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我們說到在孝宗任命了深孚眾望的老將張淮宣撫使,統(tǒng)領(lǐng)江淮東西兩路軍馬,準備北伐后,一時之間,朝野上下,收復(fù)中原失地的呼聲十分強烈。陸游也以極大的熱情,參與到了為北伐做準備的事務(wù)當中。他一面積極上書言事,勸諫孝宗要效法歷代仁主,“恭儉”、“愛民”,惟“積德深遠”方能“卜世長久”;一面為朝廷起草了《與夏國主書》和《蠟彈省札》(前者是為爭取西夏與南宋結(jié)盟,共同對抗金國的一封國書;后者則是一篇告中原士民書,號召中原人士,特別是據(jù)有州郡者,能在不久即將開始的北伐中,配合王師殺敵,同時,也有一些鼓動金軍將士起義的內(nèi)容)。
陸游的千古名篇《書憤五首》也是寫于此時。
《書憤五首·其一》:
早歲那知世事艱,中原北望氣如山。樓船夜雪瓜洲渡,鐵馬秋風(fēng)大散關(guān)。塞上長城空自許,鏡中衰鬢已先斑。出師一表真名世,千載誰堪伯仲間。
隆興元年(公元1163年)五月,張浚開始督師北伐,而此時陸游卻因思治心切,進言過于激烈,觸怒了孝宗,而被逐出臨安,出為鎮(zhèn)江通判了。
不過,陸游并沒有馬上去鎮(zhèn)江上任,而是回了山陰,他想觀望一下時局。
張浚的北伐,初期打了一些小的勝仗,也收復(fù)了幾座城池,但最終由于準備不足,被金軍打敗。這使孝宗收復(fù)中原失地的信心頓失。此時,朝中主和派又借機攻擊主戰(zhàn)派。
張浚素聞陸游的大名,隆興二年三月,他在督師過京口時,與陸游會了面,并勉勵陸游多學(xué)習(xí)軍事,同時還想邀請他到軍中工作,但陸游不知出于什么考慮,卻以“素不知兵,又多病,未嘗識諸將,恐累及將軍”為由,婉拒了。
之后,陸游便去了鎮(zhèn)江,通判是知州事的副職,沒有什么實權(quán)。陸游在那里度過了一段十分無聊,而又內(nèi)心極其煎熬的日子。
“隆興和議”簽訂后,孝宗改元“乾道”。乾道元年(1165年)二月,宰相陳康伯去世,主和派更加得勢,湯思退的余黨,昔日曾誣告“張浚妄費”,致使張浚罷相的洪適當上宰相后,更是大力排擠張浚一派的官員。陸游也被調(diào)往了遠離京師的隆興府(今江西南昌)任通判,不久,更被免職。
官既已罷,陸游在還鄉(xiāng)的途中,還寫了一首《上巳臨川道中》:
二月六日春水生,陸子初有臨川行。溪深橋斷不得渡,城近臥聞吹角聲。……平生怕路如怕虎,幽居不省游城府?!缃褡詰z還自笑,斂版低心事年少。儒冠未恨終自誤,刀筆最驚非素料。五更欹枕一凄然,夢里扁舟水接天?!?/p>
其自責(zé)自貶、自憐自笑的滿腹愁情,在此詩中一表無余。
七、殘年走巴峽,辛苦為斗米
之前,陸游曾在鏡湖三山筑宅一所,回到山陰后,他就移家到了鏡湖三山的新居,開始過“欣然擊壤詠陶唐”的山水田園生活了。他在鏡湖三山的新居,環(huán)境十分優(yōu)美,多年宦游,初歸田園,一邊感受著大自然的山水之美,一邊體會著農(nóng)家生活的純樸與閑適,陸游的心情也漸漸變得開朗了起來。其流傳甚廣的名篇《游山西村》就是作于此時:
莫笑農(nóng)家臘酒渾,豐年留客足雞豚。山重水復(fù)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蕭鼓追隨春社近,衣冠簡樸古風(fēng)存。從今若許閑乘月,拄杖無時夜叩門。
他還把自己書房命名為了“可齋”,為什么叫“可齋”呢?他用一首《書室名可齋或問其義作此告之》的詩回答了這個問題:
得福常廉禍自輕,坦然無愧亦無驚。平生秘訣今相付,只向君心可處行。
更寫道:
悟浮生,厭浮名,回視千鐘一發(fā)輕,從今心太平。 愛松聲,愛泉聲,寫向孤桐誰解聽?空江秋月明。
(《長相思》)
看破空花塵世,放輕昨夢浮名。蠟屐登山真率飲,筇杖穿林自在行,身閑心太平。 料峭余寒猶力,廉纖細雨初晴,苔紙閑題溪上句,菱唱遙聞煙外聲,與君同醉醒。
(《破陣子》)
在讀了陸游的這些詩和詞后,我都有點要相信他已“看破紅塵”了,一心想要“出世”了。但陸游真的會就此消沉嗎?
還真不是!此時的他,作為一個愛國詩人、一個素懷大志的中年知識分子,仍時刻關(guān)心著國事,他在等待時機。
乾道四年十月,張浚的舊部陳俊卿升為右相,五年八月,復(fù)升左相。主戰(zhàn)派又在朝中抬頭,陸游與陳俊卿早就認識,而且私交一直很好。陳俊卿的拜相讓他仿佛又看到為官報國的希望。于是,他趕緊給陳去了一封賀信,并在信中表達了自己的愿望:“某孤遠一介,違離累年。登李膺之舟,恍如昨夢;游公孫之閣,尚覬茲時。敢誓糜捐,以待驅(qū)策?!保ɡ钼呤菨h末名士,時有“士有被其容接者,名為登龍門”之說。)
應(yīng)該就是這封信發(fā)生了效力,不久,陸游又被重新起用了,雖然是遠奔夔州(今四川奉節(jié)),而且擔任的也還是通判一職,這與他當初直言觸怒了孝宗皇帝當不無關(guān)系。孝宗皇帝雖不好駁陳左相的面子,但也不會愿意一個喜歡多嘴多舌的名詩人留在朝中。
陸游是在乾道五年十二月被召用為夔州通判的,但由于久?。ǜ赡苁且驗橘缰莶粌H遙遠,又是一個荒僻的地方,他肯定是極不愿意前往的),他直到第二年閏五月才起程。李白早有“蜀道難、難于上青天”的慨嘆,山陰離夔州路途遙遠,又只能走水路,隨時有風(fēng)濤之險,陸游攜全家大小十口,不能不視為畏途。他甚至還希望朝廷能夠收回成命,哪怕改派為軍職也可。所以,在經(jīng)過臨安時,他還投了一首詩給當時的參知政事梁克家,吐露了他心憚遠役的苦衷和從戎立功的志愿:
浮生無根株,志士惜浪死?!麟x鬃成絲,悲咤淚如洗。殘年走巴峽,辛苦為斗米。遠沖三伏熱,前指九月水?;厥组L安城,未忍便萬里?!扛鲓^所長,儒生未宜鄙。復(fù)書草軍書,不畏寒墮指。
但詩投了,卻沒有回音,時年已經(jīng)45歲的陸游只好上路了。他們一家沿長江西上入蜀,路上走了近半年,才到夔州。好在這一路上的風(fēng)光不錯,不斷觸發(fā)著詩人的雅興,使他心中的悲苦有所釋放。
陸游是個有心人,他用日記的形式將途中的山川、風(fēng)俗、名人遺蹤、寺觀、典故傳說,乃至軼聞趣事及自己的感受,都記了下來,而成《入蜀記》六卷。其文筆簡潔清雋、平實自然,既有生活氣息,又具知識性、趣味性,頗有可觀之處。
在入蜀的過程中,陸游也作了許多詩。比如在經(jīng)過楓橋時,他作了《宿楓橋》一詩:
七年不到楓橋寺,客枕依然半夜鐘。風(fēng)月未須輕感慨,巴山此去尚千重。
夜泊巴東,他吟道:
半世無歸似轉(zhuǎn)蓬,今朝作夢到巴東。身游萬死一生地,路入千峰萬嶂中。
他的名篇《黃州》,亦是作于此時:
局促常悲類楚囚,遷流還嘆學(xué)齊優(yōu)。江聲不盡英雄恨,天意無私草木秋。萬里羈愁添白發(fā),一帆寒日過黃州。君看赤壁終陳跡,生子何須似仲謀。
這首詩,既有蘇詞豪放悲壯的氣勢,又有杜詩沉郁頓挫的情懷?!敖暋贝螅疤斓亍睆V,“萬里”遙,“一帆”孤,巨大的反差構(gòu)成了詩人情緒上的大起大落。
就這樣,陸游懷揣著他的_肚子牢騷與惆悵,終于走完了這萬里征途。到了任上,不唯有了俸祿,也有了事業(yè),有了寄托,甚至可以說也有了一些新的盼頭。詩人總是愛幻想的,正是帶著這種幻想,抑或說是夢想,詩人開始了他新的生活。(未完待續(xù))