父說了我的真實看法,意思是發(fā)不了,要改改,我知道若我來改,即使發(fā)了,岳父也不會滿意,但由岳父改,他幾十年都這樣寫過來了,讓他怎么改呢?我就推薦了甘肅詩人葉舟的詩,也是花兒形式,我說人家這個詩,就可以說是舊瓶裝新酒,可取之處在這里。我希望岳父能從中有所領(lǐng)悟和借鑒。當(dāng)時為表鄭重,八十多歲的岳父爬上六樓來送稿子給我看。我住六樓,無電梯,于上年齡的人來說,自是有些不大便當(dāng)。我把葉舟的詩擺放在岳父面前,靜等著和他交流觀感,但岳父只是草草地瞥去一眼,就說他不看,而且即刻起身,從我家里離去了。在陽臺上看著樓群間走遠(yuǎn)的岳父時,我的心里不是滋味。岳母講,岳父寫花兒是極辛苦的,往往要睜著眼睛到大半夜,想起一句好的了就爬起來,拉亮燈,鄭重其事地記在本子上。平時高血壓藥吃一片即可,要寫花兒了,就得多吃。可見寫花兒對岳父的身心都是有影響的。就這個事我還和詩人夢也說過,說沒發(fā)表岳父寫的花兒,在我總是個心病,夢也說你不會好好改改發(fā)了?我說一,我改的發(fā)了老人不認(rèn)賬,他會覺得發(fā)的不是他的,是對他的否定,就他的性格,還不如不發(fā);二,人各有長短,寫花兒我未必寫得過老人,就是我動手來改,能改成什么樣子,我也是沒把握的。

此事就算告一段落。反正從那以后,寫花兒的岳父不見了,又出來一個寫書法的岳父,厚厚的一刀宣紙在墻根里煞有介事地碼著,每天都要寫兩張,小楷,拇指大小,寫的大多是漢譯本《古蘭經(jīng)》章節(jié)摘抄,寫了就張貼在屋子里,我們?nèi)チ硕寄芸匆?。岳父早年間練過字,別的不講,功夫還是有一些的。他最推崇的一個書法家叫唐駝,我沒有聽說過。唐朝的唐,駱駝的駝,岳父奇怪我竟不知道他喜歡的這個書法家,這樣給我解釋著。我確實不知道唐駝其人。因為沒有發(fā)表岳父的花兒,對他的書法我好像也不便置評了,怕他說我言不由衷。年過八十的老人,對言不由衷是很敏感的。后來岳父不只寫,也還畫,在書法的邊角預(yù)留空白,畫一朵小花一個小貓一株小松樹幾只小蜜蜂什么的,張掛起來也算是屋內(nèi)一景。家里來人,岳父表面上雖顯超脫,但其實是在意著別人對他的書畫的看法的。人活百歲,也還是需要著肯定和鼓勵。我對老婆講,老人有個愛好真是太好了。我這樣說的時候,有所指,指的就是老岳父。他還喜歡下棋,我的猜想,大概老人的棋藝比較他的花兒和書畫要勝著一籌,好幾次去他家,都不獲一見,只岳母坐在那里心事重重地嗑瓜子吃水果,問老人哪里去了?還能去哪里,當(dāng)然是下棋去了。他在哪里下棋我們是知道的,就在小區(qū)門外的一家超市前面,大概已經(jīng)是夜里八九點(diǎn)的樣子,在闌珊的燈火里看到岳父和幾個人圍著一面小桌子在下棋,八十多歲的岳父坐得筆直,一副運(yùn)籌帷幄的樣子,只看架勢,顯然在那伙下棋的人里,他是出類拔萃的一個,啪的一聲落棋子的聲響,好像驚得過往的車輛都要為之晃搖一下。我們往往只是遠(yuǎn)遠(yuǎn)地望一眼就走掉,不去和他打那個招呼了。有一次去他家,他是在的,掐指算了一下,說有多久沒見我的面了。岳父對我的批評不過如此。我即說我來過幾次,您都在下棋啊。說了這么多,就想說明我們翁婿之間,相對來說還是可以的吧。

在連襟的樓下我和老婆趕上了岳父。進(jìn)不了大門,沒有大門的鑰匙。連襟去接阿訇,正在往來趕,說是最多五分鐘就到了。我這個連襟,大氣慣了,他的大氣會體現(xiàn)在方方面面,比如他說最快五分鐘到了,那我們往往都是作十分鐘來準(zhǔn)備的。和岳父在大門前等著,岳父忽然說,他最近有些尿血,實際尿血算來有幾年了,最近血忽然多了起來,岳父說時顯得倒輕松,我們心里卻沉重起來。老婆說,去醫(yī)院看看吧,不過肯定不要緊,我們剛才還夸你腰拔得直呢。我由衷地說,從后面看起來就像個小伙子。

吹過一陣?yán)滹L(fēng),岳父把開著的兩三個扣子扣上了。

就在連襟那天的爾買里上,我總覺得岳父要給我講一個對他來說似乎重要的什么。他不是隨便講講,而是有意講的,而且就是要講給我聽的,飯桌上那么多人,包括阿訇,但岳父說的時候看著我的眼睛,說明他就是講給我聽的。但因為在飯桌上,大家七嘴八舌,我也沒有十分在意岳父講的是什么,他好像講得也有些含混,不容易聽出來他講的是什么,隱約記得好像是一個小娃娃怎么樣了。

從連襟那里出來,因為岳父家就在對面小區(qū),就又順便到岳父家去坐了片刻,岳父把這個事情又給我細(xì)講了一下,這一次我是聽清楚了,說來可謂是一件再小不過的事情,講這個干什么呢?

岳父說,這個事情,他記了這么多年忘不掉。那時候他六七歲的樣子,愛往鄰居家跑著耍,鄰居也姓馬,算來是一個馬家吧。那家院里有一棵杏樹,落下來的杏子他們可以拾著吃,沒人管。那家有一個老母親,再就是夫妻倆。再就是一個一兩歲的娃娃,不是在他媽的懷里吃奶,就是在炕上或者院子里爬來爬去。岳父說,那么小的娃娃,也知道往有陽光的地方爬,爬的時候,小牛牛挨在地上,有時候一邊爬一邊撒尿,好像他自己不知道在撒尿的樣子,邊忙于爬行邊笑個不住,院子里都是他的笑聲,說不清這里面有什么可笑的東西讓他竟然那么多笑。那家的男子好像有什么病,腰總是蜷著不得伸展,像是他腳下面有一根線,誰拉緊著不放手,使他因此總難直起腰來。他就那樣躬著腰在院子里忙來忙去,做這個做那個,他去給羊添草的時候,背篼不是背著,而是抱著,背篼里的草就在嘴邊上,好像他自己要吃草似的。沒活兒的時候,他就會坐在低矮的門檻上歇緩,看著院子里的杏樹,看著他的兒子在杏樹的坑邊兒上,繞著那個圓圓的積著落葉的樹坑爬過來爬過去,爬過去爬過來,好像只這個也可以讓他看不夠看不厭那樣。但是一天,他家里忽然傳出哭聲來,原來就是他歿掉了。一些戴著白帽兒的人,三三兩兩站在他家的院子里,曬著日頭說閑話,有人順手揪杏子吃,正是杏子漸熟的時候。岳父說,此后他還是去鄰居家耍,有時候那家的女人,他叫嬸嬸的,會讓他幫她做些活計,無非給羊添點(diǎn)草或者端一點(diǎn)干牛糞來填炕等。過后嬸嬸總是會報答似的給他一點(diǎn)吃的或者可以耍的東西,就比如一個打蟲糖一個空藥瓶瓶什么的。有時候就是為了得到一點(diǎn)什么才去幫嬸嬸干活。和嬸嬸從街門邊的水窖里往伙房的缸里抬水,算是一個重要的活計。嬸嬸站在餿饃饃一樣的窖墩上,腳跟子啞巴說話那樣,一起一落一起一落打上水來,他和嬸嬸抬到伙房里去,倒入門后的大水缸里。往大水缸里倒水時,水響聲會讓人的耳朵猛地聾上那么一下。岳父說當(dāng)時他只需稍稍矮一下身子就可以把水抬上。其實抬的是水桶,但要說都說是抬水,不說抬水桶。他在前面抬,嬸嬸在后面,伸出兩手來把著桶耳子,這樣水桶就不會滑到前面來。進(jìn)門的時候,他會小心著邁進(jìn)門檻去,這時候就覺得嬸嬸把緊著水桶,眼睛是在后面看著他的。

一次填罷炕,嬸嬸就坐在炕洞邊上,一邊奶那個娃娃,一邊被炕洞里時不時冒出來的煙嗆得咳嗽著。其實她只要離開炕洞稍遠(yuǎn)些就嗆不著她了,但她就是坐在炕洞邊上可以嗆到她的地方。炕洞里填著的牛糞驢糞土衣子等等,就是岳父用一個小背篼分幾次背來的,沒有得到相應(yīng)的報酬,岳父還不能回家去,就在一邊等著,無論給什么,嬸嬸總是會給他一點(diǎn)的,即便是他等不住要走,嬸嬸也會把他喊住,嬸嬸沒有讓他白做過活計。岳父就蹲在一邊,蹲在煙嗆不到自己的地方,看嬸嬸喂奶??茨莻€小娃娃吃奶。小娃娃在他媽的懷里,腳在炕洞一邊,頭在這一邊,煙是嗆不著他的。小娃娃吃著奶,一只手抓著他媽的奶頭,一只手有時候會無目地那樣抓到媽媽的臉上去,他的媽媽就會在嗆人的煙氣里瞇著眼睛,把兒子的小手用嘴找到,輕輕地輕輕地咬上一下,咬得那娃娃丟開吃著的奶頭,發(fā)出來一連串奶味很重的笑聲。那娃吃著奶,也會側(cè)目來看蹲在邊上的岳父,好像吃驚于旁邊有這么個多余的人似的。他的眼睛那么黑,黑得就像一種什么好吃的果子,黑得叫人一看就想在他的小臉上輕輕捏弄上一下。他因吃奶而顯得很享受很滿足,就像活在世上,他的一切目的都已經(jīng)達(dá)到了實現(xiàn)了。

他吃奶的樣子讓岳父心動,岳父為此想表達(dá)一點(diǎn)什么,想和嬸嬸有一個相關(guān)的交流,就禁不住說,嬸嬸,娃明兒要是歿了,你們哭么?岳父說著伸出指尖兒指了一下吃奶的小娃娃。這個“你們”,應(yīng)該還包括著嬸嬸的婆婆。嬸嬸好像給猛地嗆著了,一連串的咳嗽,咳嗽讓她的頭巾角兒都掉了下來。在咳嗽的間隙,嬸嬸對岳父說,你回去吧,回去吧。岳父的意外和吃驚是可以想見的,他還沒有得到應(yīng)得的報酬呢,今天填炕用的東西,難道不是岳父用那個小背篼一次一次背來的么?是否嬸嬸記錯了,誤記著她已經(jīng)給過他東西了?但岳父還是回去了。岳父說,就是這件事給他留下了太深的印象,都快八十年過去了,想起來一切都像剛剛發(fā)生的,炕洞里的煙吶掉下來的頭巾角兒吶吃奶的娃娃吶黑眼睛吶等等等等,都像是一回頭就能看到。岳父當(dāng)然想不到的是,那娃娃不久果真就歿掉了。說是腦膜炎。他的媽媽他的奶奶哭他的時候,嘴里念叨的就是我的黑眼睛呀我的毛眼睛呀,岳父說這件事讓他記了一輩子,不安了一輩子,有負(fù)擔(dān)了一輩子,就覺得那娃娃的死,就是死在了自己的嘴上,就是死在了自己的那一句話上,就覺得那娃娃是他咒死的。你說一個人死,人家真的就死了,你說這叫人害怕么?岳父說到這里,從他那被時間磨搓了八十多年的臉上,我好像看到一絲稍縱即逝的余悸和慌亂。我及時勸慰了幾句。我知道這個事上岳父也許是需要勸慰的。但岳父擺著手說,不說了不說了。就那樣沉默了一會兒。看岳父的樣子,他還是在這個事情里,他暗中摸索著什么一樣說,那娃小名字叫個瑟兒,要活著,也快八十歲了。

接下來岳父沒有再說這個瑟兒,而是說起了那個嬸嬸,岳父感慨說,自己活了一輩子,沒見過第二個那樣的女人,我活這么長時間,那樣的女人,沒見過第二個,岳父說。岳父算一筆細(xì)賬那樣算著,說他的那個本家嬸嬸,先是男人沒有了,再是兒子沒有了,就剩下了她和一個老婆婆,那時候嬸嬸至多就是三十剛過,正在自己的好年華上,照大家的想法,她接下來幾樣活法無非如此:

一,撇下婆婆,自己找個主兒嫁了過自己的,反正男人歿掉這兩年也算是活的亡的都對得起了;

二,自己嫁出去了,但不忘婆婆,常?;丶襾砜纯?,買點(diǎn)吃的用的給婆婆,這也算不錯了;

三,招個女婿上門,和婆婆生活在一起,這就是賢惠得不能再賢惠的媳婦兒了。

但是嬸嬸這幾項都沒有選,她就那樣守著婆婆過下去了,一月一月一年一年過下去了,有時候看見她拉著架子車到地里去到街上去,車上就坐著她的讓風(fēng)吹得很舊的婆婆;有時候到她家里串門的人看到她睡在炕上,婆婆巫氣很重地挨近她坐著,在她的頭上、手上坐了許多吐著火星和青煙的胖艾灸。老婆婆真是能活,活到九十歲過了才吐盡一絲余氣走了,好像她活著就是為了耽擱兒媳婦的,好像她就是要把這樣一個兒媳婦盡可能多一點(diǎn)時間留在自己身邊。那時候她家院子里的杏樹早就不見了,院子的一半賣給了別人,使得院子促狹了很多。岳父說,都在那個院子里過活,一個五個手指頭都沒有活滿,一個往一百歲活,為什么是這樣子,他活了八十多了,想不通這個事情,給不出一個道理來。老年人說什么都容易感慨很深的樣子。岳父這是比較瑟兒和他奶奶的壽數(shù)呢。岳父說,老婆婆撒手歸真的時候,嬸嬸大概六十歲有了,因為岳父都快三十歲了。小舅子插話說,她這樣做有什么價值呢?實際上她完全可以有很多更好更妥當(dāng)?shù)倪x擇。岳父五十幾才得的兒子,向來視他的兒子為命根子,但因為小舅子說了這樣的話,就使他罕見地在兒子面前顯出不屑來。岳父說,什么是價值,世上有各種各樣的價值呢,有些事,是個人就能做到;有些事,你一輩子也見不到一個能做到的人,尤其不是自己的親媽媽,能做到這一點(diǎn),我佩服,我去給我的老人上墳,總記著給老嬸嬸也要上一個墳。岳父說著話激動了,等我們發(fā)現(xiàn)的時候,他不知從哪里摸出血壓計,已經(jīng)套在自己的手腕里,并讓它吱吱吱工作著了。岳父即使服藥,血壓也總在90—160之間。

我忍了老半天,到底沒忍住,就問岳父那嬸嬸長得什么樣子他還記得么?岳父當(dāng)然記得的,就像是借錢借到了財主跟前那樣,岳父說,長相算中等,人很干散麻利,腳脖子纏得緊緊的,她男人在的時節(jié)家里還有過一頭小驢,只要是嬸嬸騎在驢上,驢就顛著小步兒走得很勤快。

講罷這個事情第二天,岳父就住進(jìn)了寧夏心腦血管醫(yī)院,檢查出膀胱里有一個瘤子,惡性,需要手術(shù),而且很快就手術(shù)了??粗稍诓〈采霞倜碌脑栏?,不到一周,就已經(jīng)換了一副形容,病之于人,竟至于此。

趕在住院前一天才講出來一個記了一輩子的陳年舊事,可見這事在岳父心里的痕跡是多么深重。

責(zé)編手記:

當(dāng)越來越多的寫作都在把自己逼向不斷變大的敘事抱負(fù)時,石舒清給自己預(yù)制的道路仍然是如此寂靜,如此的與世無爭。他的野心甚至小到了:僅僅用六千余字,傳遞一種深微、混沌、莫可言喻的體驗,而未必是幾樁事體。這幾乎成為近年獨(dú)屬于石舒清小說的風(fēng)格,它已不再適合用“沉靜”之類的慣有描述去界定,而是在沉靜之下更多地埋藏著幾分冷硬的固執(zhí):在看似波瀾不驚的生活流中,不動聲色地呈現(xiàn)那些暗部的驚異,這比講一個驚心動魄的故事更具力量感。在和作者就此文溝通時,他也在郵件中說:“現(xiàn)在向往的一種寫作面貌和狀態(tài)是: 恍兮惚兮,其中有物”,“通過文字讓人看到生活,而不要看到小說”。

無論從小說還是散文來看,《連襟》的構(gòu)思都是奇特的,奇特不在于戲劇性,而在于走向上的隨意,敘事學(xué)意義上的常態(tài)期待被逐一瓦解:會以為寫的是連襟,實則并不是;會以為爾買力的出現(xiàn)會是一個轉(zhuǎn)折,實則一筆描寫也沒有;會以為主人公是岳父,從篇幅上看去,大抵如此,然而與岳父的鄰居嬸嬸那有限而又過目難忘的經(jīng)歷相比,似乎岳父的存在已經(jīng)顯得不那么顯要了。這即便在散文看來也跌破常規(guī)的處理,好像在是以一種荒誕不經(jīng)、看破塵世的心境,對苦心經(jīng)營的小說技巧宣示著無聲的嘲弄。無疑,試圖為《連襟》牽引出一條所謂的邏輯鏈條是困難的,而這本身根本并不必要;小說更為在意的探索,在于光陰流轉(zhuǎn)中被保存下來的人情溫度對靈魂的影響。丈夫、兒子相繼亡故的鄰家嬸嬸,未曾改嫁遠(yuǎn)走,而是心甘情愿侍奉婆婆終其畢生。或許對于嬸嬸本身,這樣的選擇是順其自然、未加糾結(jié)的;或許對于讀者,這樣的情節(jié)也并不足以謂之新奇,然而我想,人性中的善意之所以顯得高貴,往往就在于它是那么的容易被忽略,包括讀者在內(nèi)的我們都可能匆匆掠過的一幕,卻獨(dú)獨(dú)給岳父刻下了如此深重的烙印,如病患一般深潛于內(nèi)里。不夠善良的人終究是難以理解善良的,岳父理解了嬸子,而誰來理解岳父?小說并沒有把話題向著這樣的思考引流,但我們似乎已經(jīng)看到,在嬸嬸知義背影一側(cè)的角落里,也有一個更為值得關(guān)懷的理解者。他緘默不語,知心牽腸,懷抱著巨大的情感重債,把一則看似尋常卻被遮蔽的人倫命題咀嚼了一生。

責(zé)任編輯 石彥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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